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义并列式副词的历时演变
2012-08-06冯军
冯 军
(南京晓庄学院教师教育学院,江苏南京,211171)
词汇的复音化是汉语发展壮大的显著特征,而副词是词汇的重要组成部分。复音副词经过了先秦时期的萌芽阶段,随着东汉以后复音化进程的加剧,到中古末期直至近代,复音副词的数量大大增加,分布范围也更广,构词方式也逐渐完善。
其中反义并列构词现象是一种较独特的存在方式,它通常由两个意义相反相对的语素组成,在句中充当某一语法成分,语素间呈并列关系。反义并列构词现象在上古即已出现,经过了从上古到中古,直至近古和现代,反义并列式副词也经历了从萌芽到发展;从变化到相对稳固的过程。本文中我们试举几例,如“旦夕”、“东西”、“前后”、“左右”等,探讨此类词语的演变过程。
一、现代汉语中反义并列式副词的现象
我们在现代汉语中会见到一些反义并列式词语在句中做状语的现象,这些词都由意义相反相对的两个语素构成。它们所表示的意义不同,语法功能也有区别。
(一)意义分类
它们可以同是名词性的,表示时间,如“早晚”;可以同是名词性的,表示方位,如“上下”;可以同是形容词性的,如“高低”;可以同是动词性的,如“死活”。吕叔湘在《现代汉语八百词》中共列出十个此类可以用作状语的词,它们是:“多少”、“反正”、“好歹”、“好赖”、“前后”、“上下”、“始终”、“先后”、“早晚”、“左右”[1];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研究》中共列出八个:“反正”、“好歹”、“左右”、“高低”、“横竖”、“迟早”、“早晚”、“先后”[2]。这些词分别表示不同的意义类型。
1.表示语气。
强调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改变结论或结果。如例(1)、例(2)、例(3)、例(4)中的“反正”、“横竖”、“里外”、“高低”:
(1)[反正]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不信。
(2)[横竖]横竖是一死,随你怎么着吧。
(3)[里外]里外是做不成好人了,你别怪我说话难听。
(4)[高低]无论别人怎么劝,他高低不肯去。
2.表示时间。
如例(5)“始终”,是表时间的持续,例(6)“早晚”,表示或早或晚,不定时:
(5)[始终]正确的意见我们始终支持。
(6)[早晚]这事瞒不了人,早晚大家都会知道的。
3.表示范围。
如例(7)“上下”:
(7)[上下]泱泱大国,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
4.既表示语气:
(8)[左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真叫人左右为难。
(9)[好歹]饭菜虽不可口,你好歹吃一点儿吧。
但同时它们也做兼类词:
(10)[左右]他年龄在三十岁左右。
用在数量词后面和数量词一起表示概数。
(11)[好歹]他怎么这样不分好歹?
表示不好的东西。
(二)功能分类
吕叔湘认为这些词有的是方位词:“上下”、“前后”、“先后”;有的是副词:“反正”、“好歹”、“好赖”、“始终”、“早晚”;有的是兼类词:“左右”、“好歹”分属方位名词和副词;而张谊生认为“先后”、“左右”都是副词。可见,对这类词的归属问题学界仍有争议。
1.在谓语前做状语。
用在谓语成分前,在句中做状语,是副词,这是此类词的主要功能。如例(2)、例(3)、例(5)、例(7)、例(8)。
2.在分句的谓语前做状语。
如例(1)、例(4)、例(6)、例(9)。它们的位置有时在后一分句的人称代词之前,有时在后一分句的人称代词之后。
3.在谓语之后做宾语。
如例(11),“好歹”是“分”的受事对象。
4.在数量词后做谓语。
表1
如例(10),“左右”和数量词合用陈述主语的年龄状态。
二、反义并列式副词的历时演变
(一)上古时期反义并列式副词的演变
