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迪伦马特戏剧的后现代伦理意识

2012-08-15林华瑜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武汉430079湖北警官学院武汉430034

名作欣赏 2012年30期
关键词:现代性伦理道德

⊙林华瑜[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武汉 430079; 湖北警官学院, 武汉 430034]

作 者:林华瑜,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湖北警官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文学与伦理学的结缘有着漫长的历史,各自以不同的形态表达着共同的人性命题。中国学者聂珍钊教授认为,欧洲文学从荷马史诗开始其性质就是伦理的,最早的文学批评采取的即是道德批评的立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评价作家作品的方法用的就是道德批评方法。事实上,进入20世纪以来,尽管欧洲文学在表现形式上思潮更迭,花样繁多,但伦理道德这个永恒性命题依然或隐或显表露于作家精神和文学作品的内核之中。

瑞士作家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1921-1990)被西方评论界称为继布莱希特死后最重要的戏剧天才,他在戏剧理论、戏剧创作和舞台实践方面均有独特的建树。他的戏剧作品在东西方国家广受欢迎。迪伦马特萃取了布莱希特寓意剧的形式因素,形成独特的怪诞风格,但他并不像布莱希特那样刻意追求戏剧的社会政治功能,而是更加追求建构一种悲喜剧的审美功能。《罗慕路斯大帝》《天使来到巴比伦》《老妇还乡》《弗兰克五世》《物理学家》等是他享誉世界的代表作品。近年来迪伦马特的作品也登上了中国戏剧舞台,引起中国文艺界越来越多的关注。中国著名翻译家、德语文学研究专家叶廷芳先生认为中国作家从戏剧理念到人文思维到艺术技巧等方面都得到了许多启悟。中国作家受益最深的是他的悖谬艺术。迪氏作品大多切入了现代社会伦理的不同层面,通过诙谐化、间离化、悖论化的艺术手法,表达出对现代性社会伦理的质疑和批判,折射出现代性伦理及其现实实践的困境,从而浸蕴有后现代伦理意识。

伦理道德是人们在社会现实中遵守的行为规范,现代性伦理源自古希腊的理性法则。西方哲学家历来认为,人的德性中起着重要作用的是理智。文艺复兴以后,宗教的神圣律令被世俗的所谓“道德律令”所取代。此后古典主义伦理学家比如康德等人,力图主张个人必须压制自我的情感和欲望,要依理智肩负起社会的义务与责任。伴随现代社会的发展,这种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绝对律令伦理观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尼采之后,一种否定传统理智主义伦理道德之风愈演愈烈,一些后现代主义者认为绝对的道德原则给人类道德发展带来许多恶性影响,因此更加强调道德的无中心化和相对主义,强调以个人感性活动代替理性思考,以此摆脱正义与非正义、道德与不道德、善与恶的二元对立。这种伦理思想也反映在20世纪的一些文学创作中。

迪伦马特自称其创作于1948年的四幕喜剧《罗慕路斯大帝》①为“非历史的历史喜剧”。剧作讲述西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罗慕路斯长年在一座乡村别墅里专心致志饲养一群母鸡,不理朝政。当日耳曼人向罗马大举进军,帝国前线不断告急、处于危亡之际,作为皇帝的他却始终无动于衷。在第一、二幕中,剧作家极力将罗慕路斯塑造为“罗马有一个可耻的皇帝”形象,并通过具有爱国主义的英雄人物爱弥良发出“这个皇帝必须滚蛋”的谴责。在大量诙谐性的戏剧细节里,人们很容易认为罗慕路斯是个昏庸无道之君,没有理智,缺乏责任。比如他整天沉湎于养鸡行当,认为这是“一种务实的、切实可行的”事业。他将厨师当做“我的帝国的最重要的人”。为付给厨师薪水,不惜摘下皇冠上的金桂叶来换成钱币。在伦理认知方面,他表现出一种理性的缺位和道德虚无主义。当骑兵队长史普里乌斯历经艰辛前来向他报告前线战事时,他不仅不对其忠勇行为给予赞誉,反而认为“现今的时代已经使你的英雄行为变成了一种故作姿态”。当东罗马帝国皇帝以及自己妻女和从敌狱逃回的未婚驸马爱弥良等人强烈要求他组织力量抵抗外敌入侵之时,他置若罔闻,拒绝行动,坚持认为“几百年以来我们已经为国家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现在该是国家为我们做出牺牲的时候了”。可以说,罗慕路斯完全放弃了身为帝国首领的身份责任,甚至拒斥了作为理性的人当然认知的基本伦理法则。罗慕路斯对政治的漠然态度直接显示了其对现代性伦理普遍法则的背离,更令人惊异的是,这种背离在接下来的剧情中竟然得到合法性的肯定。

