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舞
2012-07-09央金拉姆
央金拉姆
1
巴姆是从娜呢格森林回来之后急剧苍老的。她的头顶堆满了像娜呢格山顶积雪一样的白发,脸上是枯木般杂乱无章的褶皱,褶皱间了无生气的眼睛像是两片枯叶,似乎一阵大风,它们就要毫无根据地飘向远方。
更要命的是,巴姆成了一个失语者,她像一株向日葵一样执着地追赶着太阳。从清晨到黄昏,从朝东的碉楼到村西的矮墙,直到太阳被群山一把揣进肚里,她才耷拉着焦黄的嘴唇悻悻往回赶。她无视次仁楚姆焦虑的目光,只顾着将桌上热腾腾的饭菜一扫而光,然后打着饱嗝一个人回到卧室迅速地将门闩好。要是次仁楚姆敲门或是跟她说话,她会立即将门打开,然后毫不犹豫地摔出任何一件可摔的东西。
次仁楚姆早已举手无措,她每每望着一片狼籍的饭桌,便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曾经像鸟雀一样欢悦的巴姆像一截树桩一样钉在地板上,或是像一只灰白色的糌粑口袋一样卧在床上。
也许所有的谜底都在娜呢格森林。
在两个月前,巴姆撒了弥天大谎。她告诉次仁楚姆,她要去洛西村走亲戚。
地处娜呢格山腰的洛西村不通公路,它以一条细若游丝的山路与外界相连,似乎就是要以这种方式与娜呢格森林浑然一体,遥远得像一幅无可企及的美丽图画。当娜呢格森林在几年前向生活在娜呢格山脚下干热河谷地区的次仁楚姆展露出她的美好,次仁楚姆便深深地爱上了她。那是多么奇妙的森林呀?直入青天的大树全都挂着长长的“胡子”,在每一阵风起时“嗡嗡”地朝着她笑。那里有数不清的植物和飞禽走兽,单说野果,绿的有剔透的酸牙果,红的有草莓,黑的有刺莓,还有黄澄澄的沙棘……次仁楚姆像所有人一样将娜呢格定位为母性。否则,她为何总散发着松脂的清香,奔流着乳汁一样甘甜的清泉呢?
因此,当巴姆告诉次仁楚姆,她要去洛西走亲戚的时候,次仁楚姆欣喜地答应她会照顾好那只叫聪奔纳纳(黑老板)的猫,叫孜尼(狮子)的藏獒,以及家里所有让巴姆放心不下的宝贝。
可是,巴姆撒了谎。她在洛西舅舅桑批家里小住了一天,便只身一人撞进了娜呢格森林深处。当所有寻找巴姆未果的人都认定巴姆迷了路时,巴姆却在两夜三天之后较寻找她的人们先一步走出了娜呢格。没有人知道巴姆在娜呢格遭遇了什么,她衣冠不整,神色呆滞,在娜呢格森林东面的出口处盯着西坠的太阳。被乡亲们带回来的巴姆在桑批家安静地睡了一宿,第二天,她的头上便堆满了娜呢格山顶的积雪,脸上是林间横七竖八的枯木。
次日,太阳照遍洛西时,像霜打的秧苗一样蔫瘪的巴姆骑上马,低垂着枯叶般无神的眼睛,头也不回地任前来接她的次仁楚姆牵着马往前走。
驻足眺望的桑批看巴姆母女俩消失在山间,长叹一声:“巴姆姐姐好像在娜呢格丢掉了魂呐……”
桑批不久就来到了巴姆家,他要把巴姆接到洛西,为她举行招魂仪式。
招魂的老太太是桑批从几百里以外请来的面姆(巫婆),她看上去像一块皱巴巴的抹布,却有着鹰一样犀利的眼睛。
当天傍晚,老太太命令桑批家生起熊熊大火,让桑批和次仁楚姆举着火把、舀一桶山泉把她带到巴姆走出森林后伫立发呆的岔路口。就在那条岔路上,老太太手里舞着从火塘里抽来的火柴头,然后念了起来:巴姆,巴姆,巴姆,高高在上是神灵安住的地方,阴暗的角落是鬼怪藏身的地方,你是人间的孩子,人间有你的哥哥桑批,有你的闺女次仁楚姆,巴姆,回来,回来……
娜呢格森林此刻是静默的,只有远远传来的狼嚎回应着老太太的呼唤。次仁楚姆的手心出了汗,她想象着巴姆游荡在娜呢格林间的缕缕无形的魂魄,正被老太太的呼唤集中,和着轻轻的风向他们的火把走来。许久后,老太太的呼唤戛然而止,她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古旧的“擦桹”(瓢状的木制器皿),和一把被摸得油光闪闪的竹笊篱。据说,经过唤起的魂魄要随着她的呼唤通过笊篱的空隙,然后凝结在水中。老太太举起盛了少许泉水的擦桹,念出一段咒语,之后便更加急切地呼唤起来。渐渐地,擦桹似乎随着呼唤越来越重,老太太的手不堪负重般地摇晃了起来,她把笊篱罩在擦桹上,一边呼唤巴姆,一边往回赶。一跨进桑批家的门,老太太大叫一声,“巴姆回来了吗?”大家便冲着在火塘边打瞌睡的巴姆异口同声地回答,“回来了。”
第二天清晨,巴姆被扶上马,在老太太的一路呼唤声中回到了宗木村。
本以为经过招魂仪式的巴姆会有所好转,可到了宗木之后,巴姆冲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吐了一口唾沫,便回到她的卧室闩上了门。次仁楚姆冲过去敲门,喊,阿妈,阿妈……门霍地开了,接着飞出一只土陶罐,它擦着次仁楚姆的脸在对面的墙上响亮地摔成碎片。门又被闩上了。
