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书法的气韵管窥
2012-08-15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西安710049
⊙刘 琰[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西安 710049]
气韵历来是中国艺术创作、品评和审美的重要标准,无论是音乐、文学、绘画,还是书法,长久以来都对气韵进行着孜孜不倦的探索与追求。书法气韵是书写者的生活阅历、品德情操、文化修养等因素在笔墨线条间的呈现,是生命韵律的艺术体验。弘一法师的书法以阴阳二气为本源,以抒情言志与意象表达为终极追求,处处流露着字外之意,弥漫着耐人寻味的气韵。
一、阴阳——弘一法师书法气韵的本源
刘熙载《艺概·书概》言:“书要兼备阴阳二气。”阳气是刚强、雄壮、沉稳之气,阴气是柔弱、隐藏、流动之气。
从现存法师出家前的书法作品来看,“阳气”占据主导地位,是在充满积极入世的态度和远大抱负的基础上,所展示出来的厚重、果敢而又有棱有角的韵味,充满雄强的阳刚之美,处处透漏着儒家之气,又散发着纯粹的艺术光芒。但无论是其初学书法之时,还是在日本学画期间受到西洋画布局影响之后的书法创作,抑或是在平日所写的书札尺牍中,法师的书法始终摆脱不了对前人模仿的影子。在他的书法作品《弘一法师1912年书八言联》与《弘一法师留学后所作〈高阳台〉》中,与其他大量法师出家前的书法作品一样,虽然所作具体时间不同,但是无疑线条都棱角分明,笔画古厚粗重,用笔以方笔为主,结字欹侧险绝,略向右上倾斜,带有浓重的《张猛龙碑》的影子,章法上字距较小,整个作品文字部分茂密紧凑,充分体现着“阳刚之气”,而文字周围宽绰的留白所带来的轻松、舒畅之感恰恰又是“阴气”的完美体现。《弘一法师1912年书八言联》中“极”字竖画起笔与“列”字横画收笔时的圆,《弘一法师留学后所作〈高阳台〉》中“暮雨潇潇”处“潇潇”两字的轻细都是“阴柔之美”的体现。哪怕是像《弘一法师1915年9月致刘质平的书函》这样用于交流的信札,在运用大量张扬的长线条与尖刻的露锋之外,同样也有精致灵动的短线条和温雅的藏锋。虽然“阳气”在法师出家前的书法作品中占尽先机,但是“阴气”仍依稀可见。
出家后弘一法师的书法逐渐增加之前所积累的写帖经验,再融合钟繇楷书,来中和先前写碑的刚猛,笔画不再像出家前那样棱角分明,而以圆笔代替,增加了一股内敛与佛家的圆融韵味,先前的欹侧险绝之势开始归于平正,让人不难体会其间散发出来的些许静气,使得“阴气”日盛,成为弘一法师书法成熟时期气韵的主导。
自1932年开始,弘一法师的写经书法可以说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书写风格,并在此基础上朝着更加简静、恬淡、圆融、瘦细的韵味方向发展。在1941年,弘一法师的书法作品《三省达摩像》,我们从中可以体会到法师在以书事佛时,书法中所渗透着的浓重的宗教内涵,仿若礼佛,心静至诚,从容不迫。圆润的线条、分离的点画、瘦长的结字、疏朗的章法,这一切仿佛不食人间烟火那样一尘不染,唯有宁静空灵之气韵,只见虔诚,也是佛家修行所讲“四大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一种体现吧,这股难以掩盖的“阴气”不仅昭示着法师在书法上的非凡成就,似乎也充盈着其对人生的再认识。但是在这“阴气”的背后也依然潜藏着“阳气”,如《弘一法师1939年致刘质平书函》所示,法师此时的手札较之出家前已经内敛、平和许多,同样散发着浓厚的阴柔之气,然而,不经意间我们又可以看到稍稍放纵的“阳气”,且看这“滞”字最后的一竖已是难掩,再遑论那章法上字间的大小错落、清晰的虚实对比,只是这股“阳气”在“阴气”面前显得有些势单力薄。
弘一法师的绝笔《悲欣交集》是法师的代表作。该作品墨色变化明显,浓重的线条尽显阳气,而枯涩的笔画充满“阴气”;用笔上方圆兼备,“悲”中“心”部左边两笔与“交”字长撇的起笔明显为方笔,方俊而透着“阳气”,“悲”字中两竖与“交”字中长捺的起笔明显为圆笔,饱满而透着阴气;快慢合宜,快者如“欣”字一竖与横钩,轻快而透着“阴气”;慢者同“悲”字两竖沉重缓慢而透着“阳气”;线条上粗细对比强烈,“悲”、“交”字部分的粗线条透出的“阳气”之美,“欣”、“集”字部分的细线条露出的“阴气”之雅;线条曲直交错,直线若“欣”字的一竖,挺健而呈“阳气”,曲线若“欣”字的横钩,圆转而呈“阴气”。结字上擒纵有度,最显著者如“集”字,上半部分纵,下半部分擒,纵者豪放不拘小节乃“阳气”的代表,擒者温婉内敛为“阴气”的归属。此外,在疏密关系的处理上,该书作疏处若“交”字两点与撇捺之间,“悲”字“非”部分和“心”部分之间较远的间距所体现出的“阴气”,与“悲”字心字底左半部分和“集”字“木”字底下方明显的紧凑感所体现出的“阳气”相互呼应,得到完美的画面和谐感。“悲欣交集”四个字中的重墨、枯笔、缓慢的行笔透露着一股“阳气”,体现着弘一法师深沉而又矛盾的生命体验和精神境界,同时其中又潜藏着佛家的圆融与大度,虽蕴含“阳气”而依然澄净无压迫感,流露着一股“阴气”。
