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 界
2012-08-15王素艳
□王素艳
时间:不确定。
地点:医院。
舞台:白色的空间,没有门。一张床,一部手机,一个背包。
人物:
女人:叙述者和表演者身份。一个还有两个月才到预产期的怀孕女人,在7月24号接到丈夫在高铁追尾事故中遇难的消息,昏迷中剖腹产下一个婴儿后,暂时性失忆。此段戏表现的就是她发现肚子里的孩子不见了,与外界的联系也中断了,没有医生和护士,她陷入恐慌、焦虑、无聊、虚妄的假想、激动、发现孩子病危的哀痛、对丈夫的思念等等情绪之中,最终发现一切都起源于一点——丈夫的遇难。
医生:画外音护士:画外音
[幕启。
[暗场。
[医生护士的画外音。
护士:刚才联系重症隔离室,他们说床位已经满了,不想接收……
医生:(发火)这个新生儿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请他们务必立即接收!顺便签发一张病危通知单给家属!(语气缓和下来)还有,这个病人,我们是绝不能放弃的,无论从感情上,还是道义上!
[护士沉默,低低的哭泣声。
[医生与护士的脚步声匆匆而去。耳畔传来仿若电流传送到话筒却不能自控的吱扭声,远处闹市男嚷女叫的嘈杂声,犹如子弹迸出弹夹的呼啸而过的鞭炮声,又仿佛来自大洋深处的潜艇,节奏缓慢却又相当执著地行进着的“嘀嘀”声,迷乱又让人慌张……
[灯亮。一个女人躺在病床上,旁边一张床头柜上放了一部手机。床头对面地上放着一个背包。
[女人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好像沉迷于某种梦境。许久,女人突然呜呜啦啦起来,嘶哑着嗓子,好像在哭泣,好像在诉说,又好像在跟什么人搏斗,很难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更让人难以相信那是从一个女人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那声音开始是无力的,慢慢地变得有力、强悍,变得神经质和脆弱,最后竟大声哭泣起来。然而,她的知觉很快恢复起来,她突然停止了哭泣,睁开眼睛。
女人:(疑惑地打量着这个空间,嗅着这里的气味,然后缓慢地用尽全力坐了起来,全身器官的不舒服让她皱紧了眉头)福尔马林的味道。这是哪里?我怎么啦?(紧张地)真是个奇怪的梦!(低头看看肚子)我不能悲伤,不能痛,不能有任何过火的情绪……(抚摸着肚子,有一种近乎于造作的柔情)是吧,宝贝儿,妈妈不能让你提前体验这些负面情感,等你长到够大的时候,这些情感就会自动找上你,因为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个过剩情感垃圾处置场……(低头看肚子,发现肚子的松软,惊叫着站到地上)我的肚子?(猛地掀起衣服,仿佛验证它还是在的,却又疑惑地放了下来)我的孩子……(仿佛一记震彻天庭的惊雷惊醒了记忆的一角,猛地抬起头)我?难道……
[舒缓的音乐进入,追忆中进入另一种情境。
女人:南京城的这个七月,从南太平洋吹来的湿润而温暖的季风与蒙古大草原清凉的气息在这里拥抱在了一起,于是天空开始变得情意绵绵,绵厚的撕扯不开的云彩作了他们的床帐,无休无止的情话化作弥天盖地的雨季,天与地仿佛第一次变得如此亲近。那天,天上依旧飘着小雨,空气中透着一股子成熟了的水蜜桃的甜味,我撑起了那把带着可爱卡通图案的伞,肚子里是我还有两个月就要出生的孩子……
[音乐止。从回忆中跳出,惊恐的。
女人:还有两个月才是预产期,可是我的肚子,孩子,我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怎么啦?(在空间里跑来跑去地寻找门,疯狂地敲打着墙)门呢?这是什么地方?这个该死的地方!门,门呢——?医生,护士,有人吗……
(空间除了声音的回响,并没有人回应她,只听得到外面的嘈杂声和喧闹声,沮丧地)外面是一片和谐的声音,所有人都聚到那里,为一个繁荣的表象庆祝个没完没了,我知道现在不会再有人想起我。这是哪家医院?这病房好像从来都不曾见到过的——里面居然没有任何医疗器械,没有用药,也没有人护理——没有门(无奈地笑)——社会的问题永远这么多,只要睁开眼睛,黑眼珠看到的全是问题,毒食品成了我们的必需品,住房成了我们唯一的理想,城市的交通像得了慢性痔疮,教育被缩短成起跑线边的那声枪响,医疗从事了它的第二职业——银行的货币交接大厅——仿佛只有错位才是这个世界唯一贴近现实的中心词……
(女人喊)医生,护士……还是没有人来。总是没人!中国的问题到底是人多还是人少?(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床边坐下,企图想起点什么,有点神经质,语速很快)看情形我是生了?软塌塌的瘪了下去的肚子上,这条像蜈蚣一样丑陋的伤痕成了一个孩子生命的出口……一个剖腹产的婴儿,三十一周的孩子,能有多大?记得以前听朋友说——孩子的肺还没成熟,要靠呼吸机来呼吸的,体重,两斤还是三斤,摆在手里,就像一条刚刚出生的小狗小猫那样小,吃一餐只需要两毫升的奶,两毫升!要是状况再糟些,大脑也会受到损伤,孩子成了脑瘫儿,别的孩子天生会做得事情,而他却偏偏不能——有眼不能看,有耳不能听,有脚不能立,学抓筷子吃饭要用一年,学握笔写字要再用一年,学走路可能要用一生——那么我的人生该如何完成?
