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张炜小说中民间审美观念的审丑人物形象分析

2012-08-15阎怀兰广东海洋大学文学院广东湛江524088

名作欣赏 2012年5期
关键词:张炜敬畏民间

⊙阎怀兰[广东海洋大学文学院, 广东 湛江 524088]

张炜的小说,被认为塑造了真正自由自在的“大地民间”(陈思和语)的审美空间,具有诗性的民间文化精神;他的小说创作表达了对和谐自然的审美理想世界的渴求,发出“拯救大地”(郜元宝语)的呼喊。他的小说“核心主题即是对民间文化与民间生存方式的玄思、认同与悲悯……超越了对田园劳作、土地生存的悲悯与挽留,而达到了对生命与存在本源的追思诘问与冥想体验的高度”①。

在张炜小说的大地民间审美形态中,有一系列丑的人物形象,他们往往是人兽合体、美丑混淆的形象,在神话传说和原始宗教等民间文化中追溯,是种群进化、村落起源中人类畏惧、渴望而又获求庇护的神秘强大力量的精神象征,显示了特异的民间审丑思维,表明作者对民间生存和生命状态的诗性思考。

一、民间大地上人兽同体、美丑混淆的审丑人物形象

张炜小说中的民间大地上,人类与自然和谐共处,“中国人对待自然是用乐天知足的态度,把自己放在自然里面,觉得彼此尚能默契相安,所以引以为快。”②以自然的眼光来反观人类,用自然的标准来判断社会、人性的善恶和本能欲望。表现在小说人物的塑造上,作家用了人与动植物相比拟的艺术手法。一些美丽的大地女儿和大地母亲的女性人物身上,散发着某种美丽的动植物的气质:刘蜜蜡有着南瓜一样丰腴的体态和浓郁的香味,李子花的香味萦绕着记忆中的祖母、母亲,初恋情人柏惠有一种让人陶醉的新鲜麦秸的味道,红颜知己肖潇的眼睛一如小鹿阿雅的那样清澈纯洁。《外省书》中的师麟将身边所有的人都比拟为一种鱼类,人有鱼类的容貌体态和性格气质。人的美就是自然的美,自然的美与人的美同出一源、归于一处。

在作家心中和笔下美轮美奂的民间大地上,也出现了不和谐的恶与丑,丑恶人物具有邪恶动物的特质,甚至恶人是人兽同体或人兽杂交的后代,象征着纯美自然的民间大地被邪恶、污浊所异化。《古船》中的四爷爷体躯肥大如熊,赵多多喜噬蜥蜴简直就是一种毒物;《外省书》中师麟似是一头鲈鱼欲望旺盛;《丑行与浪漫》中,伍爷是一只肥壮的河马,腹大如碾,其中如有小蛇盘曲,流出的血是非人的黑色,小油罐吸食人血,野蛮宛如食肉动物;《你在高原·海客谈瀛洲》中桑子性欲无度尽做坏事,被称之为“骡子”;《你在高原·人的杂志》中的区长闵小鬼容貌丑陋心地黑毒。这些人性泯灭兽性仅存的邪恶人物的形象,几乎都有狰狞的形体外表、怪异的行事方式、野兽一样丑恶的内心,是小说中畸形丑恶的审丑形象。

审丑形象不仅是为非作歹的一些个体,还是疯狂繁殖的一类群体,张炜小说中,在极富想象力和诡异色彩的民间大地上,野物生灵与人类交杂相处,自然中丑的恶的兽怪混迹到人类中,将人间本初的混沌本真变成了污浊丑恶。《刺猬歌》中人与树林中的野物交欢,珊婆和乌龟模样的男子睡后就有了非人的能力,并把这能力教授给她的徒子徒孙,协助唐童残酷扩张紫烟大垒的事业;《你在高原·荒原纪事》中煞神老母为了报复大神的移情别恋,与山中百兽霸王山魈结合,生下了人兽同体的儿子憨螈,憨螈与村里的小媳妇、大姑娘交欢生下了人兽的后代悍娃,旺盛的性欲和强大的生殖力,生生不已的人兽结合,改变了东部海边大地上人类的状态。《你在高原·无边的游荡》中,东部海洋中有无数小岛,鸟变成了人形,一群群纷纷到村里驮了女性去岛上交配,野兽强大的繁殖能力使人类社会变成人兽混杂的蛮荒。小说中描述了民间流传的兽灵精怪的故事,用诡异的幻想和心灵的敬畏,解释人类居住的民间大地荒芜混乱的原因和趋势,构建了美丑混杂的民间大地的审美形态变化。可见,与美一样,人的丑就是自然的丑,自然的丑与人的丑同出一源、归于一处。

