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合作原则”的“蔑视”析小说的“会话含义”——《阿Q正传》的个案调查
2012-08-15叶明珠长江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荆州434023
⊙叶明珠[长江大学外国语学院, 湖北 荆州 434023]
作 者:叶明珠,硕士研究生,长江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美国学者格赖斯(H·P·Grice)在1967年提出了“合作原则”。他认为,会话受到一定条件的制约,为了顺利地进行交谈,人们需要朝着一个共同的目的(或一组目的)互相配合地做出努力,遵守一定的原则,即质量准则、数量准则、关联准则和方式准则。(何兆雄,121)但是,在实际对话中,却时常出现“蔑视”(flout)“合作原则”的情况,从而产生一定的“会话含义”(conversationalimplicature)。这样,听话人就要根据当时的语境,推断出说话者的目的,使谈话能顺利地进行。
小说中的会话是对现实生活语言的复写和反映,因此也就必然存在着“蔑视”“合作原则”的情况。小说中人物的性格特征、思想活动往往就体现在因“蔑视”“合作原则”而产生的“会话含义”上。中国现代小说家鲁迅的《阿Q正传》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之作。本文以《阿Q正传》中“蔑视”“合作原则”的会话为个案,从“蔑视”的种类及“蔑视”的原因两个方面对此进行全面而具体的探讨。
一、小说中对“合作原则”的“蔑视”
格赖斯把故意对某一准则的违反称为“蔑视”(flouting)。在文学作品中,作者为了成功塑造某个人物形象,往往把人物的语言个性化,让读者通过人物间的会话来认识和评价小说中的人物。阿Q就是鲁迅先生以其精湛的语言塑造出的“自欺欺人、自嘲自解、自甘屈辱而又妄自尊大”的典型。在《阿Q正传》中,有不少对某一合作原则“蔑视”的对话。鲁迅先生就是利用阿Q与他人的对话揭示了其所代表的国民劣根性:即面对强者,运用“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面对弱者,却蛮不讲理,俨然一副奴役者的面孔。
1.“蔑视”质量准则说话人说出自己认为是不真实的或是缺乏足够证据的话,即是对质量原则的“蔑视”。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是一个市井无赖,是一个从物质到精神都受到严重戕害的农民典型。他没有受过文化上的熏陶和思想上的教育,其语言必然是粗俗不雅的。因此,这个部分主要探讨阿Q欺侮别人时说的那些违背常规的话,从而揭露他“无赖泼皮”的个性。
语境:调戏了吴妈之后,没有人来叫阿Q去做短工。失去了生活保障、走投无路的阿Q只好跑到静修庵去偷萝卜充饥。结果被老尼姑发现。
会话:“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啊唷,阿弥陀佛!……”“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你……”(鲁迅,18)
阿Q话语的推理逻辑是这样的:你叫得萝卜答应,萝卜才是你的;叫不答应,当然不是你的。既然你不可能叫它答应,这萝卜就不是你的,你就不能说我偷了你的萝卜。我们都知道,萝卜不会答应任何人。所以,阿Q这话摆明了是“耍赖”。在明知萝卜不能张嘴应人的情况下,阿Q仍然以此为借口,为自己的偷盗行为开脱。阿Q无赖的个性可见一斑。
2.“蔑视”数量准则在语言交际中,“蔑视”数量原则主要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所说的话不包含交谈所需要的信息;二是所说的话超过需要的信息。简而言之,要么因为说话人给听话人的信息量不够造成了误解,要么因为对话中信息量过多而使对话显得冗长。
语境:阿Q怀着“革命”便是抢人家的东西的逻辑,有意无意地到了静修庵。他想不劳而获。而在他之前,赵秀才和假洋鬼子已经来砸了龙牌、偷了宣德炉。不过阿Q并不知道。
会话:“你又来什么事?”伊大吃一惊的说。“革命了……你知道?……”阿Q说得很含胡。“革命革命,革过一命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老尼姑两眼通红的说。“什么?……”阿Q诧异了。“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谁?……”阿Q更其诧异了。“那秀才和洋鬼子!”(鲁迅,26)
在老尼姑的第一轮问话里,“你又来什么事”是以阿Q之前曾到庵里偷过萝卜一事为前提的。阿Q的回答也应该与来此的目的有关,比如说,是来抢东西的或只是随便转转又或是来看看小尼姑等等。可是,阿Q对此的回答是“革命了……你知道?……”老尼姑因为先前吃过赵秀才和假洋鬼子的不少棍子和栗凿,又被他们抢了东西,所以两眼通红的说“革命革命,革过一命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其言外之意是,“抢东西抢东西,抢了一次的……你们要抢得我们怎么样呢?”由于都打着“革命”的幌子,老尼姑理所当然地把阿Q看成和赵秀才与假洋鬼子一伙的。她错误地以为阿Q能够听懂她说的“你们”和“他们”,可结果却引发了阿Q的两次“诧异”和交流上的困难。老尼姑对听话人做出的错误估计,导致了她没有给出足够的信息,违背了数量原则。
3.“蔑视”关联准则“关联准则”是会话进行下去的前提条件。只有谈话的内容彼此相关,说话人才能持续交流,否则谈话就会中止。
语境:阿Q在赵太爷家吃过饭了后,准备舂米。赵家的女佣人吴妈在厨房里与他聊天。