我们发现这类反义并列式结构在句中用作状语的组合现象,在《诗经》中就已经出现,如《诗·周南·关雎》中有“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一句。而比《诗经》更早出现此类连用对举结构的文献还有甲骨文[3]。我们认为,对这类词的判断要从语义和功能两方面考虑,并结合语境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我们翻检了上古时期的语料《诗经》、《孟子》、《战国策》、《左传》、《史记》,发现在这些文献中“旦夕”、“东西”、“前后”联用的例子均很少。
其中“旦夕”,《战国策》1例,《史记》3例,《诗经》、《孟子》、《左传》无例;“东西”,《战国策》1例,《左传》1例,《史记》26例,《诗经》、《孟子》无例;“前后”,《左传》2例,《史记》18例,《诗经》、《孟子》、《战国策》无例。可见上古时期“旦”、“夕”、“东”、“西”、“前”、“后”主要是独立使用,在句中做主语或宾语,表示时间或方位,它们的意义也比较实在和单一。如:
(12)[旦]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诗经·邶风·匏有苦叶》
(13)[前]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论语·子罕第九》)
(14)[东]冬,宋人以诸侯伐郑,报宋之战也。焚渠门,入,及大逵。伐东郊,取牛首。以大宫之椽归为卢门之椽。(《左传·桓公十四年》
而当“旦”、“夕”、“东”、“西”合用时,意思发生了改变。我们试对比以下几例:
(15)[旦夕]诸门下朝夕立若坐,各令以年少长相次,旦夕就位,先佑有攻有能。(《墨子第十五卷·号令》)
(16)[旦夕]聂政谢曰:“臣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旦夕得甘脆以养亲,亲供养备,义不敢当仲子之赐。(《战国策·韩策二》)
(17)[旦夕]孟子惧,旦夕勤学不息。(刘向《列女传·邹孟轲母》)
(18)[东西]天下之士,仁义皆来役处,辩知并进,莫不来语;东西南北,莫敢不服。(《战国策·齐策四》)
(15)、(16)、(17)三例中的“旦夕”都位于谓语前修饰限定后面的动作行为,做状语,例(15)、(16)中的“旦夕”意义较实在,指早间和晚间两个时间段;例(17)句中的“旦夕”意义则进一步虚化,是指“从早到晚一整天”,并且可以进一步延伸为表示“每天”,已经有了概括义。同样,“东西”在例句(18)中是和“南北”一起表示的意义是四面八方,而不仅仅只限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从词语的构成方式来看,这样反义并列的结构随着历史的发展更加趋于凝固,意义也不仅限于实义,用法趋于灵活。这一点,我们从《史记》中此类词语占有的数据可以得到证明。
相对来说“左右”用例较多,经调查统计:《诗经》有14例,《孟子》有6例,《战国策》有53例,《春秋左传》有67例,《史记》有264例。“左右”的分布也较广泛,用法灵活。有用做谓语,如:
(19)[左右]寔维阿衡,寔左右商王。(《诗·商颂·玄鸟》)
用做状语,如:
(20)[左右]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诗·周南·关雎》)
较普遍的用法是名词做主语或宾语,如:
(21)[左右]左右曰:“不可许也,得国无赦。”(《左传·宣公十二年》)
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左”“右”二字本是动词,《说文解字段注》:“以手相佐是为左,以口相佐是为右。”而人要有所行动总是两只手同时进行,因此“左右”常联用表示“辅佐”之义,进而引申为“辅佐之人”,又因为左右手的空间位置固定不变,因而可以表示“左右两边”表示方位,义为“左边”、“右边”和“两边”。
(二)中古时期反义并列式副词的演变
中古时期,这几个词的使用频率明显增加,我们以《陈书》为例,在《陈书》中它们都是作为时间副词用做状语,如:
(22)[旦夕]顷之,文帝谓到仲举曰:“衡阳王既出阁,虽未置府僚,然须得一人旦夕游处,兼掌书记,宜求宿士有行业者。”(《陈书·到仲举列传》)
(23)[前后]凡诸辩决,务令清乂,约法守制,较若画一,不得前后舛互,自相矛盾,致有枉滞。(《陈书·宣帝本纪》)
例(22)句中的“旦夕”是“一直”、“持续”义;例(23)句中的“前后”是指从过去到现在(或者将来)的一段时间,强调的是次序。
