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诗意化存在的困境与勇气:重读冯至诗化小说《伍子胥》
2012-08-15五邑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广东江门529020
⊙郁 勤[五邑大学文学院中文系, 广东 江门 529020]
以1941年创作诗集《十四行集》为标志,冯至的创作出现了第二个高潮。《十四行集》表明,冯至的思想,正在发生明显的变化,视野更加开阔,认识更加深刻,更加关注国家、民族、人民的命运和人类、宇宙的发展。1942年冬到1943年春天,他又写出了中篇历史小说《伍子胥》,《伍子胥》是冯至的成熟之作。《十四行集》中所关注的是瞬间体验中对个体存在的无法把握。“什么是实在?/我们从远方把什么带来?/从面前又把什么带走?”(第十五首《看这一队队的驮马》)“实在”是生命的恒久与真实,冯至对此颇为疑惑与焦虑。在一年后的《伍子胥》中,冯至由对生命瞬间的关注,转向由瞬间构成的生命整体,一个过程,一段美丽的弧。“体验便是构成这段美丽的弧的一个个支点,因而便有着积极而崇高的生命意义。”①冯至将自己对人生所有的诗意感受都尽可能地贯注到陷入千种纠结、万般缠绕中的伍子胥这个形象身上。
小说《伍子胥》是冯至诗化生命观的很好体现。在一种沉思的氛围与状态中,去体味和感悟被习俗所掩盖的平凡的人和事背后的普遍意义与生存的本质。在冯至看来,生命是有限个体从生到死的体验的总合,我们不仅要用情感感受,而且要用理性去思索、追问人生的意义,这样,生命才得以拓展与真正地实现。这是诗人的一种独到的用艺术把握人生的“体验生命观”。伍子胥的生命体验就在他一路上许多“意外的遭逢”。无论是与楚狂夫妇、申包胥,还是与渔夫、溧水女子,甚至无名的山水……每一次的遇合,都是生命与生命的相互碰撞与激发。体验不仅给伍子胥新鲜的感受与意义的启蒙,而且不断地伴随并拓展着他的生命,终于使他走向了自觉与成熟,达到了过程与终极两者的完美交融。伍子胥要战胜的,并不是仇人,却正是他自己。他必须不断地“在停留中有坚持,在陨落中有克服”,承担他的人生抉择所规定了他的那一份命运。
伍子胥的故事天然地提供了一个“体验”的广大背景,一个试练他能否“勇敢地面向生存”的家族变故;他的“出亡”正可以被化作一个“单独的个人起始练习生活”的开始,他在道路上的种种遇合都可能成为对“爱”与“死”的认识或启蒙。在这样的理解下,“出亡”自然不再是消极的、从外部强入的压迫,而是一个从“身内”长出来的“命运”——伍子胥要“把它吸收,化为己有”。这就牵连到《城父》的另一重创变;伍尚的死不再止于一个复仇的动因,它甚至消泯了“死”的意味,作为“命运”的一部分进入伍子胥的体内,使两人合而为一,共同踏上“求生”的旅程。于是本来一个残酷、血腥的起点,变得清新而充满希望:这是一个积极而坚毅的开始,一篇对以后八章的序言。
伍子胥选择勇敢、顽强地存在于天地是他对人生苦难的拥抱和抗争。死是苦难人生的一种解脱,生则是一种更为积极的升华和超越,面对无尽的灾难大无畏地挺胸向前,这才是真正的生存态度。他的决定较之哥哥的死亡未必是最佳的,在选择生的同时也就选择了一条艰辛的、不可测的道路。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伍子胥,他不管这些,他上路了。
战争搅乱了人们正常日子的节奏,在战争状态下的非常人生时期更能唤起人对人生、命运、个体等的思考。战争使人直面生死,面对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易让人产生生命的脆弱感和人生的孤独虚幻感。蜕变是一切生命的必然过程,但也是生命的自我选择。生命的每一次蜕变,都可使生命获得新生。人的一生的使命,就是完成自我的一次次突变。在《十四行集》的第十三首《歌德》中诗人写道:“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
冯至在青年时期除了深受歌德、海涅、雪莱等人的影响之外,更多地受到过德国浪漫主义诗人中风格各异的诺瓦利斯、里尔克等人的影响。“《十四行集》中第四首《给秋心》中对黑夜与死亡的赞颂,从黑夜与死亡中寻找诗意的艺术构思,和对刹那间内心感觉的描绘,使人油然想起德国浪漫派诗风,而与诺瓦利斯尤为接近。”②冯至与诺瓦利斯同样在诗中摆脱了夜与死亡所产生的恐惧感,赋予夜与死亡以超脱一般意义上的感受。但不同的是,冯至是表现人在死亡刹那间所呈现的令人难以忘怀的意象和旁观者哲理化的深思,而诺瓦利斯则是在死亡与黑夜中寻求一种病态而神秘的感官刺激的逸乐,是把死亡作为自我陶醉的“新婚之夜”来赞颂的。
我心里有父母的仇,兄弟的仇,这些仇恨是从那里得来的,我还要向那里抛去,在这里我只觉得空虚,我的仇恨没有地方发泄,……?