会话:“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女人……”阿Q想。“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鲁迅,13)
阿Q在这段会话中的反应不仅让吴妈大吃一惊,也让每一位读者意想不到。吴妈所谈的老爷家的八卦新闻确实与“我和你困觉”的回答一点关系都没有。阿Q为何会做出这般背离常识的回答?前些天,阿Q在街上拧了小尼姑的脸颊,并被小尼姑骂为“断子绝孙”。从那时开始,阿Q开始想女人。谈话发生的那个晚上,吴妈的闲聊全部都与女人有关:先是老爷要买个小的,再是少奶奶要生孩子。这便引起了阿Q的冲动。这一处“蔑视”“关联准则”的对话,把前文阿Q想女人的经过与后文因调戏吴妈而引发的“生计问题”串起来,使文章成为连贯的整体。读罢全文的读者一想到阿Q短暂的爱情必定会对阿Q的言行发出嘲笑,对他后来的悲剧命运发出苦笑,而对作者发出会心的一笑。
4.“蔑视”方式准则对方式准则的“蔑视”就是说话者在交流中违背“清楚、明白、简洁”的信条,拐弯抹角、咬文嚼字、语意含混地去说话,让听话人自己去揣摩说话者的言外之意。
语境:阿Q在身上找到的虱子不如王胡的多,也不如他的大。顿时,很生气。
会话:“这毛虫!”“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谁认便骂谁!”他(阿Q)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鲁迅,8)
当王胡质问阿Q在骂谁时,听者很容易明白答案应是“王胡,你”。可是,阿Q却答“谁认便骂谁”。依照阿Q的逻辑,你要是认为我骂的是你,那就是你;你若认为我没有骂你,那就不是你。他故意给出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王胡去判断。王胡对此的回应也是一样模糊,“你的骨头痒了么?”这已经不是一个问话,而成了一种威胁:“你想讨打么?”从这两句对“方式准则”的故意违反,不难看出,阿Q是个个性滑头又死要面子的泼皮,而王胡是一个凡事好用武力解决的莽汉。这也正是语言在人物性格上的体现。
二、“蔑视”原则产生会话含义的因素
经过对《阿Q正传》中的四种“蔑视”合作原则的现象的探讨,能更好理解其传达的特殊会话含义。这部分将从礼貌原则和语境两个方面解释其原因。
1.礼貌原则 格赖斯的“合作原则”虽然指出了人们不遵守原则会产生“会话含义”,但并没有指出人们为什么要违反该原则。作为对“合作原则”的补充,利奇提出了“礼貌原则”,认为人们之所以“蔑视”合作原则是出于礼貌的原因。它的具体内容包括六个方面:得体准则、慷慨准则、赞誉准则、谦逊准则、一致准则和同情准则。会话中,人们常常“蔑视”合作原则,遵守“礼貌原则”,以维护良好的关系,挽救他人或自己的“面子”。(祝畹瑾,158-159)
会话:“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牲。自己说:人打畜牲!”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鲁迅,5)
阿Q采用了退一步的办法,先承认自己是虫什么的,以否认自己是畜牲。他放弃了“质”与“关联”准则,遵守了礼貌原则,挽救自己的“面子”。阿Q不希望别人把“畜牲”的外号强加于自己,不希望自己承认是虫豸的行为受到别人的阻碍。这也是他“消极的面子观”的体现。利奇认为,“礼貌原则”挽救了“合作原则”。也正因为“蔑视”合作原则的情况往往遵守了“礼貌原则”,有时错误的或是信息量不足要求的话语也被认为是合适的。
2.语境 语境就是交际双方共同拥有的知识。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话语意义或对话语意义的正确理解。马林诺夫斯基在1923年提出这一概念,并将其分为两大类,一是“情景语境”(contextofsituation),指言语行为发生时的具体情境,另一个是“文化语境”,指说话者生活于其中的社会文化。因此,我们在分析会话时,不仅要考虑到语言的上下文,更要把语言外的文化背景包括进去。如例2中阿Q的“革命了……你知道?……”这一问话的实际含义是“现在可以随便抢别人的东西了,你知道么?”老尼姑正是明白了阿Q的言外之意,才以“革命革命,革过一命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作答。其言外之意是,“抢东西抢东西,抢了一次的……你们要抢得我们怎么样呢?”正因为双方都确切无疑地知道“革命就是可以抢人家的东西”,才保证了交流的成功。否则,如果老尼姑对“革命”的言外之意一无所知,那她就不能推断出阿Q来静修庵的真正目的。相互知识是人们“蔑视”合作原则的必要条件,但是如若对话中的一方不具备这个共识,就会导致会话的失败。
三、结 语
上文中,我们把《阿Q正传》里“蔑视”合作原则的对话作为个案,从“蔑视”的种类及“蔑视”的原因两个方面对小说的人物塑造进行了探讨。由于只分析了人物会话对展现人物性格、深化小说主题的积极作用,因此不能将本文当成是对该小说全面的评价。另外,本文运用西方的“合作原则”理论对中文文本进行比较系统的分析,揭示了“小说中的会话含义能生动地展现人物性格”这一主题,也希望能为中国文学的文本分析提供某种方法论的参照。
[1]何兆雄,梅德明.现代语言学[Z].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9.
[2]鲁迅.阿Q正传[M].陈漱渝主编.说不尽的阿Q[C].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1-35.
[3]钱冠连.汉语文化语用学[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
[4]祝畹瑾.社会语言学概论[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