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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桶行动

2012-06-26_

读者·原创版 2012年9期
关键词:跳车县城垃圾桶

文 _ 曾 颖

曾颖,职业网络工作者、资深媒体人、业余文学爱好者。常以“不务正业”的形象混迹于江湖,写专栏、泡论坛、发博客、玩微博,精通各种雕虫小技,以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出版多部作品集,在国内多家媒体开设专栏。现居成都。

所有的青春,没什么不同,每一代的轨迹其实都有相似之处。只是隔着岁月的两端,我们觉得不一样了。

那是因为我们观察的角度变了。其实,爸爸妈妈的青春和孩子的没什么不一样。

故事提供者:于道斌(文员)。讲述背景:读大一的侄女来信说,同学们因不满食堂的伙食质量太差,集体罢餐,甚至有同学从校外抱来几头小猪,让猪在食堂里吃饭,以示抗议。此事引发了于道斌对往事的回忆。几十年过去了,在表达意见的渠道和维护权利的手段上,管理方和孩子们的进步都很有限。有人说,民主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们需要学习的还很多。诚哉斯言。

1985年,我读初三。这一年,我所在县城的教育局要进行一场改革,试图按区域而不是按成绩决定学生进入哪所高中就读。这一有些超前的旨在提升教育公平度的改革,因为县城两所中学的硬件和师资的不平衡而受到极大的阻碍。一中在主城区,师资力量雄厚,教育设施齐备;二中则在郊区,且是刚从乡级中学升级而来的,虽然临时抽调了一些老教师,但与一中相比,终究还是 中央军 与 地方军 的差距。悲惨的是,按照以距离远近划分学区的原则,我们班的绝大多数人都将被分在二中。整个班级陷入一种绝望而愤怒的情绪中,以至于少数有资格读一中的同学不仅不敢在班上露出任何喜色,有时甚至还挤出一脸愤怒,与我们一起声讨教育局的新政策。

在唧唧喳喳议论了几天并想尽一切脏话骂完教育局之后,我们发现,此时的任何宣泄都不过是向天吐口水一样的愚蠢举动,除了让自己的心情更糟,再无任何意义。因此,我们决定做点什么。

有人建议给教育局写联名信,但在签名这个环节上却卡壳了。几乎有一半以上的人并不如他们所宣称的那么勇敢,一想到自己的名字会白纸黑字地落到那封抗议信上就感到恐惧,虽然那封信不过是我们表达意见的正当诉求。

有人建议写黑板报,陈述依地域划分学校是另一种不公平,是打击认真学习的举措,甚至是 唯出身论 的翻版。这个提议也很快被否决了,因为这相当于把所有的风险交给一两个写黑板报的同学去承担。

事情又回到原点,大家又开始唉声叹气并怨天尤人起来。我们这群十四五岁的孩子,接受了多年的 听话教育之后,已不懂得用合适的方法去表达自己的正常诉求了,只觉得质疑老师已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质疑管老师的教育局则更是天大的不敬。虽然我们有理由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但对于如何站立着把它表述出来并获得对方的认同,却实在没有信心。

这场无疾而终的讨论在校园的后操场进行过四次之后,大家都开始绝望和厌倦了。有几个豪爽的女生以极度鄙视的眼神打量完在场所有人之后,决定不再与我们为伍,而是采用了自己认为有用的方法去表达意见。这样做的后果是第二天教育局门口贴出了几张巨大的大字报,上书 我们反对按区域升学!县委和县政府门口也出现了相同内容和字体的大字报。此事甚至惊动了公安局,所幸在现场查看后发现并无敏感信息,只是撕走了事。班上那几个英雄般的女生惴惴不安了几天,没有等来想象中的清查,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每个人都被一种放大了的恐惧笼罩着。这是一种极其不好受的感觉,它使人陷入两难之中。我们如同坐在一辆高速冲向悬崖的车上,如果不跳车,就会冲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如果跳车,也许下场会更惨。我们的悬崖就是简陋薄弱的二中,我们的跳车就是有可能惹来麻烦的抗争。

大家又围聚在后操场,一片愁云惨雾的焦灼。在极度压抑又有些无聊的气氛中,一向喜欢在沉闷时语出惊人引大家注意的钱小康突然发话了。他咬着牙说:那些想出按区域分校的人真是垃圾,应该把他们装进垃圾桶里!

