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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菩提树

2012-06-26格桑亚西

读者·原创版 2012年9期
关键词:汉姆菩提树康宁

文 _ 格桑亚西

我眼前的菩提怎么看都是一棵实实在在的树,躯干粗壮,枝叶繁茂,树枝向左、右、后三个方向越伸越远,渐渐不堪重负,需要用胳膊粗细的钢柱支撑,只有往前面是不能生长的,前面是一座高塔,也是大菩提寺的标志。

印度有数不尽的菩提树,但是菩提迦耶的这棵树的身份与众不同,这是和佛祖密切相关的树。在公元前6世纪的一段日子里,它晴天为孤独的佛祖遮阴,雨天替他蔽雨。那是悉达多王子最痛苦的一段日子,就仿佛破晓前最黑暗的黎明时分,一种全新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即将被他参悟出来,许多人的命运将因此而改变。但是如果没有这棵树的庇护,一切的一切很可能化为乌有。在此之前,他已经在这一带苦苦修行了6年。

直到今天,苦修依然是印度地区非常流行的一种修行方法。目光深远的人试图通过有意折磨肉体来磨砺自己的精神,提升生命的境界,以期最大限度地接近神灵。这样的方式有点像中国先哲说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样的人现在还有很多,我在印度旅行时与他们多有接触,或跣足散发于街市,或半裸高卧在城门。他们是内心真正 摇滚 的人。

悉达多严格要求自己。他赤身裸体静坐冥想,完全不避骄阳流火抑或风雨如晦。每日仅食一麦一麻,甚至几天几夜不吃不饮。严重的营养不良使他眼窝深陷,皮肤漆黑若炭,身体极度消瘦。

他早已精通古老的瑜伽术,却依然得不到真正的解脱。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过后,他领悟到印度的哲学思想中并没有能够使人达到大彻大悟境界的真理,自己的一味苦行除了白白送掉性命最终将一无所获。悉达多决定结束这场漫无边际、不得要领的修行。他忍受了其他苦修者的讥讽和嘲笑——他们中间的五个人将来会成为他的开山弟子,当然这一切此时还毫无征兆。他用最后的力气蹒跚着走出森林,在尼连禅河中洗去身体上累积6年的积垢,随后接受了苏加塔村的牧女难陀和波罗为他熬制的乳粥,穿上一件送葬人施舍的旧长衫。

他是在29岁的一个夜晚舍弃曾经的一切,毅然决然走向未知的旷野,开始自我放逐的。进食后的悉达多王子慢慢恢复了体力,谢过好心的牧女,独自走向河对岸一棵枝叶繁茂的菩提树。

我花150卢比专门打车去了苏加塔村。渡过干涸的尼连禅河,在一个小山包上找到一处小庙,供奉有粗糙的塑像,人们告诉我这就是记载中饥肠辘辘的佛祖接受乳粥的地方。

这里可以望见正觉山,树荫下躺着许多乞丐。两千多年前的悉达多就是从这里坚定地走向那棵菩提树的。抵御过许多的试探,战胜了无数的诱惑,49天后他成功了。佛经中有相当准确的记录,这一天是中国农历十二月初八。在这一天的凌晨悉达多王子超越了最后的烦恼,大彻大悟,成了有大智慧的佛陀。

那一刻,天鼓齐鸣,发出妙音,云端降下缤纷花雨。因为他属于释迦部族,众生就尊称他为释迦牟尼,意思是释迦族的圣人。那一年,他35岁。从此以后,苦海中挣扎沉浮的人们有了一个依稀可以回头望见的岸边。

而这棵最初的菩提树也成为与众不同的圣物,成了被景仰和崇拜的对象,千百年来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人。他们或顶礼膜拜,或求索发现,或游览赏玩,其中包括中国东晋的僧人法显和唐代的僧人玄奘、19世纪的英国退役军官康宁汉姆,还有正站在树荫下纯粹旅行的我。

我是赤足走近这里的,所有走近这棵树的人也都是赤足的。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像我一样,不一定都是佛教徒,也许是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泰国人、斯里兰卡人 朝圣的方式多种多样:围护着菩提树的石头栏杆上挂满成串的金盏花,供桌上摆满鲜灵灵的荷花、红白颜色的睡莲和各式各样的食物,铜器里盛满清水。虔诚的人们相信,自己喜欢的美食佛祖也同样喜欢。玻璃柜里是两方石板,上面有深深的足迹,有人告诉我那是佛祖的脚印。

但我觉得对于人来说,这脚无论如何还是太大。也许是佛祖走过很远的路,把脚走大了许多。也许就是后人的想象,那样伟岸的人物应该有这样的大足。闭目端坐的白人老者几乎一整天纹丝不动,我上午看见的他是这个姿势,黄昏再来依然是这个姿势。他是在效法当年的佛祖。

身着黄袍的泰国人面向菩提长跪,任我前后左右拍照,旁若无人,口中念念有词。我觉得他已经达到 菩提本无树 的境界了。一队东方面孔在金刚座前合影,手忙脚乱地展开一面旗,原来是中国杭州居士朝圣团的队伍。

