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子与寡母的家庭悲剧——以《寒夜》、《金锁记》、《原野》为例
2012-08-15广西大学行健文理学院南宁530004
⊙卢 晓 梁 扬[广西大学行健文理学院, 南宁 530004]
作 者:卢 晓,广西大学行健文理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梁 扬,广西大学行健文理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广西地方古籍整理和元明清文学研究。
传统的中国强调多子多孙,子孙满堂即是家长最大的心愿。因此在中国传统的核心家庭中,一般都有多个孩子,独子现象较少(这里的独子,不一定是独生子,而主要是指家庭中只有一个男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家庭叙事文本中,表现出了一种特别的家庭景观,即独子与寡母的现象。本文主要以巴金的长篇小说《寒夜》、张爱玲的中篇小说《金锁记》、曹禺话剧《原野》三个文本为例,这三个文本和其中的家庭成员关系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性,而这些一致性或许可以透露独子和寡母的家庭生存状态以及深层的文化隐喻。
一、父亲死去,寡母成了家庭中的国王
在这三个文本中都表现出一个共同的家庭状况,即一家之主的父亲缺席,已经死去:汪文宣的父亲因肺病去世;长白的父亲从小得了软骨病,英年早逝;焦大星的父亲也老迈而死。父亲在这三个文本中共同死去,这实际上是继承了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开创的传统,它象征着传统的权威逐渐逝去,新的现代的家庭伦理关系正在建立之中,在这个新的转型的时代,它既不完全认同传统,又不能完全的现代化,这是一个处在矛盾家庭观念中的时代。
父亲缺席,独子尚幼(这里的幼小,不只是指现实年龄幼小,也指心理年龄小,比较脆弱。当然更指他们支撑家庭的能力弱小),如此情况下,母亲就担起家长的职责,母亲成了家庭的权威,一切决定权都因为子的幼小而转让给了母亲,母亲成了家中的国王。汪文宣的母亲不仅决定着家庭的饮食,还决定着媳妇的品行,甚至儿子媳妇的爱情;长白的母亲曹七巧更是掌控着家里的一切经济大权,掌控着子女的爱情、婚姻,掌控着子女的人身自由;焦大星的母亲虽然眼睛瞎了,但儿子的经济、出行、媳妇的行动、名声等都由她掌控。母亲俨然成了家庭中的国王。
二、年轻夫妻之间的爱情是母亲的眼中钉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经过了“五四”启蒙、西方文化的广泛传入,中国已然进入了现代时期,现代思想早已侵入到了中国年轻人的心中。年轻的独子,他们开始追求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家庭生活。可喜的是,他们也真的拥有了自己的爱情。在年轻人组成的家庭中,夫妻之间相亲相爱。汪文宣和他的妻子曾树生是大学同学,两人因为共同的理想而自由恋爱,并采用了在当时最为现代的形式“同居”而构成了家庭婚姻,两人的爱情至死不渝,时刻都为对方着想,为了对方的幸福自己可以承受巨大的痛苦;长白和芝寿虽然是媒妁之言的婚姻,但结婚之后,长白也不再向花街柳巷里走,而且两人的夫妻生活让母亲曹七巧心生嫉妒,可见他们的感情婚姻也很和谐;焦大星和媳妇金子更是感情缠绵的一对,焦大星只要出去做生意,回来时一定要给金子买上很多她喜欢的首饰和衣服,同样金子也欣赏大星的善良,甚至在仇虎要杀大星报仇时,金子的第一反应就是为大星求情,他们的感情同样也是深藏不露的。年轻夫妻之间的爱情本来可以给他们幸福的家庭生活奠定牢固的基础,但现代的出于情感的两性相吸的爱情在传统的母亲眼中不仅一无是处,而且是祸害,成了母亲的眼中钉。
汪文宣和曾树生之间的平等爱情被汪母认为是儿子太软弱、没出息。时尚、开放、现代、活泼的媳妇被汪母定义为“花瓶”、“娼妇”,并且教唆儿子离婚;长白的母亲曹七巧在长白结婚后,感觉媳妇抢了她的半个男人,于是整夜整夜地让儿子陪自己抽大烟,并在公开场合以夫妻之间的性爱秘密来羞辱媳妇,企图破坏儿子媳妇之间的感情,最终逼死了两个媳妇;焦母更是以自己敏锐的感觉处处监视着儿子和媳妇,害怕媳妇对儿子的爱腐蚀了儿子,抢走了儿子身上的财产,为了打击儿媳妇,不惜处处诬蔑媳妇为狐狸精,甚至用钢针扎人这一种形式企图害死儿媳。
总之,年轻夫妻之间的爱情在传统的母亲那里都是大逆不道的,都是儿子功成名就的祸害。年轻漂亮的妻子更是不道德,不是花瓶就是狐狸精。现代爱情婚姻中,女性的妻性都被传统的母亲认为是违反传统道德的,是阻碍儿子成长的祸根,因此,独子们的爱情成了寡母的眼中钉。
三、母子冲突消弭,婆媳冲突成为家庭矛盾的焦点
已经具有现代观念的年轻人与传统意识浓厚的母亲必然会产生新与旧、现代与传统之间的矛盾冲突。这一文化上的冲突本来应是儿子、媳妇与母亲之间的冲突,但在特别重视家庭伦理关系的中国,儿子与母亲之间的文化冲突却被天然的血缘关系、深厚的家庭伦理道德(尤其是孝道)给稀释、遮蔽了,所以我们看到在三个文本中,儿子无一例外地主动或被动地忽略了他和母亲之间的文化冲突,现代观念在儿子的孝道意识里逐渐模糊消失。汪文宣的母亲不满媳妇的现代人际关系,不满媳妇的花枝招展,甚至不满媳妇比自己的儿子挣钱多,对于媳妇的高薪竟怀疑为来路不明。尽管汪文宣在男女平等的现代观念认知下,知道媳妇的一切言行都是合情合理的、正确的,但孝道让他不能否定母亲的认识、判断,甚至为媳妇辩解也被认为是与孝道不符。长白更是在“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这一传统家庭伦理道德的压力下,丢掉自己的妻子,迎合母亲畸形变态的占有心理。焦大星在母亲、父亲、家法面前更是丢失了自己的思想、爱情,成为母亲眼里的乖儿子。
