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可一日无此君”:论元人的“恋竹”情结
2012-08-15刘晓生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刘晓生[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东晋王徽之性喜竹,他“尝寄居空宅中,便令种竹。或问其故,徽之但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邪!’”①从此,“此君”便成为竹之雅称。作为“四君子”(梅、兰、竹、菊)之一,竹不仅外观清雅秀洁、婆娑有致,而且值霜雪不凋,四时常茂,最可称“全德品”。因此,除了喜爱在屋舍书斋种竹外,文人雅士们还常以竹为题入诗画,尤其是到了元代最甚。
“如果对元代的画家做一个统计的话,大家就会发现从赵孟 开始,在元代画家中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喜欢画竹。如果再算上画墨竹的,数量将会达到一半以上。”②如此众多之文人画家热衷此艺,除了“全德君子”的隐喻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更大的动机呢?该文章同时指出,写竹在元代“风靡”的思想根源——“元代汉族文人志士不甘受蒙古少数民族的统治,寄情于竹,因为对于文人士大夫来说竹才是真正的德君子,所以在元代那么多画家喜欢画竹就不足为奇了”,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未免有些以偏概全了。
笔者认为,在异族一统之下,由于政治、社会环境的复杂多变,文人士大夫群体已分化,对于其中一部分文人画家来说,政治因素确是其热衷此艺的思想根源。然而,应该还存在其他抱有不同动机的文人画家群体。但有一个共同点,即他们都“不可一日无此君”,这可归结为元人的一种“恋竹”情结。下文将对元代不同的文人画家群体进行初步的分析、总结,以揭示这一特殊的文化现象。
一“、书画同源”派 古人“画梅谓之写梅,画竹谓之写竹,画兰谓之写兰。何哉?盖花之至清,画者当以意写之,不在形似耳”。那么在元代,同样是“以意写之”,梅和兰为什么没有像竹那样得到文人画家更多的喜爱呢?“难道仅仅像人们说的竹象征虚心高节的‘德君子’吗?其实这里面有一个墨竹画自身发展规律的问题在里面。”此说较为确切地指出,竹画发展至元代的传承有序,这可从张羽的《李遵道墨竹歌》中窥见出:
墨竹 自何人始,辋川石刻今余几。后来萧悦稍出群,香山侍郎独称美。/洋州太守善写真,长帽先生差可拟。江南谩作金错刀,枝叶离奇何足齿。/北方作者夸澹游,房山继之妙莫比。湖州公子最擅名,同时亦数蓟丘李。/蓟丘有子能传家,笔势翩翩此其是。……③
按“,辋川”,指王维。“萧悦”,唐代画竹名家“,夫墨竹者,肇自明皇,后传萧悦,因观竹影而得意,故写墨君”④。“香山侍郎”,应指白居易,号香山居士,曾当过刑部侍郎,亦善画竹。《文与可墨竹东坡山谷题跋》“:洋州太守生通神,胸中千亩吞渭滨”⑤,故“洋州太守”应指北宋画竹宗师文与可。“长帽先生”,推测为苏轼。苏轼与文与可为同时代画竹高手,后代亦常将两人并称。“澹游”,金代画竹名家王庭筠(号黄华)之子曼庆(号澹游)。“房山”为元代高克恭号。“湖州公子”当指赵孟 。“蓟邱李 ,字仲宾,号息斋道人,为吴兴别驾,喜写墨竹,用文与可法,动笔郁然”。李 子士行,亦能写竹。
作为元初书坛盟主,赵孟 极力倡导“以书入画”说⑥。他明确指出,将书法中的“八法”(泛指书法用笔、笔法)融会贯通于写竹当中的用笔法。
此后,最为积极的响应者是鉴书博士柯九思。“柯九思善写竹,尝自谓,写干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法,或用鲁公撇笔法,木石用金钗股、屋漏痕之遗意。”⑦可见,柯博士更将“八法”具体化了,正如他自己所评论“:凡踢枝当用行书法为之,古人之能事者,惟文、苏二公。北方王子端得其法。今代高彦敬、王澹游、赵子昂其庶几。前辈已矣,独走也解其趣耳。”此外,还有来自同时代的回响“,姚公绶自题竹云,逸史画竹如写字,枝叶皆从八法来。苦苦欲求形似者,清风安得扫尘埃”,此中还提出了关于形似与神似的创作论命题。
赵孟 在书法上开“复古”之风气,作画也讲求“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⑧在他看来“,工”即是过于追求形似,故宁可不“工”。“简率”则出于自然,近于神似也。后来倪瓒也有相似的论调:“余之竹聊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只不过他说的更为直白“,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逸气”说在其后的画坛产生深刻影响,主要体现为作画追求神韵,重神似轻形似。
无论是提倡“古意”说,还是强调“以书入画”,写竹在这一派画家群当中,并没有显露出多少政治意味,而是偏向于书画本身发展规律的理论提升。
二、表志抒怀派 钱选,字舜举,号玉潭。作为南宋遗老,他既不仕元,也无反抗异族统治之心,其诗无怨愤不平之意,而甘隐于绘事以终老“。目极江南有所思,余不风雨落花时。钱郎应恨春归尽,独倚东风写折枝。”“恨春归尽”,暗指南宋灭亡,故园不在。好友赵孟 等人纷纷仕元了,他却“独倚东风写折枝”,写竹成为了一种寄托,不正是竹之坚韧不屈契合了自己的心志么?
