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相生——《史记》中老子形象的生成分析
2012-08-15王德岩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北京100041
⊙王德岩[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 北京 100041]
一
司马迁《史记·老子申韩列传》中的“老子列传”,是现存最早完整的老子传记,后世的关于老子的记载和传说,都与这篇传记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通过《史记》,老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确立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形象,也是后世各种老子形象的一个原点。在这一点上,《史记》的影响甚至可以超过《道德经》。因为《道德经》是一个有“道”而无人”的文本,在其中,作者并不向我们现身说法,而只是从各种角度从不同层次上描述“玄之又玄”、“非常名”的道”。这一点与《论语》不同,在《论语》中,孔子的音容笑貌、脾气秉性跃然纸上,他的几个大弟子也形象鲜明,各如其面。司马迁《史记》中《孔子世家》和《仲尼弟子列传》的篇幅比《老子列传》多了几十倍。但不管《史记》中对孔子的记载多么详尽,它对孔子的形象建构的影响都比不上《论语》。人们讨论孔子的形象,第一总是要想到《论语》,而对老子来说,《史记》中这五百多字的记载就是关于他这个人的几乎全部信息了。因此,分析《史记》中如何建构老子的形象,是我们理解中国文化中老子其人的一个基础工作。
《史记》中的这一节,虽然只有四五百字,却写得悬念丛生,波澜起伏,摇曳生姿,给后世带来无尽的遐想和无穷的争论。之所以如此,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因为《老子列传》中对老子的记载和描写,有实的方面,也有虚的方面,就如书法中的飞白,充满了虚与实之间的张力。正是这种的张力,使得后世老子形象的发展,既确立了一个原点,又有充分的想象、取舍和发展的空间。后世黄老派、神仙家、道教、玄学、儒家以及民间和文学中对于老子形象的发展,都从《史记》中这短短的四五百字中得其一端,又都找到了自己能够自由发挥和建构的缝隙。
二
从实的角度看,司马迁对老子作为具体时空的个人的一切,做了《史记》的各类传记中最确切、最详实列举和描述。他能给老子空间上的定位:“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确定到了国,确定到了县,甚至确定到了乡里;也给给予老子姓氏上的定位:“姓李氏,名耳,字聃,”姓、名、字俱全;能给予官守职业上的定位:“周守藏室之史也。”①在《史记》所记载的数以百计的重要历史人物中,记其里籍而详细到县、乡、里者,只有三个人:《本纪》中的汉高祖,《世家》中的孔子(有乡之下的小邑,而未及阙里),以及“列传”中的老子。不仅如此,太史公还能详细地举出从老子到司马迁当时的家谱世系“,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太傅,因家于齐焉。”②里籍详细到如此程度,连其子孙玄来,并其封地爵号,所仕之国,家于何处,都列举得清清楚楚,还可能对传主是否实有其人,存在疑问吗?
方苞曾在《书老子传后》一文中很精当地概括了老子传中实的这一面:“太史公传老子,著其国焉,著其邑焉,著其乡焉,著其里焉,外此无有也;著其氏焉,著其名焉,著其字焉,著其谥焉,著其官守焉,外此无有也;著其子焉,著其孙焉,著其孙之玄来焉;于其子孙玄来,仍著其爵焉,著其封焉,著其仕之时与国焉,著其家之地焉,外此无有也。”③方苞认为,太史公如此详实地列叙关于老子的这么多信息,就是为了去除人们对老子种种“幻奇荒怪”的传说“,以见其生也有国邑、乡里、名字,其仕也有官守,其终有谥,其身虽隐而子孙世有封爵、里居,则众说之诞,不辨而自熄矣”④。以理推之,如果对一个人了解到了这个程度,却又说不能确定这个人究竟是谁,甚至不确定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一定会被认为是个笑话。这实的一面的确实性,应该是坚不可摧的。
更进一步,太史公还请出了一个伟大的见证人——孔子,来见证老子其人其事。孔子的存在是无可怀疑的,他的名姓、官守、行迹、年代、世系都是确实清楚的。太史公在这一节中用了近二百字记载了孔子向老子问礼的事,与此相照应,在《孔子世家》里又用一百多字写了孔子见老子的成行与辞别的细节,《仲尼弟子列传》中说:“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史记》从三个角度,肯定了孔子问礼于老子的真实性,并把两大思想家的会面视为中国文化史上的旷古佳话。
所以,从实的角度看,太史公已经提供了老子乡里、官爵、子孙世系,也提供了孔子这样一个最可靠的见证人,老子的存在,应该是真实确定,无可怀疑的了。
但事实上,这种确实性,并没有如方苞所期待的熄灭后世各种异说。在司马迁之后,老子的形象出现种种不同的变异,出现了很多“幻奇荒怪”的说法。究其原因,还在于《老子列传》中对老子形象的塑造还有虚的一方面,这一方面的描写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上述老子形象的确实性,为人们的想象和争论埋下了无数的伏笔。
