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北宋疑孟思想的探究

2012-08-15颜复萍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成都610072

名作欣赏 2012年5期
关键词:扬雄心性司马光

⊙颜复萍[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成都 610072]

在宋代学术史上,随着“孟子升格运动”的兴起,出现了一股疑孟、非孟的思潮,这股思潮是孟子升格运动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展现了宋儒对待孟子的不同态度。北宋疑孟思想固然与当时的政治斗争联系紧密,但还有深层的学术根源。如果将其放在宋代儒学更新的进程中进行解读,就会发现宋代尊孟、疑孟思想的论争只是表象,其深处尚隐藏着新学术(宋学)发展的方向之争。本文试图从学术变迁的角度来探讨北宋疑孟思想的成因,以期能得出新的结论。

研究宋代思想的转变和宋学的建立,要上溯至中唐。宋初许多儒学更新的思想,其源头是中唐的韩愈、啖助、陆淳等人。韩愈对宋代的文化进程影响尤为巨大,宋儒正是接过韩愈“排佛老”的旗帜,才开始在学术上的独立创新的。唐至宋时期孟子地位的上升,实亦肇始于韩愈。他的“道统论”,可以说是后代(尤其是宋儒)尊孟的滥觞: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矣。①孟子在经学史上地位之确立,以及后世“孔、孟、程、朱”或“孔、孟、陆、王”的排序,实首倡于韩愈此说。陈寅恪将韩愈在唐代文化史上的特殊地位,总结为六条,第一条就是:“建立道统,证明传授之渊源。”②陈氏的结论是从学术史角度得出的精辟见解,可谓不刊之论。然而,“道统”的提出,并不仅仅在于表明儒学的师承源流,征信于人。对宋儒而言,还有更深层的文化意义。

宋儒接受韩愈的这一观点和形式,并有所发挥。北宋初期的儒学,依然承袭汉唐章句注疏的老套路,与释、道两家心性义理之学相比,显然缺乏足够的吸引力。宋初思想界的主流是释、道而非儒家,儒家的生存空间受到挤压,面临失去学术正统地位的危险。面对挑战,宋儒也在不断调整更新,首要的任务是抛弃旧有的章句之学,然后才是另辟蹊径发明新学术,这完全符合新的学术思潮产生的一般流程。北宋初期的学风仍以墨守汉唐章句之学为主。然而,我们却很少看到那些守旧的儒生们对孟子地位的抬升有激烈的反对意见,这是极其反常的。由于资料匮乏,现在已无法全面了解当时的实况。但作为儒学更新运动的倡导者之一的李觏,却留下了他反对孟子的著作《常语》。李觏的非孟思想,大致有数点:孟子背叛孔子、孟子怀疑六经、孟子持“性善论”、孟子不尊王、孟子不言利。可以说,李觏是从多方面反对孟子。然而,他曾交代自己写作《常语》的目的是:“呜呼!今之学者雷同甚矣,是孟子而非六经,乐王道而忘天子。吾以为天下无孟子可也,不可以无六经;无王道可也。不可以无天子。故作《常语》,以正君臣之义,以明孔子之道,以防乱患于后世耳。”③原来李觏反对的是士人过分尊崇《孟子》的情况,他批判孟子的出发点是因为《孟子》威胁到六经的地位(李觏似乎并不认为孟子能完全继承孔子的思想)。无论是反对孟子的“性善说”还是“王霸观”,他只是为了重新申明孔子“至圣先师”的地位。李觏的弟子傅野在《述〈常语〉》中说:“且由孟子没千数百年矣……及退之‘醇乎醇’之说行,而后之学者遂尊信之。至于今兹,其道乃高出六经。”④可见当时世俗对《孟子》的极为推崇,已经超过了对儒家传统经典六经的重视,即使激进者如李觏,也难以接受。

在宋学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王安石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孟子地位的上升,王安石出力亦甚多,功劳极大,这是没有疑问的。王安石尊孟,除了孟子的义利思想符合他的变法需要外,更在于心性论上他接受了孟子的“性善说”。王安石写有讨论心性的一系列文章,如《性论》《性情》《原性》《性说》,推动了宋代谈心论性风气的高涨。神宗年间的四大学术流派,无论是新学,还是关学、洛学、蜀学,均以谈心性为主,可见性命义理已成当时思想界的共识。至此,在宋儒自觉或不自觉的努力下,他们其实已经开拓了一条独立的、崭新的学术道路,以后的宋代学者都是沿这条路走下去,至朱熹而集大成。南宋施德操说:孟子有大功四:道性善,一也;明浩然之气,二也;辟杨、墨,三也;黜五霸而尊三王,四也。是四者,发孔氏之所未谈,述六经之所不载,遏邪说于横流,启人心于方惑,则余之所谓卓然建明者,此其大盛者乎!⑤施氏将“性善”放在孟子四功的首位,可见宋代一般士人的态度。“发孔氏之所未谈,述六经之所不载”一语虽是褒扬孟子,更可从中看出宋人对孟子的学术认同。孟子性善论可谓是宋学发生的钥匙。

