繁华落尽是凄凉:解读白先勇《台北人》的时间意识
2012-08-15王艳平鹤壁职业技术学院人文教育学院河南鹤壁458030
⊙王艳平[鹤壁职业技术学院人文教育学院, 河南 鹤壁 458030]
人的存在本质上是一种时间的存在,因此对时间的思索与追问也是对存在的探询。
作为台湾20世纪六七十年代很有影响的一位作家,白先勇的作品里常流露出的就是一种对于时间的流逝的敏感和哀伤。白先勇曾说这是中国文学的一个传统,中国人对美的敏感,对时间的敏感,经常会流露出来。
白先勇是一个时间感特别强的作家,他曾提到要赶快写出他经历的人和事,“我觉得再不快写,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种已经慢慢消逝的中国人的生活方式,马上就要成为过去,一去不复返了”。他认为:“任何现代人物都会变成过去,任何现在的现实都会成为历史。”一切很快都会过去,没有谁能永存。在他的一篇访问记中他曾说:“时间的流逝一直是我最关心、最敏感的一个题目。”《台北人》系列小说是白先勇艺术成就最高的一部,也是表现时间意识最突出的一部。“欧阳子说整部《台北人》讲的都是时间——过去和现在。”《台北人》的卷首语是“纪念先父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书前又引录了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些都很明显地揭示了文集的主题:没落贵族和时代的挽歌。
《台北人》中的人物,几乎包括了台北都市社会各阶层,他们贫富悬殊,行业各异,但他们都出身大陆,都是随着国民政府撤退来到台湾的,都有一段难以忘怀的过去,而这过去,又都直接影响到他们目前的现实生活。他们中很多人不但不能摆脱过去,更令人怜悯的是他们不肯也不愿放弃过去,他们活在“现在就是过去”的虚幻里,企图在这种自欺中去求得生存的意义。然而时间的流逝无人能够阻止,强烈的今昔之比,使他们无一例外地成为悲剧人物。
在白先勇作品中赫然存在着两种时间运行模式:一种是流动的物理的时间,一种是凝固的心理的时间,它们几乎贯穿于白先勇的所有作品中。在具体表现时间时,白先勇“就像折叠纸品一样,选取一条折叠的枢纽,作为稳定性的参照,然后把不同的时间阶段、人生历程折过来、翻过去,有时是重叠中显出变异,有时是反差中看到近似,有时是相反中构成对照,有时是平行中让人比较”,“但从手指间流泻出来的,分明是苍凉的迷雾、深沉的喟叹”。这种潜流于作品中的撼人心魄的失落感,源于作者对国家兴衰、社会剧变的感慨,亦源于作者对面临危机的传统中国文化的忧愁,而最根本的,是作者对人类生命有限,对人类无法永远青春不老,无法停止时间激流的万古怅恨。
“台北人”这一称谓本身就包含了两种时间:大陆时期和台湾时期。这些中国内地人撤退来台多年,但他们却一直认为自己只是客居于此,总是充满了对过去大陆的回忆,总认为自己还在那时那地。但时间的流逝无人能够阻止,于是留给他们的只能是痛苦与失落。空间的转换表现了时间的流动,虽然台北也有花桥荣记,但那绝不是桂林东门外花桥头的那个;金大班最后搂的同样是一个眉清目秀腼腆的青年,但他却不是当年的月如;尹雪艳虽从不愿将她公馆的势派降低于上海霞飞路的排场,但她的公馆在台北;赖鸣升在追忆自己往日辉煌时,听得“窗外一声划空的爆响”,窗上闪了“两下强烈的白光”,但那不是台儿庄的炮火,而是台北除夕夜人们放的孔明灯;华夫人花园里仍种有几十株白茸茸的“一捧雪”,但已不是抗战胜利那年她北京住宅园中盛开的“一捧雪”;钱夫人虽在窦夫人的游园宴会上恍惚迷离,似又回到当年在南京梅园新村公馆替桂枝香请三十岁生日酒的情景,但此非彼,如今的她已青春不再,身份下降,再也不是往日的享尽荣华富贵的钱将军夫人。然而作者的同情与悲悯心又使他极力想通过自己的叙事为他们找寻那些失去的时间,并尽力去凝固和保存易逝的时间,但时间永恒流动的现实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于是他只好让他笔下的人物在剧烈的历史时空转变中痛苦失落。
白先勇在其作品中对时间的这种敏感普遍存在,它们更多地表现为历史意识、命运意识,人世无常感、失落感、沧桑感在其中都有突出表现。
白先勇的“历史意识”相当程度上也就是中国文学传统中“历史感”的归纳对“古往今来朝露人生的咏叹”,人世沧桑的苍凉感和变幻不定的无常感。“余光中曾说,白先勇是现代中国最敏感的伤心人,他的作品最具历史感。”在白先勇的历史意识中,包含着一种对历史流动的感慨和无奈。
