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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传唱为哪般:李叔同《送别》诗性探源

2012-08-15田淑晶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天津300191

名作欣赏 2012年32期
关键词:古典文学芳草诗性

⊙田淑晶[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天津 300191]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①李叔同这首创作于民国时期的歌词至今广为传唱。《送别》之所以传唱不衰,固然有传播方面的原因,如被收入各种歌集,著名女作家林海音的自传体小说《城南旧事》反复提到它,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将其作为主题曲,等等。然而,比较起来,《送别》文本的诗性更为关键。

一、语言层诗性探源:经典意象铺排与感受的被延长

俄国形式主义文论提出,人们对于熟悉的对象会形成一种机械的自动感知,而诗歌语言无论哪个方面,都“是专为使摆脱机械性而创造的”②。诗语常常是陌生的,陌生消除了接受者的自动感知,唤回他们对语言所指的形象感受,从而延长了文学接受,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理论适用于很多作品,但是,《送别》是个例外。

《送别》被延长的感受在语言层的原因,不是因为语言的陌生化,反而是通过铺排“经过数次感受、已经熟悉的”意象达成的。《送别》铺排的意象包括两类:一类是来自古典文学的经典送别意象,一类是古典文学中的经典忧伤情感意象。

《送别》描述的送别地是长亭外,古道边;当时的景象是晚风拂柳,残笛夕阳,远处碧草连天,夕阳西落处山势连绵。在这个描述中,“长亭”、“古道”、“柳”都是古典文学中经典的送别意象,具体诗例不胜枚举;黄昏夕阳、芳草等则是古典文学中经典的忧伤情感意象。自古文人最难消遣的是黄昏,清人杨恩寿《坦园日记》描述此情此景:“归鸦噪而落日黄,野钟鸣而江月白,眷言益友,弥切离愁,双丸不居,三春易逝。”③文人因其敏感的心灵常因景伤情,所以文学中表达黄昏时候的怨伤比比皆是。至于芳草,连天而碧的芳草在送别情境中满载郁郁感伤,所谓“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柳”作为经典送别意象也往往着上哀戚的色彩,所谓“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送别》共陈柳与笛音两种意象借以表达深切哀情在古诗词中亦是常见。就笛本身论,它堪称怀旧感伤的经典意象。向秀闻笛作《思旧赋》,皮日休言其听笛曲《梅花落》“三奏未终头已白”。哀伤笛曲配以柳的伤心碧色,表达离情别绪自然更加淋漓深沉。“一瓢浊酒尽余欢”,“浊酒”在古典诗词中传达的是落魄之象:或年岁老去,或生活困窘,而两者相并再加离乡背井其凄凉可谓无以言表,范仲淹《渔家傲》:“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落魄困顿、年岁老去,加上离乡背井,凄凉感伤无以言表。《送别》由“知交半零落”句揣度,送行的人应已经有些年纪。沧桑老去的年纪,知交渐次零落而今又遭遇分别,在这样的情境中,“一瓢浊酒”的感伤意味至为浓郁。

《送别》铺排了一系列来自古典文学的经典意象,这种文本机制显然与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手法完全相反。陌生化手法去除机械自动认知,形成“视像”,使人们对于符号的体验如同看到符号的所指一样;经典意象铺排指向的却不是现实中的“视像”,它有意创造文化中的自动感知,导引出对符号所指的回溯与玩味。因此,《送别》通过铺排经典送别意象,唤起接受者的“文化记忆”,催生出接受者的文学联想,创造出让人低回辗转、回味悠长的效果。而古典意象的铺排以至与多个古典文学经典离别文本相近似的情境,又使其表现出古雅之美。

二、叙述结构层诗性探源:“空白”与千古送别情境

来自古典文学的经典意象铺排虽然使《送别》显示出一种古雅之美,但是并没有将其时空拉回到古代,《送别》创造出了一个古今四海共有的送别情境。

诗歌同样是一种叙述,有叙述者。中国古典诗词所描述的“景”通常是叙述者所见或遥想的景,《送别》亦然。“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这是《送别》中的景语。由此景语可见出叙述者的眼光指向无限深远处。“长亭外”的“外”字表明文本世界中的空间不在狭小拘束的一亭之内,而是亭外广阔的天地;“古道边”的“边”字同样起到延展空间的作用,古道即使再宽阔也终不如道外的天地广大;芳草萋萋直到天际,似乎空间上已经达到最远处,然而,“夕阳山外山”把看似已到极处的空间推向了更深处、更远处。古人有句云:“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山外山”恰似“更在斜阳外”的芳草,虽目力不及,但“它”在。由此可见,随着叙述者的眼光,《送别》文本世界中的空间至深至广。