三
虚的方面首先表现在对老子终了的交代上。列传中说: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⑤。老子飘然西去,留下一个潇洒的身影,却给后人留下广阔的空间,引发很多添油加醋的推想。老子所过何关?如何过关?去到什么地方?司马迁都只是虚点一笔,有如书法中的飞白,开启了后人无限的想象力,也使老子本来实在的身影变得缥缈起来。
此处的“关”是哪一个“关”?有人说是散关,有人说是函谷关,莫衷一是。老子如何过关?关令尹喜到底是何人?司马迁没有说,但从汉代开始,人们开始为司马迁虚写的部分补充内容、添加细节。诸如关令尹喜善望气,见紫气东来,知道有高人有过关;诸如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等等。如托名刘向编撰的《列仙传》中,已有“老子乘青牛车去入大秦”的细节。⑥《史记·索隐》又引魏晋时的《列异传》:“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⑦从青牛薄板车到青牛,就显得更加飘逸了。关令尹喜在《庄子·天下篇》中称为关尹,与老子同一学派,列名且在老子之前。在《史记》此处,尹喜只是守关人,扮演了一个现代编辑的角色,他的作用是敦促老子写书,本身并无特异之处。到了《列仙传》里面,他就是一个“善内学,常服精华,隐德修行”的修行者,在老子来之前能“先见其,知有真人当过,物色而遮之,果得老子”。⑧后来,关令尹喜也与老子一起进入道教的神仙谱系。
特别是最后一句“莫知其所终”,更是在文化史上引发了长久的争论。“莫知所终”,究竟是终于何处呢?根据《庄子·养生主》推测,老子出关,应该是去了秦,终于秦,故《养生主》中有“老聃死,秦失吊之”的故事。司马迁没有采用《庄子》的这个说法,只是给大家留下一个存疑的悬念。到了《列仙传》,就进了一步,说老子“乘牛车西入大秦”,又说尹喜“后与老子俱游流沙,化胡。服巨胜实,”但最后也还是“莫知其所终”。⑨之后这个疑点就继续发酵,老子西去化胡的传说自东汉起就有,《后汉书》载汉桓帝延熹九年(166)襄楷所上奏章中有“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的说法。《三国志·魏书》注引鱼豢《魏略·西戎传》称:“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到了西晋,在佛道相争的背景下,道士王符借着这个司马迁留白的疑点,集传说之大成,撰写了《老子化胡经》,说老子携尹喜出关,度流沙,西入天竺,化为佛陀,立浮屠教,以证明道在佛教之先,因此道教应该在佛教之上。《老子化胡经》产生后,很快成为佛道二教斗争的一大公案,双方围绕此书的真伪,辩论了近一千年。
虚的方面的第二点,表现在司马迁对老子个人身份的含糊其辞上。在说及老子“不知所终”之后,司马迁又列举了三个说法,增加了老子身份和形象的模糊性与神秘性:
其一为:“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
其二为:“自孔子死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
其三为:“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
这三条引语,司马迁并未对它们表示肯定,而是用“或曰”、“云”、“莫知其然否”、“盖”等语表示了他引述时的态度和立场。细品其用语气,他并没有真的把这些说法与前面老子为李耳、老聃的说法相混。第一条中,老莱子与老子虽然同是楚人,同为道家,同与孔子同时,但二者的分际,还是很清楚的,老子所著乃五千言上下篇,而老莱子所著乃十五篇,两者显然不是一人。《仲尼弟子列传》中说:“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楚则老莱子”,更可见太史公认定他们是两个人。第二条中也有很多巧合易引人误解,比如儋与老子一样,也是史官,而且他的名字“儋”与“聃”音同,很容易被认为二者是同一个人。司马迁在此虽然没有断言,但言下之意还是很清楚的:一个当面教训过孔子,一个在孔子死后百二十九年才出现;一个莫知其所终,一个则亲身见秦献公;一个以自隐无名为务,一个则跑到人君面前谈国家大事;一个教孔子深藏若虚、盛德若愚,一个则谓秦国将出霸王、预言耸听,二者分际显然。第三条或许能为时间上的矛盾提供一个解释:老子活得够长,能活一百六十多岁,或者二百多岁,因此能前教孔子,后见秦献公。但本条更大的影响却是为神仙家们提供了想象和口实。
对于太史公本人来说,并没有肯定这三个说法,而只是本着史官精神,存留了当时人的一些传说,在这三种说法之后,他特意加了一句提醒“:老子,隐君子也。”因为老子是一个隐君子,事迹不彰,才会有这么多说法出来。但这些不确定的说法,却给后来的研究者留下了空间。近代以后许多学者考证《老子》成书于战国中晚期,甚至更晚。在《古史辨》的第四册关于老子年代的讨论中,关于老子晚出的意见,多是从太史公叙述的这些缝隙中生发出来的。⑩太史公所列举的这些有疑问的说法,在当代都有支持者。李零就认为老子就是老莱子,因为在楚国的文字中“,李”字的写法实际上是由来”“、子”二部分组成“,来”和“李”,都是来母之部字,古音完全一样,字形也相近“,老莱子”就是“老李子”。[11]何炳棣就认为太史儋才是真的老子,《老子》是他的书。[12]当然,也有坚持老子比孔子早的传统说法的学者,只不过增加了新的论证,比如陈鼓应、李学勤两位。[13]
