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神话与内容创新——从《阿凡达》说起
2012-08-15浙江传媒学院杭州310018
⊙丁 敏[浙江传媒学院, 杭州 310018]
作 者:丁 敏,浙江传媒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美国导演卡梅隆十四年后奉献的《阿凡达》让全球观众震惊。但是,这种震惊与《泰坦尼克号》区分甚大。1998年,风靡世界的《泰坦尼克号》获得了电影史上的多个第一,美国平民阶层的“爱情神话”借助特定的美国拓荒时期,国族矛盾(英/美差异)、阶级冲突(贵族/平民)、性别歧视(男女差异)统一在人性解放的口号下,具有历史真切感与合法性;与此同时,困扰着现代社会物质纠结的人们对爱情的渴望,又构成了这种抒发浪漫、叙述神话的当下合理性。由此,《泰坦尼克号》的爱情故事在探险、自然灾难、文化冲突等多种次主题的烘托下具备了巨大的情感魅力。在国内,这部电影凭借帅男在危机来临时为爱情的自我牺牲,提出了关于爱情的社会议题,女性白领们对此津津乐道,欲说还休。如果说《泰坦尼克号》的爱情在超阶级、跨地位中进行,体现出一种强烈的现代感,那么,《阿凡达》的浪漫爱情则建立在跨族裔的基础上,同情弱者的人道主义刺激着人性良善的一面,但重心已经转移开来,故事指向了标志想象的科幻类型,以美国人代表的“人类”对原在地人野蛮暴力的驱赶,引发了一场空中与地面结合的未来战争。内容虽然老套,然而美国式的技术神话于此体现得最为充分。
这种疯癫与狂喜,是基于美国大导在影视技术上的根本性突破。它让我们从越来越不信任的“爱情神话”退却下来,索性放纵感官,沉浸在鲜亮剔透的3D世界中,体验极速飞翔的奇幻经验。更重要的是,《阿凡达》让我们意识到,电影创作其实应当是这样的,即只有当呈现在观众面前时,电影才是所谓的综合艺术;对创作而言,首先应该分解构成电影的形、色、音等众多元素,使之放在元素的发展史上,探索元素创新的某种可能性;其次,电影创作可以、也不需要,事实上也不可能在所有的组成元素上做出突破,但完全可以在某个要素上做出自己的努力。换言之,电影创作的进步之所以缓慢,就在于它是以局部的方式进行,各种元素以差异性的方式获得发展,然后才能互相整合、拼装,由此形成整体的进步。因此,当整体创新不得的情况下,必须专注于某种元素的突破,与其整体的庸常,还不如局部的成功。
在崇尚感官主义的今天,《阿凡达》的魅力如此强大,以至于轮番观赏2D、3D、imax版本的观看者大有人在,不断尝试着感官各种层次的体验,卡梅隆的确对电影的未来发展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方向,他用极端的电影技术更新了观众的感受经验,比其他导演更充分地展示出电影未来的某种可能,向世人无比鲜明地提示着电影的发展路径,但是,电影的前景,应当是更多导演极力尝试其他元素各种可能之后的选择,即是说,应是基于许多电影作品的竞争,在杰出作品的引领下,在众多电影元素的综合作用下,勾勒出目前尚不可知的未来。因此,当卡梅隆的《阿凡达》横空出世,提前展现了技术的可能,内容的创新就显得异常迫切紧要起来。内容相对滞后的缺陷,需要我们用下一部电影来克服。公允地说,在取消深度、平面消费的后现代文化氛围中,以瓦解本质主义、基础主义标新立异的解构思潮,在很大程度上重伤了西方思想原有的“纵深的线性的”创新思路,在尝试如取消学科界限、权力话语、建构社会公众领域等方向的理论创新后,更深入的思想却很难顺利生成出来。
当我们把目光深入电影文本时,发现更令人吃惊的事情。与许多好莱坞电影一样,《阿凡达》仍然是以表现差异的二元对立体系组建故事,总能找到代表两种相反相成的价值对应物。所谓的“阿凡达”,非人类也非纳威人,不过是以人类与纳威人基因嫁接的“人造生命体”,十分形象地隐喻了两种对立价值的中间状态,在“阿凡达”两侧,一边是人类,虽然科技高度发达,却邪恶、粗暴,充满向外扩张、掠夺自然资源的野心,另一边是原始的纳威人,具有热切、善良、质朴等等与人类相对立的特征。整部电影建立在两种群体你死我活的冲突上。
