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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批判“权力”现象的力作——重读李佩甫《羊的门》

2012-08-15曾洪军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9

名作欣赏 2012年23期
关键词:李佩甫

⊙曾洪军[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9]

作 者:曾洪军,硕士,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1953年10月,李佩甫出生于河南省许昌地区(现在叫许昌市),1979年参加工作,在当时许昌地区文化局担任创作员,1984年毕业于河南电视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自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一直在文学的土地上辛勤耕耘至今。他的作品包括长篇小说《羊的门》《城的灯》《李氏家族第十七代玄孙》等7部,中篇小说《村魂》《黑蜻蜓》等4部,电视剧本《颍河故事》《申凤梅》等4部,电影剧本《挺立潮头》1部,以及《李佩甫文集》多卷。作品多次获奖,并有部分作品被翻译、流传到国外。综观其小说创作,大多以河南乡土风情为题材,一般从较小的地域展开,反映独特的中原文化的生存环境。他的小说创作中,最擅长的是“讲故事”,讲的故事一个个贴近老百姓生活,深入剖析当代农民的心理。其小说最多的是对“权力”的批判,这种“权力”有的是“政治的”,有的是“家族式的”,有的是“地方黑恶势力的”。这些个“权力”掌握着当地农业经济的命脉,影响着农民生存的命运,充斥在农村生活的各个方面。作品把人们对“权力”的迷信、奴性般的屈从刻画得震撼人心,从中原文化的腹地出发,书写出当代中国大地上那些破败的人生和残存的信念,具有历史现实主义批判色彩。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中,有一块如“枫叶状”的地方,这就是有着中华文明的起源、“人文始祖”炎黄故里之称的中原大地——河南省,在河南版图里,又有一小块状若羊头般的地方,就是豫中平原。这豫中平原,沃野百里,一马平川,有王者之气,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是一个叫做“许国”的都城。时代的变迁,沧桑的洗礼,这王气渐变成一种“傻气”,装傻充愣,大智若愚,便成了这小片平原的特色民风。

《羊的门》正是以这片充满着“傻气”的土地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叫呼家堡的村子的故事。本书于1999年面世,一经出版,即让作家李佩甫跃入畅销书作家行列。现在,我就《羊的门》的几个特点进行深入分析。

一、典型的语言

1.中原地区生活化的语言

《羊的门》里有很多极具中原地区特色的方言俗语,这些语言担当着很好的载体,忠实地执行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思想。李佩甫的作品,主要是反映中原的乡土文化,使用这些本土化的语言,对于文章的行文和读者的理解也有助推作用。就如作品中的一段对民间打招呼情景的描写:“在平原的乡野,无论你走进任何一个村落,三步之内,就会听到这样的招呼声:‘吃了么?’”(本文所引原文均见李佩甫:《羊的门》,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以下不注。)

“吃了么?”是问候对方吃饭与否的话。这个词汇并不是河南所独有,在我国各个地方,大街小巷,大都能听见这样的音符。但是,在发音上,就有了区别。“么”字,有四种读音:yao阴平、mo阳平、ma、me,但作品中的“么”字的发音却不属于以上四个中的一个,另有发音,读mou上声。特别是行走在豫中平原的乡村里,听见当地人在跟你说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儿粗犷但心里却熨帖极了,很有种厚重的、踏实的感觉。作者李佩甫也这样解释:

“吃了么”是一种泛泛的亲切,是一般性的问候。它就像是西方社会里那个没有“心”字的“你好”,就像是一个陌生的点头,一个可以对任何人的客气。它的声调是温顺的,乖巧的,善意的,它又是一个陈年旧日的烙印,一个一代一代相传下来的饥饿信号的烙印。

还有一个词汇是“上屋去”。这个词所应有的语境是,来客人了,在外面寒暄几句后,真诚地邀请对方到屋里面坐。这个词跟作品所反映的年代十分锲合。20世纪七八十年代,河南农村的房屋建筑是比较简单的。一般是三间正屋,正中的那间房是客屋(客厅),两边是偏屋(卧室),厨屋在三间房的东墙根或者西墙根处,比正屋小得多、矮得多。所谓“寒窑虽破能避风雨”,那个时代,人们没有多大的物质追求,普遍的愿望是有屋子可以住、有地可以种,这就等于有了生活的希望,有了精神的寄托。作者这样解释:

“屋”的发音是很重的,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家园的象征,也是避难之所的象征。在平原,“屋”一直是避难之所的象征。