[女人激烈地拒绝着这些想法,继续神经质地推测)啊,不!不!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的运气一向不错,上大学,找工作,结婚……我听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守护天使,我知道我的守护天使就是远在天堂的妈妈,妈妈一直笃信着她的宗教,像一杯白开水一样与世无争地活着。她会佑护着我和我的孩子,一直到永远的。是吧,妈妈?!
[她停了下来,有些哀伤,语速也慢了下来。
(目光碰到了摆在柜子上的手机,眼睛里流露出光芒)对,打个电话,给他,我知道,他一定了解我的心情,他会轻声细语地安慰我,他会从工地赶回来看我——(奔到床头柜前拿起手机,拨打,却发现手机没电,她用力地将手机甩在床上,愤怒)这是他妈的什么状况!一个梦境?还是一出荒诞派的戏剧,我是那个永远在等待什么人的女主角?荒诞主义现在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因为现在是兑现主义时代,兑现主义时代就是你生产,我消费;我投入,你兑现!可是现在,你通胀了!你出轨了,你违反了我们之间合理的约定,变得毫无规矩可言!(女人绝望地跌坐到了地上)现在的状况注定我要一无所知,一事无成!
[她沉默下来,坐在地上,无聊地摆弄着自己的脚趾头。或者又躺在了地上,四肢大张着。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坐起来拉过地上的背包,翻看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在地上摆开,原来是一顶军帽,一套迷彩服,还有孩子的一套可爱的小军装。她兴奋起来。
女人:哈哈,原来都还在!
[她拿起军装,比划着,觉得不过瘾,干脆穿了起来,打量着自己。又拿起孩子的那套小衣服,双手捧着,不由自主地跳起了舞。她和想象中的孩子沉浸在华尔兹轻快悠扬的旋律里,脸上流露出愉悦和超脱。音乐声渐渐成为背景,她停住了脚步。
女人:我曾经对自己说,等我做了母亲,我就等于入了伍参了军。母亲的责任告诉我,在江苏和南京的大地上只要南京外国语学校的旗帜还在飘扬,母亲的责任就不能丢;只要中华大地上的腐败特权还在盛行,母亲的责任就不能丢;只要金钱和名誉还能在我们的内心燃起熊熊的理想之火,母亲的责任就不能丢;只要别人注视的目光掠过你的孩子看向别人,母亲的责任就不能丢——也许有人会说我疯了,可是我说疯狂是这个世界母亲的唯一权利!从某种层面来看,母爱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力量中最黑暗的一种,她把人性中的贪婪、自私、斗胜、攀比、剥削和压制的基因形成传统,它既局限了我们的自由,又激发了我们对抗这个局限的雄心,于是世界与母亲形成了强大联盟,一起对抗天性中的纯真、柔情、感性和自由!一位优秀的母亲就是一名优秀的军官,而你的孩子就是你的士兵,不要把他当成血肉之躯,而是要当作钢铁奥特曼来训练,学奥数奥语奥英奥物奥化,会琴棋书画吹拉弹唱,能明眸善睐长袖善舞,游泳击剑跆拳道高尔夫样样精通,这样他就不会输在起跑线上,他就能跟上时代的步伐,不被大多数人淹没!
