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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酒神·海明威:悲剧的重生

2012-08-15亢淑平刘晓虹太原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太原030024

名作欣赏 2012年6期
关键词:酒神尼采海明威

⊙亢淑平 刘晓虹[太原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太原 030024]

一、悲剧与酒神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曾说过“,酒神精神”①必将得到重视,新的悲剧时代必将来临。悲剧,从美学意义上说,是审美范畴之一,其实质在于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矛盾冲突,具有人类普遍的意义。在尼采那里,悲剧指的是希腊悲剧,它源于酒神祭祀的合唱歌队,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戏剧。歌队是悲剧的基础和核心,处于半醉状态的歌队进入角色,把自己看成萨提儿,作为萨提儿的他又看见了神,即他在自身的变化中看到一个身外的新幻象,悲剧随着幻象的产生而诞生了。在这一过程中,酒神状态以日神造型表现出来,因此,悲剧是日神与酒神的结合。如果我们将二者相对照,可以发现,悲剧精神实际上就是一种打不垮的“硬汉子精神”,是一种面对痛苦甚至死亡仍然能大笑的英雄主义、后现代主义精神,是对人生悲剧深刻体验基础上的超然释怀的姿态。

尼采的名作《悲剧的诞生》深深植根于叔本华哲学,认为生活是痛苦的。于是,尼采认为悲剧是人类忘却痛苦的灵丹妙药。日神(阿波罗精神)能够赋予世界一种形式或者秩序,它代表的是适度克制;酒神(狄俄尼索斯精神)与日神相比,更加原始,也更加狂野,它代表的是一种冲动或情感的发泄。二者对于人类都是必需的,人需要日神的梦幻,除此之外,也需一定的形式排遣痛苦。日神的张力对原始的酒神冲动是一种极大的制约,使其破坏性减弱为一种狂欢形式。日神与酒神的结合,是秩序对冲动的约束,是理性对非理性的制约。于是,在这种既虚幻又真实的生活中,人的意志才得以宣泄,生活的痛苦方得以暂时忘却,世界才变得可以忍受。与叔本华寄托于来世的观点相比较,尼采的思想具有很大的进步性和积极意义。

二、悲剧的衰落 古希腊罗马时期,诞生了三位伟大的悲剧作家。被公认为其中之一的欧里庇得斯意外地在尼采这里变成了所谓的渎神者。原因在于,尼采认为最早的悲剧仅仅是歌队,没有观众的参与,歌队的煽情以及观众的陶醉使他们融为一体,成为抵御现实的一堵活城墙。同时,人们的意志得以宣泄,生活的苦难也进而变得可以忍受。但是,欧里庇得斯却把观众带上了舞台,这类观众按照尼采的理解是指生活在世俗世界中的文明众生。而且,剧中的欧里庇得斯像一位清醒的评判者,以自己的理性之剑规范着舞台上的一举一动,把酒神因素扼杀殆尽。不仅如此,欧里庇得斯还取消了歌队,完全用语言表现情节。尼采认为,作为现象的器官和符号的语言,绝对不可能把音乐最深层的内核披露出来。②这样,意志本身就失去了表现自己的形式,从而使表象世界失去了本来意义。因此,欧里庇得斯不仅扼杀了悲剧艺术,同时还扼杀了一种生存方式和一种人生哲学。悲剧的衰落由此开始。

纵观西方文学的历史,我们不难发现,人类对于知识和理性的态度经历了一个形似W的轨迹。古希腊罗马时期,人类塑造了众多高度人格化的神和英雄,他们具备人类的思想感情和形象,既不是抽象道德观念的化身,也不是阴森、怪诞的兽形妖灵。他们虽然具有特殊的本领和巨大威力,但也有人的七情六欲,甚至也会嫉妒,也爱慕虚荣。如众神出于嫉妒争夺金苹果的故事,普罗米修斯舍弃个人利益为人类盗火的故事等等。在所有这一切中,酒神精神占据上风,非理性因素占主导地位。人类的意志在神和英雄身上得以映射,得以宣泄。人类的童年快乐无比。

