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日瓦戈医生》安季波夫的悲剧性及其意义
2012-08-15何洁芳钦州学院中文与传媒学院广西钦州535000
⊙何洁芳[钦州学院中文与传媒学院, 广西 钦州 535000]
作 者:何洁芳,钦州学院中文与传媒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
苏联著名作家鲍·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自问世以来就风靡世界,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成为国内外被广泛阅读和研究的俄罗斯作品之一。目前,在学界从不同的视角和层面对《日瓦戈医生》研究的成果颇多,其中在《日瓦戈医生》的人物形象研究方面,多数研究者的目光停留在主要人物日瓦戈和拉拉的人物形象身上,而对安季波夫等次要人物形象的研究多有忽略。笔者试从安季波夫形象的悲剧性入手对其悲剧性根源及意义进行探析。
著名的美学家、旅美学者高尔泰认为:“每个民族、时代社会的文化,都有其不同于其他民族、时代、社会的特征,表现出不同的民族性格、不同的时代精神和不同的社会思潮。”“伟大的艺术作品总是表现出深刻的哲学观念。它不仅是民族性格、时代精神、社会思潮等等的产物,而且也能动地参与形成民族性格、时代精神、社会思潮,是自己民族、时代、社会的代表。”长篇诗化小说《日瓦戈医生》,以其独到的视角和风格,深刻地刻画和展示了拉拉的丈夫安季波夫那不同凡响的人生选择以及其可笑、可悲、可怜、可恨为特征的悲剧性艺术形象。审视和剖析安季波夫悲剧性的社会根源及意义,无论是思考和反思苏联1905年俄国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国内战争等一系列宏大的历史变革进程中的社会矛盾与冲突,还是哲理性地审视人性与社会发展,都具有社会意义和审美价值。
一、安季波夫的悲剧性
所谓悲剧性,是把社会生活中的不幸与苦难、痛苦和毁灭的现象当作审美对象,对悲剧主人公在遭受到不幸与毁灭时所持的态度进行审美的判断和评价。作为一种审美范畴,不悲不成为其根本特点,悲之愈深,哀之愈甚,愈能产生悲剧性的审美效果。
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安季波夫(又名:斯特列利尼科夫),是作者刻意创作的与日瓦戈医生形成对比映衬的一个悲剧性艺术形象。他由一个聪明好学、知识广博、志向远大、勇敢坚强的知识青年,演变为一个狂热冷血、心灵畸形、变态扭曲的所谓革命者。透过这个充满怨恨与复仇心理的人物的命运际遇,我们不难窥见其身上所折射出的俄罗斯及俄罗斯民族所具有的双重性与极端性的特点。作为养路工人儿子的安季波夫,虽然出身低微,但潇洒英俊,才华超群。读中学时就疯狂爱上了美丽的没落贵族小姐——拉拉,并把她视为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为了拉拉,原本心灵纯洁、聪颖好学的安季波夫,发挥“在博览群书过程中具有非凡的吸取和积累知识的本领”,发奋读书并大学毕业,最终赢得了拉拉的芳心。两人曾一度到尤里亚金的一所中学教书,过着平静的生活。安季波夫在教授拉丁文和古代史期间,靠自学使数学、物理和其他精密学科达到大学的程度,成为一个知识广博的教师,并“在自己那些教育界的同事中间已经出人头地”。自新婚之夜得知拉拉的少女贞操被伪善的律师科马罗夫斯基骗取后,追求纯洁完美的爱之梦被打碎,他痛苦万分。安季波夫对世界的认识虽不及日瓦戈医生那般深刻而独到,却也远远高于一般的凡夫俗子,他要做出一番事业向世人证明自己,他要为拉拉“所忍受的一切痛苦彻底报仇,洗清那些悲伤的回忆”。按照当时法令可以免除军役的他抛妻别女,积极主动投身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和国内战争等革命和战争的洪流中,并幼稚地认为这是理想的出路,以此来证明自己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男人的强大。
在战场上的他“革命性在任何方面都不落于后人,但他的突出表现是真诚和狂热”。在战斗中,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挥动举在头上的手枪,嘴张得不能再大地喊‘乌拉’”,“领着大家冲到奥地利人的避弹壕跟前”,成为红军指挥员的安季波夫,表现出异常的勇敢与无畏。为了革命,他可以不顾一切,鄙视一切。为了建立所谓的“革命成果”,“仿佛某种抽象的东西注入他的面孔中,使它失去了光泽。一张活生生的脸变成思想的体现,原则的化身”。于是,“他开始对事件的进程恼火,对历史恼火”,他不仅同历史怄气,还要同它算账。为此他开始丧失了人性乃至六亲不认:用装甲车炮轰不服从命令拒绝交送马匹给红军的村民、火烧村庄、不愿与妻女相认,甚至还下令炮轰明知妻子和女儿在那里居住的城市。
