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性:《雨巷》与《再别康桥》的结构与诗意
2012-08-15王晓枫太原师范学院太原030012
⊙王晓枫[太原师范学院, 太原 030012]
作 者:王晓枫,文学硕士,太原师范学院副教授。
1928年在中国现代抒情诗的岁月年轮上注定格外引人注目:二十三岁的戴望舒(1905—1950)在8月号《小说月报》发表了《雨巷》,三十二岁欧游归来的徐志摩(1896—1931)11月6日写就于中国海上的《再别康桥》发表于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一卷第十号。两篇诗歌如下:
雨 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飘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地,/我身旁飘过这女郎;/她静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她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历经八十余年的风霜雪雨,已无可争议地成为知名度极高、流传颇广和影响深远的经典之作,二者在结构和诗意上的相似之处更耐人寻味。
一、“奏鸣曲式”般的环状结构
若将《雨巷》和《再别康桥》并列、平行地摆放在一起,它们外在结构上的相似性几乎是一目了然的:每首诗作均为字数不等、错落有致的七个小节(《雨巷》每小节为六行,《再别康桥》每小节为四行),让人确实有它们是“长”得极像的“哥儿俩”的感觉,这种相似对于它们之前还是以后的新诗都显得格外的特别,“恰如其时”地为现代抒情诗的创作提供了一种极具参考意味的格式。二者“不约而同”的相似外形(这里不存在谁模仿、抄袭或剽窃谁之嫌,更非“唱和”之举,倒更像“心有灵犀”般地冥冥注定)仅仅是比较浅层和表面的东西,相比之下它们内在结构上的相似性更值得探究和思索。二者基本上遵循和沿用了类似于西方古典作曲理论的奏鸣曲式来结构全诗,这种曲式由呈示部(在开端简洁呈现曲目的主旨)、展开部(曲目的主体构部分,各个主题经由一定的变奏、穿插而充分展现)和再现部(曲目的“尾声”部分,基本上又回复、照应到作品的主旨上)构成(何占豪、陈钢的著名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就以此曲式写成)。返观《雨巷》和《再别康桥》,其首尾两小节大致相当于各自的“呈示部”和“再现部”,其余的五小节就类似于作品的“展开部”了;由大致相近的开篇、经过中间段落的展开、结尾再回到与开头相似的地方,很完整地构架起各自圆形或环状式的内在结构。当然,音乐和诗歌是两个既相互关联又各自独立的艺术门类,将二者强行类比至少在学理上是存在着一定危险的;再者戴、徐二人在当时是否已具备了一定的音乐素养并在其创作中有意尝试尚是个很难被证实的问题。好在本文的构思与写作不是主题(理论)先行、硬用西洋曲式理论“削足适履”般地套解中国新诗创作,而是在高度尊重、理解诗作文本的前提下,发现其内外结构的相似性在先、继而以相邻艺术门类的理论从一个别样的视角用“类比”的方式言说在后。这样的逻辑、论说程序是不得不说明和强调的。总之,《雨巷》与《再别康桥》表里结构上的相似性是显而易见的,至于是不是“奏鸣曲式”般的环状结构?谨于此提供一说而已。
二、“别绪”与“愁怨”的独特、恣意铺排
《雨巷》与《再别康桥》在诗意上的相似性可用一句话来概括:它们均抒写了诗人发自内心的“负面”情绪。它们不是郭沫若的《天狗》或《立在地球边上放歌》,也不是席勒式的《欢乐颂》,因而显得不够慷慨激昂和“阳光灿烂”;作为一种低沉、忧郁式情绪的诗性抒发,二者各自独特的展开方式和所达到的唯美境界才是其流芳百世的关键所在。
《再别康桥》在“轻轻”和“悄悄”的基调之下抒写的是一种恋恋不舍的惜别之情,而且是在经历了几个月之后、与惜别对象渐行渐远的情境之下“追记”而成,因而颇具“沉静”之美。岁月的沧桑与人生的不尽如人意使得诗人已不复再有1922年“一别康桥”时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式的“浓烈”情怀(参见徐志摩的抒情长诗《康桥再会罢》),志在必得的美梦“浪花”即使在现实的“礁石”上被撞成碎末(主要指徐志摩当年对林徽因的爱恋与追求及之后他与陆小曼的婚恋生活),诗人内心深处对给予了他生命历程中最可宝贵的一切的故地康桥(参见徐志摩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桥》及《吸烟与文化》)的美好情怀仍然得以完整地保存和隽永地抒发。“河畔的金柳”、“软泥上的青荇”和“那榆荫下的一潭”,景色依旧、物是人非,即使在美丽的康河上撑篙泛舟“向青草更青处”、“满载一船星辉”之际,诗人想“放歌”而“不能”,因为“悄悄是离别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诗人就是在这样五味俱全的心绪之下与他生命中的圣地依依惜别:“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将此种“别绪”挥洒、抒写到了极致。《雨巷》的诗心是“愁怨”、“雨巷”式的特定空间意象,包容的是“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的“我”,在这“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所谓的“丁香”(“颜色”、“芬芳”、“忧愁”“惆怅”)气质、所谓的“姑娘”或“女郎”(“哀怨”、“彷徨”、“默默彳亍”、“冷漠”、“凄清”、“太息一般的眼光”、“梦一般地凄婉迷茫”)、所谓的“颓圮的篱墙”和“雨的哀曲”,莫不是诗人心头这个根结性的“愁怨”的稀释、扩散和外化,它是全诗的“纲”,其余则为“目”;甚至于,“雨巷”是实景(在哪里,什么季节或一天中的什么时段)还是幻象(它缘起于诗人对现实的感触还是自己的恋爱不畅)、“丁香姑娘”是否是真的现身,抑或是“我”的一种“希望”都已不再重要,关键是郁积于“我”心中的“愁怨”在这种似梦迷离、亦真亦幻的情境之下得到了尽可能的和最大艺术化的“低调”纾解。
至此,《雨巷》与《再别康桥》分别在对“愁怨”和“别绪”这两种相近而又不尽相同的“负面”情绪各有千秋、气象万千地独特铺排和恣意抒写方面,为中国现代抒情方式、取向等领域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