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丰生态散文自然科学道理和人文情理的完美结合杨文丰散文系列研究(三)
2012-08-15王光华广东科学技术职业学院人文社科学院广东珠海519090
⊙王光华[广东科学技术职业学院人文社科学院, 广东 珠海 519090]
杨文丰教授的生态散文把自然科学知识道理和人文情理融为一体,科学思维和直觉思维交汇,穿透时空的联想力和感悟力凝结,独成一格,既折射出自然科学道理的特质,又透显出他的真切的生命感受和智慧的人文情理。他的作品人文情理的表达不是传统散文信手而来的,是借物抒情或托物言志。“作家虽然以科学知识为切入点,但写作的逻辑重点在挖掘自然科学知识中的思想内涵、人文内涵,进而上升理性层面、文化层面思考。”①其实杨文丰在理性层面和文化层面上的思考是“激情”的,不是完全逻辑上的理性推理,是知性和智性融会贯通,是自然科学道理的力量和人文“情理”的生气。
一
《蝴蝶为什么这么美》一书以科学精神和道理为原点和基点,富有想象和诗意的“情”和“理”不越他所写的自然科学道理的边界,是在从容舒展的生态叙写描摹中油然的升华、感喟和延展。道理因“物”而生,实实在在,情理因道理而出,自由自在,但不漫无边际,道理和情理完美结合,“启智启美”(杨文丰语)。他的散文潜隐着中华民族的审美心理结构与特有的诗化哲学观,庄子的“生之气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②。宇宙万物的变化流迁与生命现象和生命的感悟息息相关。著名散文理论家陈剑晖在读张晓风的散文《敬畏生命》时说:“面对世间的万事万物,我们每个人都应有一颗体物之心,一种感恩的情怀。这样,面对繁花秋月,你当会感到生命的绚丽幽美,俯仰草木虫鱼,你也会品味出生命的可贵顽强,甚至看到蜻蜓的薄翼或露珠在草叶上滚落,你都会为之感动莫名。是的,如果你拥有这份体贴生命的美好感情,则生命于你便有了一种特殊的价值、一种厚重饱满的质感。”③杨文丰在自然物事的状写中所倾注的这种生命意识和人生体验,使他的散文同样富有审美的质感和弹性。因为有了一种由“物”而生“理”(道理和情理)的文化气质,这样他笔下生态的“物”就有了一种特有的灵性,“灵是与情、童心等相对应的一个范畴,它是天地万物的氤氲,是作家心物融会的结晶。灵一方面具有归潜,即回归本体,回归存在,潜藏于自然山水之中的特性;一方面又形神飞动、激情澎湃、摇曳多姿。”④这种灵性也是杨文丰在关注生态、关注自然时的一种人文情怀,一种生命关怀、文化反思和创造意识。他注重对大自然个体存在发掘的同时,沉思和探寻关于命运、生存困境和生命价值等永恒的命题,这使其散文不仅具有生态学上的意义,更具有一种人文精神的穿透力和超越性。
与许多散文作家以文学的眼光和审美的表达营造“物”的意象不同,杨文丰是以科学的视角和文学的表达来写作。他散文中的自然物不是一般散文所表达出来的意象,虽然在表述中作家也常常营造出一种审美的意境。陈剑晖在他的《诗性散文》论著中对冰心和郭风的散文意象评论说:“冰心的散文中的星、光、云、霞、月、影、风、雪等意象在价值上吻合了冰心那颗冰清玉洁的‘散文心’,借助这些美好的物象,冰心获得了对大自然的独特的感悟。郭风散文中触目可及的单纯美好、天真烂漫的意象:会跳舞的树叶、会唱歌的小草、会祝福的花儿……”⑤他们的作品创造的是意象,是创造人文情理而不求科学道理,而杨文丰笔下同样多的是这些大量精致和繁复的星、光、云、霞、树木、花草、蝴蝶……但它们都是科学的自然生态物,作家在审视、沉思中融会了自然道理和文化情理。
正是由于作家自然科学(农业气象学)的专业背景和文化情怀的因缘际会,加之其努力塑造生态散文品格的追求,促成了他散文自然科学道理和文化情理的完美结合的境界。而这种完美结合不仅是内容上的,也是他散文作品的风格。这使他的作品即便是反思和批判也不是纯粹文人的愤世嫉俗或激扬文字。其情理渗透在生态自然道理或前或后或其中,并成为自然生态创作主题的价值取向和文化意识的审美特点。而他的自然生态物和自然现象诗意表达,也不自觉地建立在丰厚的文化底蕴和开阔的文化视野上了。“当今散文要有较大的思想内涵和艺术魅力,一方面要注入文化的内涵,不仅要表现出一定的文化色彩,而且要将文化底蕴作为作品的内核和依托;另一方面,在强化文化素养和文化精神时,又不能忽略艺术的审美创造,给作品注进生命的情调和色彩。”⑥杨文丰散文的科学理性和人文感性的完美结合也形成了一种特有的审美张力。