老太太把钱还给了桑批,她说,她无法将巴姆的魂魄从娜呢格森林唤回,因为她的爱情把她缠在了那里。
巴姆执着地追赶着太阳,就算是阴天或是雨天,她也会慢慢地从朝东的碉楼挪移到村西的矮墙。招魂术对巴姆毫无作用,宗木村有人传说,巴姆在娜呢格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于是她的喉咙里长出了一株隐形的向日葵,它汲取了她的声音,使她拥有了向日葵一样的生活习性。
2
面姆说巴姆的爱情把巴姆的魂魄缠在了娜呢格森林,这句无限抽象的话留给次仁楚姆的是无尽的幻想,她没有办法把这句话具体成一个场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巴姆的爱情是丢在了娜呢格森林。那是宗木村人人皆知的故事,故事由情舞开始。
情舞是盛行在包括宗木村一带的冈诺乡的一种舞蹈,传说它起源于格萨尔王时代,由格萨尔王手下一个叫庄格阿吾的智者所创作。
18年前的一天,洛西村的姑娘们如约迎来了宗木村的小伙,他们赶在日落以前,打马来到与娜呢格浑然一体的洛西村,要与洛西村的姑娘们跳一场情舞。在这群对未来和爱情充满幻想的姑娘当中,就有19岁的巴姆。她像所有洛西的姑娘一样从当天的下午开始精心地装扮自己,梦想着能在舞场中邂逅那个天定的恋人。
当篝火在舞场中燃烧起来时,这群鲜花一样的姑娘三三两两地穿过麦苗青青的田野,娉娉袅袅地在舞场上集中,然后翩然起舞。
顾盼生辉之中,姑娘们的目光几乎同时集中在了同一个男人身上。那个男人从容自若地立在缀满星星的天空之下,俊朗如雪山,伟岸如苍木,舞步轻盈却又狂放,歌声豪迈却又温柔。在二十几种不同音色的男声合唱中,姑娘们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他的声音。
巴姆和她的舞伴们轻快地舞着,嘹亮地唱着,情歌中除传统部分以外的歌词如她们灶头上的荞面粑粑,她们巧妙地往里头裹上酥油、盐巴、蜜糖,或者就上一罐只加了盐巴的苦茶。
就在这场舞会上,巴姆年轻的心扉为对面那个令所有姑娘着迷的男人霍然敞开。她听见自己的血液涌向脸庞,和着歌声向他义无返顾地奔腾而去。
直到深夜,这场舞会才在姑娘们温婉的尾声曲中勉强收场。舞步戛然而止时,姑娘们便如受惊的鸟雀四散逃去,在温柔的逃亡中等待自己心仪的男人追上来,单独跟她说话、交换信物。然而,巴姆没有像其他姑娘一样“逃”走,她鬼使神差地落后一步,在混乱的人潮中准确地抓住了那个令她心如鹿撞的男人的手。四周是那些得不到姑娘青睐的热血喷张的男人们粗野的吼叫声,他们乘着夜色追赶着心仪的姑娘,有的仅仅是虚事声张,只为了吓一吓她们,有的则冲着心中的姑娘飞奔而去,在黑暗中拉一拉她的手,亲一亲她的脸蛋,甚至把她按在路边的草丛里摸她害羞的乳房。这个时候,据说总会响起众多的巴掌声,有的是在暗中鼓掌,有的则是挨了重重的巴掌。
就在这众多的“啪啪”声中,正在朝前奔跑的男人起先一惊,手一僵,不过很快转移目标顺应了巴姆的温柔。巴姆牵着他转身,朝着后一个方向慢慢行走。不知过了多久,走累了的他们在山路边发现了一块足有床铺大小的平坦的大青石。月牙如钩,轻风习习,那块青石在黑暗中散发出无与伦比的诱惑,如传说中恋人的婚床。
鲁婷婷对次仁楚姆说,“挪昌”和“汝茸尼”,完全被后来的所谓的文明披上了矫情外套,男女双方和衣而卧,坚持纯洁的关系根本违反人性。那些在“汝茸尼”中出了问题而被没出问题的人所排斥、耻笑,完全是出自于没得逞的人对得逞的人的一种嫉妒,这种嫉妒就是来源于一种心态——凭什么我们一直想干却没干成的事,就让他们这么轻而易举地干了呢?要是他们没有这种需求,还半夜三更和异性躺在外面干什么呢?而目前散舞后男人对女人的追逐是符合社会发展需求的,他是对情舞传统部分“汝茸尼”的一种浓缩,尽管是粗俗了一点,但却是对爱情尺度的一种解放。鲁婷婷认定,情舞只有一个宿命,就是在有幸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后,在极少数的人之间流传,它将遗弃它在民间流传千年的本质。
当然,鲁婷婷也对巴姆发表过此种言论。可这对巴姆来说无疑是石头上泼冷水的行为。那时候巴姆还没有变成一棵向日葵,她娴熟地撮着手里的羊毛,道:“你认为自己非常聪明的时候,恰恰就是最愚蠢的时候。就像起初猴变成了人,可能后来会重新变成猴。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出现或消失,都有它自己的道理,犯不着你操心。”