第三、四幕里情节出现了悖论性的反转。剧作家将主人公罗慕路斯逐渐塑造为一个用无所作为促进了历史发展的正面人物形象,同时在道德上由先前的昏君形象变化为具有崇高感的道德主体——“一个决心豁出命去的血气方刚的危险硬汉”。这种崇高感源于罗慕路斯身上显现出来的深挚的、富于自我牺牲的人道主义道德精神。他眼见罗马帝国几百年来在压迫、屠杀、侵略他国人民的道路上积罪如山,因此故意不理朝政以促进帝国灭亡。在外族入侵面前,他的故意不抵抗和蓄意丧国,正是为了维护正义,埋葬罪恶。妻子尤莉娅指责他是罗马的叛徒,罗慕路斯回答说:“不,我是罗马的法官!”他的女儿蕾娅指责他对祖国忘恩负义时,罗慕路斯回应道:“不,我只是不像那些悲剧中的英雄之父,当国家要吃他们的孩子时,他们还祝国家健胃。”相形之下,他周围那些男女,不过是些目光短浅的狭隘的爱国主义者和盲目英雄主义者。他还坚决反对女儿为了拯救国家而牺牲自己嫁给巨商。他认为“对一个人忠诚比对一个国家忠诚要伟大得多”,“爱祖国不应该超过爱一个人。人们应该首先不信任他的祖国”。罗慕路斯身上这种以牺牲自我来摧毁无道帝国的行为动机,超越了源于理性传统的爱国主义道德观念。

由此来看,身为帝国皇帝的罗慕路斯亲手埋藏自己的国家行为,其不合情理的行为与观念恰恰源于自己对罗马帝国清醒的理性认识:“罗马已经变得虚弱不堪了,变成了一个龙钟的老太婆。但是它的债务还没有偿还,它的罪行还没有清算。”罗慕路斯的清醒理性还表现在他最终接受了日耳曼人的退休建议,避免了帝国更多的流血冲突。剧作表现出对现代性伦理理性法则的“欲拒还迎”态度,使我们认识到,迪伦马特一方面批判了现代性伦理向来认知的道德观念内容,拒斥未经审视的诸如爱国主义、英雄主义、责任与义务等现代性道德内容,指明人类历史的荒诞性,其理路与后现代主义的去中心化和相对化略无二致。但另一方面,剧作家并没有像一些后现代主义者那样,把罗慕路斯表现为陷入纯粹的自我中心而呈现出道德感的碎片化,人物也没有滑入情感主义或利己主义的道德深渊。迪伦马特通过历史人物传达的正是这种对当代人类伦理道德的深度质疑。罗慕路斯身上表现的伦理道德冲突是一种既质疑现代性伦理普遍法则,与后现代主义伦理根叶相接,又坚持了现代性伦理的人文价值基点的超越型道德,对当代人类有着深远的启示。

创作于1956年的三幕悲喜剧《老妇还乡》被称为迪伦马特最有光彩的剧作之一。剧本讲述一个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复仇故事。欧洲某国小城居伦正面临灾难性的经济危机,这时传来一个出生于本地的、美国最富有的女亿万富翁克莱尔的回乡消息。四十五年前克莱尔曾与本地小商人伊尔相爱,怀孕后却遭伊尔抛弃。当时她向法庭起诉却遭失败,被迫流落他乡,沦为妓女,后因嫁给石油大王而成为巨富。成为老贵妇的克莱尔这次带着随从和证人回乡,宣布“捐助”给居伦人十亿巨款,但提出附带性条件:杀死四十五年前的情人伊尔。居伦人一开始拒绝这一公然的买凶行径,但最终禁不住金钱欲望的诱惑,最后在所谓“公道”和“正义”的名义下处死了伊尔。剧作一向被认为是对现代社会“金钱万能”现象的批判。从伦理学角度分析,笔者认为,该剧不仅探讨了金钱与道德的关系,也蕴含有消解现代性伦理的人之主体性这一命题。

