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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见证与超越*——郑小琼诗歌的整体观照

2012-08-15江腊生

文艺论坛 2012年4期
关键词:郑小琼意象诗人

■ 江腊生

谈论郑小琼的诗歌创作,总是有些艰难。近年来,各大媒体总是将郑小琼归到打工诗人、80后的创作等范畴,这大概是出于郑小琼本身的身份与年龄的缘故。她以打工生活亲历者的身份,原生态地书写了底层打工者的在场体验与精神疼痛,见证了我们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一面,让我们窥见一个广被忽视的社会群体的真实生活和心理状态。但仔细阅读文本,却发现郑小琼的诗歌创作不仅仅记录下一个中国特色时代的农民工进城谋生的心路历程,更重要的是其中青春的激情流淌与存在的理性思考。其中,不仅有个人身体、物质层面的书写,也有国家政治、历史层面的呈现。郑小琼的诗歌既反映了中国特色的城市工业化进程中,打工者生存的空间与心灵世界,又扩大到社会政治与历史层面,承载了传统诗歌的忧患与责任意识,同时也融入了自己的个体情绪与思考。

一、亲历书写与个体之思

“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是中国诗歌的传统。郑小琼的诗歌从自己的切身体验出发,续接上中国传统的诗歌精神,真实地描写了打工生活的疼痛感与坚硬感。在《疼》中,“断在肉体与机器的拇指,内部的疼,从她的手臂/机台的齿轮,模板,图纸,开关之间升起,交缠,纠结,重叠的疼。”既体现了打工生活的诸多细节与场景,又传达出她们肉体、内心遭遇坚硬的现代工业体制而带来的尴尬与疼痛。《车间》中,诗人用急促的节奏写到,“在锯,在切割/在打磨,在钻孔/在铣,在车/在量,在滚动/在冷却,在热处理/在噬咬,在切断/在刻字,在贴标签……”全诗三十三行,有车间工序的每一道工序,有车间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有各种成品的形状,有车间的交杂而又单调的声音,呈现在是一个现代工业车间却没有人性空间的逼真场景。这种原生态的诗歌生活写照,如果不是一个真正的打工者,是无法完成如此真切的建构的。郑小琼说:“作为一个亲历者比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感受会更真实,机器砸在自己的手中与砸在别人的手中感觉是不一样的,自己在煤矿底层与作家们在井上想象是不一样的,前者会更疼痛一点,感觉会深刻得多。”①诗人把批判的锋芒伸进斑斓现实,让我们感受到诗人对于弱势群体命运的深切关注,触摸到诗人剧烈跳动的忧患之心,体验到她与底层民众手足连心、刺入骨髓、撼动心扉的疼痛。

见证当代社会不合理、不和谐的现实是郑小琼打工诗歌诗歌精神的体现,也是她受到底层群体、新闻媒体,包括官方话语多方认同的直接原因。对于广大打工者群体而言,并肩作战的打工生活经历,直接契合了他们内心难以抒发的痛楚与艰难,也直接为他们提供了一条倾泻自身内心的渠道。郑小琼的诗歌在见证了底层民众的基本生活情状的同时,直接连通了广大打工者的内心精神世界。“文字是软弱无力的,它们不能在现实中改变什么,但是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见证,我是这个事情的见证者,应该把见到的想到的记下来。”②对于郑小琼来说,一个卑微的愿望就是在打工、生活、在建设的城市中获得早已成为现代社会基础的“平等”的身份:“我宁愿是一块来自于山间或者乡下的铁……在铁的世界里/任何一块城市的铁不会对像来自于乡间的铁/说出暂住证,乡巴佬,和不平等的眼光”(《愿望》)。但他们永远都是流浪在异乡的人,像“风中的树木、纸片,随风摇晃起伏”,城市执意而冷冰地拒绝给予他们的平等的身份。“这些年,城市在辉煌着,/而我们正在老去,有过的/悲伤与喜悦,幸运与不幸/泪水与汗都让城市收藏彻进墙里/钉在制品间,或者埋在水泥道间/成为风景,温暖着别人的梦”(《给许强》)。作者将这些不和谐的现实深深地融入了自己的体温、血液和呼吸,往往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亲历感,让人听到诗歌与生活的摩擦声。作品那种真诚的原生态的抒写,让我们感受到真相蕴含的力量,以及这种力量给人的内心造成的震颤感。