7
巴姆嫁给了她的梦中人,可婚后的巴姆在家中成了一个错误。准确地说,是成了边玛拉姆眼中的错误。她的爽朗成了聒噪,她的直率成了鲁莽,她的善良成了愚蠢,甚至她的勤劳,也成了多事。就如宗木人所评价:边玛拉姆是那种在茅坑里看见别人拉的屎比自己拉的好看,就要难过半天的女人。可见巴姆的日子并不可能过得舒心。但巴姆是天生的乐天派,她能吃能睡能说能干也能忍,她看见聪明伶俐的次仁楚姆就高兴,听见鲁拉的声音就高兴,看见地里茁壮成长的庄稼就高兴,看见圈里活蹦乱跳的牛犊就高兴。生活里有那么多值得她高兴的事情,她又为什么要因为一个老太婆的刁难而愁眉紧锁呢?
鲁拉终究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娶巴姆为妻的,身为一个英俊潇洒并且随时要跟着木工队背井离乡的木匠,他完全有许多的机会为自己心中的不情不愿找到解脱。鲁拉婚后的情况也许可以用当下流行的言辞来形容: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他风流倜傥,四处留情,只在身心极度疲惫或是遭遇拒绝的情况下,回家啃一啃巴姆这块专门为他焖在锅里的“老玉米”。当然,鲁拉也像所有男人一样,自己在外面彩旗飘飘的同时,要求家里的红旗巍然不倒。他不许巴姆出去跳舞,哪怕是情舞中的“擦占”部分,他认为情舞是煽动男女出轨的导火索。鲁拉当然不会像个野蛮的村夫一样扬起大手,黑着脸,大声命令:“跳情舞我就打断你的腿。”这样即便会起到一定的威慑作用,但不能长期有效,说不定还会引起巴姆的逆反心理,结果适得其反。鲁拉将大部分的挣来的钱交给巴姆掌管,温情脉脉地说:“我不在的时候,阿妈和次仁楚姆辛苦你照顾了,我心里真为有了你这么一个妻子而感到高兴。”见巴姆喜悦,便又说:“巴姆啦,你今后能不能不再参加村里的情舞晚会了!那么多男人盯着你看,我心里不舒服。”于是,再坚硬的钢也化作了丝,再辛苦的巴姆也变成了甘之如饴的巴姆。
当然,期间还是会有不少的风言风语传到巴姆耳中,巴姆一不调查,二不哭,三不绝食,四不上吊。她说:“舌头是会杀人的,我相信我的丈夫。”在宗木人看来,巴姆是在坚持一种信仰,这种信仰与其说是对鲁拉的,还不如说是对爱情的,在这种强大无比的信仰面前,所有绘声绘色的风言风语都只是一阵耳边风。巴姆没有再跳情舞,这一不跳,就是18年。
日子终归是在边玛拉姆的刁难和鲁拉的蜜语甜言中水一样逝去了,只是这水中总是无法避免产生一些涟漪。在次仁楚姆两岁的春节那年,鲁拉与村里的男人一起去转娜呢格神山,从此突然失踪。同行的人说,他们一起去煨桑台背后的小树林里挂经幡,等人都到齐时,才发现没有了鲁拉。宗木人由一个青壮年男子组成的小分队在娜呢格寻找鲁拉,可结果连他的一截袖子也没有找到。鲁拉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据村里的老人推断,鲁拉是被娜呢格山藏匿了。据说在以往,村里也有被山藏匿的人,他(她)们有的终生没能回来,有的在三至五年后突然回村,而在能回来的人当中,无一例外地不能回忆起在被藏匿的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不幸却又幸福,被顽皮的娜呢格山藏在一棵树里,一棵草里,老虎的心脏里,画眉的血管里,甚至是娜呢格松软的泥土里,屏蔽了尘世的所有俗事。
在鲁拉消失的问题上,边玛拉姆和巴姆这两个伤心欲绝的女人终于达成了一致,她们认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鲁拉是被娜呢格山藏了起来,终有一天,他会被还回来。
边玛拉姆在等待鲁拉的日子中迅速地老去。咒骂巴姆是她惟一的工作。她不能接受将为她送终的不是那个她含辛茹苦拉扯大的英俊潇洒的儿子,而是这个让她颜面扫地、令她深恶痛绝的又丑又蠢的女人。边玛拉姆最后瘫痪在床上四年之久,在这期间,巴姆给她把屎倒尿,喂饭、洗澡、梳头,像照顾一个婴儿一样照顾她。可边玛拉姆瘫在床上对前来探望她的人说,巴姆洗澡时候弄疼了她的骨头,给她梳头时候又扯下了她仅有的几根头发,把屎倒尿时候流露出了厌恶之情,喂的饭里面从来没有她想吃的东西。边玛拉姆痛哭流涕:“儿媳哪有儿子上心啊……”
但边玛拉姆终究没能等回她的宝贝儿子,在等待、埋怨、无缘无故的仇恨的煎熬中,这个女人最终离世。在去世的前三天,她告诉巴姆:“你完全可以把我扔进树林里喂狼,你对我好?无非是想体现你自己有多好,我讨厌你!”