弘一法师书法气韵中的“阴气”与“阳气”始终保持着互依互生的关系,并逐渐实现了由“阳气”胜到“阴气”胜的转化,而其绝笔“悲欣交集”中“阴”“阳”二气的交替流转则表现得更为复杂,为法师一生的书法艺术创作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二、抒情与意象——弘一法师书法气韵的终极体现
若要说抒情性,“悲欣交集”这件作品可以说是弘一法师所有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件。
弘一法师感到自己命不久矣,写下“悲欣交集”四字。叶圣陶曾经解释“欣”字是“一辈子‘好好的活了’,现如今‘好好的死了’,欢心满足。”①法师在出家后曾对寂山长老说:“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了生死大事。”②笔者认为法师的“欣”在于他已经看透了这生死大事,找到了最真实的自己,将佛法禅意与自我人生打通,将悲与喜的心路历程看透,对自己做出了最真切的评价,真正的了无挂碍,返璞归真。而这个“悲”字应该含有两层意思,一是为处于动乱社会中的芸芸众生而悲,他曾以佛法救国为理想,常说:“学佛法之人皆须发‘大菩提心’,以一般人之苦乐为苦乐,抱热心救世之弘愿”,但当是时内战局势未明,民不聊生,故而其“悲”,此“悲”乃慈悲之“悲”,仅就“悲欣交集”之后的“见观经”三字即可窥见一斑。二是为自身而悲,法师临终之前回忆自己的一生,缅怀少年及青年时来自家庭、政治的种种苦楚,不免有感而发,以“悲”字来抒怀。
从《悲欣交集》这件书法作品来看,处处透露着此种悲与欣交错的情绪,其墨色上的枯、结字上的擒、行笔上的慢、用笔上的方与粗重传递出“悲”的情感讯息,而墨色上的润、结字上的纵、行笔上的轻快,用笔上的细与圆融,则体现了“欣”的情绪,具体如前文提到的例子。这种“悲欣交集”的情感便是弘一法师这件遗墨的抒情性所在,是其气韵整体蕴涵的字外之意和韵外之味,如音乐与美食那样回味无穷,如蒙娜丽莎的微笑那样令人遐想。
细细体味这四个字,“字如其人”也并非没有道理,书写之始要画成其形,随体诘屈,“立象以尽意”。苍劲的笔法让观者仿佛见到法师写这四个字时的情形:一位苍老的僧人,静坐桌前,提笔、沾墨、书写,不紧不慢,一脸恬静,满目平和。诚然此件作品不像法师的其他书法一样圆润、静谧,然而虽然有对比但依旧平淡,虽然有矛盾但不冲突,正是法师看透人生的释然。从“悲”、“欣”二字的书写上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法师书写“悲”字时的沉重与书写“欣”字时的畅达,这便是“悲欣交集”书法的气韵所呈现出的一种意象。何为人书俱老,何为心手双畅?弘一法师的这件作品可谓道出了人书合一,天人合一的真谛。
弘一法师的其他书法创作作品也依然具有一定的抒情色彩,体现着不同的意象,他所书写的大量佛家经典与偈语词句,都体现着他对佛祖至诚的情怀,也抒发着其内心的平淡、恬静与充溢,呈现出一位拥有极高佛教修养的写经生形象。弘一法师书《心经》是刘质平母亲辞世后法师为其抄写的《心经》局部,从这件作品中我们不仅领略到了正在专心写经的法师的一脸至诚,也仿佛听到了法师对亡魂的祈祷与祝福。《弘一法师书佛偈对联》是法师众多佛偈中的一件,它与法师一生书写的其他佛偈与格言作品一起,让我们认识了那位洗尽铅华的弘一法师,此时的法师,已然放下了曾经的辉煌,仅仅是一名僧人——一名正在书写佛家智慧的僧人。
蔡邕《笔势》也说,书法要“达其性情,形其哀乐”,用书法来抒发自我性情是中国书法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更是书法气韵的重要体现。情感的抒发已远远超越书法作品的技巧与形式本身,贵不在形之色相而在神之余味,在于笔墨之上所透露的作者情感,在于观者未见其人而又若见其人。
纵观弘一法师一生的书法创作,无论在绚烂至极时,还是在归于平淡时,都处处体现着“阴”“阳”二气的互生互补与生命韵律的蓬勃、情感抒发的真切,而其临终之前简单的四个字更是气韵生动,耐人寻味,成为绝笔佳构。
① 钱仁康《:弘一大师临终遗墨考》,《上海音乐学院学报》1991年第1期,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