呐喊的力量和内心的坚定也是郑小琼诗歌最大的亮色。郑小琼的诗歌连续获奖,其中有来自媒体的,也有来自官方的“人民文学奖”。其根本的原因在于,她的诗歌创作透出一股一种为底层民众代言和呐喊的力量,将打工生活的艰难与现代工业体制下的尴尬与艰难凸显出来。她属于80后,但远不是我们文坛常常定位的80年后的青春时尚的写作,而是一种铁的力量与不平而鸣的倾泻。她的创作对于当下一些绵软的诗风,尤其是与现实渐行渐远的诗歌创作吹入了一股雄劲的热风。对于郑小琼来说,写诗与打工是一体的存在方式。一直爱好诗歌的她通过自己的生存体验的自然流淌,发出来自生活底层最为真切的批判的声音。打开郑小琼的诗歌,《黄麻岭》、《铁》、《穿过工业区》、《流水线》、《加班》等呈现的是打工生活的种种细节与生存万象,怨恨中充满了悲悯情怀,呐喊中又充满了渴望。可以说郑小琼的诗歌创作就是她在生存中搏击与挣扎的焦虑体现。

同时,郑小琼将打工群体的生活体验与个体的生存之思相互交融,在诗歌的主题内涵上超越了一般打工文学的局限性,将其上升到存在之思的高度。“有多少铁还在夜间,露天仓库,机台上……它们/将要去哪里,又将去哪里?多少铁/在深夜自己询问,有什么在/沙沙的生锈,有谁在夜里/在铁样的生活中认领生活的过去与未来”。诗人把“铁”这个意象放大了,它不再只是一个个体,它代表了神州大地上千千万万的打工者。日复一日的打工生活磨损着他们的生命,不论白天甚至夜晚,疲惫的生活已使铁露出了“生锈的胆怯与羞怯”,尽管这样,他们依旧忙碌着,只为了一个梦:生活着。这使得郑小琼的诗歌不仅仅停留在现象学的展示和痛苦的倾诉状态,而是通过个人性的文学之思,将她的诗歌提升到一个复杂、深邃的层面。很多的诗歌评论者认为郑小琼的诗是打工群体心声的直观反映,在我看来,这是媒体的大众化与批评的简单化影响的结果。客观地说,当下不少打工诗歌都显得内容简单,意象单薄,表达的情绪较为激烈和外在。这样的诗歌多为“愤怒写作”或者“哀号写作”,在倾泻其情绪的同时,往往并没有一种个人性的精神穿透力加以贯穿,而只是一些“陌生化”的打工生活场景与情感的展示。郑小琼却走得更远,她善于从来自身体内部幽深的孔道里,把底层民众生存的命运思考接通了时代、主流政治的那根粗大的神经,从而赢得了主题上的批判和生存上的个体之思的相互融合。

阅读郑小琼的诗歌,不难发现,其中的大部分诗句不像一般的打工诗人那样指向性非常的明确,更多的是将打工的生存场景与来自身体内部的情感与力量结合起来,形成了一种力量有型而具象无形的诗意美学。《机器》中,“拖在背后的巨大的机台,沉郁而隐秘的轰鸣/像爱,像恨,像疼,像隐秘的月光在钢铁间/长出生命的线索,它嘶嘶着,衰老着/它老化的血管浸泡着岁月的锈/命运像那双弱小而柔软的手 在坚硬机台上/安静的生活 它蓝色的火焰照耀你疲惫的脸庞。”前面几句是实实在在的打工生活场景的记录,而后面的“长出生命的线索”、“老化的血管”“柔软的手”这些来自个体的主观生命情调的意象则将诗人来自个体气质的内心流露出来,二者虚实相生,交融互渗。“来往往的打工者,本地人/开花落花的水仙,停停走走的车辆/我都把它们唤着黄麻岭,我看见自己/在它的身体上生长,根越来越深地嵌入/它水泥地的躯体里,我在它的身体上/写下诗句,青春,或者一场平庸的爱情/我有过尘世与悲哀,贫穷的生活中/她们的那根不肯弯下来的骨头。”(《村庄》)诗人将自己的打工之思,种植在鲜活的打工生活土壤当中,并将爱情、青春、生活的贫穷与悲哀都融入自我身体内部,思考这种像“开花落花的水仙”一样无定的命运。

