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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的隐喻:重读《黑骏马》和《九月寓言》

2012-08-15王再兴上海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44

名作欣赏 2012年9期
关键词:白音张承志野地

⊙王再兴[上海大学中文系, 上海 200444]

1993年,张承志的《以笔为旗》和张炜的《抵抗的习惯》发表,二张的激烈情怀招致了许多争议,被诩为“道德理想主义”。1995年6月,华艺出版社推出的“抵抗投降书系”(萧夏林主编),首批就是二张的《无援的思想·张承志卷》和《忧愤的归途·张炜卷》。随后,所谓“二张之争”出现了,它成为1990年代几次比较重要的文艺论争之一。在这些争议中,我们其实可以看到一个话题核心,即自我的“救赎”路径问题。从今天的情形来看,一方面,张承志和张炜的写作比起他们1990年代的作品来说各自有了比较大的变化;但另一方面,对他们的作品和思想的误解/疑惑也并没有完全止息。由此,回到他们被标识为“抵抗文学”之前的阶段,去思索他们各自早期的艺术表现,或许是有裨益的。这里不妨选取他们的《黑骏马》和《九月寓言》为例,来分析二者作品的艺术及思想特征。

一、《黑骏马》:三个叙述层次的优美混响

《黑骏马》是张承志最早的诗化小说,是一篇十分精美、深厚,且蕴涵丰富的作品。它有一个完整的情节框架,即两代蒙族妇女的命运遭际,但故事实际上包含了更复杂的意义层次,更像是关于主体与命运之间的交错、互适关系的追问。《黑骏马》尚没有表现出张承志后期更为强烈的批判姿态和宗教情绪,小说浓郁、沧桑的叙事伴随着那首千年传唱的蒙古骑手古歌,洋溢着一种特别动人心弦的艺术魅力。

1.“青春”和“爱情”的错失

《黑骏马》可以认为有三层叙述。首先一层就是关于青春和爱情的,这是最易于理解的层次。白音宝力格与索米亚两小无猜的爱情,因为黄毛希拉的卑劣行为而破灭,白音宝力格愤而出走,一去九年。小说正是在主人公之一白音宝力格作为自治区畜牧厅派下去调查的干部,特意顺道去寻找索米亚的过程中,在记忆(古歌《钢嘎·哈拉》,意为“黑骏马”)、历史(耳鬓厮磨的少年)、现实(九年后人事的沧桑)的交叠中展开的。但小说不断揭示出他未见到沙娜(索米亚)时对于她可能有待拯救的想象,以及与见到之后她的平静和温厚之间的巨大反差。成熟之后的沙娜看起来完全变成了一个寻常的蒙古族“大嫂子和老太婆那样的”人,她忙里忙外、不顾脏累,似乎已经彻底忘却了昔日的悲伤。但关注沙娜在时间长河中渐次的变化细节和白音宝力格九年后深情反顾的情绪转变,是有着特别重要意义的:这意味着作品的浪漫主义气息首先是从切实的生活体验转化而来,也因此才可能产生一种意蕴丰富且令人迷醉的反思之美。这也是张承志作品的浪漫主义不会使人感觉到虚飘空泛的主要原因。同时值得关注的是沙娜从少女时代到成年时期一直与纯真爱情相伴随的母性之爱,并且这种母性之爱的抒写一直贯穿于作品的始终。故事叙述着主人公之一“我”(白音宝力格)的热烈、刚强、悲愤、批判和痛苦等情绪。黄毛希拉的卑污在小说中字数并不多,但作为一个强行闯入的因素,一直回旋在大部分篇幅里,成为一种反向的人性成长的推动力。《黑骏马》最外在的层面展示了一个关于青春和爱情终于错失的前后对比的故事,小说显然因为有着细腻的真实细节和浓烈的感情而洋溢着诗情,它使我们在阅读时浑然忘却了现代叙事学等精细分析模式,成为传统叙事仍然有着深厚生命力的证明之一。

2.母性的哀伤与坚韧

《黑骏马》同样包含了张承志向来的“人民—母亲”主题,叙写了深沉的母性,这是第二层叙述。小说中的老额吉,她披开皮袍抱住刚生的马驹,她奇怪地唱着蒙古骑手的古歌《钢嘎·哈拉》,她在伯勒根河湾旁对出嫁姑娘的悲伤的诉说,她对遭受不幸的沙娜和生下来只有“一支勺子”长的其其格的庇护,等等,常常可能使读者像小说中幼年时的沙娜、巴帕(白音宝力格),以及后来的那位林老师一样,进入忘我的境界。这是一位真正的母亲,和她一样,多少姑娘曾在岁月长河中跨过伯勒根河成为了与她相似的母亲。在她的熏陶之下,小女孩沙娜几乎与生俱来地带有深沉的母性。虽然遇到了不幸,但她对其其格的疼爱令人动容。她哭得一塌糊涂地求老师收其其格做学生,风雨无阻,常常在窗外偷偷听老师怎样教她的女儿。甚至小说近末尾时,她令人震惊地请求白音宝力格如果生了孩子就送给她抚养。难以想象,善良的老额吉怎样在一个男性缺失的家庭里平和温厚地度过了她的一生。沙娜终于也跨过伯勒根河,嫁到了遥远的白音乌拉,成为了粗声大嗓的赶车老板达瓦仓的老婆——一位和她亲爱的额吉神似的母亲。沙娜唯一的女儿其其格一出生就受到了莫名的伤害,小说近结尾时白音宝力格的担忧,同样证明了这位草原上未来的母亲,如果想要挣脱她的妈妈和老额吉的命运,还存在着许多不确定的因素。然而,草原上的母亲除了是哀伤的,她们也是慈爱、坚韧的。她们在草原上是生命/地母的象征。草原上正是由于有了柔弱的她们,才有了少年的成长、晚归的畜群、日常的炊烟,以及草原上的各种传统等。