二
杨文丰生态散文之自然科学道理和人文情理结合主要有三种方式:
1.自然科学道理的“刚性”表达后柔性文化情理的沉思和升华。
杨文丰部分生态散文,开宗明义,应题而写,本色客观,科学道理自在其中,顺势而来的是或柔或刚饱含一定精神境界和情感热度的哲理沉思。杨文丰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感受时曾说:“本来在人们眼中不带情感,甚至被人看做清冷、冰硬的科学事实、科学原理,一旦经由作家深入的理性思考和非理性感悟,而且经过激情融化,就带上了作家的血温,有了精神的热度,理性的高度。”⑦《蝴蝶为什么这样美》一文作家开篇写道:“2500万年前地球就出现了蝴蝶,而人类历史仅有300万年。”以及“蝴蝶完整的一生需经由卵、幼虫、蛹和羽化成蝶四个时期——丑美转化的生命行程”,在科学详尽地交代四次转化后,应和作品蝴蝶转化的内容,作家的笔墨也发生了由科学的“刚”到人文沉思的“柔”的“形神和谐”(杨文丰语)的转化。“再过个把小时,随着瑟缩的纤弱柔软的翅膀变硬,又经由一番热身运动——翅膀张合几个回合后,便双翅一展,飞入苍茫……”“‘蝴蝶,尔曾为蛆虫。’在古希腊,哲学家已有如此客观的论断。被诗人迈科夫咏为‘飞舞的花’的蝴蝶,确也是科学家阿尔贝特·马格努斯所说的‘会飞的软体虫’。”辗转联想,自然升腾启“智”启“美”(杨文丰语)的“经典佳句”:“我以为在这尘寰,唯‘蝴蝶现象’一类复杂美的物事,才更能体现美的本质。换言之,大凡至美的物事,都绝不是简单、单一或者纯粹的;唯越具美之丰富性的物事,方越蕴审美价值。”蝴蝶现象的科学道理后是人文沉思的情理,它们形成的不是论证或说理的关系,而是“发现”,启发,升腾。
这种由“道理”到“情理”、由科学的“刚”至人文沉思的“柔”“形神和谐”的表达在《自然笔记·位置》一文中也很显见,在对松树的山南山北的年轮等不同科学“发现”后,“年轮之所以被视作是气候变迁、尘寰寒热的活档案,完全是由坡南坡北的光照、气温和湿度状况决定的。”经由这一自然科学道理的铺陈,作家升华出这样的人文情理:“‘自然社会’实在是很富喻示意义的。对于一棵树,生于山之南北,大可以是一阵风或一只鸟很不经意的作为,却会铁定这棵树一生的‘社会’位置和生活境遇。正所谓‘出身不由己,位置无选择’吧。”作品内容由科学“发现”到人文沉思,表达由自然、冷静、客观到体验、温热、抒怀。这种从自然中感受智慧,领悟哲理和文化,正是中国传统智慧和文化的思维方式和文章的隐形表达结构。在《冬虫夏草》一文中,作家没有俗化地赞叹冬虫夏草的可贵和价值,而是“创新”性地先写其生长过程和成因,应和这种科学道理,相应的人文情理被启发:“成为冬虫夏草绝不是菌的美德,而是菌的鸠占鹊巢,菌的侵略行径,菌的霸权主义。是冬天开始的弱肉强食,冬天里的强奸行为,生物界的罪恶逻辑。”“世上不是存在‘披着羊皮的狼’吗?我以为冬虫夏草不折不扣就是披着虫皮的‘狼’。”在文末作者更是耐人寻味地写道:“在地球村,新的冬虫夏草,依然在产生……”
2.柔性的文化情怀自然表达后,转“刚性”自然科学道理的叙写。
为了科学表述何为“晨昏线”,作家在《自然笔记·“晨昏线”寓言》开篇情不自禁地写道:“全人类和其他生物所依恋、拥抱的地球,以太阳为中心,自西而东旋转,风雨兼程,地球,是一个具有农民式现实、谦和、质朴及忍耐精神的球体。白天与黑夜在地球表面上的交界线,气象学上称为‘晨昏线’。”这先是浸润着柔性的文化情怀的开篇,接着叙写的是还蘸着淡淡柔性笔致的“刚性”的科学内容:“在毗邻晨昏线光暗交界的区域,光亮,总是毫不留情地占领一些本属黑暗的疆域,尽管这个疆域一如善恶交汇,明暗模糊……”在《佛光》中作家对难得一见而又有幸见到的佛光由衷地以“一、佛光是如此的让人迷狂”和“二、世人见佛光的情态多与佛相悖”两个部分“抒怀”,由己及人抒写对佛光的感受和感叹,极尽浓烈的情感中生发出“柔软心”和“平常心”的文化情理。然后再科学地叙述说明佛光形成的科学道理:依据现代科技的新成果,让人迷狂和忘形的“佛光”,是人在特定天气和地理环境下看到的一种大气光学现象——七彩光环。这种思维结构形成了一种“煽风点火”又浑然天成的悬念和期待感的审美效果。后面作家继续延展深究,情理和道理互相融会,让人对佛光有更深切的感受和感悟。