只是到了现在,这句话渐渐说得少了,因为生活条件好了,农村大都盖上了两层小洋楼,并且有了门楼,有了院落,地方大了,语气也就大了点,现在再邀请人,就说“上家去”。

2.隐晦讽刺的语言艺术

文中的王华欣终于当上了副市长以后,为了拉拢范骡子、报复呼国庆,特意在本市最豪华的桃园酒店宴请范骡子一个人。席间吃的最贵的菜肴——“黄花闺女”,价值一千二百元。这道菜盛放在一个烫金边的雕花大瓷盘里。据王市长介绍:“这道菜周围一圈是淮阳产的黄花菜,普天下只有淮阳产的黄花菜是七个瓣儿,其余地方的黄花菜都是六个瓣儿。你看中间这个窑,这是萝卜刻成的雕花窑儿,你看那形状,究竟像什么?哈哈,我就不细说了。里面泡着四个红枣,这四个红枣叫阴枣,这菜贵就贵在这四个红枣儿上了,炮制方法是不让说的,我就不说了。”

王市长这个贪官、投机分子的形象,通过这段在酒店的言行,展露无遗。再看“黄花闺女”这道菜上菜前后的描写:

说着,王华欣把范骡子拽上餐桌,尔后拿起菜谱,翻了翻,对小姐说:“菜不要多,要精。我们就两个人,你给挑最好的上,要四凉四热。不过,有一道菜是必须上的,让我这位老弟尝尝鲜。”站在一旁的小姐说:“先生,你指的是?”王华欣示意了一下,说:“就那个,菜单上没有的。”小姐点了点头,马上说:“明白了。”

等这道菜上来的时候:

正在这时,一个小姐扭扭地把那盘菜送进来了。当她把菜放在桌上之后,细声细气地说:“先生,菜上齐了。”王华欣笑着说:“也不给介绍介绍?”那小姐低下头,红着脸小声说:“黄花闺女。”王华欣故意重复说:“啥?”那小姐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就是你要的那么。”王华欣说:“那是个啥?”那小姐却笑着跑了。王华欣哈哈大笑说:“你看你看,还不好意思呢。”

看看,这就是身为副市长的王华欣大人的形象。公款请私客、挥霍浪费且不说,王华欣这种言谈、这种口吻、这种志得意满,经常出入于高级消费场所,在这种豪华酒店肆无忌惮地调戏服务员,在他身上,还有一点干部的形象吗?甚至自己做人的风格都不要了。同那些暴发户、黑社会人物、市井无赖有什么区别呢?

联想一下,他在会场上做报告时的庄重严肃、慷慨陈词、满口“三个代表”革命词句、满口的勤政爱民,两相对比,是多么绝妙的讽刺啊!

3.抽象的语言

《羊的门》里,有多处抽象的语言描写,原因在于:作为传统的作家,在处理有必要的人物性爱方面的描写时,李佩甫就比较讲究语言的艺术性、含蓄性,并不是直白的描写。另外基于人物形象塑造的需要,文中的人物“呼国庆”和“谢丽娟”之间的交往起初基本上是建立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的,“谢”看好“呼”的才干、精明、有前途,“呼”爱恋“谢”的年轻漂亮和知识女性的气质。他们都有大学学历,都有一定的社会身份,因此将他们的性爱写得“雅”一点,是恰当的,也是必要的。呼国庆当时还不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谢丽娟对他起了某种催化剂的作用,所以小说写了呼国庆出轨前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基于这两种,作者李佩甫就使用了抽象化的语言,体现在两个人之间的一场亲热中:

那舌尖尖上吮的是思想的汁液,亲的是语言的结晶。谢丽娟柔声说:“我的主儿,你只看了我的形式,还没有品尝内容呢。”

这样避实就虚的写法,少了感官的刺激,多了一些情趣和韵味。

二、线性结构的叙事方式

1.小说整体构架的铺排

现代结构主义理论指出,事物的结构就是把其中的各个部分联系起来,形成一个整体,从而呈现出新颖独特的性质。《羊的门》里,李佩甫就是这样的精心组织,对文本进行结构安排,让一个个故事循序渐进地娓娓道来,尽管跨越了一定的时空,也不显断层和理解障碍。这样的叙事结构,会让故事情节跌宕起伏。

《羊的门》由序曲、尾声、正文十四章构成。序曲用《基督·新约全书》中的一段:

主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我就是羊的门。我就是门,从我进来的,必然得救,并且出入得草吃。盗贼来,无非要偷盗、杀害、毁坏。我来了,是要叫羊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

这段话说明了这部作品得名的来历。紧接着第一章,写到了所要讲述故事发生地的古时候的情况,大致说明了一下所要讲述故事的发生地的风土人情等。第二章便是副线:呼县长的升迁,第三、四、五、六章引出主要人物呼天成,这是文章的主线,其中采取了倒叙的方式,交代了呼天成的权力发展史,第七、八、九到最后一章,各条线在此汇集,各种矛盾冲突在这里展开,继续神化着主人公呼天成,继续让他在权力场呼风唤雨。

在章节的安排上,读者明显有种“间隔”的阅读感受。倒叙的应用、时空的交替,让情节荡气回肠。这种“间隔”,是指同一故事链之间的各个事件之间相衔接的距离,让它适当地远一点,完全要看作者的调控:距离太大,会冲淡读者对故事的完整印象,距离太小则显得作品的叙述密度过大,也影响读者的阅读感受。

2.逐步解谜的倒叙

只要提到倒叙的叙述模式,那就意味着作品要么有叙事圈套,要么设有迷局和悬念。经常运用倒叙的作者,往往善于设置悬念,慢慢展开,达到紧扣读者心弦的艺术效果。

《羊的门》,在序曲和前几章中,就设置了悬念,第一,看到序曲中引用《基督·新约全书》的话,就会明白小说为什么以“羊的门”来作为书名。第二,看过第二章末尾后,县长呼国庆的政治生涯遇到大的麻烦,他却要找一个乡村的老人帮他,又有疑问:这个乡下老人又是何方神圣,能帮县太爷的忙?