然而,到了中世纪时期,基督教、基督文化取代了古希腊文化,当时的神学思想极力宣扬神权至上,人则生来渺小,神权应该统治人权。此外,教会还大力鼓吹禁欲主义和来世观念,为不合理的等级制度提供理论基础。基督教把古希腊罗马时期人们赋予神和英雄的七情六欲推向了罪恶的极端,也就是把人本身的情欲推到了罪恶的边缘。于是,耶稣取代了原来神的地位,而之前神与人的和谐关系也被打破。基督教对人类心中的上帝的曲解和亵渎,使此时所谓的上帝成为套在人们头上的枷锁。基督教的出现打破了人们对于痛苦的忘却。日神与酒神的平衡关系也渐渐被破坏。

随着新兴资产阶级对人本主义思想的宣扬,以及科学技术领域日新月异的发展,人类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文化价值观念都得以改变,所有这些因素都使得人类对自身与外界的认识不断深化,基督教戴在人们头上的紧箍咒逐步被挣脱。及至现代主义时期,资本主义文明的发展达到巅峰状态。科技的迅猛发展导致了消极的后果,人沦为科技的奴隶和现代化生产的机器,加上两次世界大战向人类尊严提出的公开挑战,不仅使人们对人类的本性产生了怀疑,也对人类未来的前途命运深感悲观和忧虑。酒神精神缺位的灾难得以充分显现。人类变成了孤独的甲虫,变成了他人眼中的毛猿,他们无所适从,人生在他们眼中充满了喧哗与骚动。此时尼采大喊,“上帝死了”③,真正的上帝被一群祈祷的野兽所扼杀。于是,抛却理性的人类转而耐心等待着戈多的到来,企图重新找回童年的美好生活。

知识与理性成就了两千多年的世界文明史以及人类社会的今天与明天,但在尼采看来,科学与知识神殿的辉煌也使人类失去了太多。正所谓避雷针的发明导致丘比特的消失;电灯泡的问世造成普罗米修斯的消亡;美容院的出现致使维纳斯消逝。人类虽建立了奇高无比的知识金字塔,自己却不是这座金字塔的主人,他失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家园,因而也失去了人的价值。我们不再去感觉这个世界,而是去计算、测量世界,我们用金钱、数字衡量一切,用理性规范世界,于是,悲剧衰落,人类重新坠入一片苦海。

三、悲剧的重生 尼采悟得了悲剧的诞生,看到了悲剧的衰落,却未等到悲剧的重生。但他坚信终有一天悲剧必将重生。1900年8月25日,带着内心的痛苦、遗憾与信念,孤独而伟大的哲学家尼采与世长辞。他是世纪的早产儿,那个时代是他的继母。其超前思想在其有生之年虽遭遇冷落,却在其逝世后引起了全世界的轰动。就在其去世的前一年,美国诞生了一个伟大的人物,作家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他完成了尼采的夙愿,使得悲剧重生。

尼采采纳叔本华的观点,认为人生是痛苦的;海明威作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同样经历着内心的煎熬。在痛苦的笼罩下,尼采为人类提供了一幅济世良药——酒神精神;海明威发明了一种叙事文体,并为自己赢得了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两位伟人虽身处不同国度,分属不同领域,却在相同的心境之下,相继为人类寻求着解除痛苦的妙方。

按照尼采的永恒轮回说,也许海明威正是新的轮回上的第二个尼采,只不过把尼采的终点作为起点的海明威具有更大的强力,是上升之后的强力意志,是新轮回中的超人。

假如说尼采解救人类于痛苦尚处于思想阶段的话,那么海明威已经进入了实践阶段。在《海明威评传》中,董衡巽将海明威的艺术风格总结如下:诗与画;圣经般的简洁;传达的清晰度;内心独白的透明度。海明威以笔为戈,一反之前的文风,把舞台变成了“无我之境”,而导演却超脱在外。④台上人物尽情狂欢,没有作者的指挥,也无观众的参与,酒神精神又回到了我们的身边,尼采的悲剧之美又得以彰显。