[停顿。女人带着激进狂热的情绪,继续刚才的华尔兹舞步。——是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还计划写一本书,书名就叫做《奥特曼孩子在奋斗》……
[她在自己的假想之中陶醉。随着音乐起舞。
女人:亲爱的,我知道每次说到这个,你就会笑着看我,看我怎样信誓旦旦,你也从不和我争辩,因为你知道一旦孩子出生,我会全然背叛我的誓言,成为孩子一生的俘虏。不过你还是迁就着我,答应我在孩子出生的时候来一张全家三口军装照作为纪念。可是为什么每说到你,我的心里就像丢了什么似的空得发慌?
[一阵莫名其妙的风吹来,将桌子上原先压在手机下面的一张纸吹起来,飘啊飘的落在地上。女人好奇地上前捡起来,只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变得苍白,如遭雷击,几乎站立不住,纸片从她的手中脱落,复又慢慢飘落地上。
[画外音。
医生:因为联系不到您其他家人,我只好遗憾地通知您本人,您的孩子提前出生,体重1520克,出生时全身青紫,不能呼吸,属超低体重早产儿,医生打分零分。患有严重新生儿呼吸窘迫症及其他并发症,生命垂危,已经送往本院重症隔离病房治疗,日期2011年7月24号。现在请到窗口缴纳入院费一万元。
女人:去你妈的!!!
[她脱下鞋子朝着声音扔去,然后弯着腰,动作好像被固化,一瞬间成了石头,慢慢的,只看得出肩膀在轻轻地颤动,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地上。
女人:(依然弯腰低头,双手伸直)如果不想让泪水在你的脸上留下痕迹,弯腰低头流泪是一种最好的方式,比如像现在,我做的姿势是第四套广播体操第四节,下腰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当你做的时候,别人是不会注意到眼睛的表情,而且这个姿势可以一直做,做多久都没问题。如果有人有疑问,你可以低头故作喘气的样子,一边掩饰你的哽咽,一边说明这个动作对腰椎很有效。还真的会有人跟在你的身边随着你做。你相信吗,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
[第四套广播体操音乐声中,女人坚持不懈地做着第四节的动作,直累得向前扑倒在地,一动不动地大喘气。
女人:(依旧趴在地上)医生!护士!有谁来告诉我,今天是几号?有谁告诉我,今天是几号?(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掰着手指头数。)24号,剖腹产手术的第一天,我躺在床上,不能下床;25号,手术第二天,导尿管拔除,可以下床自己上厕所;26号,手术第三天,刀口很痛;27号,手术第四天,刀口很痛;28号,手术第五天,刀口很痛;29号,手术第六天,刀口很痛;8月2号,手术第十天,拆线,很痛;8月3号,手术第十一天,医疗设施撤除,可以出院。那么,我是哪种状况?到底是手术第11天,还是第12第13天?是4号5号还是10号?为什么他没来接我走?
[舒缓的音乐。
女人:南京城的这个七月,从南太平洋吹来的湿润而温暖的季风与蒙古大草原清凉的气息在这里拥抱在了一起,于是天空开始变得情意绵绵,绵厚的撕扯不开的云彩作了他们的床帐。21号那天,天上依旧飘着小雨,空气中透着一股子成熟了的水蜜桃的甜味,我撑起了那把带着可爱卡通图案的雨伞,送我的老公坐上了南去杭州的高铁,他说要在孩子出生之前把杭州和福州的工程款全部收回,然后就可以静等孩子出世,陪我一起休产假,养育孩子。我信他,只要再等四五天,老公就可以全假期陪我,而孩子还有两个月才会出生,我还有的是时间——24号,天气晴朗,难得的好天,我的心情幸福指数百分之九十八。我穿上我最酷的孕妇装,背上背包,来到德基广场一个人瞎逛。在德基广场的第一层,我坐在休闲椅上稍做休息,电视大屏幕上播报着最热新闻,杭州到福州的高铁追尾,死伤无数,一节车厢就像是一根火柴棍,斜靠在大地和桥梁之间,像一场无关于自己的游戏。我正准备避开这些让人唏嘘不止的新闻,我不能哀伤,不能痛苦,不能思考太多,然后在那最后的一瞥里,在滚动栏的死难人员名单中,我看到了你的名字——南京,张生。
[女人缓缓地,缓缓地瘫软在地上。
[灯暗。重金属摇滚音乐骤然响起。黑暗中舞台后面的屏幕突然出现一条缝隙,这缝隙越来越大,就像一扇
门被打开。
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