就是这样的悬念,极大地调动了读者的阅读情趣,让读者处于疑惑、解惑的循环中,增强了文本的丰富性、起伏性。

三、对“人治”的现实主义批判

“人治”文化在中国拥有源远流长的历史,长达两千多年的帝王专制便是这种文化的独特体现。“人治”的诸多措施在具体操作过程中制度化、模式化,最终上升为一整套的统治理论,用于指导帝王将相、诸侯王公的统治实践,并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深深积淀于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层,以其超常的稳定性和历史惰性牵制着迈向现代化的步伐。

小说中的主人公,村里的当家人,村支部书记——呼天成,一个神一样的人物。虽然他的行政级别是中国行政体制中最小的,但是能力很大,权力关系网十分庞大、复杂,从京城、省会、市、县都有他的“人”,几乎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仅仅是一个村支部书记,但是他手眼通天,四处逢源。上能接上京城官场元老的线,下能改变一个市的市委常委会的决议。县里,县委书记是他侄子;市里,市委书记也得买他的账;省里,省报主编、银行行长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省委组织部长也受过他的恩惠,至于解救一个该判刑的贪污犯免受囹圄之灾,就更不在话下了。一次呼伯(呼天成)外出公干,发生了一个小车祸,他的乘用车跟一辆货车擦了一下,人都没有事。他打个电话,一辆轿车以比“110”出警还快的时间赶来,简单嘱咐司机几句,坐上来接他的车走了。没承想这场小车祸惊动了附近三个县的交警、县领导,光来车祸现场的就不下二百人,道路封锁,肇事司机连带卡车都被关起来了,围观老百姓都在猜,是谁“这么大势丈”?给呼伯开车的小伙子得意地说:“我们是呼家堡的。”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手把一个贫困的中原小村,带上一条共同富裕的道路。在他的带领下,“呼家堡”这个仅几千号人口的村子,开办了若干工厂,经济实力相当雄厚,在20世纪90年代,村GDP就已经上亿元,这个村子的典型特点就是实现了“共产主义”,村里全部财产,都属于集体,村民在村办工厂、单位上班,每月工资不会超过250元,但是住房、医疗、教育、食品、日用品、交通等费用全部是村集体负责。村规是“村八条”,村歌是《东方红》《大海航行靠歌手》。

为保证呼家堡日常机制的正常运行,呼天成制定了从生产到生活各方面的、花样繁多的制度,强调整齐划一和绝对服从。与物质控制相联系的是精神的禁锢和奴役。呼天成自在制止盗窃事件中小试牛刀后,便开始控制村民们的精神世界。通过“斗私会”筹建模式化的地上和地下新村、“展览台”等一系列事件,打破村民之间长期固有的血缘人伦关系,利用村民对虚荣的畸形追求激发所谓的“工作热情”,将村民们的思想以物质的形式统一化、凝固化。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村里说一不二,村民也把他当成菩萨一样敬着、供着。在他创造的富裕王国里,村民们心安理得地生活着,没有人敢反抗他的意志,没有人敢违反他制定的村规,甚至有人畏惧到,一见到他就想“尿”:

呼天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片刻,只见他快步走到床前,弯下腰去,盯着那两只混浊的眼睛,低声说:“布袋,我这就去叫车,立马派人把你送到省城的大医院去,让医院全力抢救你!你得活着,你就好好活吧。”孙布袋眨了眨眼,眼里竟然透出了一丝惊恐:“我……尿了。我一看见你,就想尿。”

到呼天成离世之际,突然想听几声狗叫,可是村子里的狗,被他以前的一声令下,全部捕杀了。于是,骇人听闻的一幕发生了:全村人学狗叫,给他送了终:

就在这时,村里惟一的老闺女徐三妮突然跪了下来,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呼伯想听狗叫,我就给他老人家学狗叫!”于是,她竟然趴在院门前,大声地学起狗叫来……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尔后,全村的男女老少也都跟着徐三妮学起了狗叫!在黑暗之中,呼家堡传出一片震耳欲聋的狗叫声!

小说在这里结尾,抛给我们一个问题,让我们深思:这还是在新时代下,正走向现代化的人民吗?

作者对人们的这种对权力的迷信、屈从,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以不动声色的笔触剖析他们的灵魂,在剖析中引导我们深思产生这种病态人格的历史,在历史和现实的契合点上思索“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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