海明威使悲剧成功复活主要是通过独特的写作风格实现的,其中首推对话写作的技巧,较经典的有短篇小说《杀人者》中对人物的介绍:

“你们吃点什么吗?”乔治问他们。/“我没想好,”一个人说,“阿尔,你想吃什么?”/“我也没想好,”阿尔说,“我也没想好要吃什么。”⑤

起初,乔治询问了顾客的需求。然后,两位顾客做了回答。这里我们能发现作者用“一个人”引出其中一位顾客是“阿尔”,人物出场非常自然,省去了作者为我们进行人物介绍。至于“一个人”到底叫什么,文本中一直用“第一个人”“另一个人”“另一个矮小的人”等说法来代替人名,直到阿尔说:“迈克斯,他是不是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呀?”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他叫迈克斯。这是二位顾客名字的引出过程,作者没有以全知者的姿态告诉我们,而是用对话循序渐进地展示出来。这是作者一手安排的,他在该讲述的地方用对话的方式透露信息,而自己却隐藏起来。

又如,《世上的光》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酒保:你要什么?/尼克:啤酒。/汤姆:你们店里的混账猪腿是臭的。/酒保:你自己才臭呐,你们这帮阿飞全是臭货。/汤姆:他说咱们是阿飞。/尼克:听我说,咱们还是走吧。/酒保:你们这帮阿飞快给我滚蛋。/尼克:我说过我们要走,可不是你叫了我们才走。/汤姆:回头我们还来。/酒保:最好你们不要来。⑥

这里,多个人物的多重声调形成了一种复调对话方式。人物声音的相互交叉达到了重奏般的独特效果。同样,这个舞台上只有人物,他们畅所欲言,没有任何外在力量支配他们的意识,更没有观众的参与。他们是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做着自己的事情,这个世界只属于他们。

再如,短篇小说《杀人者》中有一个情节写到:尼克得知安德森被追杀后及时去向他报信,安德森却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心不在焉,说话模棱两可,好像拿不定主意。此处,作者规避了传统小说中惯用的处理方法,不用全知视角为我们解疑,而是把问题留给读者去解答。文中的叙述者只为我们捕捉画面和声音,而本人却难觅踪影。另外,为了充分展示安德森的内心,文中有以下文字:

“这件事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安德森说。/“我不想知道他俩长什么样,”安德森说。他望着墙。“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情。”/“不,”安德森说。“那(去找警察)没什么用。”/“我再也不想东奔西跑了。”/他望着墙。/“不成。我得罪了人啦。”他依然用那种懒洋洋的腔调在说话。⑦

安德森的回答表明他既不愿去报警,也不愿离开那个小镇。“他望着墙”几个字被重复提到,意在强调他对此事的毫不在乎。这与皮影戏如出一辙,剧中人物的神态栩栩如生,有独立的意识和声音,通过人物的话语观众知晓了故事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人物的内心活动。观众看到的是鲜活的人物,听到的是不同的声音,捕获的是人物的不同内心。而为我们展示这一切的作者却从未谋面。海明威采用没有叙述者干预的交互对白形式成就了他对这个故事的特殊表达方式。⑧“那时甚至不再有一个叙述者。事件按其所发生的时间顺序排列出来。这里无人说话;事件似乎在叙述自身。”⑨

海明威使悲剧重生的另一个关键因素就是叙事视角的成功运用。海明威与其他作家一样,在文本中实现了叙述者与受述者之间的互动。所不同的是,海明威文本中的“第二作者”⑩从不以全知全能的高姿态自居,他通常情况下都是将自身隐退,即使偶尔出现,也不会指手画脚。短篇小说《白象似的冈峦》讲述的是一个男人带着一位姑娘到马德里去让她做一次违法的手术。海明威在小说中对此事只字未提,也没有描述姑娘的恐惧或其他感受。只写了这对男女在路边的车站等车,天气很热,他俩边饮酒边交谈。“在这个主要由对话构成的短篇里,海明威自始至终没有做丝毫努力来影响读者们的思考、印象、结论。他本人从来不在作品里;他一倾半刻也不挤到读者和对象当中去碍事。”⑪