但愿麋鹿雉鸡能够消融了你的仇恨。
仇恨只能在得来的地方消融。 ——《林泽》
楚狂自得其乐的生活是对乱世一种消极的逃遁,他不愿沾惹世俗的烟尘,只求能平静无扰地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他的生活看似清高、优雅,但于伍子胥的心中看来:“他还是爱惜他自己艰苦的命运”。悠闲与艰辛、顺境和磨难,伍子胥更珍惜的是后者对其生命品格的打磨和升华。苦难对于庸才而言是无尽的深渊,于探索者而言则是其铸造人生辉煌的砝码。经历一次风暴的洗礼,粗糙一点娇柔的肌肤,丰厚一些单薄的灵魂,愈受折磨愈加反抗,愈加反抗愈有意义,生命的品格在命运无数次的坎坷打击前愈显高贵与圣洁。伍子胥就是这样一个虔诚的追求者,人生的种种磨难与他不是无意义的摧残、折磨,相反它们聚成一笔丰厚的财富滋养着他不甘平庸的灵魂。他坚韧地跋涉在孤独的人生路上,始终坚持自己的信仰:与其被动地抛入这个黑暗的世界,不如积极地去抗击这个是非颠倒的世界和争取自己存在的意义。
从最初狭隘的复仇逐步升华到对自我存在的思考,太子建的渺小、孱弱的灵魂映照出了伍子胥生命伟力的光辉。从城父到郑国的一路的热情渐渐冷却,理性的力量驱动着他冷静的思忖此后的旅途。伍子胥对太子建的期望的落空,于他而言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旧我的消亡、新我的诞生。他选择属于自己的道路,并为自己的抉择勇于承担责任。于此,他开始思索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他走出门时,面前展开一片山水。这里,他昨天走过时,一切都好象没有见过,如今眼前的云雾忽然拨开了,没有一草一木不明显地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子胥逡巡在水滨,觉得在这样明朗的宇宙中,无法安排他的身体。 ——《洧滨》
“冯至是杰出的抒情诗人,由于艺术的惯性,他写起历史小说来也像写诗一样。”③《伍子胥》最为引人的是它的诗一样美的语言,富有诗的意境和情韵,和合乎情理的大胆虚构。小说里的每一章节,都写得如诗如画。作者将自己的全部心绪倾注在伍子胥这个人物身上,用诗的语言为纬、丰富离奇的想象为经,中间贯以作者的哲理抒情交错穿插,很难看到情节的连续演进,情节化为主人公出亡途中片段的、静态的时刻,而非在激烈的矛盾冲突来推动故事的发展。于传统说来可能这篇小说并非符合严格意义上的小说,然而也正是它含蓄蕴藉、隽永清新,诗性的注入从而别具一格,让人耳目一新,从而获得更多的审美感受。伍子胥的出亡在冯至笔下少了几分紧张、恐怖,多了几许浪漫、温馨。冯至以诗人的心灵来叙写这个历史故事,使之富有诗的韵致,这在“江上”、“溧水”、“吴市”这几章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此三章中意境的营造、意象的选择、凝练的语言充分体现了冯至诗歌美学追求:“使音乐的变为雕刻的,流动的变为结晶的。”④
子胥无言,渔夫无语,岸上的谈话声也渐渐远了……世界回到原始一般的宁静……
两个人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整日整夜浸在血的仇恨里,一个疏散于清淡的云水之乡。他看那渔夫摇橹的姿态,他享受到一些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柔情。
——《江上》
渔夫是一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他在山水间生长、存在,自由地过着一种“物我两忘”的生活。命运的潮起潮落于他而言只是如那江上的浪涛、星辰日月般自然,在为命运驱使不能停留的子胥眼中渔夫俨然成了一个与“山水”无分的人物。在静谧的境界中人物间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彼此间却能深味各自存在的意义。如植物般地存在于天地之间,是子胥的梦想,也是作者的理想。