《送别》不仅展示出一个无限深远的空间,而且运用“空白”法使时间、空间趋向于普遍化,从而使送别情境具有了普遍性。“空白”是一种叙述的节略。节略的确定依据既往已经固化的叙述习惯或结构,比如西方现代小说的“主题”空白。小说总是有其特定的主题,或者说,小说总是能够被置于某一主题之下,但是现代小说节略了“主题”,在“应该”或“通常”具备的构成要素——“主题”这一项上表现为“空白”。再如《红楼梦》将具体朝代略去。按照通常的故事讲述习惯,应该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红楼梦》却将此节略,称读者尽可假借汉唐添缀。叙述的节略具有重要功能。以《红楼梦》对朝代的节略为例。正因为文本节略了具体的朝代,所以读者才能够假借汉唐添缀,从而创造出非汉非唐、亦汉亦唐的效果。因而,叙述的节略以其“空白”实现了意义的最大化、普遍化。《送别》文本中存在多处“空白”。

首先,时间上的“空白”。送别在何朝何代,文本中没有叙述。然而,《送别》并不是全然没有时间交代,它给出的时间是“黄昏”。“黄昏”是一个不断“轮回”的时间。古今四海人人皆经历黄昏:不知经历过多少黄昏,也不知还要经历多少个黄昏。黄昏送别从古至今以迄将来不知要上演多少回。《送别》将具体的纪年节略代以轮回的时间,在时间上达成了“普遍”。

其次,地点上的节略。在哪一省哪一城哪一乡送别,文本没有叙述。类同于时间上的空白法,《送别》文本给出一个在中国文化中“至为广在”的送别地点——长亭。

再次,送别缘由、别后去向等文本皆是“空白”。人生当中,有各种原因的离别,别后有各样的去向。“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送别》并没有似这样明确交代离别原因和别后去向,唯有别情、别景的叙述能包囊各种离别。不仅是送别缘由、别后去向,《送别》在送别人上也显得含混,“今宵别梦寒”的是远行人还是送行人?随着前面语势尽可推断为送行人,但是把“梦寒人”推想为已然远行之人也有其道理。

节略具体送别时间、送别地点,代之以古今共有的送别时、四海共有的送别地;节略具体送别缘由与别后去向,只叙述忧伤别情,《送别》用空白法创造出一个“古今皆有此情、四海皆有此景”的送别情境。

三、心灵层诗性探源:人生是走向孤独的行旅

语言、结构固然成就诗性,但是,诗性的高格还在于“心灵”。如果没有独特的人生之思以及建立在这种思考上的特殊情感姿态,《送别》算不得上品。

作为送别诗,李叔同没有沾沾于离情别思而是由此展开指向整个人生的思索:“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的一生,因为空间上的转换,常与知己至交天涯悬隔;因为人生的种种遭际,可能与亲朋好友阴阳相隔,就像向秀与嵇康。知交半零落以至全部零落是人生必然的历程。人生就是一个走向孤独的行旅,人终将归于孤寂以至于“无”。

渐次孤独的人生历程与孤寂的人生境况让人悲,然而,《送别》表现出的情感姿态并不颓废。表露情感,文本只用了一个“寒”字:“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在中国文化中,由离别而生发的情感姿态有两种很典型:其一,因为认识到人生离散不可避免、沉陷在离别的烦恼苦痛中亦是枉然而看空一切,独自悠然淡然;其二,因于离别而思念甚至生出恨怨,抑或悲戚自怜,痴于离情不能自拔。《送别》将离别放到整个人生中观照,感悟到了人生的孤独,但是,感悟者既不对俗世情感无动于衷,也不一味凄凉痴怨,他的情感有哀伤,但淡淡的、悠悠的。

铺排来自古典文学的经典意象唤起人们的文化记忆,从而创造出一个优美古雅的情境,使人流连低回;在情思方面,至情至性却不怨恻,孤独寂寞又非不粘人间烟火,可谓既引人共鸣又有常人所不能之思、所不及之情,这样的文本特性应为《送别》被反复吟唱的根本原因。

① 丰子恺:《中文名歌五十曲》,开明书店1949年版,第10—11页。附:《送别》的一些版本将“瓢”写成“觚”,孙继南先生认为应根据最早版本确认此字,丰子恺《中文名歌五十曲》为最早版本,本文同之。

② [俄]什克洛夫斯基:《作为手法的艺术》,见方姗等译:《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7页。

③ 杨恩寿:《坦园日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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