8
宗木村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打破巴姆喉咙里长出向日葵和鲁拉被娜呢格藏匿一说的。有人说,他看见鲁拉在城里挽着个白净的女人,钻到了一辆撅着屁股的小轿车里。他一再肯定,即便是他穿戴焕然一新,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挽着女人的男人就是鲁拉。宗木人推断,巴姆是在娜呢格边缘的一个岔路口看到了前来收购虫草的鲁拉和城里女人,当时,他们一定在娜呢格山根一个隐蔽的花丛中啃嘴皮子,或是鲁拉把女人抱起来不停地打转转,然后女人发出娇嗔的笑声,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
听到这种传闻以后,次仁楚姆去城里几趟,梦想能在街上搜寻到那个曾经把她举过头顶的影子。次仁楚姆想好了,如果她真见到他跟那个白净的女人走在一起,她就把父亲从女人手里夺过来,然后愤愤地朝那个女人唾一泡口水。而人海茫茫,那个影子始终没有出现。次仁楚姆再一次找到那个“见”过鲁拉的人:“你确定你见的就是鲁拉?”那人说:“我叫他了,可他没答应。”次仁楚姆说:“我阿爸即便抛下了阿妈,他也不会抛下我和阿斯(阿婆)。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的是,他不是鲁拉。”
自从巴姆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次仁楚姆便包揽了所有家里的活。这令她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巴姆曾经的辛劳:尽一个女人的本份,还得做一个男人。当然,次仁楚姆要比巴姆幸运,甘太会帮她准备好充足的柴火,替她放牧牛羊,鲁婷婷和马小军偶尔会帮她做饭、打扫房间。到了农忙时节,还会有宗木村的女人前来帮忙,她们唱着歌,弯着腰,飞舞着手里的镰刀愉快地看着熟透的麦子在眼前整齐地倒下,再娴熟地用干山草将它们捆成一捆一捆。这时候,甘太就会开着农用车来到田边,把它们运到次仁楚姆家门口,再整齐地晒到楼房顶上。
这些善良、饶舌而且无所顾忌的女人们总会趁次仁楚姆回去提泉水、煮米酒或是拿酸奶水的时候把甘太说得面红耳赤。“甘太啦,次仁楚姆腰太细,我看生孩子一定没我行,你还是改天到我家里帮我运麦子吧。”“甘太,我看你还没碰过女人吧,对女人就不能像你这样,不管你怎么对她好她还是给你脸色看,应该抓个时机把她给睡了,到时候不让她听你的还难”……直到甘太的黑脸变成一颗熟到发烂的西红柿,歪歪斜斜地开着车匆忙离去,她们才会大笑着倒在田野里,任愉快的身体压扁发出无奈呻吟的麦秸。
次仁楚姆问过甘太:“你为什么要帮我?”
甘太说:“看你忙不过来。”
“就因为看我忙不过来。”
“就因为看你忙不过来。”
鲁婷婷也问过甘太:“你喜欢次仁楚姆?”
甘太不慌不忙地劈开眼前的柴火,不言语。
“你跟她表白呀,别光瞎帮忙。”
“我喜欢帮她。”
“雷锋同志,你怎么只帮美女干活呀?”