3.低回的反顾和救赎

《黑骏马》真正讲述的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这是第三层叙述。小说引人注意的是它实际上并不是以爱情开始,以爱情结束,而是从关于蒙古民歌起源的思索体味进入叙述,到篇末时“我”与那首古歌《钢嘎·哈拉》中的骑手合而为一,并且第一次唱起了这首古歌,也终于理解了当年额吉奇怪地在尾腔曲折无穷的“不是”唱调。小说中充满了张承志后来作品里更为常见的对于“知识”的怀疑和批判:被请教的著名作家不能真正理解简朴的古歌《钢嘎·哈拉》何以传唱千年;脾性刚烈的父亲扬言要用鞭子将自治区畜牧厅干部的“我”赶到伯勒根河的芦苇丛里去,在河水里洗掉“大翻译、大干部的臭味儿”;“我”唱歌只喜欢唱简单明快的叙述一匹神马依年的迅速长大成熟的《阿洛淖尔》,而不是令人难以体会的《钢嘎·哈拉》;大学学历的林老师对老额吉的故事充满神往,并热爱、尊重着基本没有什么文化的索米亚,等等。小说中有一个再三重复的“启蒙”/“成熟”的主题,这同时奇怪地表现在小说里的性别关系上,父亲和“我”都是沉默、粗放的男性,从父亲来说,抚养顽劣的儿子要靠老额吉的帮助;从“我”来说,青春/成年的启蒙,却来自于与我同龄的女孩沙娜。在重新找到沙娜以后,作品里出现了另一个引人注目的词汇“成熟”,完成“我”的再次启蒙的是已长眠在天葬沟化成白骨的老额吉和勤劳善良的普通蒙古族妇女索米亚。在这里,男性似乎更多表现为盲目的冲撞力,而指引者却是外表柔弱的女性。最后,应该注意到那首歌词单调复沓的骑手古歌《钢嘎·哈拉》,骑手骑着他的骏马去寻找他的妹妹,但是他找了许多地方,见到的却都不是。长调最终以悠扬不止的尾腔“不是”结束。古歌的复沓和起源实际上是一种“时间”的寓意,这种寻觅与重复出现,直到最后的“不是”,却明显隐喻着人世生存和救赎艰难的双重哀伤,这两者构成一对奇特的矛盾。小说前半部分主要讲的是叛逆,后半部分则主要讲的是反顾。最终上述三个叙述层次交融在一起,构成小说本身意蕴复合的优美的混响。

二、《九月寓言》:复魅、融入与悖论的混杂姿态

张炜是一个使命感很强的作家,但这种使命感既成全了他,同时也对他有所局限。1990年代张炜的写作在文本内在精神上,依然承继着从1980年代《古船》开始的对人类生存价值意义的追索。这种追索在1990年代更衍化为激烈的文化抵抗与社会道德批判立场。《九月寓言》里的张炜,就呈现出一种多重混杂的姿态。

1.“混沌”的复魅

长篇小说《九月寓言》抒写了一片生命力勃发的“野地”,这里充满了诗意的混沌之美。小说第一章“夜色茫茫”开篇的奇异荒野,这片荒野上的叫“挺”的小村,村民的生活与这片野地契合无痕,就连他们的灵明似乎也与这片勃发的野地脉脉相通。这里既可以听到、看到野生活物奔散疾走,如有灵性;也可以触摸到繁密植物牵连勾挂,似有魅影;茫茫夜色,草垛里、碾盘下、矮墙后,无目的游荡的年轻人猝然相会,群聚、聊天、打架、恋爱,或者在野地和街市上随性奔跑,大汗淋漓,甚至直到黎明方归。女人为男人拔火罐,男人狠劲打骂老婆。人们在九月的成熟里,由着自己的充沛激情,达到生命的癫狂状态。这是一个充满活力、动感、自由、飞扬,杂有生人、逝者、动物、植物、天地日月、灵明神异,各种生息的世界。这个引人神往的“野地”成为张炜独特的意象。张炜成功地通过他的笔墨使这一片“野地”恢复了它远古以来就已存在的混沌的魅惑。他甚至认为,只有在“真正的野地里”,人才会“得到所需要的全部,特别是百求不得的那个安慰”。《九月寓言》在空间和时间上采取的处理方式耐人寻味:一方面,小说的情节顺序超越时空,自由往还,小说中的人物几乎都如活动的影子,成为作者表达自己诗性思考的媒介物。另一方面,《九月寓言》中的时间始终徘徊在周而复始的九月(一个延宕的物候时间),无限重复的九月使小村似乎游离于历史时间之外,各种预设的观念内涵也随之隐退,而神话/寓言的表现系统却得以敞开,把小村世界终于变成了一个永恒的乌托邦。小说最后,主人公的逃亡、村庄的沦陷以及冲天的大火,正可谓是对于现代文明毁灭性的一个总体寓言。