3.文化情理和自然科学道理互为彼此,交融渗透。
杨文丰认为生态散文创作“重点并不是普及科学知识,而是在写科学知识的同时还表达其他东西,比如表现科学美、科学哲理、人生哲理和科学伦理等。在科学美文里,科学知识只是船,而船上还有人、思想和空气等美好的东西”⑧。他把科学知识及道理与人文情理比作“船”与“船上的人、思想和空气等美好的东西”恰切地体现了他部分作品中科学道理和人文情理交融互动的关系。
在《自然笔记》“蓝地球”章节中,想象和比喻的诗意文化情怀把蓝地球的自然科学道理表述得更为清晰、更为动人。“我们一直喘息在苍茫、绵厚的空气之底。暴风雨霁,我们的头颅之上,总能高悬一片穹庐似的、蔚蓝色的天空。这天穹,像安谧的、柔软的、能给人以无限怅惘的湖。在光天白日里,无论何人,都希冀能平等地生活于和平宁静、碧空如洗的天穹之下。”
《蒲福风级》本是难以表达的12等级风,作家用满含文化情怀的笔触形象生动地“逐级展现”。自然科学道理交融着文化情理。“海船轻摇,炊烟刚刚可表示空气动向,为1级风。软风,乃是慵懒得好似美人的风。”“慵懒得好似美人的风”准确而又朦胧,让人难忘。表述7级疾风和8级大风时:“至若沧海茫茫,白浪滔滔,世人迎风行而不便,树木根不动而全身摇,此时已是‘知劲草’之疾风也(7级风)。8级风就是大风焉。‘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四海兮归故乡。’可见刘邦成名就后的凛凛威风。”自然现象融会着人文情怀,道理和情理互为交融。
《根》,作家在写根的世界神奇、坚定和坚忍,写根的寂静伸展,同时生发了对当今环境恶劣变化的斥责:“更要命的是,今天土地深处的根,比远古农业文明时代的根,得格外承受人类带来的污染。树冠上的天空,已不清不明……这些酸雨,霏霏、滂沱、迷离,最终都会落至既无遮拦也不设防的开放土地,而侵入根。”《鸟巢》中作家更是对鸟儿筑巢的道理心怀体恤和敬畏:“鸟筑巢的行为,虔诚得令人感动、心痛,更是叫人肃然起敬,心怀敬畏。鸟通过筑巢,是在申明自己并非凡鸟,至少也是有某种精神的鸟。”第六部分在张写鸟巢的“艺术构思”中,随之写道:“而且,鸟巢含蓄的椭圆外形,还总趋‘圆点哲学’。作为天地间的一个‘点’,鸟巢尽管小,却也有孕育,有交流,有故事。晨间,鸟儿带着理想和希望离巢飞入广阔的天地;黄昏,带着谷粒、虫子、快乐和对家的眷恋,鸟儿从远方归来。”当自然科学的道理进入人的头脑时,涓涓的人文情理也流入了人的心田。
三
象征暗示性是杨文丰把自然科学道理和人文情理融合并完美表达的最主要的方法。《精神的树,神幻的树》整个作品从标题到内容形成了明确的象征。特别是在对胡杨树亦刚亦柔的自然形态的叙写中暗示出它所包含的亦刚亦柔的自然科学道理和人文情理,形成了“形神和谐”(杨文丰语)的整体审美效果。“胡杨仿佛是长在艺术殿堂里的树,超现实的树。在大西北最恶劣的地方,灰褐色的树皮粗裂如沟壑的胡杨树,虬曲苍劲……即便匍匐于地,枝断骨折,在天幕下,也依然挺起不屈的脊梁,犹如黄铜雕像。……植物学家却说,成龄的胡杨,在水分充足的环境里,树干其实应该是可以挺直的,犹同青春饱满的胴体。”一种精神的象征暗示中,又用或干涸或丰润环境下胡杨的不同的样貌,象征暗示无论对于物还是对于人,外在环境都可以塑造一种同环境相应的形象和精神品质。树的生存道理和人的成长情理通过象征隐喻而出。“胡杨之所以如此倔强,靠的是其拥有非同寻常的根,伟大的根。”失去了根,失去了深植大地的根,树不能存活,人亦难以有精神品质的成长。“谁还能否定一棵棵胡杨不都是八尺男儿呢?胡杨其实也一样有泪不轻弹。