身边的马小军立即帮甘太回答问题:“美女更需要呵护,就像你需要我来呵护一样。”就这样,沉默的甘太和有故事的次仁楚姆之间就像两条交汇的射线,除了交汇的那个点以外,都要往各自的方向无休止地延伸下去。
巴姆每天的生活依然是追赶太阳。看着她乱得不像话的头发,空洞得没有底的眼睛,次仁楚姆的心里隐隐作痛。这种在心间日积月累的痛,终于在四个月后岩浆一样迸发了。那个像往常一样安静而忧伤的夜里,次仁楚姆终于跪在巴姆的卧室前放声大哭:“阿妈呀阿妈,我想靠近你,我想听你说话……”巴姆的门里陆续飞出几只玻璃杯、一只镶了银边的木碗,还有枕头和被褥。后来就没有了声响,死一样的沉寂。
哭累了的次仁楚姆心里一片荒芜。就在这一夜,想了许久却没有决定去做的事在她的心里像一棵树一样生根发芽。
天亮时分,往背包里收拾足了东西的次仁楚姆跑出家门牵上门口那匹叫卓格(白尾巴)的马,直奔甘太家的方向。
次仁楚姆将手里的钥匙塞向正在洗脸的甘太,不容置疑地说:“我要出去一段时间,巴姆要劳烦你来照顾,要是我许久不回来,也劳烦你一定不要抛下巴姆。”次仁楚姆嘴里的话像机枪嘴里发出的子弹一样密不透风,还没等甘太反应过来,只见她跨上卓格,飞奔而去。
娜呢格!娜呢格!父亲丢在那里,母亲丢在那里,次仁楚姆怎能守着巴姆空空的躯体安然呆在宗木?
9
“娜呢格,万木为衣,百兽为畜,走进娜呢格,走不遍娜呢格……”进入娜呢格森林后,次仁楚姆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这首冈诺民歌。美好的娜呢格,左是树,右是树,往上是无边的树,往下也是无边的树,其间散布着冈诺人古旧的木屋,采松茸、虫草时节搭建帐篷留下的木框架,还有冈诺人用自己的脚步“修”出的一条条小道。然而在这她闯入的秋季,娜呢格森林里了无人烟。次仁楚姆每走一段路,便在树上拿颜料笔画上一个箭头。
次仁楚姆不停地骑马前行,她觉得娜呢格里面会有奇迹等着自己。果然,在暮色降临时分,她在小路消失的一隅看见了一间正飘着炊烟的小木屋。次仁楚姆一阵激动,连忙拉着卓格往前逼近,小木屋的主人显然是个匠心独运的人,他将厚厚的松树皮用铁丝在树与树之间连成一个小槽,把远处的泉水引到了木屋的栅栏外。正当次仁楚姆用木槽里的水抹了一把脸时候,从木屋里冲出了四条足有半人高的藏獒,它们显然是被生人的气息激怒了,纷纷隔着栏杆朝次仁楚姆狂吠。屋里走出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她至少比巴姆老30岁,弯着腰,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面色平静的老太太喝住藏獒,打开栅栏门,说:“谁家大胆的姑娘呀,天快黑了还游荡在娜呢格,进来吧,进来。”
屋里生着火,还飘着诱人的肉香。次仁楚姆问到:“阿斯,我能不能跟你借住一晚?”老太太笑了:“小姑娘,咱们先吃饭吧,有人愿意跟我住一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便打开了火塘上的土锅:“野鸡,你喜欢吃吧?”
罗锅焖饭就着野鸡肉,次仁楚姆吃得分外香甜。次仁楚姆了解到老太太是冈诺乡阿农谷村人,名叫春措,从小放牧为生,后来随丈夫一起定居到阿农谷,老伴去世后,她便带了几头牲畜毅然来到了娜呢格底处重新开始放牧生涯。春措说:“虽说我现在没能力像从前一样赶一大批牲畜四处游牧,但总比呆在阿农谷强,那让我浑身发痒,喘不过气来。”吃完饭,她们给牲畜放了草料,春措便翻开枕头,拿出一把铮亮的猎枪不停地擦拭,她顽皮地表示,枪是城里的儿子费了很大的周折给她买的。“主要是用来防身,偶尔还打两只野鸡,不过我想好了,娜呢格就是我最好的葬身之所。”春措说。
想像着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的春措在林间打野鸡的情景,次仁楚姆偷偷地笑了。多笨的野鸡!没想到春措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别看我的腰坏了,可脑子没坏,我就扒在高处,往低处的林子开枪。”次仁楚姆想要了解春措是否在娜呢格见过巴姆。可春措表示,除了次仁楚姆,她从没有遇到过在娜呢格孤身一人的人。
春措在简易的神龛前点上一盏酥油灯,便摊开褥子让次仁楚姆睡在火塘的另一侧,讲起了她年轻时的往事:跳情舞,跋山涉水都去,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往事。说起情舞,春措的脸上不觉间添了几分难得的娇媚,这令次仁楚姆断定春措年轻时一定是漂亮的,至少像娜呢格林中的一朵野花,安然而又轻巧地增添过林间的春色。每个人都是这样,不管造物主给了你怎样的容颜,当你老去时便会如数收回,只在你的面容上留下一些可以表达你内在的东西,比如春措脸上的勇敢和乐观,还有她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妩媚。