2.“融入野地”的生命理想

“野地”意象富于民间性和自由性,以生命融入其中成为张炜独特的审美理想。这一点尤其在《九月寓言》的《融入野地(代后记)》中表述得特别充分。此后,“融入野地”的叙事姿态成为张炜最常用的基点,并渐而形成批评界对这种新的审美理想的一个命名。与此相关,在张炜其他的小说中,如《外省书》《柏慧》《能不忆蜀葵》《怀念与追记》等,也都有一批非常突出的流浪者形象。这些人居无定所,个性鲜明,自由漫游于大地上,对大自然的万千生命有一种本能的敏感与喜爱。可以看出张炜的写作到1990年代及以后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变化过程。1992年《九月寓言》的“野地”因此有了与1986年《古船》的“洼狸镇”不同的气质。《九月寓言》中乡土/故地由被批判的对象演变成为一片混沌博大、引人狂欢之地,而对现代文明的充分赞许则转而变成了明显的拒斥。被称为保守主义者的张炜开始诞生,他的这部作品也成为1990年代颇为盛行的寓言写作的佳构之一,张炜一步步走向了对于现代文明相当尖锐的批判。此后张炜的其他小说,包括《柏慧》《家族》《外省书》等,均在这一方向上往前发展,作品或出现了更多的理性说教,或风格变得更为冗长、拖沓,人物也往往显得气血不足。但张炜感性发达、情感充沛,他抒写的“野地”所具有的诗性魅力,与此前作家们常常表现的或世事、或思想的扁平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并且这部长篇小说表达了一个在现代生存危机下拯救大地的忧患主题,在哲学关怀的高度上创造了当代小说中不多见的范例。它不仅代表了张炜个人创作道路上的最高成就,事实上也是上世纪90年代整个中国长篇小说领域重要的作品之一,作品也充满着一种守望原始野地的诗魅之美。

3.悖论的抵制

从《古船》到《九月寓言》,再到《柏慧》等作品,张炜逐渐走向了对现代文明的彻底反叛。而且他还严肃地批判了部分知识分子,这些人受到了其“没有内在的严整性,最善于尾随时风”的严厉指责。张炜甚至曾说:“有时我甚至想,与其这样,还不如再贫穷一点,那样大家也不会被坏人气成这样。大家都没有安全感,拥挤、掠夺、盗窃,坏人横行无忌。”张炜偏激的批判态度,引起了很大争议并使他成为更多人批判的对象。耐人寻味的是,为了达到对于生命勃发的野地的认同,“野地”生存的细节所引起的悲哀被刻意地淡化掉,反复抒写的则是“野地”生存的精神“欢乐”。以《九月寓言》为例,小村人被外村人鄙视为“挺”(一种剧毒海鱼);他们住着低矮的小屋,常年没有足以蔽体的衣服,美丽的少女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子,吃着苦涩烧胃的地瓜干,干着累死人的农活。他们的娱乐也似乎只有奔跑、打架、拔火罐、听老人忆苦。由于贫困,他们迷惑于工区人的黑面肉馅饼、澡堂、大胶靴、手绢。甚至还有生存的丑恶,如丈夫打老婆,婆婆虐待媳妇,女性被玩弄和强暴,等等。但奇怪的是,作品中并没有悲哀的气氛,而是尽力将其化为魅惑的诗意之美。张炜还宣称,他的写作是为了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他想在写作中抓住“本质”,但这些概念其实都很难经受得住现代理论知识的追问。有意思的是,张炜作为写作者,他是出走以后再从城市回归故地的,他的写作生存方式也并不与小说中小村村民的生存方式一致。与此相关的是,不能否认,野地/落后常常与饥寒和奴役相伴随,城市/现代却确实为更多的大众带来了温饱和自由——虽然现代性可以继续讨论。这些话题在小说中由于成为作者不喜欢表达的东西而被摒弃。所以《九月寓言》作为小说文本,显然预设了许多不可见的前提。野地是否真的必须回归?回归是否真的可能?《九月寓言》里结尾处的宝驹精灵,只不过是张炜试图给出的一个暧昧的隐喻。

[1]张承志.骑上激流之声[A].萧复兴.爱乐集[C].北京:华夏出版社,1997.

[2]张炜.九月寓言·融入野地(代后记)[A].九月寓言[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

[3]张炜.文学是生命的呼吸[J].作家,1994,(0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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