审丑人物的形象,具有外在畸形的丑和内在兽性的恶,其人兽同体的形态混淆着美与丑,即这种审丑人物的形象,不是单纯的形丑性恶,仅仅引起人们审美感觉上的恶心与厌恶,而是还混杂着原始的崇高和生命力量的象征,是以丑显美的艺术形象,引起人们恐惧、敬畏的审美感受。“现实中的丑,只能引起人的厌恶、恶心、拒绝,但审美的丑却在包含否定感的同时给人以快感,让人领会到一种魔鬼的魅力。”③丑陋形象的四爷爷、伍爷是宗法家族中的族长,赵多多、小油罐是族长的走狗爪牙,在这些人物的生活领域里,他们都是被人尊崇的对象,其尊崇是无条件的服从和追随、仰望和崇拜。他们成为部族首领和被尊崇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与普通人不同的怪异、兽形。生来具有的异相,甚至是他们作为部族首领震慑、威力的象征。这种对丑怪形态的恐惧敬畏,是人类原始社会、人们思想蒙昧时期所有的审美观念,在人类早期的神话传说、宗教信仰、绘画雕塑等文学艺术形式中,都留下了原始崇高、以丑为美的审丑形象。考察人兽同体、美丑混淆的审丑形象意义的来源,可以明晰张炜小说中的民间审丑观念以及审丑形象的审美价值。

二、审丑人物形象体现了原始的民间的审美观念

人类审美史上,从人类审美意识的萌芽到产生独立自觉的审美活动,美丑是混淆在一起的,表现为人类最初尊崇的图腾,创造在神话、绘画、雕塑中的审美形象,那些能够给原始先民带来心灵震撼并世代流传的形象,往往具有粗陋、丑怪、凶恶的形态,蕴涵了原始先民对神秘力量的敬畏,表明原始先民质朴自然的心灵世界和稚拙深邃的审美创造力。

在中国的创世神话中,开天的盘古是龙首蛇身怪兽样的神,创造人类的伏羲与女娲人面蛇身,西王母有虎齿豹尾,夸父文臂而豹尾。这些造福人类的神的形象,是兽体秉赋着神的威严或神力,让人敬畏崇拜,是人民心目中丑怪而崇高的形象。各国的原始文化中,往往都有这种神兽一体的丑怪的形象。古希腊的神话传说中的宙斯神,古印度宗教中,有一些被当成神来崇拜的对象是猴子、牦牛等野兽,还有一些被当成神来崇拜的对象具有一些怪异的形态,比如三头六臂的神人,有千手的观音。“在印度人的幻想里,猴子、牦牛、个别的婆罗门教徒等等并不是一种联系到神的象征(符号),而是神本身,是作为一种对神适合的存在来看待和表现的。”④朱立元解释这种人兽神一体的丑怪的形象,说“这是一种经过艺术加工的真正的象征,是最初的真正的艺术品,它的缺陷是比较暧昧、奥秘”⑤。这种暧昧的艺术形象,表明了原始先民对人自身不能具有的威力和神力的渴望和敬畏,体现了他们人类与自然混为一体的世界观,美丑混淆的审美观。