年轻时的春措是不会错过冈诺任何一场比较大型的情舞舞会的,比如说像一年一度的“树安益卓节”。她会招来同在山间游牧的几个妇女花几个小时梳一个精致的“格叶列”,戴上七彩丝线编织出来的发饰,穿上玫瑰红镶金边的斜襟长袖藏衫和花团锦簇的金色坎肩,戴上镶嵌了大颗绿松石的银耳环,穿上以几条飘逸的绿丝带做点缀的白色裙裤。等焕然一新的她套上那双黑红相间的藏靴,她的阿爸就会牵来那匹最俊俏的马,嘱咐她说:“春措,尽情地跳,要知道你是舞场里最漂亮的姑娘。”那时候去指定的地点跳情舞需要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人们要带糌粑、油炸粑粑、奶渣一类的干粮去,还有煨酥油茶的简易设备——譬如用“扎擦”代替酥油茶桶。
像树安益卓这样的活动一般以“妈尼将密”(集体颂经)为主,参加活动的人们整整齐齐地坐在寺庙前,集体颂经祈祷现世安稳,风调雨顺。暮色降临时分,年长的人们便会在“祥昌”的结束歌中慢慢散场,剩下冈诺几乎整个乡的年轻人欢聚一起跳情舞。很多的爱情往往就在这个时候破土而出,跳着跳着,相恋的人们便会应邀到树林里双双而卧,彻夜对歌直到天色熹微。春措的伴侣就是在舞场上找到的。那个不太英俊,而且情舞也跳得不那么利索的小伙子在午夜时分,突然朝正在跳舞中的春措递上两个糯米煎饼,恭恭敬敬地说:“春措姑娘,别饿坏了肚子。”他的行为无疑成了舞场上最另类的示爱方式,他也得到了春措的青睐。“那个傻乎乎的小伙子呀,给我递饼的时候连手都是颤抖的,四周都是人,又是那样一个场合,这得鼓多大的勇气呀,当时我就确定,我汝茸尼的对象就是这个勇敢的小伙子。”春措的眼睛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发出异样的光芒,仿佛几十年前的舞会还如礁石般沉在眼底。你知道吗次仁楚姆?春措说,是因为娜呢格,冈诺的人们在娜呢格的庇护下获得了她的神韵,获得了男女间的感情,没有意志强迫,没有动用武力,自由而率性,而情舞,也便是娜呢格神韵的精华。
次仁楚姆觉得春措有些不同寻常,她刚想说些什么,譬如说她到娜呢格的来意。可这个发表了一通意见的老太太话音刚落,便像一只蜷缩在火塘边的老猫,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第二天早上,次仁楚姆与春措道别,牵着卓格继续攀爬。清晨的娜呢格被包裹在一层薄薄的雾中,湿漉漉的空气让人眼迷茫。次仁楚姆决定沿着溪水往上爬,这样她起码就有了水的保障,而且她觉得自己要找的东西一定会随水而居,哪怕她现在并不能确定自己想找到什么。娜呢格的植被并不是与她有着几面之缘的次仁楚姆所能想像的,参天的针叶林、腰肢粗细的栎树林、细密的竹林,还有北边那视野无法穿透哪怕几厘米的密密麻麻的灌木丛。而越是往上攀爬,植物的密度也就越大,以至于卓格失去了它的作用——骑马穿行无异于逆水行舟。
当黄昏毫不犹豫地搜去娜呢格林间的最后一丝光亮,娜呢格便成了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树和树之间的蜜语连绵不断,似乎是由某一棵先发出声音,然后被风带到一波又一波的树之间,它们摇头致意,忽而叹息,忽而朗声大笑。次仁楚姆还听到许多动物在行动,猫头鹰、狼、豹、熊,或者是虎。坐在火堆旁的次仁楚姆紧握着砍柴刀警觉地收集着林间所有的声响,此刻的她是湖水深处的一条小鱼,也许周围正有许多饥饿的眼睛正盯着她,等着趁眼前这堆火熄灭的瞬间迫不及待地冲向她和卓格。而卓格却悠闲地啃着青草,还时不时拿安慰的眼神看一看它的主人,它不知道它的主人正后悔着没有带孜尼一起来,就此刻而言,孜尼能给次仁楚姆带来的安全感,是它无法比拟的。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直到次仁楚姆将身后的最后两根干柴塞进火堆,黎明才悄然而至。一夜没合眼的次仁楚姆无法想像巴姆在娜呢格的两夜是如何度过的,她甚至手无寸铁,足以证明她在撞入娜呢格森林时的不顾一切。次仁楚姆就着林间悦耳的鸟鸣在火堆边吃了一些干粮,然后采来湿润的青苔将火堆覆盖,牵着卓格继续赶路。
没走多久,一面从天而降的陡峭悬崖便让次仁楚姆打消了随水而上的念头,它无端地从密林的一面凸出,光滑到几乎没有任何攀爬的可能,而那股淙淙的溪水显然被悬崖从另一面隔成了一个断章。