这句无厘头的话很快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沿着这个思路,大家一路鸡生蛋、蛋生鸡地用各种与垃圾有关的想象来宣泄心中的不满。就在大家说得热闹的时候,有人大喊一声:在这里胡思乱想有什么用?谁有种今晚就推一个垃圾桶到教育局门口去!

说话者是林大肚。他历来是个实干者,讨厌大家婆婆妈妈叽叽歪歪的议论。他的信条是 说的是风吹过,干的才是实在货。这一人生原则使他长出比同龄人多一倍的肉,而且打架次数占了全班的四分之三。

十四五岁的孩子最听不得的便是有种 无种 之类的话,这关系着颜面往哪里放的问题。林大肚一句话几乎是纲领性地为不知所措的我们提供了一个方向。很快,大家不再纠结于干与不干,而是开始研究怎么干的问题。

首先,送几个垃圾桶?起初商量是一个,但这样显得太没有震撼力。最终的决议是多多益善,发动尽量多的人推尽可能多的垃圾桶过去,以达到令人震惊的效果。

其次,在什么时候推?除了林大肚之外,几乎没有人主张白天干,谁也不想去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却死得很难看的倒霉蛋。大家毫无悬念地选择了晚上。那时的县城不像现在这样灯火通明,每晚三点所有街灯都会关掉,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时间定在当晚,任务是每个人把自己家门口的垃圾桶推到县教育局门口。当时,县城刚开始实行垃圾入桶,并引入垃圾清运技术,每晚都会将垃圾桶清倒一空,这为我们的 工作 扫清了一个巨大的障碍,我们可以轻松地推着空垃圾桶招摇过市。

我永远记得那个初夏的夜晚,我在床上数着天上的星星等路灯熄灭,这是我们行动的信号。我承认,当时我的心情是兴奋的,一想到所有的同学都在干着相同的事情,身上竟莫名地充满了一股力量。

在我数次险些睡着又惊醒之后,街灯终于灭了。我拿起藏在枕头下的布手套,悄悄开门,蹑手蹑脚地来到楼下早已选好的垃圾桶旁,试推了一下,还算轻巧,就是味儿稍微重了一点。我昂头仰脖,屏住一口气往前推。一想到天明之后街上将出现的奇景和人们的惊叹,那点味儿算得了什么?小意思!

这时,我听到不远处的巷口也有垃圾桶轮子在地上滑动的声音。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的状态,我感觉整个小县城的所有街道上都传来沉重而兴奋的滚动声。这是一群少年在用自己以为可行的办法表达自己的心声,既有忐忑不安的小心,又有跃跃欲试的亢奋。

那时的街道不但没有灯光,甚至不像现在随时有夜游或巡逻的人,这使得我们的恶作剧能够顺利完成。当我大汗淋漓地把垃圾桶推到教育局门口时,那里已聚集了很多垃圾桶,黑暗中似乎隐隐还看得到匆匆闪去的身影。大家没打招呼,偶尔有吹口哨的,也轻细而小声

那晚参与行动的人数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县城所有街道的垃圾桶无一遗漏地跑到教育局门口,这是何等壮观的场景!推垃圾桶的除了我的同学们之外,还有和我们一样不满新升学方案的邻班甚至邻校的同学,甚至还有拔刀相助或凑热闹的人。我们那晚的 成果 ,第二天环卫所派出三辆垃圾车忙活了一天才复原。

尽管声势和影响造出去了,却没有任何人从这里看出我们有什么诉求。当时如果在垃圾桶盖上贴上一个反对按区域分校之类的字条就好了,大家在看完热闹归于平静之后悻悻然说。

按区域分校的计划最终没有实现,一些家里有子女要升学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还有官员们群起反对,形成压力,使教育局这一计划最终变成 传闻。我们都清楚,这事与我们诉求并不明确的 垃圾桶行动 并没有关系,但我们心中仍各自存有一点小小的自豪感,认为我们为自己的命运做过点什么,虽然这事说起来不那么上得了台面甚至充满了滑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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