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曾子传道”观探微
2012-08-15海南大学海口570228
⊙宋 健[海南大学, 海口 570228]
作 者:宋健,海南大学中国哲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哲学。
曾参,字子舆,鲁南武城人。至顺元年(1330),元文宗追封其为“国宗圣公”。孔门诸弟子中,谥以“圣”号者,唯其与“复圣”颜渊二人。曾参何以获此殊荣?
一、传道之功。曾参虽入门较晚①、资质愚钝②;却“笃信好学,守死善道”③。程颐言“:曾子之学,诚笃而已。圣门学者,聪明才辩,不为不多,而卒传其道,乃质鲁之人尔。故学以诚实为贵也。”④程子此言,所含有三:一者言明曾子之学的精义在于“诚笃”。所谓“诚笃”之学,一方面表现为“毋自欺”的“诚意”境界,如“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⑤;另一方面表现为“反求诸己”的省察工夫,如“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⑥二者勉励学贵“诚实”。三者表彰曾子有传道之功。“曾子传道”之论,始于韩愈: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⑦
在孔孟相传的过程中,韩愈认为曾参上承孔子、下启“思孟”,至关重要“:孟轲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时至宋代,程颐明确提出“传孔子之道者,曾子而已”⑧。朱熹亦云“:三千之徒,盖莫不闻其说,而曾氏之独得其宗。”⑨清代学者崔述更以“盖曾子于孔门,年最少而学最纯,故孔子既段,后学多宗曾子者。圣道之显,多由子贡;圣学之传,多由曾子:子贡之功在当时,曾子之功在后世”⑩之语褒扬其对儒学发展的贡献。然而,曾子传道之说一经提出,就备受质疑“。以为曾子自传其所得之道则可,以为得孔子之道而传之则不可。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传皆一道。孔子以教其徒,而所受各不同。以为虽不同,而皆受之孔子则可,以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所以一者,而曾子独受而传之人,大不可也。”⑪叶适认为泛言曾子有传道之功并不准确,因为曾子所得之“道”不同于孔子之“道”。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区别?
二“、道”与“忠恕”。《论语·里仁》记载了曾子对孔子之“道”的理解: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曾子以“唯”应答老师“吾道一以贯之”之语,对此孔子似乎默识心通,并未要其做进一步的阐释;而待孔子离去后,面对同门“何谓也”的疑问,曾子以“忠恕”二字解之。孔子之“道”是否就是“忠恕”,一度受到学界质疑。
就《论语》而言,涉及“一以贯之”思想的章节有二,另一次发生在孔子与子贡的对话中: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⑫
曾子所言的“忠恕”,也属儒家核心理念之一。如《中庸》即讲“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但明确将“道”与“忠恕”二者合解,却是出自曾子。学界对于此章的质疑,大致可以分为相互关联的两个方面:其一,以“忠恕”诠释夫子一贯之“道”并不准确。如任守愈先生撰文“:《里仁》中‘忠恕之道’一章,我也解过,按我的说法,是这时候的曾子还在孔子的私学中学习,从学术上并没有独立出来,所以说这时候的曾子,思想还不成熟,以‘忠恕’来说明孔子‘一以贯之’的‘道’,并不准确。苏轼也认为‘忠恕’并不能说明这个‘一以贯之’者。”其二,既然“忠恕”不能确切诠释“夫子之道”,那么关于孔子→曾子→子思→孟子的道统观就有待商榷。郭店楚简出土后,子游之学受到关注。如蒙培元先生指出“:荀子不仅首先提出了思孟学派,而且他还是孔子之后与思孟一派不同的另一派的代表人物,是儒家的又一位大思想家,他将子游置于孔子之后并与孔子并提,视为思孟一派‘瞀儒’所崇敬的人物,这子游很可能是思孟学派形成中的重要人物。”⑬
面对质疑,程树德先生在考辨各家注解后,独推苏注:“此章之义,约不外一贯即在忠恕之中及在忠恕之外两说。余以东坡之论为然。”⑭苏轼又是如何理解“道”与“忠恕”二者之间的关系呢?
