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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生存到生活——加拿大华裔文学主题的嬗变

2012-08-15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绵阳621010

名作欣赏 2012年21期
关键词:种族华文华裔

⊙陈 才[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四川 绵阳 621010]

从19世纪的淘金热、修建太平洋铁路,到20世纪初北美沿海城市渔业、商业、伐木业的发展,以及20世纪中期内地城市的发展,在建设加拿大的历史进程中,没有哪一个种族经受过像华裔加拿大人那样长期严酷的生存厄运。他们本是加拿大的建设者,却没有随着加拿大的发展而改善境遇,反而被系统地剥夺了国民甚至作为人的起码权利。联邦政府1885年通过了对华人入境加征“人头税”的歧视性法案;1923年更颁布了《排华法案》,排华浪潮席卷加拿大。在白人主流文化中,中国城是肮脏、邪恶、危险之地,华人是嗜赌、贪吸鸦片之徒。①“中国佬”“拒绝同化的异类”“黄祸”等贬称,成为华人的通用代名词。②格林·沃德在《墙上的作品》中,把华人丑化成无恶不作的恶棍、淫徒。罗伯特·克瑞奇的小说《劣地》中的华人厨师沉默寡言、行为怪异,并被取了一个侮辱性的名字:中国佬灰熊。小说还通过把华人厨师的“野蛮”与白人的“文明”举止对照,贬损华人形象,宣扬白人种族的优越。种族主义如幽灵一般,游荡于加拿大各个角落。华裔加拿大人在苟延残喘的生存困境中苦熬,长期成为巨大时空和多种族中的另类。③

因此,重写华人历史和批判种族主义成为早期加拿大华裔作家的首要任务。然而,在加拿大主流社会和主流文化里,华人沉默了百年之久。客观上,一方面“只有英语作为自己的语言工具,少数族裔作家及其社区才有可能进入加拿大主流社会”④,同时海外华文报纸需要依靠广告生存,留给文学的园地甚少,华裔作家缺乏自己的阵营。另一方面,在西方强势文化的“俯视”下,华裔对本族文化产生了自卑情绪,缺乏充分的自信。崔维新的母语已是英语,这为他用主流文化语言讲述唐人街的故事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便利。但自其获麦克米兰奖的短篇小说《波浪的声音》发表后,他沉寂了三十年。事后他坦言:“我是有色人种,由移民父母带大,我无甚好说。”但事实是,他并非无甚好说,他是担心自己的话没有听众:“我曾经内化了我和别人不一样的这种想法,再说,我也想,谁要读这些东西,谁要读少数种族的东西。”⑤

百年沉默之后,加拿大华人终于传达出自己的声音。20世纪70年代末,温哥华一批华裔、日裔文学青年组建了“加拿大亚裔作家工作坊”,并于1979年协力出版了作品集《不可剥夺的大米》。源自美国《独立宣言》——“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不可剥夺的权利”的标题迸发出争取中华文化在加拿大社会中拥有话语权的强烈愿望;封面上醒目的“新品种”和“Extra Fancy”是对欧美文化一统天下的宣战。⑥它宣告了加拿大华裔英语文学的诞生。⑦加拿大华裔英语文学自诞生起就担负着讲述在加华人的故事,描写他们的生活经历,赞颂被主流社会抹杀和遗忘了的华人建国功臣,展现华人社区的成长发展历史,重塑加拿大华裔形象。早在一个世纪以前,华裔女作家E·伊顿的短片小说集《春香夫人》描写了早期华人移民的艰辛生活和遭受的种族歧视,作品中的“苦人”是早期华人真实生活的写照。温斯顿·克里斯托弗的戏剧《单身汉》不足二十四小时的剧情中隐含着华人在漫长的历史中的桩桩苦难。华工们抱着淘金的梦想,背井离乡,来到金山,他们中有人在铁路上工作了五十年,却一无所获;有人干尽各种苦活,还是贫困潦倒;有人参加世界大战,伤残归来后,却备受歧视。⑧在保罗·余的《铁路的灵魂》中,小徐费尽周折见到的却是父亲的鬼魂。父亲浑身沾满鲜血和泥土,气愤地向儿子控诉:“我死了,但不解恨。这里的一次事故让很多人丧生。在工人们离开前,他们就引爆了。一块巨石掉下来,把我们压得粉碎。他们把白人埋在教堂附近,把我们扔进河里,河水把我们冲走,我们没有最后的安息地。”这些作品通过对早期华工的悲惨遭遇的再现,有力地控诉了种族主义对华人的迫害。

