廓清官僚主义概念的现实意义
2012-06-20陈为人
○陈为人
廓清官僚主义概念的现实意义
○陈为人
王亚南的衣钵传人
提起官僚主义,人们无不深恶痛绝。反对官僚主义,铲除官僚主义,伴随着官僚主义与生俱来不绝于耳。然而,什么是官僚主义?
关于官僚主义,长期以来我们存在许多认识的误区。似乎所谓官僚主义不过是“脱离群众,脱离实际”的工作作风和生活作风;或者是指“革命意志衰退,对群众疾苦漠不关心”的一类,而且十分明确:官僚主义是地主资产阶级的产物,到了共产党执政后,就没有了官僚主义的温床,有的只是官僚主义的微尘,因此需要洗手洗脸,至多是官僚主义的细菌会感染“我们的肌体”,而社会主义制度是与官僚主义不相容的,“是反对官僚主义而不是保护官僚主义的”,以致最终要战胜官僚主义。
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对于官僚主义的研究长久以来成为禁区。
早在1948年,在中国社会面临华夏民族命运的十字路口,厦门大学教授王亚南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对古往今来的官僚政治进行了深入的剖析,特别是对当时居统治地位的蒋介石政府的腐败官僚政治给予了深刻批判。1948年10月,时代文化出版社出版了王亚南的《中国官僚政治研究》,成为现代中国思想史上的开山之作。王亚南以汉译《资本论》闻名于世,他以思想家的敏锐及社会学家的责任感,把握住了中国社会结构中的基本症结——官僚政治,从“经济和历史”的视角切入,对中国官僚政治做出了系统的剖析。当年曾红极一时的《中国四大家族》《窃国大盗袁世凯》《人民公敌蒋介石》等政治著述,随着时光流逝成为过眼烟云,而唯独王亚南的《中国官僚政治研究》一书,获得了超越时光的强大生命力。
孙越生作为王亚南的高材生,不仅在思想和人格上师承了王亚南对“中国官僚政治”的剖析和批判。他更对自己人生经历中的“官僚主义”危害有了切肤之痛,于是以一己之力,在1980年代完成了《官僚主义的起源和元模式》。学者丁东认为:“他敢于直接面对古今中外的官僚主义现象,特别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官僚主义现象”,“重新审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提出的、已经定性的有关结 论 ”;“他认为,官僚主义不只是官员的作风问题,也不是什么思想影响的产物,而是和人类自身历史同样悠久的痼疾,是对人类自身危害最大的痼疾”。
从王亚南对当年中国社会蒋氏政权官僚主义的剖析,到孙越生对现实中愈演愈烈的官僚主义现象的批判,他们共同思考的重心是社会发展中的“官民冲突”,他们对这种现象的解释及剖析,对观察当前的中国社会变革富有启示意义。
孙越生已于20世纪90年代末辞世,而他所发出的“空谷足音”却成为世纪“绝唱”,一直没机会面世让更多的读者看到。感谢福建教育出版社的胆识,为我们出版了这样一本警世的好书。
“以首生身”和“以身生首”
《官僚主义的起源和元模式》,孙越生著,福建教育出版社2012年6月版,35.00元。
孙越生在《官僚主义的起源和元模式》书中,指出了官僚主义的“幽灵规律”:“官僚主义的幽灵规律,就在于它的寄生规律。就在于人性的相生相克,互为条件,互相转化,互相渗透,互为表里的结果”。“没有组织,没有管理,也就没有任何官僚主义,人们想在官僚主义问题上除恶务尽,只能消灭一切组织,消灭任何政府,消灭社会。但是这样一来,人类反而会受到无政府主义的加倍惩罚而毁灭自己”。官僚主义的生成起源,决定了人类永远不可能釜底抽薪地消灭官僚主义,而只能不断地克服、抑制和减少官僚主义,使之逐渐改变运动形态,达到一个当时当地大多数人可以忍受的程度。孙越生说:“一个成熟的社会就表现在既不企图用暴力革命的办法去根除官僚主义,也不使事态发展到迫使人民不得不去尝试这种方式的地步,而是共同来进行改良或改革。”
孙越生还廓清了“个人官僚主义与体制官僚主义”的相互关系:“深潜在人类天性中的官僚主义和来自体制温床的官僚主义的关系”,犹如“雨自泉而降,泉自雨中生”,是一种相互循环,相互作用,同生共灭的关系。有火就有灰。把个人性官僚主义的罪责都推到体制性官僚主义的范畴中去,只会助长“法不治众”的个人贪腐趋势。“前者属于主观范畴,后者属于客观范畴,从而构成一对旗鼓相当的、互有内在联系的成对范畴。”所谓两者的内在联系,就是指个人官僚主义可以转化为体制官僚主义。反之,体制官僚主义也可转化为个人官僚主义。某种运动形态的官僚主义体制,可以由不同的官僚主义者改造成为另一形态的官僚主义体制。反之,某种官僚主义者也可以由另一种官僚主义体制改造成为与自己相适应的官僚主义者。