《台北人》中所有主要人物的一个共同特点是在他们身上无一例外地背负着一种历史的重负,他们不约而同地拥有一段或辉煌或美好的过去,而当这种辉煌或美好只属于过去的时候,实际上也就意味着他们在今天又不约而同地丧失掉了这种辉煌或美好,正是在这种“过去”和“现在”的时间概念中,历史在他们身上依照着自己的轨迹冷漠地流淌了过去。于是,尹雪艳、朱青、金大班等风尘女子,华夫人、钱夫人这些贵妇人,赖鸣升、王雄这些普通士兵,朴公、李浩然等将军长官,卢先生、余钦磊等知识分子虽然地位、身份相差悬殊,却在历史的迁移中、命运的摆布下不约而同地走向了同样的人生结局,领受到了同样的人生体验,作者在这里为我们寓示的其实是整个人类生存境况的一种普遍困境:在历史(时间)面前,人总是那样的无助、弱小、苍白,他能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命运)在将自己推向“深渊”,但他无力改变这一事实,只能任由摆布而无可奈何,任何的反抗和挣扎归根结底只能是一种结局——失败。正因如此,白先勇作品大多是悲剧性的。
中国社会历史的悠久使人从中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兴衰的无定和人世的反复。对历史感的重视与强调,是白先勇一直“心向注定”的一种自觉理性追求,他曾不止一次地对“历史感”表示过自己的推崇,认为“中国文学的历史感特别重,诗词歌赋里头充满了对古往今来、朝露人生的咏叹。白先勇十分欣赏《三国演义》开篇的那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而此中让人感慨万千的也正是那种历史兴衰感和人世沧桑感。在整个《台北人》十四篇小说中,无一例外地表现出历史兴衰感和人世无常感。
“欧阳子曾说过,从白先勇的小说中,能感到他是个相当消极的宿命论者,也就是说,他显然不相信人的命运是操在自己的手中。”在《台北人》中,白先勇的命运意识主要表现在人难以把握自己的人生轨迹以及对死亡的难以摆脱和抗拒。在白先勇的笔下,几乎所有的人物都在一种不可知的神秘力量的作用下,眼看着自己向着毁灭的深渊划去而无法制止,难以改变。
人在无奈时,常将一切苦难归之为命运,其实它的本质又何尝不是时间呢?
在“历史意识”和“命运意识”双向融汇中,是“时间”起了决定性作用,正是在“时间”这一点上,两者获得了一种交叉和重叠。“历史”必然蕴涵着“时间”,而人的“命运”也总是同“时间”发生着密切的联系,在每个人物命运轨迹之后,都含有“时间”的尾痕。《台北人》中大多数人物,当呈现他们台北人生时,总有着过去的一幕——大陆生活——在他们心灵深处上演,这两种生活的对比,内在贯穿线索是“时间”,“时间是最残酷的”,“没有一个人能在时代,时间中间”,虽然人还是同一个人,但时间的流逝引起了空间的转换,时空的改变形成了人的生存形态,人生遭遇的变化。在这些人物对“过去”的难以忘怀和追忆中,在他们对过去和现在的巨大落差感受中,一切都那么变幻莫测和扑朔迷离,人生的所有都在时间中被勾画出来,所以说时间对个人来说是构成其悲剧性的根本,命运的种种不幸也是在时间上才得以推演、展开,而“时间”属于个人,同时,也必定要融入历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正是有了时间这一中介,“历史意识”与“命运意识”才有机融为一体,时间构成白先勇叙述的最原始动力。
白先勇的时间结构主要是今昔的对比,在历史的叙述中充满家园的失落和个体生命的悲情,“过去”凝定在历史想象的空间,这片凝定的历史里注定无法长出新枝绿叶,“现在”则闭塞、虚空、落后,而未来是空白,于是他的作品中多次出现“死亡”。“生而为死”,人类没有一个人能超越这一人生大限而走向永恒,于是人常处于一种死亡的潜在威胁之中,人们显然并不愿意自觉走向死亡,他们总是在努力挣扎远离这一人生“终结”,与时间为敌,但时间却在悄然中带走了他们的爱情、地位、青春、理想、家园,甚至是生命的勇气和生活的地位。虽然他们的精神更多地活在那些曾有意义的“过去”,然而时光无法回溯,“曾经的过去”只能永赴深渊,谁也无法返回。于是痛苦、失落、忧愁成为“台北人”共同的情感。白先勇曾提到:“时间有几种,一种是抽象的人生过程,是不断的变化,也就是佛教所讲的‘人生无常’,我觉得整个佛教充满了一种悲感,悲悯人生的无常。”
白先勇时间意识的形成并不是先天的,尽管他曾说过,他对时间的敏感是不自觉的,但各方面对他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