用作范围副词,如:
(24)[东西]梁氏以天禄斯改,期运永终,钦若唐、虞,推其鼎玉,朕东西退让,拜手陈辞,避舜子于箕山之阳,求支伯于沧洲之野,而公卿敦逼,率土翘惶,天命难稽,遂享嘉祚。(《陈书·高祖本纪下》)
(25)[左右]景与百余骑弃槊执刀,左右冲阵,阵不动,景众大溃,逐北至西明门。(《陈书·高祖本纪上》)
例(24)句的“东西”表示动作行为进行的范围,代表动作或情况的进行是全面展开;例(25)的“左右”则有“反复”义,是表示时间的副词。
我们同时翻检中古语料《三国志》和《宋书》时,发现了大量例证。
表2
这说明它们在结构上更加稳固,同时也符合词汇双音化的大趋势。并且语义进一步虚化,用法上还增加了新的功能。可以说它们既继承了上古时期原有的意义和功能,又有了新的发展。如:
(26)[旦夕]今主上仁贤,百僚称职,有何旦夕之危,倒悬之急?而数施非常之恩,以惠奸宄之恶乎?(《三国志·蜀书孟光传》)
(27)[旦夕]将军苏徽,耽酒成疾,旦夕待尽,吾试禁断,并给药膳,至今能立。(《宋书·武三王列传》)
例(26)中“旦夕”由短暂义引申出“迅速”义,用做“危”的修饰语;(27)中的“旦夕”表示时间的短暂,指句中的“苏徽”因嗜酒成疾,性命堪忧,眼看不久于人世,是叙述者为其戒酒并医治痊愈。
(28)[东西]有奴客者,类多使役,东西分散,住家者少。其有停者,左右驱驰,动止所须,出门甚寡,典计者在家十无其一。(《宋书·刘穆之王弘传》)
例(28)中“东西”已不仅限于表示“东”和“西”两个方向,而表示一个总体范围,有“到处”之义。同样,我们在翻检中古其它语料时,也发现了“东西”的这一用法。
(29)[东西]苏峻之乱,都邑人士,皆东西波迁。闵家有大品一部,以丰幅八丈素,反覆书之。(《古小说钩沉·冥祥记》)
(30)[东西]於此三界火宅,东西驰走,虽遭大苦,不以为患。(《大正新修大藏经第九卷·妙法莲华经卷第二·譬喻品》)
而相对于其它词语,“左右”的虚化程度要更高,如:
(31)[左右]王右军少尝患癜,一二年辄发动。后答许掾诗,忽复恶中,得二十字云:“取欢仁智乐,寄畅山水阴。清泠涧下濑,历落松竹林。”既醒,左右诵之;读竟,乃叹曰……(《古小说钩沉·裴子语林》)
例句(31)中的“左右”已经不再表示空间概念,也不表示范围,而表示“反复多次”义,是时间概念。
(三)近古时期反义并列式副词的演变
近代汉语历时长,新增词汇多。其中“左右”进一步虚化为语气副词,表示对事理的强调肯定,义同现代汉语的“反正”。如:
(32)[左右]太守见我退后来早台意怒,学士见我向前去早恶心烦。好教我左右没是处,来往做人难。(《全元曲·戴善甫》)
近代汉语中口语化程度较高的语料《金瓶梅词话》中这样的用例和用法更为多见,如:
(33)[左右]李瓶儿又说:“你那边左右有老冯看守,你这里再叫一个……”(《金瓶梅词话·二十回》)
(34)[左右]月娘道:“左右是个内管家,又没什么,随他摆弄一回子就是了。”(《金瓶梅词话·三十二回》)
“左右”的这种用法在近代汉语文献《西游记》、《红楼梦》也多见,但到现代汉语里已经消失,变成分开连用的形式,例如“左思右想”,指动作反复多次出现,“左右”后面也可跟名词,如“左一层、右一层”;“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等,表示的是数量概念。这或许是由“左右”的另一个表示概数的义项发展而来的。
近代汉语中类似的词语还有“死活”、“生死”、“早晚”、“多少”、“好歹”[4]。如:
(35)[死活]议得:霍牛儿所招,因流移沿路,有妻常三姐毁祖骂詈。本妇又道:‘我死活不根你去。’复从元起(校记:岩本:“起当作路”。)往北去讫。(《元典章·刑部》(校本))
(36)[早晚]俞良道:“我只借坐一坐,你却来问我茶,我那得钱还?先生说我早晚发迹,等我好了,一发还你。”(《警世通言·第六卷·俞仲举题诗遇上皇》)
(37)[早晚]二郎神道:“我是上界真仙,只为与夫人仙缘有分,早晚要度夫人脱胎换骨,白日飞升。叵耐这蠢物!便有千军万马,怎地近得我!”(《醒世恒言·第十三卷·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例(35)中的“死活”意义指向句子的主语,表明态度的坚决。例(36)、(37)中的“早晚”即“或早或晚”之意,有对肯定结果的强调的作用,用法已经与现代汉语中无异。