鲜用全知视角是海明威的叙事特色,即使偶尔使用全知视角叙述,也依旧不露自己的痕迹。如《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有一段关于狮子中了第一颗子弹后的描述:

它迈开大步,沉重地小跑起来,由于肚子受了重伤,身子有点摇晃。它穿过树丛,向高高的野草丛和隐蔽的所在跑去。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响,从它身旁擦过,撕裂了空气。接着,又是砰的一响。它感到子弹打中了它的下肋,而且一直穿进去,嘴里突然涌出热乎乎的、尽是泡沫的血。它飞似的向高高的野草丛跑去,它可以蹲在那儿,不被人看到,让他们带着那砰砰会响的东西走近,只要一够得上,它就可以向带着那个东西的人扑过去,把他逮住。⑫

这是海明威用全知视角写的一段文字。他把捕猎者的准确枪法和狮子受伤后的一举一动细腻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犹如现场有一架摄像机在进行超近距离的拍摄。另外,陌生化手法也得到了巧妙的运用,“砰砰会响的东西”使我们恢复了对熟知事物的感觉,避免了读者的感觉钝化和审美疲劳。作者的写作能力达到如此让人拍手称快的效果,与其说这得益于他对涉猎的爱好,不如说是他游刃有余地运用叙述视角的结果。⑬

又如,《乞力马扎罗的雪》对主人公哈里渐趋死亡的描写,作者只是从侧面写了动物的反应以及哈里的意识状态,对死亡之事不着一字,却尽得风流。也难怪有人将文本误读,得出哈里获救的结论。海明威只是为我们展示了相应的语境,之后一切尽是空白,其言无言。正如舞台上演员的表演一般,达到忘我的境界之后全然不知尚有观众的存在。

海明威在自己的作品中,从未以评判者的身份出现,更谈不上以理性之剑规范舞台人物的一举一动,只是默默无闻地在幕后做一位隐形导演,以此实现了文本中静态窗口的舞台化、人物对话的狂欢化和窗口移动的自然化。⑭至此,舞台上所有人都进入了狄俄尼索斯的狂醉状态。

尼采虽口口声声怀疑语言“绝对不可能把音乐最深层的内核披露出来”⑮,但经由文字大师海明威妙笔一挥,语言的音乐性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语言的表达功能丝毫不逊色于音乐。

在悲剧重生的过程中,尼采扮演了狮子的角色,海明威则承担了超人的重任,他们联手缔造了更高形态的悲剧。于是,源于希腊悲剧而又超乎于希腊悲剧的海明威悲剧诞生了,希腊悲剧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人类面前,新的悲剧时代业已来临。希腊悲剧得以重生!尼采夙愿终得实现!

①②⑮ 尼采.悲剧的诞生[M].赵登荣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7:35

③ Nietzsche,Friedrich.TheGayScience[M].translatedby JosefineNauckhoff.NewYork:CambridgeUniversityPress,1974:119.

④ 董衡巽.海明威评传[M].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216-232.

⑤ ⑥ ⑦ ⑫ Hemingway,Ernest.TheEssentialHemingway[M].London:ArrowBooksLtd.,1993:419,438,427,468.

⑧亢淑平.海明威式叙述者的本质特征——《杀人者》中叙述者的特点[J],太原科技大学学报,2010(02):164.

⑨拉曼·塞尔登.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M].刘象愚,陈永国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373

⑩亢淑平.“第二作者”的诞生与叙述交流模式的改进[J].中北大学学报,2011(01):106-110.

⑪ 董衡巽.海明威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135.

⑬ 亢淑平.从叙事学和文体学角度简析《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J].中北大学学报,2010(02):45.

⑭ 亢淑平.论海明威《杀人者》一文中窗口的特点[J].科学之友,2007(01):108-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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