1891年,“维多利亚华人慈善协会”组织了拾捡、收埋铁路华工尸骨的活动。源于这一历史事件,“寻找尸骨”成为许多华裔作家创作的主题。李天在《正在消失的月亮咖啡馆》中,以族长式的人物王贵长的回忆重现了华人在加拿大的历史。作为家族四代的创始人和华人社区的长者,他的回忆具有权威性。1890年,不列颠哥伦比亚的华人慈善协会组织了寻骨之旅,社区推选王贵长担任首领。寻骨之旅是重现华人铁路工人英雄壮举的过程。王贵长寻找在铁路建设中死亡的华人遗骨,并带回大陆安葬,这一行为揭示了中国早期移民的生存韧性。“这些骨头还魂成无数英勇顽强的青年人。不论走到哪儿,他们都紧随其后,不停地低语倾诉。他们都是英雄。他们和这些青年怀有共同的愿望和追求。”⑨《残月楼》中的王伟昌在拾捡尸骨的旅程中,先辈们的英魂不仅使他重建了自我,也使他找到了生存的勇气。当他看到散落在铁路旁的尸骨时,他明白了“在这寂静无声的森林里,他拥有了他们——那些从高山摔下来的叔父,那些被激流卷走了的叔父,那些被埋在山洞里的叔父。此时,他不再害怕,也不再感到陌生。像他们一样,他将再次从这些四散的尸骨中重建自我,他将忍受一切。”⑩寻骨之旅弘扬的是华人传承的集体自我意识,这种重温种族血脉纽带的实践是在完成共同的历史身份,它对揭开沉默的历史真相,唤起全社会的良知,反抗压迫,激发种族的骄傲感,消除自卑情结,功效无量。[11]

1999年,崔维新推出了英语自传体小说《纸影:唐人街的童年》,这部小说一经出版便引起了轰动,当年获德莱尼—泰勒传记奖和查尔斯·泰勒纪实文学作品奖双项提名,并于2000年获得埃德娜·斯代伯勒纪实作品奖。它表现了华文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矫正现有种族主义文化中的社区人物形象,使当代加拿大华人具有更多令人尊敬的个人身份。《纸影》冲破了思想陈套,为华人正名,颂扬了他们的勤奋、容忍和团结精神。同样,李群英的《残月楼》里的王掌柜和弗雷德·华的《钻石烧烤店》里的华老板,能讲英语、善于经营、深明大义,获得了当地白人的尊重。在华裔作家塑造的华人形象中,除了传统的厨师、餐馆老板、老派父母、叛逆后代,更出现了代表华人地位上升的企业家、医生、律师等形象。在为华人正名的同时,他们并不讳言华人在异乡求生存时因孤独、困苦而表现出的沉沦——崔维新的母亲沉溺于麻将,父亲的兄弟躲避赡养祖父的责任,少数华人赌博酗酒。[12]这些描写不但没有损毁华人的形象,反而使华人成为有血有肉的个体,人物形象变得鲜活、真实。