李泽厚将原始先民尊崇的这种丑怪的艺术形象所体现的美,称之为“狞厉”美,这是他分析了商鼎和周初鼎而总结出的原始先民的审美观念。“各式各样的饕餮纹样及以它为主体的整个青铜器其他纹饰和造型、特征都在突出这种指向一种无限深渊的原始力量,突出在这种神秘威吓面前的畏怖、恐惧、残忍和凶狠……它们完全是变形了的、风格化了的、幻想的、可怖的动物形象。它们呈现给你的感受是一种神秘的威力和狞厉的美。它们之所以具有威吓神秘的力量,不在于这些怪异动物形象本身有如何的威力,而在于以这些怪异形象为象征符号,指向了某种似乎是超世间的权威神力的观念;它们之所以美,不在于这些形象如何具有装饰风味等等,而在于以这些怪异形象的雄健线条,深沉凸出的铸造刻饰,恰到好处地体现了一种无限的、原始的、还不能用概念语言来表达的原始宗教的情感、观念和理想。”⑥

张炜小说中的民间乡村小镇,思想纯正、民风淳朴,民众们的情感、观念和理想,一如原始先民的自在自然。四爷爷和伍爷等宗法家族的族长及其爪牙们,要么体型庞大的漫无边际,让人恐怖,要么面貌怪异的像熊、像河马,让人生畏,其丑怪、狰狞的兽形,加上他们的家族地位和宗法职能,显示了他们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民众受其管制、逼迫,但又对其畏惧、敬重,接受他们的压迫和保护。在一个和谐如混沌未开的民间大地上,时代流传着如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攒土为人、西王母司刑惩等让人敬畏的神话传说,不难理解民众们对神灵的敬畏,对人兽同体的怪物的敬畏。在人们原始宗教的情感、观念和理想中,是对超越人自身力量的敬畏,也是对非人的神力的渴求和依冀,人们渴望能有强大威力的保护而获得生存的安稳和福祉。这就是大多数人畏惧四爷爷和伍爷等宗法家族的族长及其爪牙们的原因,也是敬畏人与岛上大鸟、林中刺猬、山中山魈等野兽交配繁衍的后代的原因。

李泽厚论述吃人的饕餮形象时说,“它一方面是恐怖的化身,另一方面又是保护的神……这种双重性的宗教观念、情感和想象便凝聚在此怪异狞厉的形象之中……在那看来狞厉可畏的威吓神秘中,积淀着一股深沉的历史力量。它的神秘恐怖正只是与这种不可阻挡的巨大历史力量相结合,才成为美——崇高的。”⑦

农耕社会中,这种原始宗教神秘观念与超人的历史力量,古往今来就积淀在民间传统的价值观、世界观和审美观中,又由底层的劳动人民创造的、自发的民众通俗文化艺术表现出来,不断重复出现。“这些形象的基本特点是人的形象还没有独立起来,人还没有明确地肯定自己的本质力量,还没有摆脱对自然的依赖,人的精神还受到物质的压迫,人物混淆,甚至动物的形象支配了人,这样就形成了以丑为美、美丑混淆的现象。”⑧张炜小说中的民间大地,人们对审丑形象的人物的态度,表明他们对这种原始宗教神秘观念与超人的历史力量的敬畏,在他们的审美观念中,这些审丑形象是原始的崇高美的类型。

三、张炜小说中审丑人物形象的审美价值

张炜小说中的审丑形象,在民间大众的审美观念中,具有让人敬畏的力量和威压的气质。但在小说家的审美判断中,那庞大怪异的形体,是他们为非作恶的面具,诱骗了多数懵懂民众的追随或盲从,他们用丑怪形式树立的宗法家族中的地位和形象,是虚假、丑恶的外壳,这些外形丑怪的人物,实质上是狰狞、邪恶的恶魔,他们恰是小说中诗意民间大地的破坏者,是善良人性、美好品德和崇高精神的践踏者,是不折不扣丑恶的人物形象。李泽厚说,“远不是任何狰狞神秘都能成为美。恰好相反,后世那些张牙舞爪的各类人、神造型或动物形象,尽管如何夸耀威吓恐惧,却徒然只显其空虚可笑而已。它们没有青铜艺术这种历史必然的命运力量和人类早期的童年气质。”⑨这正可以说明张炜小说中的丑恶的人物形象,在民众面前刻意营造的神秘、狰狞和威吓,只是空虚可笑而已。而这恰是张炜小说中审丑人物形象的审美价值体现之一。

