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女校:沪上小白宫
2012-07-07秦维宪
文/秦维宪
崇德女校:沪上小白宫
文/秦维宪
早春二月,我又一次来到上海那条树影婆娑、充满异国情调的陕西北路(建国前称西摩路)上。脑海中交替闪现出自己的人生轨迹,以及与它的不解之缘:少时,我曾在北京西路第五小学的操场上上体育课、在宋家老宅和上海辞书出版社(何东公馆)捉蟋蟀、在太平花园同学家打乒乓、去西摩路菜场排队买菜,在平安电影院看罢电影窜到华业大楼与小朋友捉迷藏。青年时期,我曾无数次地踩着三轮车,前往上海第八印刷厂分厂(怀恩堂)送货,到童话世界般的团市委机关(马勒别墅)开会,直至荣幸地成为七一中学的一名教师……
充满沧桑的历史名校
我满怀历史的苍凉感和人生的沧海桑田,迈向陕西北路461号同济大学附属七一中学大门,仰望着蓝天白云下美轮美奂的小白宫(亦称方圆楼)心潮起伏,中国近现代一个多世纪的历史风云浮现在我眼前——
七一中学的前身是崇德女校,1905年由广东浸信会的美籍传教士万应元牧师所创办,聘任汤杰卿牧师为首任校长。创办时校址在虹口武昌路仁德里,校名定为崇德小学,因只招女生又称崇德女校(1914年,学校开始设立中学部)。后来随着世事变换,先后迁至海宁路积寿里、老靶子路(今武进路)、白保罗路(今新乡路)、东体育会路,最终定址西摩路。
1905年崇德女校的创办,在中国近代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是年乃大清光绪三十一年,正是清政府预备立宪,光绪帝不仅派遣五大臣远赴西方考察宪政,而且宣布废除科举制。仅此而言,伴随着始自隋开皇七年(公元587年)开科取士的寿终正寝,中国历史上破天荒地创办女校——上海的崇德女校与由外国传教士创办的华北协和女子大学南北呼应,开现代文明风气之先河,其内涵不仅仅在于反封建,更在于为中国日后的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作了演习。于是,崇德女校成了中国人追求科学与民主的摇篮之一。
充满着革命情怀的女校师生
崇德女校作为一所教会学校,其学生并没有沉浸在歌颂上帝的赞美诗中,而是满怀激情地投身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为民族解放作贡献。其中,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女校师生在迎接解放的日子里的战斗,以及女生们参加“华东南下服务团”的光辉历程。
据中共上海地下党教会女中分区委书记王芷涯回忆,解放战争时期,中共地下党组织由于学生运动发展的需要,在女中区委的领导下,1945年组建了女中分区委,后又组建成教会女中分区委。王芷涯曾任分区委书记,她当时的上级领导就是原外交部长吴学谦的夫人毕玲。崇德、进德、晏摩氏等三所教会女中的党组织曾由王芷涯直接联系。
崇德女中是一所地方性很强的教会女中,全校教职员工和学生基本上是广东人,而且有多种宗教活动,如团契、主日学、烛光礼拜、唱诗班等。1945年暑假后卢丽娟回崇德女中读书,1946年任崇德女中党支书。她是广东人,又利用宗教活动,开展工作很有利。当时共有地下党员七名,1947年暑假五名党员毕业离校。至年底其他党员也相继离校,上海解放时崇德女中共有三名党员,重新建立了党的组织。
晏摩氏女中是基督教浸礼会创办,因美籍西门晏摩太氏捐赠校舍为名,至1948年时该校已发展成相当规模的女子中学,在教会女校中颇有名气,学费昂贵,学生出身大多为中上层家庭,人称“贵族学校”。例如,吴国桢夫人、当今“三大船王”之一程云庆夫人,都是该校毕业生。为迎接上海解放,壮大革命力量,中共地下党决定打开一批“空白单位”,建立党组织。1948年9月王裕美按照党组织意见,由锡珍女中转学至晏摩氏女中高中二年级降级就读。经过半年时间的基础工作,先后发展了李彝陵等七名同学入党,于1949年4月正式建立中共晏摩氏女中党支部,由王裕美任支部书记。