回顾儒学史,对于人性的认识并非只有孟子“性善”一家。荀子认为人性本恶,告子认为性无善无恶,扬雄认为性善恶相混。告子之说被儒家视为异端,影响不大;荀子的性恶说则显然不能作为宋儒修身养性的理论基础;而扬雄在北宋初中期却不乏信从者。

扬雄的地位在北宋学术史上也有一个变化的过程。四库馆臣曾经做过总结:“自程子始谓其(扬雄)‘曼衍而无断,优柔而不决’。苏轼始谓其‘以艰深之词,文浅易之说’。至朱子作《通鉴纲目》,始书‘莽大夫扬死’,雄之人品著作遂皆为儒者所轻。若北宋之前,则大抵以为孟、荀之亚。”⑥又说:“然当时濂洛之说犹未大盛,讲学者各尊所闻。孙复号为名儒,而尊扬雄为模范;司马光三朝耆宿,亦疑孟子而重扬雄。”⑦二程之前,扬雄的地位其实是高于荀子逼近孟子的。如前举数家的“道统”,扬雄往往身在其中,荀子却常常被排斥。濂洛学未盛之时,学者各尊所闻,扬雄尚是孙、司马等人的模范,影响可谓不小。自受二程讥评后,扬雄遂为人所轻,其在北宋思想界的作用也被有意地淡化了。个中缘由,实在值得深究。

一般来说,新的学术思想的产生以及占据主流,必然是艰难曲折的长期过程。宋儒抛弃了章句之学后,是以心性为中心建立新学术的。但在发展心性义理的总趋势中,却有着方向的歧异。王安石、二程等人是选择孟子作为学术的“正统”,在“性善论”的基础上发展自己的性命义理学说——这无疑是当时的主流。某些宋儒(如孙复、司马光)尽管也谈心性,却并不认同孟子的“性善论”,他们选择其他人(如扬雄)为自己的学术榜样,由此在心性、“道统”等方面与主流意见迥异。以司马光为例。司马光被后人视作保守的政治家或历史学家,他的经学思想反而被湮没而少人研究。司马光写过一篇《性辩》,表明自己对性的观点,司马光接受的是扬雄的“性善恶混说”。不仅如此,他认为扬雄才是孔子以后继承“道统”的不二人选:“扬子云真大儒也!孔子既没,知圣人之道者,非子云而谁?孟与荀殆不足拟,况其余乎!”司马光写过一卷《疑孟》,是专门批判孟子的。《疑孟》共十一则,批评孟子的性善说就有三则。

有趣的是,尽管王安石一生服膺孟子,他对扬雄也是很尊敬的。他说:“孟子没,能言大人而放乎老、庄者,扬子一人而已。”⑧“自秦汉以来儒者,唯扬雄为知言。”⑨在王安石看来,扬雄是孟子后继承“道统”的唯一一人,而两人的思想是相通的,尤其在心性论方面。他认为:“孟子之言性,人之性善;扬子之言性,人之性善恶混;孟子言命,莫非命也;扬子之言命,人为不为命也。孟、扬之道未尝不同,二子之说非有异也。其所以异者,其所指者异耳。此孔子所谓言岂一端而已,各有所当者也。故孟子之所谓性者,独正性也;扬子之所谓性者,兼性之不正者言之也。扬子之所谓命者,独正命也;孟子之所谓命者,兼命之不正者言之也。”⑩王安石则试图沟通孟子、扬雄,在对性的论述中加入命,显然是他自己的创造。王安石的性命观后来有更深远的发展,主张“性情一也”和“以习言性”,在宋代思想史占有一席之地。而二程、张载等也发挥孟子的性善说,形成自己的心性义理学说。宋儒舍弃扬雄而选择孟子作为自己的正统,在于孟子的学说更适合宋儒的价值观和建立新学术的要求。同样,王安石曾谈到“今学者是孟子则非扬子,是扬子则非孟子”⑪的现象,在新学术的建立过程中,这实在不足为怪。