三、曾子之妙。苏轼关于“吾道一以贯之”章的注释为:“一以贯之者,难言也。虽孔子莫能名之。故曾子‘唯’而不问,知其不容言也。虽然,论其近似,使门人庶几知之,不亦可乎?曰:非门人之所及也,非其所及而告之,则眩而失其真矣。然则盍亦告之以非其可及乎?曰:不可。门人将自鄙其所得而劳心于其所不及,思而不学,去道益远。故告之以忠恕,此曾子之妙也。”⑮
前文提及,任守愈先生引苏轼之解申论“忠恕”不能确切诠释孔子之“道”的观点。可是,如果认为苏轼完全否定“忠恕”与孔子之“道”二者之间的关系,又何来“曾子之妙”的评语呢?
“一以贯之者,难言也。虽孔子莫能名之。”在苏轼看来,“一以贯之”的“道”是难以言说的,即使孔子,也莫能名状。而曾子正是体悟了“道”的难以言说性,“故曾子‘唯’而不问,知其不容言也。”故苏轼又言:“师弟子问答,未尝不唯者。而曾子之唯,独记于《论语》,吾是以知孔子之妙传于一唯。枘凿相应,间不容发,一唯之外,口耳皆丧,而门人区区方欲问其所谓,此乃系风捕影之流,不足以实告者,悲夫。”⑯
曾子正是领悟了“道”的难以言说性,故以“唯”应之。可是,既然“一以贯之者,难言也”,面对同门“何谓也”的询问,曾子为何又答以“忠恕”?有关于此,苏轼分两类情况予以解释:一类为“论其近似,使门人庶几知之”。此种做法是毫不顾忌同门对“道”的理解能力,言“一贯之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此将导致“非其所及而告之,则眩而失其真矣”的不良后果。另一类为“告之以非其可及”。此种做法是考虑到同门对“道”的理解能力,直言“一贯之道”并非你们可以企及的(“非其可及”),如此将产生“门人将自鄙其所得而劳心于其所不及,思而不学,去道益远”的流弊。
由此可见,苏轼“曾子传道”观的独特性:一方面肯定曾子对孔子之“道”深有体会,非他人所及;另一方面否定曾子所言的“忠恕”就是孔子之“道”。所谓传道,实则是:言其能言,隐其当隐,用“忠恕”搭起一座通向“道”的桥梁。苏轼此解早已溢出“道”是否就是“忠恕”与曾子是否传道两类争论之囿;而涉及语言与“道”这一更为根本的问题。或谓苏轼之解,脱胎于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论。苏轼受道家哲学影响自不必说,但无论道家还是儒家,都很重视语言与“道”的关系问题。
20世纪初,西方哲学发生了一场重大变革,即所谓的“语言转向”(LinguisticTurn)。是否可以通过语言把握存在(“道”)?对此问题的回答,常徘徊于“可说”与“不可说”的两极之中。本质主义与虚无主义制约着人们对此问题的思考。而“曾子之妙”,以“忠恕”诠释孔子之“道”——既不陷“道”于无法言说的虚无之境,又不将“道”完全固化为“忠恕”之态。在规避本质主义与虚无主义两个极端的同时,彰显出“道”的确定性与丰富性。可见,苏轼曾子传道观,对于思考语言与存在的关系问题,仍具启迪意义。
① “孔子卒,曾子年仅二十七,于孔门中最为年少。”见钱穆:《孔子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99页。
② “参也鲁。”见《论语·先进》
③ 《论语·泰伯》。
④⑨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7页,第2页。
⑤ 《大学》。
⑥ 《论语·学而》。
⑦ 韩愈:《原道》,见《韩愈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20页。
⑧ 程颢、程颐:见《二程集》(第三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27页。
⑩ 顾颉刚编订:《崔东壁遗书·洙泗考信余录卷之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73页。
⑪ 叶适:《习学记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9页。
⑫ 《论语·卫灵公》。
⑬ 蒙培元:《〈性自命出〉的思想特征及其与思孟学派的关系》,《甘肃社会科学》2008年第2期,第37页。
⑭ 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67页。
⑮ 舒大刚、曾枣庄主编:《三苏全书》(第三册),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184页。
⑯ 苏轼:《跋荆溪外集》,见《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061页。
[1]何晏集解,皇侃义疏.论语集解义疏[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2]舒大刚,曾枣庄主编.三苏全书(第三册)[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王夫之.四书训义[M].长沙:岳麓书社,2011.
[5]程树德.论语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
[6]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7]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8]王水照,朱刚.苏轼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