吴镇,字仲圭,号梅花道人,其为人孤洁高澈。从下面一首自题画诗中,可以看出他隐居生活的情景:
结茅山阴溪之曲,最爱轩窗对修竹。四时谡谡动清风,三径萧萧戛寒玉。/也知一日不可无,彼且恶乎免尘俗。夜深飞梦绕湘江,廿五清弦秋水绿。
梅道人戏作《水竹山居》,至正戊子。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苏轼语),成为吴镇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他不仅手植修竹,而且善写竹并作了大量的题竹诗,还曾赠师墨君、为友人写《竹谱》。最爱轩窗静对竹“,一日不可无”。他与“此君”周旋久,真可谓“身与竹化”矣。
对于像钱选这般不仕不隐的遗老画家,虽然能做到不激不励“,隐于绘事”以终老,但用逃避的方式回应新的王朝,显示了他的“恋竹”多少含有些悲凉的境况。而吴镇在元代可称得上真正的隐士,其“恋竹”不含一丝政治意味,也没有出于书画理论探索的自觉与动机,而是纯乎天性与自然,写竹只是为了畅怀、为了抒发个人孤洁简率的秉性。
三、因竹晋升派 李 ,字仲宾,号息斋道人。画竹历来被视为寄托孤高清傲的,然而在李仲宾身上,与其说是为了陶冶情性,不如说是猎取声誉的捷径。他从一名小吏,青云直上,做到集贤大学士,阶荣禄大夫(从一品),最后以光禄大夫(从一品)致仕,是个典型的官僚画家。
“李公(仲宾)今方以此(指“画竹”),上当天意,宠誉赫奕,抑荣矣”,可见,善画竹对他的晋升起到关键的作用。为博得元朝统治者的赏识,他“煌煌蓟丘公,描写登画图。丹青照屏帷,如对古丈夫。乃知庙堂上,一日不可无”。同样是此君“一日不可无”,然而已不是王子遒当年的写照,反而多了份汲汲于名利的烦躁。
柯九思,字敬仲,号丹丘生。作为奎章阁的鉴书博士,因涉猎广泛,他对书画一事有较多的品评和鉴识,在上文已有论及。此外,他又“曾写幽姿(竹)上御屏”⑨,迎合了统治者的喜好,这也是元文宗格外宠信他的缘由之一吧。
奎章阁上恣临摹,高节偏承雨露多。冷澹故能追石室,萧疏应不减东坡。⑩
能得到当朝统治者的宠信,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恐怕柯博士也是懂得珍惜的。但张雨作为方外之士,自然淡泊名利,“高节偏承雨露多”,他认同柯九思的人品和画艺,而对其得宠却表示惋惜。
综上所述,本文从“恋竹”的心理动机这一角度出发,对于元朝的知名画家进行了初步的分析和探讨,归结为三种类型:“书画同源”派、表志抒怀派和因竹晋升派。然而,这种划分方式并不是绝对的,比如柯九思写竹的动机是较为多变的,其“恋竹”的情结很难确定地归结为某一类型;赵孟 的“恋竹”可能也出于表志抒怀,但不像钱选、吴镇具有典型性。所有这些都是有待做进一步探索的。
① (唐)房玄龄:《晋书》卷八十列传第五十“唐太宗文皇帝御撰”,收录于《钦定四库全书》,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562页。
② 万新华:《柯九思墨竹艺术论》,载于《东南文化》1999年第4期,第76页。
③ (明)董斯张:《吴兴备志》卷六“官师徵第四之五”,收于《钦定四库全书》,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653页。
④ 张退公:《墨竹记》,收录于《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968页。
⑤ (明)曹学 :《石仓历代诗选》卷四百六十二“宋贤三绝卷”,收录于《钦定四库全书》,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156页。
⑥ (明)郁逢庆:《书画题跋记》卷六“松雪自题古木竹石”,收录于《钦定四库全书》,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365页。
⑦ 刑部左侍郎卞永誉:《书画汇考》卷四十九“柯敬仲墨竹图”,收录于《钦定四库全书》,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472页。
⑧ 刑部左侍郎卞永誉:《书画汇考》卷十六“赵文敏作画帖”,收录于《钦定四库全书》,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886页。
⑨ (明)凌云翰:《柘轩集》卷一“柯敬仲竹为陈常仲赋”,收录于《钦定四库全书》,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958页。
⑩ (明)郁逢庆:《书画题跋记》卷七“柯丹丘墨竹”,收录于《钦定四库全书》,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9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