进德女中1911年由上海基督教第一浸会堂创办,校址在郑家木桥,是一所初级中学,1940年又在茂名北路办了分校,是一所完全女子中学,并设有附小。以后北校称新学堂,南校称老学堂。1946年7月王芷涯发展了高三学生张慎志入党。1947年3月,刘静宜在老学堂发展了初三学生杨佩英入党,杨又发展了陈明珠、许玉芳,同年4月张慎志发展新校学生曹雪琴、钟梅媚入党,进德女中建立了党支部,由王芷涯领导。加上后来转学来的严风霞、李惠芬,进德女中党支部前后共有党员14名。
1949年2月,淮海战役结束后,上海解放迫在眉睫。在迎接上海解放的日子里,这三所教会女中在地下党的领导下,表现得十分英勇,她们密切联系群众,党员周围又团结了一大批积极分子,为上海解放而奔走,可谓功勋卓著。
南下服务团1949年6月17日在上海大同大学附中正式成立,原中共福建省委书记张鼎臣任团长,共有团员2400人,随军南下福建新区。中央决定进军福建的最主要任务是接管福建,建设福建。
崇德女校参加“南下服务团”的学生有五名,她们是:高三毕业班王芳芳(现名:石明)、高二班郑秀宁(现名:郑艺)、高一班陈懿、初二班余专爱(现名:余恩光)、吴惠如(现名:吴悠云)。五名学生中,只有王芳芳是地下党员,其余都是一般群众,但她们却是反美反蒋学生运动中涌现出来的积极分子。她们经历过国民党反动派的白色恐怖,经历过学生运动的锻炼,具有一定的政治觉悟和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所以,上海刚解放,前线战火正烈,她们就毅然中断学业,自觉自愿地随军南下,到新区去工作。
“南下”队伍的列车刚出上海站,在上海近郊附近“莘庄”便遭遇国民党飞机轰炸,当场有四名团员牺牲。然而绝大部分团员意志坚强,继续南下,其中包括女校五名学生。
从上海到福州,行程2000余里,其中路程最艰难的要算翻越汾水关(海拔2100多米),其山势峻险,山径陡峭。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艰苦行军,9月20日胜利抵达福州。组织上根据工作需要,将她们分配到福建人民革命大学、闽南等地工作。她们在几十年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从崇德女校到七一中学,其良好校风代代相传,盖因两大精神支柱支撑,即“民族气节”和“人道主义”。
1947年,崇德女校部分学生在校园合影
炮火中洗礼的女校
1927年,崇德女校聘请留学美国获教育硕士学位,出版有《基督教与中国文化》《新教育理论》等著作的徐松石牧师为校长,他在这个岗位上整整耕耘了25年。1935年,由徐校长发起筹款,在东体育会路建起一幢中西合璧的教学楼,并将中学部(崇德女中)迁到那儿。然而,仅仅两年,在1937年惨烈的“八一三”抗战中,这幢教学楼与白保罗路附小均被日寇炮火摧毁。崇德女校全体师生遂暂迁至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626号继续上课,弦歌得以不辍。
面对山河破碎的艰难危局,徐校长依然高扬“教育救国”的旗帜,毅然飞赴美国,向校友以及国内社会各界人士募捐,经艰苦努力筹得巨款,从而在西摩路购置了一块土地,聘请具有西方建筑理念的建筑师设计校舍。由于徐校长的留美背景,该教学楼按照他心目中的美式教育蓝图,建成了类似于美国白宫的西洋建筑,一直沿用至今。
小白宫由两幢楼(大楼、小楼)组合而成。两幢楼都是红瓦屋顶标准欧式砖木结构的建筑,呈现西欧古典主义风格。大楼是主楼,共有三层,且伴有三个半圆形阳台;落成时乃至上世纪90年代,主楼共有六间教室,三间办公室,一间图书馆,一个大礼堂,其他用作教师宿舍、理发室、阁楼贮藏室等九间,共计21间,是学校教学与办公的主要场所。主楼内所有的门窗、壁橱均为木质,雕有人物、花卉等图案;门窗上的玻璃都是从法国进口的优质彩色小块玻璃,在阳光映照下放射出绚烂的光芒。而三个阳台由造型典雅的栏杆拱卫着,外墙墙面则有勾缝形成长方型条块状,墙上每扇窗户下绘有雕刻图案,整齐的白色水泥条线成为大楼的分层装饰,体现出西方人缜密与浪漫相结合的思维方式。主楼内的大礼堂由四根粗壮的罗马柱所支撑,显得庄重肃穆,仰望上方宽广的空间,你或许会产生空中飞人之感。这里曾置放乒乓桌供学生活动,大礼堂墙上的玻璃壁橱里一年四季陈列着教师的科研成果、学生的优秀成绩、各新闻媒体报道学校的报刊,以激发全校师生的荣誉感。