次仁楚姆不得不改路线,拐了弯来到一片只有一人来高的栎树林间,那林间掺杂着细密的竹林,厚厚的青苔踩上去柔软无比。卓格就是从这片林子中开始反常的,它拼命扯着次仁楚姆手里的缰绳,似乎是厌倦了无休止的林间路途。就在与卓格拉扯的时候,次仁楚姆突然发现了脚下的一个异物:一泡嫩绿色的新鲜熊屎。也就是说,有一只熊就在她和卓格的附近,这就是卓格迟迟不愿前行的原因。还未来得及次仁楚姆细想,林间果然窜出了一头黑熊。次仁楚姆曾听人说过,黑熊是不会无端伤害人类的,除非有人先伤害了它。不知出自何种原因,面前这个巨大的家伙显然是愤怒的,它嚎叫着毫不犹豫地朝着次仁楚姆和卓格大步走了过来。次仁楚姆的心快蹦出嗓子眼,她甚至没来得及拿出包里的砍柴刀。屏住呼吸装死?这家伙一定会拿她当板凳,咔咔咔地坐断你的全部肋骨。逃跑?它一定会追上来,把你扔来扔去当篮球玩,或者用锋利的爪子撕开衣服一样撕开你的皮肉。这些飞快的想法让极度恐慌的次仁楚姆几乎停止了呼吸。就在这时,卓格突然挣开虚拉着的缰绳,它朝黑熊试探般地走了两步,然后迅速朝下山的方向疾驰而去。那黑熊忽略了眼前静止的次仁楚姆,朝那匹刺激它神经的白尾马奋力追去。
次仁楚姆的思维一片混乱,她知道卓格是要救自己,那它能跑得过那只熊吗?她也胡乱地找了一个方向朝下奔去,不知道自己是要去追那只自己接生并从小养大的马,还是要兀自逃命。次仁楚姆就在这种混乱的奔跑中突然觉得脚下一空,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往下坠去,是悬崖!次仁楚姆闭上眼睛,耳朵里充斥着快将鼓膜撑破的激烈风声,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娜呢格森林中像一只大鸟一样朝大地“飞”去,而且是奔赴死亡的一种飞翔。巴姆、鲁拉、甘太、鲁婷婷、马小军……这些熟悉的面孔一一在她脑海中闪现,然后逝去。
10
一场大雨洗刷着娜呢格森林,在这场午后的大雨中,次仁楚姆像一颗沉睡了一冬的小草一样醒来。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崖壁下的一小块空地上,头上的一个包块剧烈地疼痛,左手臂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凝固了的鲜血被雨水重新冲成了液状。抽出身下压着的一根粗长的枝桠,次仁楚姆观察四周,认定它来自距地面20米左右的崖壁上,它顽强地撑开坚硬的崖壁生长,似乎就是为了在次仁楚姆坠下山崖的时候用一根朝东的枝桠接住她,然后让接受重压后的枝桠脱离母体,将昏迷中的她相对无恙地送到地上。百感交集的次仁楚姆朝着崖壁上的树磕了三个头。
天色已晚,次仁楚姆的背包早已不知去向,也就是说,她没有了食物、火种、砍柴刀、手机,还有为她引开黑熊的卓格。巨大的悲伤和恐慌围绕着次仁楚姆,这样的夜,她将如何度过呢?
当夜色再一次收去娜呢格林间的最后一丝光亮,为卓格念完祈祷经的次仁楚姆的心痉挛起来。她决定放弃到林间避雨,就呆在崖壁的那棵树下方,它令她有一丝莫名的安全感。次仁楚姆在大粒的雨滴下无声地流泪,她仿佛看见雨水已将她画在树上的蓝色标志慢慢洗去,她甚至希望娜呢格女神把她和她的恐惧一起藏在松软的泥土里面。那个总在她困窘的时候令她第一个想起的甘太,是否守候着变成了向日葵的巴姆呢?他会照顾她多久呢?
“次仁楚姆,次仁楚姆,人间没有绝路,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在恐惧和纷乱的想法中,次仁楚姆的耳边响起一个类似于巴姆的声音。这句从大地和心灵的接壤处发出的声音让她的心灵一片宁静:即便是面临死亡,她又为何要死在自己的恐惧和悲伤中呢?
大雨中,次仁楚姆在崖壁下跏趺而坐,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双臂环抱倾听起了雨声。嗒嗒,嗒嗒,雨是一种节奏,雨声像情舞场上富有节奏的踏步,嗒嗒嗒,嗒嗒,是跳跃的藏靴,呛呛呛,是银饰的歌唱,她“看”到了月光下飞舞的水袖,看到舞场上蓓蕾一样羞涩的巴姆,像花朵一样敞开心扉的巴姆……水一样温情的歌声中,爱情是金山、银山、绿松石做的塔;是花朵,是阳光,是海洋,是空气,是生活,巴姆敞开的心扉朝着鲁拉的方向,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思绪是一条路,它引领着黑暗森林中孤零零的次仁楚姆来到了温情脉脉的情舞场,然后,她看到了变成向日葵的巴姆的孤独,无法将心融入尘埃的孤独。
“次仁楚姆,次仁楚姆,次仁楚姆……”不知过了多久,冥想中的次仁楚姆被一阵忽远忽近的呼喊唤醒。等她确定这呼喊来自真实的林间,她才起身跃起,急切地回应到:“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那嘶哑而焦急的喊声经过几个迂回,终于离她越来越近。在逼近的电筒光中,甘太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那是怎样的甘太?微卷的头发被雨水浇得湿淋淋地贴在脑门上,那眼睛,似乎比电筒的光芒还要闪亮。他冲向雨中孤立着的次仁楚姆,不由分说地抱紧了她。“次仁楚姆,次仁楚姆……”甘太分明是哽咽了,他温热的泪水打在次仁楚姆冰凉的脸上,一双有力的手臂要将怀里的她折断,才能相信她真的存在。
巴姆呢?你怎么抛下巴姆了呢?