三、反义并列式副词的语法化机制
(一)反义并列式副词的演变脉络
1.上古是萌芽期,数量少,结构尚不够稳定。如“旦夕”、“东西”、“前后”在上古以独立使用为主,意义和用法均较为单一,主要用作名词,表示时间或方位;也有联合使用,意义发生变化,用法也趋于灵活的现象,但这种现象相对来说占少数。“左右”联用的例子较为多见,意义和用法也多样,可以表示“身边侍候的人”,用作主语或宾语;也可以表示“帮助”或“支配”,用作谓语;也可以表示“左边或右边”,用在谓语之前起修饰或限定作用。
2.中古至近古时期为发展期,不仅数量大大增加,结构更加稳固,并且在语义和用法上更趋于灵活。“旦夕”具有“持续”和“迅疾”义;“东西”和“左右”有“到处”、“处处”义,“前后”具有“持续”、“次序”义,“左右”有了“反复多次”的意义,它们在句中均位于谓语前,用作状语。近代汉语时期反义并列复合词数量有所增加,意义的虚化程度要更高。以“左右”为例,“左右”进一步虚化为语气副词,表示对事理的强调肯定,义同现代汉语的“反正”。近代汉语中还出现了类似的词语“死活”、“生死”、“早晚”、“多少”、“好歹”等。
3.现代汉语中反义并列式副词的数量相对减少,但意义和用法相对稳固,除少数兼类词,它们主要用于句子的谓语成分前做状语。意义上主要用于表示语气,也表示时间和范围。
(二)反义并列副词的语法化机制
1.意义的变化。意义的改变是反义并列式副词语法化的机制之一。双音合成词用反义语素来构成和用同义或近义词构成一样,是“汉语构词法中的一种相当有趣的事实[5]”,由于组合成这类词的语素也能作为独立的词同时使用,因此这类词的结构相对松散,凝固程度不高,语法功能也不稳固,其用法到现代汉语中保留下来的不多,并且多存现于口语中。但和同时期的同义并列式构词方式比较,反义并列式双音词的生命力明显要强得多[6]。考察这类词在汉语史中发展的轨迹,可以看出,一旦构成并列结构的两个词其中一个或两个同时消失了其本义而产生了新义,它就发生了词化。观之反义并列式副词,如“旦夕”,当它从原来的“早”和“晚”的意义改变为“很快”、“须臾”、“不久”,意义泛化和抽象,产生了新词。这个变化是一个渐进的过程。由于副词的意义较汉语中其它虚词意义要实在,而这类词又是由两个意义相反或相对的语素组成,意义上表示的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极点,为词义的泛化提供了条件。
2.位置的改变。在词义由实到虚的演变过程中,结构关系,语法功能不断地调整、变化,以适应词义的演变,并最终
在意义和功能两方面都完成了词性的转变。[7]如汉语中的常用词“左右”的本义是“辅佐”,上古时期在句中的结构常常是主语+“左右”+宾语,如“不免,安置之,系而待六月上甲,始庀牲,然后左右之”(《谷梁传·哀公》)中的“左右”。同时“辅佐”引申为“辅佐之人”、“近旁之人”,在句中的结构是“左右”+谓语+宾语,如“左右皆曰贤,未可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下》)而当“左右”的位置发生改变,处于谓语动词之前,如上文的例(25)和例(31)中,“左右”位于句中的谓语动词前,词义也发生了改变,是语法化发生的动因所在。
[1]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739-749.
[2]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21-22.
[3]陈伟武.甲骨文反义词研究[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3):93-98.
[4]杨荣祥.近代汉语副词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85-86.
[5]张拱贵.反义词及其在构词和修辞上的作用[J].中国语文,1957(8):32-36.
[6]鲍金华.《高僧传》副词研究[D].南京师范大学,2005:51-52.
[7]吴福祥.汉语语法化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