对郑小琼而言,写作即源于她身体内部的真诚表达和真情流露。“诗歌对于我来说,更多时候是我对庞大的社会现实生活与个体的内心一次隐秘的相遇……诗歌是我个人的心灵史,它是我对生命的真实体验,在时光一分一秒的流动中,它如影随形就会显现出来。”③正是因为在写作过程中极力接近个体隐秘的内心,才让郑小琼的诗歌具有了触及群体隐秘内心的感召力、抵达人类灵魂彼岸的指引力,以及蓬勃向上的生命力。“把真相与真实说出,这是一个写作者应有的责任。”郑小琼的这一诗学追求,决定了她在诗歌创作时坚持从个体的生命本真出发,不断叩问时代真相及其潜藏的缘由,不断找寻生活真理及其凸显的悖论,以期达到个体生命意识与群体生存共性的平衡。

二、宏大话语与底层诉说

郑小琼的诗歌作品,除了处处传达一种个体打工生活的外在经验和内心体验外,还注重将诗歌纳入宏大的话语体系中,或抗议,或针砭,形成一个大处着手,小处着眼的诗歌审美局面。具体而言,她在多数诗歌中频繁使用着历史、国家、主义、信仰等较为抽象的宏大词汇,但其最终落实的诗歌意象,却往往是铁、机台、斧头、螺丝、铁钉等较为具象的微观词汇。这些表面上似乎无法协调的情感意象,正是郑小琼的高明之处。她将契合时代的底层诉说与宏大的传统文学意象交融互渗,营构出一种带有强烈的愤怒和批判色彩,又有浓浓的忧伤与诉说的诗意氛围。其中,大到集体、英雄、祖国、历史、王朝、时代、帝国、战争、军队、黑暗、暴力、野蛮、抗议,或者天空、大地、冰川、河流、星空、月亮、女性、岁月、时光、生活、远方、未来、生命、信仰、主义,小到岩石、金属、烙铁、斧头、铜镜、火药、火焰、囚笼、井、伤口,或者愤怒、疾病、疼痛、耻辱、沉默、腐败、悲悯、底层、荒寂、迷惘、梦境……这些大大小小的词汇都源于诗人内心情感能得以充分表达的需要。郑小琼总能恰如其分地将其用在诗歌文本最需要表达的庞大内心里去,抽象中不忘具体,现象中透出本质,从而以大见小或者以小见大。

对于郑小琼来说,将个体生存中的疼痛、焦虑的体验与宏达的社会批判结合起来,本质上属于她的诗歌抒情伦理的体现。作家并没有将打工生存状态完全置于身外,而是通过自身的内在体验联通外在的社会性的宏观话语,达到社会批判和反思的目的。诗人就是通过自己全部的生命体验把底层生活状态升华到文化层面和社会学层面,这种升华便形成了一个独特而普遍的抒情伦理。她以社会底层的视角,对这个时代所有的不公、所有的异化、所有的假像作了直接的指认和尖锐的揭露。在她笔下出现的是乡下女工的血泪,是底层人民的挣扎,是基层官僚的腐败,是罪恶、是黑暗、是一个严重物化和腐烂的社会镜像。“这暂住的国度,这暂住的世界,我像狗一样寄住在这国家的城市/我乡下人的血统我不属于城市的人/我乡下人的血统让我丧失法律的树荫/我乡下人的血统……/我把自己与时代焖在愤怒的高压锅间。”显然在诗人笔下,出现了一个绝对二元对立的世界。城市/乡下、城市的人/乡下的人,她们之间往往存在着社会事实的极大落差。对于一个怀着极大的社会热情和道德义愤的诗人而言,自然而然会求助于曾经的革命伦理,寻找自身的精神源泉和批判的力量。内心发出的朴素的阶级论,正好续接了曾经的革命意识形态,直接导致了她的诗歌世界始终是一个二元对立的世界。可以说,诗人的力量、诗人的责任感,诗人对弱势群体的关怀感动了无数的读者,也缓释了众人的内心的生存焦虑,同时,也应该指出,其话语模式、思维模式依然是一种二元对立的革命思维,面对的也限于来自切身体验与强烈的道德义愤相加的生存图景。爱与恨简单对立的抒情伦理,使其诗歌难以应对当下各种复杂的现实万象,让人感觉其力量有余,而精神超越不足的遗憾。