巴姆她很好,鲁婷婷答应帮我照顾她。
次仁楚姆的心底无限温暖,她想像自己似一块肉一样嵌进这个男人的身体,与他的心脏一起跳动,与他的血液一起流淌。她在雨水中认定:这就是她的男人,这就是她等了18年的男人。
甘太拉着次仁楚姆找到一个窄小的岩洞,生了一堆火坐下。大嚼着甘太的油炸粑粑的次仁楚姆有许多的问题要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林间的蓝色标志。”
“你在林间高声叫唤,不怕有猛兽闻声而来吗?”
“标志消失后我就完全疯了,我忘记了我自己……”
温暖和感动融化了次仁楚姆,她扑进甘太的怀里。长长的沉默中,全世界的危险、恐惧和忧伤全被他挡在了外面,她在这种如同子宫里的安然中听着他的心跳安然入眠。
娜呢格,爱情在里面丢失,爱情在里面生长。
11
次仁楚姆和甘太回到了宗木村。巴姆还在追赶太阳,她对次仁楚姆的出走和回来毫无知觉。看到他们,正在家里一边斗嘴一边做家务的鲁婷婷和马小军显然是呆住了,这还是那个哀怨楚楚的次仁楚姆吗?蓬头垢面的她,麦色的脸颊上嵌上了两抹淡淡的红晕,那双湖水般的大眼睛流淌着的无边的坚定和柔情,令她突然不同凡响。
这微不足道的三天却也改变了鲁婷婷和马小军,从甘太手里接过钥匙,接下照顾巴姆的重任后,这两个人就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宗木生活,他们劈柴、割草、挤奶、做饭,即使这些活做得都不及格,但他们都在责任的驱使下积极地打理着这个家。马小军就在这个时候忽略了宗木的蚊虫,而鲁婷婷也停止了对马小军的挑剔。宽容显然是两个人在一起的第一要素,尽管这种宽容是在忙碌和责任中无意形成的,而且我们并不能确定它能持续多久。
一个星期后,一场别开生面的情舞舞会在次仁楚姆家门前的空地上举行。在这之前,甘太请来了冈诺乡素有“情舞王后”之称的78岁的格追和40岁的“情舞王子”吹批,他们将引导宗木村的青年男女,围绕着次仁楚姆家门口的篝火跳一场情舞。
金色的花朵
金色的花朵
高山下金色的花朵朝着金色的太阳绽放
金色的阳光和花朵一起绽放
放出七色的吉祥光彩
……
这边山
那边山
立着金子做的塔
如心里所愿建成
这边山是绿松石做的山
还有银子堆成的玛尼堆
如心里所愿建成
这边人是热情真挚的人
那边人是心灵手巧的人
如心想般事成
……
骏马一样的兄弟
人见人爱
让我们一起高唱情歌
愿我们像盐巴和茶叶一样
永世相伴无烦恼
……
我身边的舞伴
是水边光彩照人的石榴花
我想与你尽情相爱
用我的生命去灌溉娇艳的花朵
……
月色中,巴姆顺着歌唱走出房门,走进舞场,她搭起舞伴的肩膀,跳起了情舞。起舞,拖得长长的声调协助呼唤性的虚词拉出丝一样的缠绵,跳跃、踏步、舞袖,鹿的跳跃、豹的跳跃,跳过一丛又一丛的矮灌木;鸟踏青柳,虎攀山冈,踏向土地的肌理;花在风中,树在雨中,抛袖、举袖、甩袖,舞成天边的云。赞美天地万物,赞美对方,赞美人间,之后才涓涓流淌出爱慕之情。
整整160段不同的唱调和舞步,同样坚定圣洁的爱情。
次仁楚姆哭了,无声的泪水中有欣喜,有苦涩还有甜蜜;鲁婷婷也哭了,她怀疑爱情,寻找爱情,抛弃爱情,亵渎爱情……在时光中演绎着不同版本的爱情故事,可无论如何,她们都在心底里渴望着爱情……她们左右两边挽着巴姆的粗糙的手应和着她的舞步和歌唱,在情舞中宛如她一样的情窦初开。
黎明悄然到来,娜呢格山顶和东方一起露出皑皑的笑脸。
没有人知道巴姆在娜呢格森林遭遇了什么。
(作者单位:云南省迪庆州《迪庆日报社》)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