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语咖啡(19) 汉日象声词的消长
2012-07-14淮海工学院贵州财经学院石路明
淮海工学院 赵 平 贵州财经学院 石路明
插图:赵含嫣
以上描述的是一名中学生与老师的谈话。描述中反复使用了象声词「パチパチ」(为了表示强调加上了促音小「ッ」)。
「パチパチ」为象声词,可表示火花爆裂声(線香花火がパチパチと燃える/纸捻花吱吱地燃烧);照相机快门声(パチパチと写真を撮る/不断地拍照);小物体清脆的碰撞声(パチパチ/劈哩啪啦地拨算盘珠);拍手声(パチパチと手をく/啪啪地拍手)或反复眨眼的动作(目をパチパチさせる/一个劲儿地眨眼)。不过,在上述语境中,一般日本人都能正确地把它理解为拟态词(不断眨眼)而不是拟声词(劈哩啪啦)。
话说回来,即便日本人,也并非有了语境就都能够准确把握象声词含义。笔者曾见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在沙滩上玩耍。风吹沙土迷了孩子的眼睛。听见孩子哭喊,母亲赶紧说道:「パチパチして。」只见大女儿立即使劲儿地眨巴眼睛,小女儿却闭着眼睛边哇哇哭边啪啪地拍手。
笔者将此趣闻告诉一位日本朋友,朋友回信道:
语言学家罗曼·雅柯布森(Roman Jakobson)认为,儿童提供了考察语言发生的唯一机会。儿童在学习语言的时候,毫无例外都具有“音声模仿”的特征。从以上实例可见,儿童对象声词的学习和掌握,按照的是先拟声后拟态的顺序。由此可以推测,象声词的发展,也是按照儿童学习的顺序,经历了从拟声到拟态,从音声模仿到形象描述的过程。
在洪荒远古时代,面对地震、风暴、干旱、洪涝等难以抗拒的大自然威力,原始人类除了颤栗屈从,别无他法。从畏惧和拜伏中产生出来的,是对自然的崇拜乃至模仿。原始人类首先能从自然模仿得来的是音声。于是,原始部落举行宗教仪式时,巫师会通过模仿,把自然界的音声,包括风声、雷声、雨声、波涛声,甚至动物或昆虫的各种音声,变成自己的发声,藉此获取到某种崇高而神秘的能力甚至威压。在将自然界的音声变成人类语言的过程中,音声得到人为的整理,象声词乃至诗歌的韵律由此诞生。
笔者在《日语咖啡(18)――日语象声词与母语干扰》中指出:“汉语与日语相比,象声词可谓少之又少。”这里提到的“汉语”,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限定为“现代汉语”。从语言诞生与发展的角度来看,“原始中国人”和“原始日本人”在对自然的畏惧与模仿上理应毫无二致。因此,古汉语中包含的象声词也应不逊于日语。这个推论,可在我国最古老的诗歌集――《诗经》中找到大量佐证。
譬如,鸟的叫声,《诗经》中有如下模仿:
其鸣喈喈(周南) 鸟鸣嘤嘤(小雅) 交交黄鸟(秦风) 鸡鸣胶胶(郑风)
再如动物声或虫鸣:
喓喓草虫(召南) 呦呦鹿鸣(小雅) 肃肃鸨羽(唐风) 虫飞薨薨(周南) 卢令令(齐风) 泄泄其羽(邶风)
再如自然界的音声:
南山烈烈(小雅) 飘风发发(小雅) 河水洋洋(卫风) 北流活活(卫风) 习习谷风(小雅) 风雨潇潇(郑风)
再如人类的行为造成的音声:
大车哼哼(王风) 和铃央央(小雅) 八鸾锵锵(大雅) 鼓钟将将(小雅) 伐木丁丁(小雅)
古代汉语中象声词多具有同音反复的特征(类似特征也在日语象声词中大量存在,如「カラカラ、キリキリ、クルクル、ケロケロ、コロコロ」等)。同音反复,汉语也叫“重言”或“叠字”。如《诗经》第一首: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南)
《毛传》解说道:“关关,和声也……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后妃乐君子之德,无不合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若之有别焉,然后可以风化天下。”
《玉篇》的解说则为:“关关,和鸣也……和鸣在无人之区,有别于众见之地也。”