为了避免打工诗歌过于强烈的社会问题意识,诗人往往在一些社会性、宏观性的话语世界中加入一些历史性的意象或词汇,并将其融入自身的生存和体验。“历史的孤灯之下 英雄的阴影/有着模糊的可疑性 思想饮尽/杯中的大海 遇见鲨鱼与人民的/白骨 战争的新闻从报纸延伸到/枪膛 悲剧一如峭壁那样高耸”。“所有宫殿里居住着皇帝,它不会万岁/提着黑色的灯笼,寻找白色的海洋/墨水交给了历史,它血红的疑问/漂浮在空中,白纸内部,是乌鸦的嘴/在金黄的故宫,它用朱红的印章/抵住奔腾的大海,皇帝们企图/用一根细小的绳子拴住积雨云/木头在宫殿已被时间腐朽/它积聚时间的愤怒在红色的朱漆/你是一只不祥的鸟,带着自身的重量/渐渐落下 皇帝们的龙袍/皇后们的凤冠 剩下出宫的格格们/躲在贫民窑中下岗 等待救济。”“历史、宫殿”、“皇帝”等词汇高频率出现,营造了一种与现实,尤其是打工生活现实相距离的想象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血红的疑问”、“模糊的可疑性”、“ 金黄的故宫”、“朱红的印章”等意象,既有个人的想象,又离不开自身的体验。于是作家往往还是将立足点放在“躲在贫民窑中下岗 等待救济”,这大概是作家最熟悉的,也是体验最为深刻的。

不难看出,在郑小琼的诗歌世界中,逐渐从刚开始时的打工生活原生态的见证叙述,过渡到一个虚实相生的空间。很多诗歌的语言开始进入一个令人费解、耐读,最后却豁然开朗的状态。《工业区》诗歌展现了生存的艰难,让人感悟到了苍凉的意味,真实地记录了中国最贫困人们为了讨生活所遭遇到的种种不如意。这种苍凉更多的是从肉体上散发出来,而不是来自精神层面,这也鲜明地体现了女性创作的直觉更明显、更具个人化的特征。“从断头的猫躯奔涌出一千只老鼠/机器的螺丝,扳手,钢铁,正将村庄的/发条拧紧,犬行曲径,有孩童飞行于山水/鱼躯体的木骨向右旋转,露水迎风飘舞/水中的幸福无法被人认清,它把自己的肉身/囚于犬亩,一日三餐的修辞,也许还需要/把伤口留给国家,城市分配给利息/数不清的痛苦远离秋天,被国家分配给黎民/税收在灯下照亮百姓的脸:苦,苦,苦,这苦有着/一根漫长的藤蔓,从秦皇到宋祖,历史的典籍。”其中“断头的猫躯奔涌出一千只老鼠”,“鱼躯体的木骨向右旋转”这些意象,如果没有对郑小琼打工生活和她的打工诗歌的理解和把握,很难想象出其中的意识,但当“苦,苦,苦,这苦有着/一根漫长的藤蔓,从秦皇到宋祖,历史的典籍”这一句的出现,诗歌的真正批判的意图已经出现,于是诗歌在一定诗美当中,冲淡了其中本该存在的诗歌意图和表现冲动,在公共性表达与个人性诗美之间做了美妙的沟通与协调。