如果说对儿时的伙伴后为白军指挥员的加利乌林赶尽杀绝属阶级斗争的需要无可厚非,但用对待敌我矛盾的手段去对待百姓和自己的亲人就不可思议了。可是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为了人民、为了革命”而在所不惜的。从而展现了在狂飙突进式的集权专制的革命风暴中安季波夫心灵的极度残缺、人性的极度变态扭曲及行为的极度张狂。当安季波夫遭“肃反”清算后他的人性开始复苏,并急着四处寻找离散的妻女。当得悉妻子拉拉和女儿再次被科马罗夫斯基哄骗至遥远的远东共和国时,他选择了死亡,饮弹自尽。
西方戏剧家曾把悲剧分为命运悲剧、性格悲剧、社会悲剧。古希腊命运悲剧中的安提戈涅、奥瑞斯特、安德洛玛克、俄狄浦斯王;莎士比亚悲剧中的罗密欧、朱丽叶、哈姆莱特、奥瑟罗、麦克白、李尔王;中国悲剧中的焦仲卿、刘兰芝、梁山伯、祝英台、窦娥、繁漪等人物形象无不充满悲剧性。而安季波夫这个艺术形象,其悲剧性可谓一应俱全,并且是无法用可笑、可怜、可悲、可恨能够概括的。他的悲剧典型而生动,是当时绝大多数俄罗斯知识分子对集权统治者的盲目信任以及对革命的狂热追求和非理性的冲动所造成的社会悲剧的写照。
二、安季波夫悲剧性的成因
由一个原本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知识分子演变成一个为了所谓的“革命”而狂热冷血、心灵扭曲的精神“狂人”,其悲剧性的根源及成因很多,笔者认为决定性的因素与俄罗斯的民族精神、宗教思想,以及个人长期被压抑而不得释放的潜意识影响密切相关。
1.俄罗斯民族精神的影响 一个民族的民族精神形成于一个民族的历史中。俄罗斯位于亚洲的西边和欧洲的东边,横跨欧亚两个大陆。正如俄罗斯伟大的思想家别尔嘉耶夫指出:“俄罗斯民族不是纯粹的欧洲民族,也不是纯粹的亚洲民族。俄罗斯是世界的完整部分,巨大的东方——西方,它将两个世界结合在一起。”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使俄罗斯民族“致力于使俄国人成为欧洲人”,“成为具有欧洲精神的俄国人”,“致力于欧洲主义全面渗透到我国的人民性之中”。但在其历史发展的进程中由于受到蒙古人两百多年的统治,东方人的特质又深深地烙在他们的身上。因此,在西方人的眼里俄罗斯人是东方人,在东方人眼里俄罗斯人是西方人。他们既不能融进西方也不能融进东方,这种尴尬的处境和身份,使他们形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民族精神,这种民族精神具有独特的两面性和矛盾性:既具有效忠祖国维护民族自尊的强烈爱国意识,主张专制统治,又具有无政府主义思想,追求随心所欲的自由,主张集体主义,但从中又渗透了严重的个人主义意识;崇尚暴力,有时甚至失去人性,但又善良、仁慈、温情,充满人道主义精神;既循规蹈矩地遵守教义教规又不断地去寻找真理;鼓吹民族主义,但又具有普济主义和全人类性的意识;既有谦逊恭顺的奴性,又不乏放肆无礼和反叛精神。安季波夫在国家最需要的时刻弃教从戎,投身于硝烟弥漫的战场,他不仅为国家和民族抛头颅、洒热血,而且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和真理,不认妻女,成为颇具俄罗斯民族精神的典型代表。
在安季波夫看来暴力是人间进行的最后审判,为此,他奋不顾身地、盲目而疯狂地摧毁一切阻碍他建立革命丰功伟绩的障碍,包括敌人和无辜的人民,认为这符合革命的“教义”。为了所谓的功业,他几近疯狂,这显示他崇尚暴力而惨无人道的一面,但他并不是一个杀人成性的红军将领。在很多时候他又表现出善良和仁慈的一面,比如释放了被当做奸细抓来的日瓦戈医生,毫不犹豫地放掉了打黑枪的“小白匪”,最后四处寻找分别多年的妻女……俄罗斯人两面性和矛盾性的民族性格在他身上表现得很充分。安季波夫曾是出色的红军指挥员,因被敌人俘获又非布尔什维克的致命硬伤,最后使他由革命的领导者沦为被革命清洗的对象,为躲避政治灾难,四处逃命,惶惶不可终日,最后的命运归宿是彻底绝望而开枪自杀。他无疑是那个年代成千上万狂热追求革命的殉道者中的典型代表,他的“英雄”之路洒满了同胞的鲜血,并充斥着百姓的哭号,他的悲剧既是个人和社会的,更是时代的。
2.俄罗斯宗教思想的影响 在俄国,宗教作为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起着不同的作用,对俄国文化产生不同的影响。宗教在人们的思想和世界观领域内占据了重要地位,决定了文化发展的性质、方向,甚至试图主导整个社会生活。家庭观、伦理道德观与宗教都有着密切关系,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宗教已经成为人们日常行为的准则。