……走进胡杨,你还会发现其嫩枝上,也有密生的水一样柔情的、细柔的、脆弱的毛,紫红的梦似的披针形的花,长长的椭圆形的果。”胡杨亦刚亦柔,胡杨的枝叶有“情”有“理”,“形神和谐”亦“启智启美”。胡杨树也是作家生态散文中最具精神象征的树:“即便我连几片一张一合发言的叶子也没有,我的根,依然是铁骨铮铮发力的手指,在紧抓冰冷的流沙。——面对胡杨,作为人,我只能检视对信念的捍卫,还有多坚定!”以人对信念的捍卫比照胡杨铿然有力的坚守。“一棵棵胡杨倒下去了,千万棵胡杨站起来,如此的生命景象,如此的精神现象,在这人的世界,还可能成为现实吗?……”这是永远前行的生命团队和集合的象征,也是对人的集体意念、民族精神衰弱的警觉和暗示。
一花一木“小自然”象征暗示视野广阔深远的大道理、大情理。这在杨文丰的《病盆景》中尤显突出:“这些微型筒盆,或圆或方,口径都仅几厘米,比烟灰缸鸟食罐大不了多少,狭窄逼仄,谁也伸展不开腿脚,残存的生命在如此的屈辱中更何以求生?置斗室之中又怎能沐浴自由的雨,自由的风,甚至连小虫鸣唱都无法听到,何能与自然和谐相处呢?”狭窄逼仄的盆景中栽种着有巨大伸展力的植物,这种自然的病象,不也是人类对教育、文化、人才、环境等等应当警惕的吗?人类心中无“天然”,目中无“真知”常使他们“略施斧斤,就将一些树木,禁锢在逼仄的花盆里,像裹女人的天足成三寸金莲一样,剥夺其自由生长的权利,承受摧残……”还有“这地球村,难道不早就是一个硕大的盆景了吗?——你救得了盆景吗?……”作家的无奈之情,无语之态,与象征形成极好的暗合,振聋发聩。
《冬虫夏草》也是一篇极具象征暗示性的佳作。“冬虫夏草菌寄生入蝙蝠蛾幼虫体内,也不一定是出于什么冤家路窄。我想,一开始,可能也只是一种偶然事件,只是这种偶然多了,才逐渐养成一种习惯,最后才形成了如此特定的自然选择。”“……何以不固守好自己最后的防线,让人家钻入自己的玉体呢?……”“成为冬虫夏草绝不是菌的美德……是菌将自己的幸福生活乃至未来建筑在他人的死亡之上。”“是伟大的冬虫夏草将一种菌的习惯、行为,乃至思想,让虫壳包裹了,包装了,甚至连名字也‘去真菌化’了。”“在地球村,新的冬虫夏草,依然在产生……”冬虫夏草的行径从偶然到习惯到各自的品性,再到包装得习以为常,理所当然,并且依然在产生,其中的道理和情理让人深思。
自然科学道理和人文情理的结合使杨文丰的生态散文具有了创新的亮度和思想的高度。《鸣沙山·月牙泉》开篇写鸣沙山和月牙泉的自然生态奇异无比,接着顺理成章却又别开生面:“对鸣沙山的鸣唱,你可以说是沙子干热、凶狠欲扑的呐喊,也可以说是五色迷离的小夜曲。在泉的周围的高处,这些虚幻的梦,飘渺的梦,难道就不具有诱惑?是诱惑,就必然会构成对生命的威胁。”“置身如此的生存环境,月牙泉纵使再有理想——任何思清、想大、向往明亮的理想——都只能以保障生存为前提。如此的理想,能不沉重?能不现实吗?”具象和抽象的融会,是科学与人文交汇,洞察力和思考力的结合,是知识、人生经历和生命智慧的凝结。
当然,作家个别作品嵌入的诗歌,所蕴含的人文情理也往往漫过了自然科学道理,我以为是应当避免的。
① 司马晓雯、陈剑晖:《论杨文丰科学散文的美学策略》,《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0年第3期。
② 庄子:《庄子·知北游》,云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307页。
③④⑤⑥ 陈剑晖:《诗性散文》,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1月版,第65页,第33页,第178页,第150页。
⑦ 杨文丰:《科学散文散论》,《蝴蝶为什么这么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1月版,第286页。
⑧ 杨文丰:《关于〈自然笔记〉的写作——杨文丰答上海〈语文学习〉杂志编者问》,《语文学习》200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