于是,郑小琼的诗歌迈出了很多打工作家没有走出的一步。她从历史的纵深和现实的图景出发,写出了诗人内心的疼痛;二是她从纯精神的角度出发,呈示了批判的立场和质疑的锋芒。这两个方面结合起来,又呈现了她诗歌创作的精神底蕴和作为一个诗人的艺术良知。历史与社会性的公共话语书写与个人体验的相互融合,为很少涉及现代主义文学精神的作家很方便地实现了底层创作的现代主义味道,从而掀开了世界文学帷帐的一角,将自身的美学触角探入其中,从而使得自己的诗歌从见证性过渡到感觉性的层面。

三、独特意象与情绪勾勒

很多人都曾经论述过郑小琼诗歌中的“铁”的意象。谢有顺指出:“铁”是郑小琼写作中的核心元素,也是她所创造的最有想象力和穿透力的文学符号之一。”④郑小琼相信来自自己肉体和精神的诚实、尖锐的体验,并将其一次次加以膨胀,进而弥散在她的整个诗歌文本当中。她的诗作里,“生活的片段……如同一块遗弃的铁”(《交谈》),觉得自己“为这些灰暗的铁计算着生活”(《锈》),觉得“尘世的心肠像铁一样坚硬”(《机器》),觉得“明天是一块即将到来的铁”(《铁》)。于是,“我在五金厂,像一块孤零零的铁”(《生活》)于是人与铁交融互渗,形成一系列坚硬、冰冷、漆黑的诗歌意象世界。郑小琼认为,“正是因为打工者的这一身份,决定了我必须在写作中提交这一群体所处现实的肉体与精神的真实状态。”⑤于是,郑小琼凭借自己多年在五金厂的工作经历和切身体验,观察“铁”被焚烧、穿孔、切割、打磨、折断的过程,并感受“铁”的坚硬,尖锐,冷漠,脆弱。她找到了“铁”作为自己精神的立足点,在自己卑微的生活和坚硬的“铁”之间,实现了经验与情绪的飞升。

郑小琼还有一系列个人性的意象,为她的诗歌文本赢得的个体存在性思考的深度。她的诗歌当中,屡屡出现一些关于骨骼、血管、神经等意象,这些人体的生理解剖名词,总是渗透在她对生活的理解与体验当中,产生了一种独特的美学效果。《表达》中,“过去的时光,已不适于表达/它隐进某段乌青的铁制品中/幽蓝的光照亮左边的青春/右边的爱情,它是结核的肺/吐出塞满铁味的左肺与血管/她像一株衰老的植物,在窗口/从灰色的打工生活挤出一茎绿意。”“我已看不见句子像细小的绿点蹒跚/像失业的痛一点点挤着体内流动的/血液与激情,我已习惯了它的疏远/它们在身体里延伸,像虚弱的神经/坚强的血管,明亮的肌肉急于翻新/感受一个词语内部的风尘与辽阔的背影。”“塞满铁味的左肺与血管”、“坚强的血管”、“ 明亮的肌肉”,这些生理解剖的名词或意象,往往与打工生活中产生的诸多体验交融互渗,形象而深刻地体现了作家对打工生活的感觉与思考。实际上,这类意象的反复出现,一方面应该与诗人当年卫校毕业的医学背景相关,另一方面并没有增强作家对个体生存反思的深度。她只是避开了打工生活真实场景的直接呈现,并且更加形象化地加以传达。她不像西方心理现实主义或超现实主义那样,通过一些内在世界的反复绞缠与冲突,直逼人性的深层本质,而更多的只是停留在形象地体现个体生存的空间。