伴随加拿大华人人口的不断增加,华人社区范围的持续扩展,华人在加拿大主流社会中的影响越来越大。19世纪的华人在加拿大做苦力,没有社会地位,没有政治权利。到了20世纪初叶和中期,华人仍然只能在唐人街里打工、开餐馆或洗衣店,靠自我雇佣来解决就业问题。直到20世纪60年代以后,华人才可以申请和从事其他专业的工作。自80年代末以来,大批来自香港的华人移民为温哥华地区的经济发展投入了大量的资金;近几年间中国内地的技术移民成批地来到加拿大,为华人社区的发展增添了新鲜血液。在全球化和世界经济一体化的滚滚车轮下,加拿大的主流经济已经认识到不能忽略华人市场,开始大规模发掘华人潜在的经济实力,以发展市场经济。弘扬多元文化成为当今加拿大的一项基本国策。加拿大华裔的经济社会地位发生了质的变化。这在加拿大华裔文学主题的转向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适应新的环境是需要时间的。移民时间越长,笔下的乡愁就越少。[13]进入新世纪以来,加拿大华裔作家逐步融入本地社会,早期移民作品中叶落归根的乡愁情绪已经渐渐淡化。梁锡华在《怀乡记》的前言里说:“多年前写过‘怀[乡]记’,乡字加括号,以示加拿大为异邦。但这本集子没有括号。这说明了我今日观念的不同。”[14]闲适的生活使他们有心境关注周围的事物。在加拿大这样一个多元文化环境之下,他们的视野开阔了,作品带有居留地的异域色彩,创作手法乃至内容都自成一格。除了亲情、爱情,他们也关心起了别的族裔的命运、文化宗教、自然风景,多了更多的生活情趣。[15]刘慧琴的《被遗忘的角落》描绘了加拿大原住居民在温哥华生活的一角。2004年中加笔会出版的小说集《西方的月亮》和《叛逆的玫瑰》中东西两岸十六位作家的作品无不是东西两种文化交融结合的产物。陈浩泉的《与日月星辰同在》、冬青的《菲沙河之恋》、林婷婷的《快乐的E时代人》、黄佩玉的《太阳般的孩子》等,或以优美的笔调描绘出加拿大美丽而粗犷的湖光山色,或以娴静的手法展现加拿大平静生活中的喜乐哀怨。[16]他们的作品在主题上逐渐摆脱了生存压力和文化冲突的窠臼,更多地把关注点放在超越种族地域的人类共性上。著名华裔作家张翎在接受《北美时报》记者万沐采访时说,她已经度过了移民最初的适应期,早期移民作品中由于环境突变而产生的激越情绪,已经在十几年的移民生活中沉淀为平和的叙述。海外生活的经历使她洞察到人类的差异和冲突背后蕴藏着无限的共性。“在地面生活里我们或许有很多不同,一旦精神飞翔起来的时候,那些不同就变得渺小而无关紧要。其实我认为人类的许多精神特质是共同的,所以我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去关注超越文化肤色、地域等概念的人类共性。我的故事是纯粹的人和人之间的故事,而不是所谓外国人和中国人之间的故事。我笔下的‘老外’首先是人,其次才是洋人。”[17]种族、空间的概念被淡化,人类的融合与爱作为主题日益凸显。但是,这并不表明未来加拿大华裔作家不再触及种族这一主题。华裔家庭的出身决定了他们写作中的族裔意识。如李群英所说,华人家庭“犹如一粒中草药丸……吞下它,我的脑子便会清明起来”[18]。只是种族不再是他们写作的唯一主题,同时种族作为塑造人物的载体,并非一定是华裔作家作品的中心。他们首先是关于人类的故事,其次才是关于华人的故事。加拿大华裔剧作家陈泽恒的戏剧《爸,妈,我和白人女孩同居了》的成功,有力地证实了故事的真正力量——跨越代沟和文化分歧,缩短人际距离。只要戏剧中有超越种族的四海皆有的主题,不管观众文化背景如何,都能成为他们之间的纽带。我们在听故事或读故事时,会寻找共有的经验。普世性的主题,总能让人们觉得故事和自己有关,而不管讲故事的是谁,故事讲的是什么,讲故事用的什么语言。[19]王选的《罂粟原子弹》讲述了温哥华吸毒街一个吸毒者的故事。笔墨不多,却将毒品的危害描绘得极度震撼。这种感受便没有种族之分。

早期加拿大华裔作家作品中对浓浓的乡愁的倾诉,对艰难历史的重现,对种族主义的鞭笞,对华人形象的重塑,都是在特殊的社会历史境况下对生存的呐喊和对自由、平等的渴望。如今,加拿大华裔作家逐渐摆脱生存压力和文化冲突的窠臼,而关注的焦点聚集到超越种族和地域的人类共性上。普世性的主题具有超越文化背景的感召力量,这正是加拿大华裔文学得以繁荣的活力所在。

①⑥⑧⑩ 罗婷:《加拿大英语文学的兴起》,《外国文学研究》2001年第3期。

②[12] 赵庆庆:《语言·隐秘·重构——加拿大华裔作家崔维新的〈纸影:唐人街的童年〉评析》,《当代外国文学》2004年第3期。

③[11] 刘捷:《寻找生存的意义——兼评〈打破沉默:华裔加拿大人的英语文学〉》,《当代外国文学》2002年第4期。

④⑦ 朱徽:《加拿大华裔英语文学的发展与现状——赵廉博士访谈录》,《中国比较文学》2001年第2期。

⑤ http://136.159.250.102/gauntlet/eg/features/stories/sordfest/choy.html.2003.5.17

⑨ 新红,文涛等译:《就在这里——加拿大文学论文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年版。

[13][14][15] 刘慧琴:《浅谈加拿大华文文学》,《华文文学》2006年第4期。

[16] 刘慧琴:《加拿大华文文学的春天》,见《多元文化语境中的华文文学:第十三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17] 万沐:《开花结果在彼岸——〈北美时报〉记者对加拿大华裔女作家张翎的采访》,《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5年第2期。

[18] Sky Lee.Disappearing Moon Café.Vancouver:Douglas and McIntyre,1990.

[19] 陈泽恒:《在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上的主题发言》,赵庆庆译,《华文文学》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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