不管怎么说,这些争论,都与司马迁老子传记中所留下的空白之处有关。相比于他的实写之处,传记中虚的一面在历史上激起了更大的涟漪,产生更长久的回声。
《老子列传》中还有一实中有虚之处,即司马迁所提供的家族的世系“: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太傅,因家于齐焉。”能详细提供一个人的世系,固然显示出对这个知之甚确,知之甚详。但这个谱系,细究起来却有很大的问题。这里说老子的儿子做了魏将,封于段干。但依据历史核算一下,魏成为列国,已是在孔子死后六十七年。[14]老子比孔子年长,以老子比孔子大二十岁算,即便他晚到五十岁生子,其子到三家分晋已是七十岁,到魏为列侯已是一百二十岁,怎么去当魏将呢?另一个大问题是:从老子时代到汉文、景帝有四百余年的跨度,老子世系只有八代。我们查可资参考的孔子家族的谱系,当汉景帝时,孔子的后代孙安国已经是十三代孙。前辈的老子八代孙,与后辈的孔子的十三代孙同时,未免不合理。老子世系本是《老子列传》是最实的一点,却露出了难以弥合的破绽,启后人无数疑窦,[15]这也增加了列传虚虚实实的感觉。
四
细读《史记》“老子列传”本文,对于老子的年代,太史公的倾向还是很清楚的。上面的这些传说,他明明都用了“盖”、“或”、“云”等语词以示不可信,而且也列举了足以区别三者的特点。从“老子列传”在《史记》中的排列,我们也可以看出来太史公的态度。《史记》中共有列传七十篇,其中凡写人物的都是按第一传主的年代先后排列,没有一篇例外。《老子韩非列传》是其中第三篇,它的前面是《伯夷列传》和《管晏列传》,后面依次是《司马穰苴列传》《孙子吴起列传》《伍子胥列传》《仲尼弟子列传》等。伯夷是周初的人,管仲是春秋早期的人,而司马穰苴事齐景公,大约与晏婴、孔子同时。司马迁把《老子列传》排在管仲和司马穰苴之间,说明太史公认为老子就是春秋时期孔子问礼的老聃。
但在文化史上,在老子的形象史上,传记中虚写的部分却生发出无数的新的问题、新的路向。在此,太史公更像一个高明的画家,既能细摹深描,又善留白,在短短的篇幅中,开启了一个充满张力的境界。正如画家笪重光所说:“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
①②⑤ 司马迁:《史记》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第三》,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39页,第2142—2143页,第2141页。
③④ 方苞:《方苞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1页,第51页。
⑥⑧⑨ 王叔岷:《列仙传校笺》,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8页,第21页,第21页。
⑦ 司马迁:《史记》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第三》,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41页。按:此处索隐曰引自《列仙传》,实际上非刘向的《列仙传》,据王叔岷先生考证乃是《列异传》之误,考证见王叔岷:《列仙传校笺》,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2页。
⑩ 罗根泽编:《古史辨》(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北京朴社1933年版影印。
[11]李零:《人往低处走——〈老子〉天下第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4页。
[12] 何炳棣:《司马谈、迁与老子年代》,见《有关孙子老子的三篇考证》,台北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2年版,第71—99页。
[13] 陈鼓应:《老庄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3—58页。李学勤:《申论〈老子〉的年代》,见《古文献论丛》,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第143页。
[14] 公元前453年韩、赵、魏共灭智伯,三分晋国领土,公元前403年,韩、赵、魏始为列侯。
[15] 见梁启超:《论〈老子其人其书及其道论〉》,《古史辨》第四册,第306页;何炳棣:《司马谈、迁与老子年代》,收入所著《有关孙子老子的三篇考证》,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2年版,第71—99页;尹振环:《重识老子与〈老子〉》,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