白先勇1937年出生于广西桂林,他出生前四天,卢沟桥事变爆发,中国历史进入动乱时期。小小年纪便跟着家人一起躲空袭,跑警报。好不容易逃到了重庆,又染上了二期肺病,这一病就是四年多。在这四年,白先勇一面跟病魔死神搏斗,一面孤独寂寞地打发病中岁月。白先勇对时间的体察敏感的最初源头或许应是得自他童年时代这次病中经历,对病中的儿童来说,如何打发时间的困扰无疑使他更容易感到时间的存在。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在疆场上征杀驰骋,与子女相处的时间本就不多,又因生病与母亲的终日相伴也不可能,这种由有爱到无爱的感情落差,使白先勇感到分外苦痛,因此他的历史沧桑感、世事无常感特别重。他为美好的事物不能长存而悲伤,为时间的破坏性而感伤,为悲剧命运而悲悯,为美好的注定毁灭而悲悯,而童年的孤寂,使白先勇感到了人世的无常。
1950年举家迁往台湾也使白先勇感到忧愁,白崇禧一直受到排挤打击,白家的门前车马日稀。父亲的荣辱人生让他的作品有了更多的历史感和沧桑感,也使他的人生多了一份失落感和虚无感。
1962年母亲的死亡使白先勇的心灵受到无比巨大的震撼,那是白先勇第一次接触到死亡,这使他深深感到死亡不可抗拒的威力,于是渐渐领悟到人生的大限,天命的不可强求。
另外,作为他的最爱——小说《红楼梦》对他的时间意识的形成与确立应该起着更大的作用。他认为《红楼梦》的主题表现了“人世的辛酸,世事的无常”,有一种“兴衰感、历史感”,更重要的是,“这本小说还有一种超越性,就是写佛家与道家思想,写人生变幻无常,这种思想,由古至今,都可以引起人的共鸣。”白先勇的一些作品也流露了明显的佛道思想,特别是佛家的“世事无常,浮生如梦”的思想。
作为一个“融传统于现代”的作家,白先勇的时间意识还受西方现代主义,特别是存在主义的影响。存在主义的创始人海德格尔认为自我的存在在时间上是有限的,自我的存在处于时间中,它瞬息即变,没有任何质的稳定性。它的过去已归泡影,当下刹那即逝,而未来则渺茫而不可预知。并且死亡随时可以到来,因而它是一个“虚无”。大学时的白先勇已接触到存在主义,白先勇的时间观与存在主义的时间观不全相同,它含有存在主义的“时间不可战胜”这点,但剔除了其中的“虚无”性,而融入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历史感,从而熔炼出自我独特的时间观,在时间中展现历史的兴衰,在时间中表现人生的困境,在时间中隐孕历史和人生的感慨。毕竟对西方的学习和借鉴,都是他以中国文学传统作为底子和根本引入的,它们只是对本色的一种丰富和完善。
愈是优秀的作家,愈是注重表现时间,托尔斯泰曾以壁炉旁椅子上人物的不断更换,巧妙地展示了一代又一代的成长;福克纳以昆丁对手表的不断敲毁,显示出人类在时间巨大压力下的恐惧;普鲁斯特则通过空间的改变来表现时间,而白先勇的时间意识在小说中的表现方式有两种:“一是表现历史的改朝换代,二是表现宗教性的无常,跟随着时间走。”
正是在时间的表现上,白先勇表现出与其他作家的不同,他把目光更多地注目于过去,对过去充满深情怀念,而对当前与未来充满悲愁与隐忧,过去是充满意义与价值理想、美好的所在地,而当前却呈现出衰败趋势,始终怀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悼情调与挽歌情怀回眸过去,与进化论的时间观形成截然不同的对照。
这种从现在反观过去的独特表现,使白先勇的作品充满了一种特殊的审美。像白先勇这代人他们深受传统家国观念和民族意识的影响,忧患意识和历史使命感的结合使他们试图在对社会变迁、文化转型、价值规范重建等方面施加影响,但实际上这种努力常常是苍白的。美好的过去已随风逝去,不可回转,而两岸三地的政治现实,文化处境与心理隔膜又使其崇高的历史使命难以完成,于是只好借助于文字去表达其深深的感慨与悲悯。
[1]白先勇.第六只手指[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2]王玲玲,徐浮明.最后的贵族——白先勇传[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1.
[3]袁良骏.白先勇论[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
[4]白先勇.台北人[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5]刘俊.白先勇评传[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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