熙宁、元丰时期不仅是宋代政治的转折期,亦是宋代学术动荡激变的关键。新学、关学、洛学、蜀学,还有涑水之学,流派纷呈,预告宋代心性义理之学的成立。当时学术的主流无疑是新学,而司马光作为旧党的领袖,在当时的影响反而被低估了。二程尽管影响深远,但影响的发生时间却是在南宋以后。

如果我们比较王安石、司马光、二程四人的孟扬观,就会发现显著的差异。王安石尊孟尊扬,司马光贬孟尊扬,二程尊孟贬扬。以此言之,王安石可说是尊孟思潮中的“大力挟之而趋”者,在他的影响倡议下,《孟子》一书被列入科举考试的科目中(熙宁四年),并在朝廷的批准下配享孔庙(元丰七年)。即使是新学后来遭到排斥,尊孟的思想却一直被继承了下去。所以朱熹尽管反对王安石变法,却也不得不承认“孟子配享,用荆公之请”⑫。司马光的疑孟思想,根源于他迥异潮流的心性观。前人已有察觉,只是条件所限,不能从一代学术之建立的高度认识。马端临对《疑孟》的介绍是概要转引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光论性不以轲道性善为然”一句却是自出己抒。他直接从心性论角度探讨司马光的疑孟思想,目光可谓敏锐。然而,马端临的洞见卓识却未引起多大注意。在后世,人们更多的是将司马光的疑孟思想与王安石联系起来。作为反对新法的旧党领袖,司马光在后世的声誉极佳。但在后世尊孟的大流中,疑孟被认为是狂悖的,是非议圣人,这也成为司马光一生仅有的污点。后人从动机上解释司马光的疑孟思想,指出他疑孟是为了反王,可以减轻正统儒生的指斥,有利于司马光道德形象的塑造。学术与政治的关系复杂,纯学术的争论往往会演变为政见的分歧,而学术问题更容易被当做政治问题来解决。北宋党争酷虐这一弊端尤其明显。由于王安石领导了一场变法运动,反对者攻击新法,往往会从攻击他的人品、学术思想着手。学术依附于政治,失去其独立性,学术争论的价值尺度就发生了扭曲。我不否认司马光的疑孟思想受王安石尊孟思想的刺激,但两人无疑都有自己独立的心性观和学术思想,用政见歧异来解释两人学术思想的不同是根本的方向错误。但北宋末期确实有些人是因王安石而疑孟、非孟的。他们清楚地看到王安石的学术根底是孟子,名为批孟,意在批王。如晁说之,他是司马光的学生,继承了司马光对孟子的态度,甚至更激烈。晁说之著有《诋孟》(今佚),从书名上就可看出他对孟子的厌恶。晁说之在政见、学术思想上大抵接受司马光的影响,但他却没有自己独到的心性观。也就是说,他的疑孟思想缺乏司马光那样坚实的心性论基础,更多染上了党争的色彩。司马光一门中,司马康是个例外。司马康的政治态度与他的父亲一样,反对变法,主张守旧,但他却是王安石一样的尊孟者。可见尊孟疑孟,并非是以党争政见为标尺。司马光疑孟,其子尊孟,父子不相苟同,是知学术之独立,虽党争至亲终不能变也。

总之,非孟思想作为北宋思想界一股不小的潮流,它的出现其实是宋学建立过程中很自然的现象,也是新学术建立所必须经历的。作为宋代学术进程的内部调适,我们可以从中看出宋儒的价值观以及他们的学术趋向。同样,我们也必须特别注意这一时期政治对学术的影响。

① (唐)韩愈:《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8页。

② 陈寅恪:《论韩愈》,金明馆丛稿初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19页。

③ (宋)李觏:《李觏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18页。

④ (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1页。

⑤ (明)黄宗羲:《宋元学案》(四十卷),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319页。

⑥⑦ (清)永 、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72页,第775—776页。

⑧⑨⑩⑪ (宋)王安石:《王文公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8页,第88页,第313页,第314页。

⑫ (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94页。

猜你喜欢

扬雄心性司马光
杨会勤
“童乌”未必是人名
隐微写作者扬雄
用道
唐诗中的扬雄
一代大儒扬雄
永不说假话
司马光说谎受责
司马光“警枕”夜读
从于丹讲《论语》中得出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