众所周知,与东方文化强调天人合一的文化传统、思维方式不同,西方文化自诞生以来就一直彰显着这种二元对立的认知特征,上帝与人类、灵魂与肉体、精神与物质,等等,如此对立的范畴使西方文化在享受物质发达的同时,体验到了精神的巨大孤寂与深刻的痛苦,可以说,典型的现代性知识体系正是奠基于技术主义的悖论,它拨开了宗教的神秘主义迷雾,却又让人们失去了神灵联系的精神路径。建立在两元对立体系上的《阿凡达》也呈现出一系列的悖论,而且其悖逆程度愈发激烈,一方面极力夸扬人类科学技术的胜利,机械与人类高强度、高密度的“人机结合”,无比发达的科学使人类走出了地球这一单调的星球,自由穿梭于多个如“潘多拉”之类的外星球,另一方面,与自然融合在一起,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纳威人,又是如此的“前现代”,缺乏任何科学常识,然而,科技发达的“人类”被原始落后的纳威人打败;一方面,科学技术在人性价值面前扮演着失败的命运,它引发了自私、野蛮、野心等的膨胀,导致人类的毁灭(卡梅隆的《泰坦尼克号》也包含了这样的次主题),另一方面,《阿凡达》之所以如此吸引观众,还在于影视技术对人们感官经验的更新。它本身就建立在一个技术主义神话的基础上。我们之所以说《阿凡达》的这种悖逆程度愈发激烈,在于和许多类似的电影不同,它没有出现两元价值汇合交融、相互妥协退让的状态,而是一种价值全然替代另一种价值的结果。如影片中,在纳威人女首领主持神秘的宗教仪式中,退伍军人杰克·萨利不再回到身体残疾的人类躯壳中,而是借用灵魂的转移,彻底成为了一个纳威人,是让纳威人崇拜的领袖。这显然是一个“反人类”的结尾,意味着,试图沟通两元价值的中间状态的“阿凡达”已不复存在,尽管外表躯体一样,但以前的“阿凡达”只是一个盛装灵魂的容器,但最后灵魂不再游走离开,这个容器与灵魂再度结合,也就生成了代表正面价值的纳威人。
从这个意义上说,《阿凡达》形象地描述了怎样从两元对立的世界中生成出一元世界的美国式思维。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及其凸显差异的范畴,并不意味着认知、理解、同情有差异的世界。我们看到,丰富多样的世界在二元对立的价值体系面前整齐地划分开来,虽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差异,但这种两分也很难表达丰富的世界,即是对丰富性的压缩。此外,不同的人物、元素、价值体系被“有差异”地表现出来,存在着显见的价值取向,“表现差异”却是为了“消除差异”,只是构建自己所认同“正面价值”的一元世界。然而,事情又非如此简单,纳威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等等的正面价值是通过人类破坏自然、忽视生命的负面行为映衬出来的。两者如一纸两面,难以或缺。当失去了地球人破坏自然的粗暴行径,纳威人的亲近自然也就失去了先前的价值意义。再次,《阿凡达》等美国好莱坞电影建立起的这种价值对立的体系,以夸大差异、甚至“妖魔化”对方的方式,为弥除差异、消除差异的行动寻找理由;质言之,美国电影表现出的两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包含着对迥异于自身元素的贬低性价值判断,由于在表现差异的同时,进一步夸大差异、妖魔化差异,这使对差异采取一种决然而武断的行动、态度、立场就获得了可理解与可接受的情理逻辑。如《阿凡达》迈尔斯上校等强硬派的战争狂们对原住民纳威人的贬低性描述,即是一种“妖魔化”差异的表现,这为战争狂们采取消灭纳威人的行动提供了理由;同样,从电影叙述来说,这也是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对技术主义的妖魔化表述,似乎技术,即不“人道”,似乎物质,即不“精神”。我们知道,电影乃至人文艺术,总是基于人类的情感属性,存在着为弱者天然发生的人道主义倾向,然而,这种倾向无疑在好莱坞电影中一再强化,科学技术本身的人文成分、想象不仅被抽离,而且“反人性”成分更被无限地夸大,已经成为一个叙事“俗套”。可以说,只要好莱坞电影以这种两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建构故事,就意味着对差异性的消弭,而非对之达成宽容的共识。这种“看似两元实则一元”的认知、理解世界的方式隐藏着一种向外扩张的美国意识,存在着漠视差异、消弭差异的态度,表现在当下,就是借助资本跨国流动的全球化,追求一种“无差异”“标准化”的同质文化。
[1] 徐贲.走向后现代与后殖民[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2] 卢燕,李亦中主编.隔洋观景:好莱坞镜像纵横[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