新中国成立后的1952年,崇德、进德、晏摩氏三所女中合并,定名为市七女中,是年上海市教育局派遣赖经云担任该校首位校长,1955年派来朱慧如任党支部书记,后兼任校长。1958年改名为上海市七一中学,兼收男女生,同时被定为静安区重点中学。1980年代,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的物理特级教师吴孟明任七一中学校长。这位从小在陈独秀(其祖母乃独秀先生胞姐)卓然独立思想熏陶下的掌门人,非常重视教师的自由意志和科研能力,从而使当时七一中学的教学质量,超过不少市重点中学……
两大精神支柱支撑的女校
从崇德女校到七一中学,其良好校风代代相传,盖因两大精神支柱支撑,即“民族气节”和“人道主义”。
在徐松石校长任内,他除了开设各种现代课程外,经常邀请社会贤达和宗教界名流来小白宫大礼堂为全校师生开讲座,诸如复旦大学名教授林汉达,著名宗教界领袖丁光训、李储文,著名社会活动家郭沫若、田汉、许广平等,这对培育学生的爱国主义情怀大有裨益。以至上海“八一三”抗战后期,谢晋元率八百壮士坚守四行仓库四昼夜,余部被囚禁于胶州路公园时,徐校长冒着生命危险多次率领师生去“孤军营”慰问、赠送慰问品。
在朱慧如校长任内,正值“文革”十年浩劫,然而她“爱满天下”的教育理念,居然谱写了一曲人性战胜兽性的颂歌。1966年,爆发“文革”,毕业于华东师大历史系研究生班、时年30岁的七一中学历史教师于伯铭因经常开历史讲座,便作为第一批反动学术权威被揪了出来。红卫兵批斗、殴打于先生后,将他关在学校一间六平方米的宿舍里,权作“牛棚”。就在小白宫的阴暗一角,于先生一连被关三天三夜。第三天半夜,于先生几近绝望之际,忽然有人轻轻敲门,急匆匆塞进一袋梨子、一包饼干。原来,那天下午,也住校的青年数学教师孙国英听厨房阿姨说,于先生已被关三天了,谁也不敢送饭送水去。孙老师听罢,当场流着泪悲叹:“这是有意把人整死啊!”决定当晚去救人。从此,她经常半夜送点心送水,给于先生带来莫大的安慰。与此同时,还有学生半夜翻墙入内,为于先生送小馄饨、苹果等食品,否则他非被饿死不可。等于先生重获自由,他便激情奔放地同孙老师登上了爱的小舟,及至今日白头偕老。小白宫歪打正着,成了爱情的摇篮!
我当孩子王
1983年秋,我从华东师大毕业后,分到七一中学当历史教师。8月下旬,其他分到该校的教师都准时去报到了,唯有我背个旧书包,单枪匹马去杭州、绍兴旅游。等我去报到那天,吴校长找我谈话,意味深长地说:“‘孩子王’不是好当的,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哦。”
果然,9月1日早晨,我怀着新奇,踩着仿佛历史车轮“嘎、嘎”倒转的楼梯,站在小白宫的阳台上眺望美丽的校园,忽见生物教师搞的自然角里,有几个男生在捉蟋蟀,他们见到我慌忙要逃离,孰料我乃超级“虫迷”,如不是碍于教师的尊严,也许会飞奔下楼,同他们一起捉呢。接着,我微笑着挥手示意他们继续捉蟋蟀。
就这一挥手,我教师生涯中的第一堂课上砸了。八点准,我走进预备(1)班,站在讲台上一望,哇——后排坐着的几个男生,正是刚才捉蟋蟀的顽皮蛋,他们见到我,更是如猴子般又笑又扮鬼脸。我忍住笑,转身在黑板上挥就姓名,一刹那,整个教室如同炸开了锅,后面那几个顽皮蛋高声笑道:“啊呀,秦始皇,我们的老师是秦始皇!”
当时,我一共执教四个预备班的历史课,共200余名学生,他们很快同我打成一片,亲密无间。我的讲课从不按常规,而是以双边教学与学生教学相长,课堂上各种教学法交替运用,往往课堂秩序看似乱哄哄,其实不少创新意识已教给学生;考试也不按常规出牌,而要求学生将书本知识联系实际,否则得不到高分。后来,我将这些教学改革案例写成《让创新思维在课堂上自由飞翔》的论文,发表在名刊《历史教学问题》上。遗憾的是,我的中学教师生涯仅仅一年,1984年10月我便调离了七一中学。
岁月如歌,最难忘的是史地教研组受过迫害的于伯铭组长,积极倡导教学和科研的“双百方针”,我跟着他听课、查资料著书立说,从而学到了他深邃的史识、凸显逻辑思维的图表讲解法等。当年,于先生在小白宫的阁楼里伏案奋笔疾书《道光传》(他为此付出了几近双目失明的代价),而我则在办公室或备课或撰写小论文。斯时,我们办公室对面的音乐课堂里,经常溪流般传来董琦老师弹奏的《小夜曲》,这优美、飘逸的旋律使得宁静的校园荡漾着诗情画意……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