人是道德的主体,伦理学的发展历程亦是人的概念和自我认识的发展历程,“人”作为伦理道德的主体性地位向来是确定无疑的。20世纪以来,人的道德主体性不再稳固,进而受到形形色色的理论消解。尼采悲叹人类道德堕落:“我在人群里走着,像在人类之断片与肢体里一样!”“人类曾经掠夺了一切动物的道德:所以在一切动物中人类是有着最艰难的生命。”西方后现代主义者对道德的主体性产生了严重怀疑,按照后现代伦理观,人不应再是物质世界的中心、精神世界的中心和道德的中心。福柯甚至在继尼采提出“上帝的死亡”之后,提出了“人的死亡”的命题。现代伦理学所高扬的人已不复存在。在消解道德的主体性,把道德主体——“人”进行边缘化的基础上,后现代主义者摧毁了现代伦理学各种有关人性论、人的本质的本质主义观念。

《老妇还乡》对现代性伦理的道德主体性进行了三种策略上的消解。首先是总体性消解,即对于道德主体的人是否真正具有“自由意志”产生了整体性质疑。剧作中无论是回到家乡明目张胆买凶的女富豪克莱尔,还是居伦城的市长、警察、教员、市民诸人,表面上都将“公道”作为自己行为的动机和道德的皈依。而伊尔最终在众人的喝彩中被谋杀的悲剧,印证的不是这些号称“公正”的道德主体的胜利,而是金钱崇拜伦理观念的完全胜出。居伦市长在初听到克莱尔掷巨资买凶的提议时,还曾义正词严斥责道:“你忘了这儿是欧洲。你忘了,我们并不是野蛮人。我现在代表居伦城的全体公民,拒绝接受你的捐赠;我以人类的名义拒绝接受。我们宁愿永远受穷,也绝不能让我们的手上沾上血迹。”在十亿巨款的诱惑下,后来这位市长竟转身过来劝导伊尔自杀,以此来成全居伦人的金钱欲望。剧本仿佛是现代性的道德主体——“人”之死亡的隐喻。曾经被称莎士比亚称做“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具有多么“高贵的理性”,现在却在欲望诱惑面前,成为金钱的俘虏。这直接表明康德所谓的人所具备的“自由意志”原来并不自由!人类很容易放弃自己的道德尊严和价值立场!

其次是个体化消解,即剧本通过人物个体的道德转向展示现代性道德主体的消解过程。剧作家给这部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克莱尔设计了一个悲剧性的命运境遇。克莱尔早年是一个被不公正抛弃的弱小受害者,在现代社会道德观念侵袭之下,变成一个性情乖张、冷酷无情、凶残歹毒的现代复仇女神“美狄亚”。她深谙居伦人的欲望本性,依托金钱为所欲为。在整个事件中,她宣称“以我的经济能力,我可以重新安排世界的秩序。这个世界既然把我变成了一个娼妓,我就要把整个这个世界变成一个大妓院”。她居高临下静观事态按照她的计划一步一步发展下去。在克莱尔身上,人们感受到蒙昧时期人所具有的“复仇裂焰”,而现代性的人的理智、宽容、人性却不见踪影。克莱尔异化的人性正是现代社会道德主体价值扭曲失落的典型表现。剧作中的其他人物,如居伦城的市长、警察、校长、牧师,甚至伊尔的家人也逐渐发生人性扭曲。面对克莱尔的疯狂复仇行径,文科中学校长曾发出人道的吁求,但他后来在市民大会上,以“不再容忍邪恶”的名义,为判处伊尔死刑寻找冠冕堂皇的道德借口。