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的矛盾冲突在儿子与母亲之间消弭了,但却深深地横阻在媳妇与婆婆之间。和谐的夫妻生活、家庭生活随着母亲的介入,矛盾重重,婆媳矛盾成了家庭中的主要矛盾。这一冲突却无法在血缘关系和家庭伦理中消解。究其原因,主要有三:一是在传统的中国社会,婚姻关系比不上血缘关系,在三人之间的战争中,儿子不自觉或下意识地就会站在母亲这一阵营;二是媳妇作为现代女性,都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品质比传统家庭的表面完满和稳定要重要得多。所以在人生抉择中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我的人生幸福,而不是家庭的完满;三是“错位型寡母在与儿子长期朝夕相处中,儿子已经成为其唯一的精神寄托。这种母子之爱已经充斥寡母所有的精神空间并具有强烈的排他性”①。儿子婚后的夫妻恩爱让寡母备感失落。寡母误认为是媳妇抢走了儿子对自己的爱,于是婆媳之间争夺儿子的爱在新旧文化转型期就显得特别明显。
在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冲突中,婆婆有意地夸大并赤裸地表示对媳妇的现代观念、行为的不满,利用家庭伦理道德把儿子拉入自己的阵营,从而排斥媳妇。
四、强势的寡母,矛盾的家庭,独子们一事无成,成了懦弱的多余人
寡母成了家庭的国王,直接剥夺了独子在家庭中男人的地位与尊严,独子们从小就习惯了像真理和天一样的母亲的安排。长大娶妻,家庭中更是矛盾重重,婆媳冲突成了家庭中的主要矛盾,婆媳矛盾同时也引发了夫妻矛盾,已经失去了阳刚之气的独子们即便谨小慎微也无力解决家庭危机,他们能做的只有敷衍和痛苦。事业上的一事无成和家庭中的硝烟不断,这让独子们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和无能。
从小习惯了母亲权威的汪文宣不得不处处以母亲的是为是,非为非。所以在婆媳冲突中,汪文宣虽然知道是母亲不对,但不辩解,只能让自己退化为小孩或者让自己生病来敷衍家庭冲突。在敷衍中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能、懦弱,成了苟活的多余人;长白从小更是看到母亲如何在家族中争取利益,如何立足于大家族,母亲成了他们的天,没有了母亲他们将一无所有。在真理和天的母亲面前,长白义无反顾地按照母亲的安排来生活,成了母亲的影子和实现畸形之爱的工具;焦母在丈夫去世之后,自己扮演着丈夫的形象和魄力,以铁的手腕、铁的心肠掌控着整个家庭事业。从小心地善良的焦大星在母亲的铁力和巨大光环的遮蔽下显得更加微弱和自卑,母亲的精明能干和父亲威武功业不仅没能让大星奋步急追,反而望而却步。父母的光环和母亲的抱怨时刻提醒他的无能和软弱。
独子们生活在强大寡母的阴影下,他们本有的男性的阳刚逐渐被女性的阴柔所吞噬。汪文宣、长白、焦大星们的性格都是温和、谦让、内敛的,他们的形象都是瘦削、白净、柔弱的(甚至焦大星还带着耳环)。虽然在成人之后的婚姻生活中,他们曾一度恢复了男性的本质,拥有了爱,开始担负对妻子的保护和爱怜的责任,开始担当起家庭的重任,并且能够规划自己的人生道路,但母亲的介入使这些独子们不得不再次堕入母亲的阴影,面临着更多更复杂的矛盾。多重复杂矛盾的重压使这些独子们几乎喘不过气来,生不如死。
五、最终以独子的毁灭、妻子的离去、寡母孤寂一生的家庭悲剧而结束
在自卑和绝望的生活中,妻子们一个一个远离了没有希望的独子。曾树生最终选择去了兰州;长白的两个妻子相继自杀;金子也跟着仇虎寻找铺满金子的自由之路。而独子们最终也英年早逝、自我放逐。汪文宣经济困顿,在婆媳的冲突中焦头烂额,在妻子的离婚信中失掉了生活的勇气,最终在多重折磨下病死;长白在妻子一个一个地被逼死,生活在母亲不像母亲、儿子不像儿子的病态生活中,犹如行尸走肉,“没死也送了半条性命”;金子为追求自由生活跟了仇虎,焦大星也因无法承受羞辱的打击以醉解愁,结果被仇虎以报仇的名义杀死。
独子死了,媳妇走了,寡母孤独终生。独子与寡母最终酿成了家庭毁灭的悲剧。
以《寒夜》《金锁记》《原野》为代表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独子与寡母的家庭叙事展现了在时代转型期,传统的家庭伦理已经无法维系现代的家庭,而那些犹豫在新旧文化之间,试图调和现代与传统矛盾的独子们最终都走向灭亡,而那些背叛传统伦理道德的新时代的媳妇们或许能找到自我生命的价值和自由生活的出路。这也证明,历史的脚步是无法停止的,现代文化一定会取代旧的文化制度,正如巴金控诉的那样②。
①彭体春.《原野》中的寡母形象与文学类型[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社版),2002,(12).
② 巴金.关于《寒夜》[A].巴金选集(第十卷)[C].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