渡过了一川充满梦幻色彩的江水,子胥终于踏上了吴国的土地,迎接他的是那纯洁无瑕、天真单纯的“浣纱少女”。溧水旁的少女在他没有到来之前,她的世界是混沌、模糊的,子胥的出现“映在那个水边浣衣的女子的眼里,像一棵细长的树在阳光里闪烁着”。这里与浣纱少女的相遇是子胥生命中最美的时刻,他“立在水边,望着这浣衣的女子,仿佛忽然有所感触”,子胥刚强的生命中同样渴望有似水柔情。他也是个年轻的生命,在本该尽情享受正常人的情感生活之时,他却不得不辛劳奔走、浪迹天涯。与浣衣女的相逢,使他心底储藏已久的柔情得以释放:
——水流得有多么柔和。
——这人一定走过长的路程,多么疲倦。
——这里的杨柳还没有衰老。
——这人的头发真像是一堆蓬草。
——衣服在水里漂浮着,被这双手洗得多么清洁。
——这人满身都是灰尘,他的衣服不定有多少天没有洗涤呢。
——我这一身真龌龊啊。
——洗衣是我的习惯。
——穿著这身沉重的脏衣服是我的命运。
——我也愿意给他洗一洗呢。
——箪 里的米饭真香呀。
——这人一定很饿了。
——《溧水》
他与浣衣女水边的这场“无声胜有声”的心灵交流,是两颗真诚、善良的心灵间互相关切的问候和朦胧的爱慕。他们“一个人在洗衣,一个人伫立在水边,谁也不知道谁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他们所想的,又好像穿梭似的彼此感到了”,心灵感应就在心灵碰撞的刹那间产生了。作者在此用富有诗意的语言和抒情的笔调营造了一个浪漫、温馨的场景。冯至用诗人之笔去书写了一个富有母性的可爱少女,使她具有了雕塑之美,极富古希腊庄严、崇高、肃穆的美学原则:“在原野的中央,一个女性的身体像是从草绿里生长出来的一般,聚精会神地捧着一钵雪白的米饭,跪在一个生疏的男子面前。……这画图一转瞬就消逝了,——它却永久留在人类的原野里,成为人类史上重要的一章。”
经历了重重磨折,告别了“江上”的渔夫和“溧水”旁的浣衣女,伍子胥终于到达了出亡之旅的目的地——“吴市”。“吴市”中的子胥“披着头发,面貌黧黑,赤裸着脚,高高的身体立在来来往往的人们中间”,他的出场引起了吴国人的关注。作者在此章中用音乐让子胥的生命达到了沸点,在那变幻莫测、魔力无穷的箫声中孕育着子胥的万言千语和他所经历的沧桑。冯至引领着读者在音乐的天国里自由地翱翔:
这声音在听者的耳中时而呈现出一条日夜不息的江水……再吹下去,吹出一座周围八九百里的湖泽,这比吴市之南的广大的震泽要丰富得多……再吹下去,是些奇兀的山峰……
但箫声一转,仿佛有平静的明月悬在天空,银光照映着一条江水穿过平畴,一个白发的渔夫在船上打浆……忽然又是百鸟齐鸣,大家醒过来,箫声里有一个早晨,这时一个女性的心,花一般地慢慢展开,它对着一个陌生的男子领悟了许多事物。……
——《吴市》
箫声本是听觉的,冯至再次化用诗的语言,运用通感的手法将这不可触摸的呈现为可视的画面。“吴市”的箫声缭绕于耳,留驻心田,读者的阅读于此也达到了一个审美的高潮。乐曲的回环反复、悠扬灵动让人的心境恬静、和谐,同时在乐曲中复现了子胥逃亡的全程。这正是冯至创作美学追求的完美体现,是他叙写伍子胥戏剧化“弧形人生”的落幕和诗意人生的再次出发。
《伍子胥》的哲思在它的多棱的、诗意的叙述中充分体现,整部作品始终让人沉浸在美的享受之中,从而也增添了文本的艺术张力和读者深入文本的难度。这是一部富有创造性同时具有挑战性的杰作,冯至的诗人化写作和他哲理化的抒情成就了《伍子胥》的非凡吸引力,激发着读者一次次潜入文本底部探询那奥妙无穷的意义阐释和审美感受。
① 冯金红:《体验的艺术——论冯至四十年代创作》,《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3).
② 曾小逸主编:《走向世界文学:中国现代作家与外国文学》,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47页。
③ 汪毅夫、姚春树:《中国现代历史小说的初步考察》,《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4(3).
④ 冯至:《里尔克》,1936年11月作,见《冯至选集》第二卷,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