安季波夫虽然是一个进步的知识分子,但是俄罗斯东正教的传统思想,尤其是女性贞洁观,却在他的脑海里根深蒂固。男尊女卑思想是东正教教义的一个重要内容,它强调女性贞洁,认为女性首当其冲的责任和义务是做个好妻子,这是女性尊重“律法”的重要表现和前提。尽管婚后的拉拉尽职尽责地履行一个好妻子的责任和义务,但“在他之前她曾经属于别人”已成了安季波夫脑海中一种挥之不去的观念,让他备受煎熬、痛苦不堪。
此外,“在基督教教义中存在着人世与天国的关系,但我们看到,作为一种动态宗教,基督教在伦理层面上其实是理性主义的,即可以通过逻辑归纳寻找出实现救赎的行为准则。”东正教也不例外。安季波夫选择了抛弃家庭——参加革命——回归家庭这一条曲折的人生道路,甚至“为了革命”,不惜下令炮轰妻女。他想用实际行动去救赎受难的爱妻——拉拉,“要以一个满载荣誉的征服者的身份回来,把所有在战争中获得的桂冠放在妻子女儿的脚下,让她们永垂不朽,眼花缭乱”,以此来证明自身价值。
3.潜意识的影响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提出了三维人格理论,即人格结构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组成。本我又称伊德,即性本能,是人格中最原始、最模糊、最难把握的部分,是人格结构发展变化的原动力,遵循“求乐”原则。自我则是人在现实环境中由本我中分化发展而产生的,处于本我和超我之间,遵循“现实”原则。超我是人格结构中的最高层次,是升华为道德化和理想化的自我,遵循“完美”原则。在这三维人格结构中,自我起着协调本我和超我的作用,既要压抑本我的无道德宣泄,也要促成超我的生成。安季波夫读中学时初遇拉拉,拉拉迷人的美貌激起他本我的欲望,由于门不当户不对,自我压抑着本我。后经自身拼命努力、不断完善,一度成为超我,终于大学毕业娶到拉拉,长期处于压抑状态的本我终于得到合理的释放。但得知拉拉的初夜权不属于自己,传统的男权主义思想使他感觉到本我和自我受到极大的玷污,原本合理的本我宣泄顿时变成不合理,本我变态发展,即用极端的思想和行为疯狂地进行发泄,以致最后丧失人性六亲不认。当他被视为肃反对象时,本我在自我的调解下,逐渐走向超我,致使他“历尽难以想象的艰辛和千百次的冒险”,以超人的毅力跋涉千里穿越西伯利亚寻找妻女。并表示“现在只要能见她们一面,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三、安季波夫悲剧性的意义
纵观安季波夫一生,从他爱恋家庭——抛弃家庭——参加革命——回归家庭(被革命抛弃后)的人生轨迹,不难发现其人性的变化:充满人性——失去人性——回归人性。安季波夫的形象极具典型性和普遍性,高度浓缩了那个特殊的历史年代相当一部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悲惨命运与结局,同时也象征了苏俄集权专制时期,人们想通过革命建立自由平等、公正合理、人人幸福的“乌托邦”社会的幻灭。小说对安季波夫悲剧形象的成功刻画,从造成人性变异的社会根源的角度给予人们历史与哲学的反思,向世人披露了肆无忌惮的杀戮和党同伐异的暴政,强权、暴力、野蛮代替了民主、和平和文明的历史真相。深刻地透析了苏俄时期意识形态的失误给国家带来的不应有的内乱,以及给俄罗斯人民造成的巨大的心灵伤痛,不仅叩问人类的灵魂,而且以先知的意念预测了俄罗斯的未来。
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帷幕里,“科学社会主义”由于固有的理论缺失以及在传播中扭曲变形,在苏俄以及后来东欧社会主义各国造成了国家权力异化、专制独裁、官员腐败的弊病。在俄国尽管十月革命的浪潮消退了,主流社会主义运动的大潮已成历史,经济衰退,民不聊生,公有制和计划经济纷纷彻底失败导致苏联的最终解体,但是《日瓦戈医生》中安季波夫类的悲剧并没有随历史结束和消失。在现代文明社会的发展进程中,人们仿佛不时看到安季波夫式的身影,不难发现以极“左”面目出现的安季波夫类的悲剧一再在人间异化并上演,其悲剧的典型性和深刻性令人叫绝。
安季波夫和日瓦戈医生这两个同时代的知识分子,分别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去思考和探索俄罗斯民族和人民的出路。他们有着不同的理想和追求,一个“入世”(安季波夫),不乏盲目而冒进;一个“出世”(日瓦戈医生),不乏守旧和消极;无论积极或消极,最终都避免不了悲惨的结局,这就是悲剧性的审美魅力所在。安季波夫与日瓦戈医生两人对待爱情、对待革命以及对待暴力的思想和行动,除了给人以鲜明的对照外,人物不同的悲剧性同时也深刻地反映了俄罗斯(前苏联)那一段极不寻常的历史变革之痛,其悲剧的内涵和意义及其留给世人的警示和反思超越了民族和时空,显得多元而博大精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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