于是,郑小琼的诗歌,就像一块块“铁“敲打而成,呈现一种粗线条的勾勒,而不是婉约的工笔彩绘。“我一直想让自己的诗歌充满着一种铁的味道,它是尖锐的,坚硬的。”⑥《愿望》中,“我宁愿是一块来自于山间或得乡下的铁/在这里把自己安置在一张小小的图纸中/籍贯,姓名,年龄,以及那些原本卑微的/血统,出生,地域都交出来/再把自己放在机台,宿舍,大街/轧,车,磨,铣,然后切割成块状/条形,方形,做成客人所需要的模样。”诗人把自己当作一块任人捶打的铁,无论是自己的身份,还是打磨的各种方式,都做了素描式的勾勒,犹如焊接出一个铁框,却没有内在的精神世界的流淌。“真相原本是王侯与党棍,税官和体制,在雨水日/开会,商量国家的阴阳,路线,主义,需要更多/附件与条例,树木需要一个钢铁的祭坛,狮子转世/回到水中,猜测需要歌颂,它妖娆的密码来自清明日/祖先的通灵术,它的颧骨太高,她的命运太苦,她的诗歌/太好,剩下铁质的渴望太硬,刺痛了柔软的时代/她前生原本一只凤凰,转身投胎却成狮子,钢铁太黑/主义太多,剩下她丰腴的肉体向世界屈服,与黑夜相互/呈现,交叉,重合,啊,它们有着相同的面孔/它已无法返回它的草原,它的定义正扩展,延伸/如今剩下谷雨日的种子给你带来好运气。”其中有宏观社会层面的“王侯与党棍,税官和体制”,又有自然层面“雨水日”、“ 清明日”,还有身体层面的“颧骨太高”、“ 丰腴的肉体”。这些不同层面的意象相互交叉、呈现,形成了一个充满张力的艺术之框。其力量有余,线条明显,却总是令读者逡巡于各个线条之间,缺乏深层的情感与反思。也就是说,诗人每次总是从一个场景迅速转入另一个想象,用蒙太奇式的频繁闪现,来代替对更深一层矛盾的反思与揭示。一方面这是诗人想象力的丰富,另一方面则体现了作家在思考的同时缺乏一个真正稳固的立足点,因而大部分想象力显得平面而碎片化。于是,在罗列出来的这一堆意象当中,我们似乎只能多多少少把握到一点什么。诗人却在焦虑中急于确立一个真正的主体的自我,以保证想象力的不至于脱节。为了解决这个难题,诗人最终还是回到自己的生活现场,通过一系列宏观的社会现场与个体经验的情绪性表达,来凸显自身的主体存在。在《挣扎》中,诗之重心转回自己亲历的流水线生活场景:“还有多少双手变成铁制工具/噢,请用韩式或者日式的鞠躬/我来自于四川内地,流水线工人/低贱而卑微的暂住者/忍受十二小时刻薄的劳动/内心长满了忿恨的物种却无力反抗/从苍白的暂住证到阴森的收容所。”一旦回到这个现场,诗人很难抑制住个人的不平与愤怒。那种过于情绪化的倾泻,刚一读,令读者感觉非常激动人心,但过一段时间再读,则感到味同嚼蜡,本质上,这些诗句缺乏了批评价值。

此时,她诗歌里的主观情绪溢得太满了,缺乏向上提升的力量和向内挖掘的勇气。无论在《人行天桥》,还是《进化论》中,作者在展开想象力的同时缺乏震撼灵魂的思想深度和足够丰富的精神内涵,更多的只是一种对社会的批判和不满,一种发自底层的原生态的精神宣泄和情感流露。一个作家只有超越世俗眼光的目的性,将自己的思考纳入人类精神境界的更高层次,而不是在写作过程中满足于内心情感而不喜欢精神思考。一个作家固然应该有社会批判的责任,但文学的超越性意义在于站在更高的层次来看待与思考人的存在与责任。

注 释

①郑小琼:《写诗与打工一点也不矛盾》,《深圳特区报》2007年6月21日。

②郑小琼:《文字软弱无力,但我要留下见证》,载《南方都市报》2007年5月24日。

③郑小琼:《深入人的内心隐密处》,《文艺争鸣》2008年第6期。

④谢有顺:《分享生活的苦:郑小琼的写作及其“铁”的分析》,《南方文坛》2007年4期。

⑤《郑小琼访谈:在异乡寻找着内心的故乡》,《诗歌月刊》2005年9期。

⑥郑小琼:《铁》,《人民文学》2007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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