再次是审美化消解,即剧本以荒诞的美学形式,表达现代性伦理道德主体的虚伪和无力。叙事主线将老妇买凶和居伦人集体谋杀这一令人发指的非道德事件,以喜剧手段予以描述,产生出强烈的幽默、讽刺效果。居伦人的表决大会是一幕典型的怪诞场景:在市长的带领下,居伦市民高呼“这绝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主持公道”等口号。由于摄影机出了故障,市长和市民们不得不一字不差地重复那些口号。居伦人在犯下谋杀罪的同时还能公然为自己辩解,把杀人说成一件为了维护正义、公道而必须完成的使命。这种公然的、赤裸裸的伪善披上道德的外衣,形成巨大的反讽性艺术效果,直接消解了道德主体的合法性。剧中大量细节描写杂以漫画式的夸张,滑稽的场面透露着庄严的气氛,轻松的言笑包含着尖刻的讽刺。通过这些荒诞艺术手法的烘托,现代人的道德虚伪性昭然若揭。

现代性伦理曾以公平、正义、诚实、勇敢等人文价值理念作为旗号,但在20世纪西方社会不断膨胀的欲望伦理驱动下,上述人文旗帜逐渐堕落为欲望伦理的遮羞布。后现代思想家德勒兹提出过一种欲望政治学,他认为,霸权式的法西斯主义不仅仅存在于希特勒式的政权政治中,它还可能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各个角落中,存在于每一个人隐秘的心灵深处,个人身上的自我可能是培育法西斯主义的温床,因为一个固定化的、内敛的完整主体都可能埋藏着法西斯主义的人格种子。迪伦马特消解了现代性伦理的道德主体性,展现了现代人性的脆弱与异化的可能。

迪伦马特没有像有些后现代主义者那样,将伦理道德归于远离“人性”的无根之萍,而是在揭露现代伦理道德主体性虚弱的前提下,肯定了道德主体自我审视和反思的必要性。剧作家肯定了悲剧人物伊尔身上的人性之光,伊尔在剧中一开始是个丑角形象,但在洞察居伦人的不良用心后,他一方面被居伦人分离出来,另一方面也主动承担起自己的罪责,成为一个人文主义者的道德形象。其他如剧中的人物校长、牧师、市长等人实际上也经历了道德感与欲望诱惑的矛盾斗争过程。这从另一个侧面表明在迪伦马特的观念中,现代性伦理并非完全虚空。作品中存在的看似道德立场的悖论,实则是剧作家在召唤更为坚实的理性反思、更为开放的现代伦理立场和价值信念。

现代性的伦理道德危机是现代社会在人性问题上的一个缩影,也是当代文学艺术需要探究的重要主题。迪伦马特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的其他戏剧作品如《物理学家》表现出对科学与现代伦理道德二律背反的深切忧思;《天使来到巴比伦》揭露了所谓“福利国家”的欺骗性,嘲弄了无休止的政治权力斗争。

迪氏作品对现代性伦理观念进行质疑和消解,与后现代伦理观相比较,其作品在强调先验道德法则的非理性、道德的无主体、道德本性内容的不确定及相对化等方面与后现代伦理不无一致。一些后现代主义研究家也承认,几乎所有后现代的观念都是现代性观念的某种戏仿或反讽式延伸,不具有完全独立的历史意味。如果说迪氏消解的是现代性伦理的基本法则和道德主体,不如说是对先前过于乐观、过于自信的现代性伦理基本法则和道德主体进行反思。迪氏意识到现代性伦理规范存在积极因素,尤其意识到作为传统伦理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理性在维护人类尊严、促进人类发展方面有着巨大贡献。如果文学艺术不加审视地认同后现代伦理观念,过分执著于对现代性伦理观念的摧毁、否定和批判,过分看重其否定性、流动性、不确定性、多样性和相对化,有可能陷入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的末路。显然,迪伦马特和当代任何有道德远见的艺术家都不愿意看到人类社会舞台将来上演这样一幕灰色伦理戏剧。

① [瑞士]迪伦马特:《罗慕路斯大帝》,选自《迪伦马特喜剧选》,叶廷芳、黄雨石、张荣昌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本文引用作品文字均出自该书,不再另注。

猜你喜欢

现代性伦理道德
《心之死》的趣味与伦理焦虑
头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
复杂现代性与中国发展之道
浅空间的现代性
护生眼中的伦理修养
跟踪导练(五)(2)
道德是否必需?——《海狼》对道德虚无主义的思考
由现代性与未来性再思考博物馆的定义
浅谈梦窗词之现代性
用道德驱散“新闻雾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