无论《毛传》还是《玉篇》,都没单纯从象声词的角度去加以诠释,而是意图在音声中找出“道德”、“教化”的含义。其实问题并非像后人考证的那么玄乎。从常识的角度我们知道,儿童在学习语言的时候,最容易学习的,是与“a”同类的开元音,或是鼻音、齿唇音与“a”组合的发音,如“mama”、“papa”、“tata”、“nana”等。我们也可据此推测,“mama”、“papa”、“tata”、“nana”这样的童言,是古代人最基本的语言发声方式。最初的“童言”并无多大的含义。但这些童言一旦进入诗歌,就构成了诗歌的形式和音韵的效果,形成“童音”、“双声叠韵”等诗歌的韵律。因此,说得直白一点,“关关”不过是“雎鸠”鸣叫的象声词在诗歌中的韵律表现而已。
倒是随着语言的发展和成熟,大量通过模仿自然音声产生的拟声词,在使用过程中衍变成了描述性的拟态词。这方面,《诗经》也给我们提供了许多生动直观的范例。如形容“忧虑不安”的心情,《诗经》中就有以下的拟态词:
忧心悄悄(邶风) 忧心钦钦(秦风) 忧心忡忡(召南) 忧心京京(小雅) 忧心奕奕(小雅) 忧心殷殷(小雅) 忧心愈愈(小雅)忧心烈烈(小雅) 我心惨惨(大雅) 中心摇摇(王风)
象声词从拟声发展到拟态,从“模仿”发展到“描述”,是语言发展并成熟的一个标志。在这个基础上,象声词进一步发展出了向更多词类嬗变的功能。有趣的是,新词类成熟度如此之高,几乎让人难以觉察其来自象声词的蛛丝马迹。《诗经》中这类实例随处可见,如衍变成形容词的诗句:“燕婉之求(邶风)”、“逸豫无期(小雅)”;衍变成动词的诗句:“匍匐救之(邶风)”、“婆娑其下(陈风)”;衍变成名词的诗句:“蟋蟀在堂(唐风)”、“蜉蝣之羽(曹风)”等等。
日语象声词也存在着此类嬗变现象,如「ゴロゴロ」原本是模仿重物滚动声的拟声词,发展成拟态词后可用来描述凸凹不平的状态。再进一步发展,变为「サ」变动词,如:「毎日ゴロゴロしている。/每日无所事事。」
不过,日语的象声词大多万变不离其宗,我们可从「サ」变动词「ゴロゴロする」的语义或形态上轻而易举地找到它的“前身”。这是日语象声词有别于汉语象声词的一个显著特点。
由于篇幅的限制,我们无法对古代象声词的消长和成熟的过程掰肌分理,详尽考证,只能作一般性的概述。不过从以上实例中,可基本窥见出两个端倪:第一,古汉语和日语一样,存在着大量来自对自然界模仿而产生的象声词;第二,在汉语语言发展的过程中,汉语里象声词逐渐从“模仿”向“描述”转化,并且构成了副词、形容词、动词、名词等其他诸多词类,淡化了其原有的拟声功能。换句话说,在语言产生和成长的初期,汉语和日语中都摄入了大量象声词。只是由于汉语成熟的历史源远流长,加之皇帝绝对权威的建立、与天地争斗的哲学产生、对自然的干涉造成的自然环境变化以及对自然的敬畏度降低等诸多因素,汉语象声词逐步衍变成其他诸多词类。不少这类词的原始形态如果不加考证,甚至难窥原貌。譬如,初学日语者大多知道「木をる」源自古汉语的“伐木”,却鲜有人能意识到现代汉语中“砍树”的“砍”与“坎”是通假字,这个“坎”不是“田坎”、“门坎”的“坎儿”,直接就是象声词。《诗经》中有“坎坎伐檀兮(魏风)”之句。这里的“坎坎”,形容的是砍树时发出的“kan kan”声。翻译成现代日语,就是「カンカンとを伐る」,音感何其相似!
在成熟的汉语中,大量象声词通过“描述化”或“词类转换”等嬗变从原始形态或原始含义中剥离出来,被赋予了新的表意功能或新的词性;与此相对,在较为现代的日语中,象声词依然生机勃勃,以接近原始的形态,活跃在语言生活的各个层面。不过,日语象声词在语言体系中属于边缘领域,加之其独特的、界定含糊的口语化特征,除「もやもや病/郁郁症」等少数专有名词或原形难觅的词类,多被排斥在以欧美句式为主导的学术论文之外。对日语象声词的研究,也仅有金田一春彦等为数不多的研究者涉足些许。于是,我们在学习日语的时候,如果不有意识地通过音声去把握象声词在日语中的种种特质,“母语干扰”的负面因素就在所难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