张炜小说中审丑人物形象的审美价值,还在于它表现了作家奇特、瑰丽、浪漫的文学想象和思维。人类在童年时期,创造出一些丑陋怪诞的形象,以丑为美、美丑混淆,显示了人类童年天真、丰富、奇绝的智慧。在人类的文学艺术创作中,丑陋怪诞的形象,总是显示出其独特的魅力,有人类思想启蒙和美学的丰富与发展的深刻意义。⑩在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文学著作中,丑怪的形象有时作为美好形象的对立面,有时是独立的审美形象,显示出其反衬美、呼唤美的审美价值。张炜小说中,丑怪邪恶的兽形人,有的在人群中耀武扬威坏事做尽,使人恐惧又敬畏,给读者怪诞奇异的审美感受;有的来历奇特,可能是《刺猬歌》中霍老这样的先人与林中灵怪野合的子嗣,可能是煞神老母用以报复大神和霍乱人间大地的衍生的人而与山怪结合的后代,那种撼动天地的性欲淋漓中,人类中混迹了人兽同体的异类,异类迅速演化为同类,这种奇特、怪异的现象,也只能出现了文学想象的空间中。也就是这种瑰丽的浪漫的想象,给张炜的小说世界以既单纯质朴又华丽馥郁的美。

张炜小说中审丑的人物形象,还显示了张炜小说中民间大地所独有的混沌天真、和谐自然的审美形态和审美气质。“民间的生存景象,同大地自然和谐相处的一切,与现代社会的掠取式的开采、现代文明的暴力的和道德堕落的种种丑恶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确立了大地作为存在母体的诗性内涵。由于这一点,它变得非常‘单纯’和富有形式感。”⑪张炜小说中丑恶怪诞的人物形象,出现在民间原始宗教信仰的世界观中,显示了民间质朴的天真的审美观。人类与灵怪相交,有灵有性,或是有情有意,显示了大自然自在自由生命强大的、生生不息的力量。这种力量质朴自然,诞生自大地,在大地上率性恣肆地生活、蔓延。美善来自大地自然灵怪,丑恶也来自大地自然灵怪。张炜面对现实中时代、人性中的膨胀的丑恶,面对城镇、乡村质朴自然的丧失和虚假丑恶的蔓延,他在小说世界中创造了人兽同体的丑恶怪诞的形象,和人兽杂处的审美世间,来解释他理想的民间大地的沦陷。生活在大地上的人兽同体的审丑人物形象,给民间大地以奇诡、伟丽的审美气质。张炜曾经说:“作家在大地上行走,从乡村到城市,或者再返回乡村,都是自然而然的一些过程。在这一路上,乡村和城市中的美丽与邪魔,以及难以言表之物,都要收进视野。”⑫张炜小说中这浪漫瑰丽的民间审美形态和想象,给读者以神奇震撼而又隽永深刻的审美感受,内心充满了对和谐自然的民间大地之美的渴求和神往。

①⑪ 张清华.民间理念的流变与当代文学中的三种民间美学形态[J].文艺研究,2002(2):26.

② 朱光潜.文艺心理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121.

③ 牛宏宝.美学概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136-137.

④ 黑格尔.美学[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53.

⑤ 朱立元.黑格尔美学论稿[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228.

⑥⑦⑨ 李泽厚.美的历程[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52—59,61,61—62.

⑧ 彭萍.论原始艺术中丑的形象的审美价值[J].广西社会科学,2007(4):31.

⑩ 汤凌云.莱辛论丑的意义[J].学术界,2008(5):208—209.

⑫张炜,王尧.伦理内容与形式意味——张炜先生访谈录[J].山东文学,2003(1):21—22.

猜你喜欢

张炜敬畏民间
福建2次不同类型强对流天气对比分析
学习三个敬畏,践行当代民航精神
Fast-sweeping Langmuir probes:what happens to the I-V trace when sweeping frequency is higher than the ion plasma frequency?
一些敬畏
敬畏一粒米
张炜社会兼职
敬畏“签字权”
主持人的话
高人隐藏在民间
高人隐藏在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