红衣僧侣人数最多。他们盘腿坐成一个方阵,占据了菩提树下最大的一片浓荫。他们齐声吟颂经文,宏大低沉的声音像一个只有低声部的合唱队。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专司茶点的年轻僧人为他们服务。茶是奶茶,点心是奶饼。他们且吃且饮,年纪小的冲我莲花般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环绕大树的许多小佛塔之间挤满了磕长头的人,看模样僧俗皆有。他们把单人床板大小的厚木板铺在地上,不停地五体投地,趴下又站起。在围绕菩提树展开的所有活动中,这算是最繁重的体力活儿。

日本女人很安静。我遇到的所有日本人都很安静。他们总是溜着墙根轻手轻脚行进,他们的团队永远像一支潜行的军队。在他们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神态总是隐忍的样子。安静的日本女人端坐树下,翘首等待一片心形的菩提树叶。我和她一起等,对每一阵风都充满了期待。

风有的是,枝叶也动,就是没有叶片翩然落下。这些树叶就像人的牙齿,没有松动就断断不会无缘无故地脱落,没有缘分,等也是白搭。

我并不感到失望,也不去买大门口小贩叫卖的那种叶片。一切随缘,等不到,就不要。这也是佛经中的意思。我今天能够毫不怀疑地来到菩提迦耶,来到这棵菩提树下,就是和中国的法显、玄奘有关的。

19世纪中叶,他们的《佛国记》和《大唐西域记》先是翻译成法文,紧接着又从法文翻译成英文,更加重要的缘分是英译本被康宁汉姆读到了。此前,佛教产生和传播的过程在印度一片空白。

既然生命譬如朝露,不过昙花一现,历史又有什么意义?崇尚这种哲学思想的印度人连今生都看淡,何况过往。相信去日苦多的他们今朝有酒今朝醉,喜欢轻装前行,对治史之类烦琐严肃的事情毫无兴趣。

在印度人看来,只要生如夏花、死如秋叶就够了,如果死后能够在恒河边火葬简直就完满了。我在恒河畔的古城瓦拉纳西常常看见送葬的队伍,死者完全被金盏花覆盖,亲人们也绝不呼天抢地,还真的如泰戈尔说的 死如秋叶之静美。

到了康宁汉姆的时代,曾经辉煌的佛教寺院早已凋敝,佛陀的遗迹和宏伟的建筑大多残破不堪,湮没在绿色丛林深处,成为似是而非的传说和支离破碎的记忆。

面对千里迢迢来朝拜的佛教徒,当地人只有语焉不详的解释。他们把大菩提寺说成印度教大神湿婆的住地;阿育王为纪念佛祖在鹿野苑第一次开坛讲经,于公元3世纪修筑的答枚克佛塔则被含糊为存放国王骨灰的陵寝。

即使到了现在,和许多人的感觉不同,佛教在印度宗教体系中也只占有很小的比重,佛教徒还不到总人口的百分之一。佛教在印度的产生和传播就是个墙里开花墙外香 的过程。墙外面的人景仰得不能自已,墙内的人倒有些莫名其妙。幸好有法显和玄奘的游记,幸好有康宁汉姆们英国式一丝不苟的严谨。尤其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它的文字也许不够激情飞扬,但千年前特有的简练笔法,尤其是对西域各国地理坐标和景观建筑的精准描摹,为千年后的康宁汉姆立起一幅精准的谷歌地图。

我们无论怎样夸大玄奘的重要性都不为过,中世纪印度的历史漆黑一片,他是唯一的光亮。康宁汉姆曾经这样感慨过。按图索骥的英国退役军官经过不懈的求索,终于一一还原出当年的面貌,使长约千年几近湮灭的历史大白于天下。现在看到的大菩提寺高塔就是他在19世纪后期修缮一新的。

至于玄奘当年到了菩提迦耶,甫一看到大菩提树,自己就先被倾倒。他辞别长安,西行求法,已经整整十年。其间,鸡声茅店月的早行,餐风饮露的艰辛,八百里流沙的煎熬,强盗夺命的危情,高官厚禄的供养,美女国王的苦苦挽留,大师都不为所动。但是到了这里,在佛法的源头,面对最初的菩提树,大师终于不能自持地还原为一个人。书中记载,玄奘在菩提树下 五体投地,悲泪盈目。这时的他像一个受尽委屈的游子,终于回归温暖的家园,回到亲人的怀抱。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任何人心中都有他的柔软和脆弱,我们的玄奘师父也不例外。相信就在这个地方,在很多年以前,接受了牧女乳粥的悉达多定然也曾热泪盈眶过,不然他不会望着尼连禅河对岸的菩提树发愿:我如果不圆成正等正觉的佛果,宁可碎此身,终不起此座。不然他不会在得道之后广收门徒,度人无数。总结其一生,从鹿野苑开始,佛陀说法四十余年,谈经三百余回,直到八十岁时在拘尸那伽城外娑罗双树林间叠足安卧,面西长逝。

据说,就在佛陀去世的刹那间,菩提迦耶的大菩提树叶凋落殆尽,之后又恢复如初。自此,每年忌日,菩提树都会树叶落尽,然后复生如故。最初的菩提树就是有这般的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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