孙越生一针见血地断言:“由人治官僚主义运动形态转化为现代法治官僚主义运动形态的过程中也显著地发生这种情况。”
孙越生以秦始皇为例,形象化地剖析了这种“一人为刚,万夫为柔”,个人官僚主义转化为体制官僚主义的典型实例。孙越生说:“谁如果要实行彻底的个人专制独裁的大一统统治,就都会采取秦始皇首创的这套典型官僚政治模式,不同的只是因时因势而作些损益调剂罢了。”孙越生的这番话,为一种社会现状描绘出必然的逻辑规律。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专制大一统局面,必然形成典型的官僚政治,就是最彻底的人治官僚政治。在这种政治制度下,百官只层层向上级负责,最后皆向最大的官僚头目帝王一人负责,而不向人民,不向法律,不向任何阶级、阶层负责。所以,典型的官僚政治乃是和个人专制相匹配的政治制度。孙越生指出:这种“专制君王与典型官僚政治的匹配,就已充分表现出以首生身和以身生首的‘蚯蚓现象’了”。孙越生用“以首生身,以身生首”的蚯蚓生理现象,来概括中国二千年来专制君主和官僚政治相互依存的封建官僚体制的生灭规律。他说:“大小官僚们帮助大皇帝打天下,坐天下,树立起‘真命天子’的偶像崇拜和‘替天行道’的绝对权威之后,他们从中分一杯羹的特权地位也就有了依据,有了庇荫,有了保障。”
孙越生还指出:“当专制君主英明强干,能够趋时趁势,他的典型官僚政治机器确能发挥出得心应手的最大行政效率。但是,利之所在,弊亦随之。百官在对上级、对帝王百依百顺的同时,也会上行下效,狐假虎威。对下对人民胡作非为,这种规律使各级官员迅速发展成为各自权力岗位上的小皇帝、土皇帝和以权谋私者。”孙越生还引用了王亚南《中国官僚政治研究》中的一段话,百官“帮同把大皇帝的绝对支配权力建立起来,他们就好像围绕在鲨鱼周围的小鱼,靠着鲨鱼的分泌物而生活一样,这绝对支配权力愈神圣、愈牢固,他们托庇他,依傍他而保持的小皇帝的地位,也就愈不可侵犯和动摇了”。
孙越生的表述,自然会引起人们的当代联想和共鸣。
警惕“强人政治”
我一向认为,一部学术著作的价值,不仅在于它对一个问题追本溯源的研究成果,更在于它所揭示的某种规律像预言般得到以后现实的验证。
孙越生在1980年代末就写出了《官僚主义的起源和元模式》,他的真知灼见,穿越了20年的风云烟尘。当社会历史发展到今日,他笔下所描述的官僚主义所衍生的种种丑恶现象,却像是预言谶言,不幸被一一言中。
最为深刻的是,孙越生书中所提醒的对“强人政治”的警惕。
孙越生说:“这类不受法制制约的政治强人,很难不受权威欲和剥削欲的诱惑,很难不受人治专制官僚政治诸规律的影响,很难不让自己的个人官僚主义体制化和体制官僚主义个人化,最后很难不扭曲市场化而产生大批官倒、变相复活官僚资本、官僚买办资本,从而在政治与经济上不是扶植与保护‘中产阶级’而是像历史上曾发生过的那样,排斥、打击‘中产阶级’。”
如果改革形成新的“权贵阶层”,不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勤劳致富,而是在“权力寻租”、“资源垄断”、“企业转型”等过程中的巧取豪夺;社会经济的发展带来的不是全民的共同富裕,而是弱肉强食的两极分化,那么,这样形成的既得利益集团,怎么可能要求他们维持公平公开公正的市场竞争机制?
孙越生在《官僚主义的起源和元模式》一文中,有预见性地对新权威主义的“精英政治论”予以了驳斥。新权威主义认为,从专制走向民主,需要从上到下一大批精英分子,特别需要一位强有力的人物,形成坚强的中央领导权力,以开明的专政或强人政治来维持社会的稳定和消除经济自由的障碍。等到中产阶级在强人政治保护下稳步发展,现代知识分子得到中产阶级支持而同步壮大,二者联盟与强人政治抗衡,出现政治多元化,民主于是得以壮大,直至最后一个新权威主义的政治强人被赶出政治舞台。“新权威主义就是用开明专制来维护社会稳定和保证市场化,通过实现市场化培养出多元化政治的承担者中产阶级的现代知识层联盟,以取代开明专政,建立民主制度。”也许,所谓的“重庆模式”已向民众展示了一个“新权威主义”的乌托邦蓝图。
孙越生对新权威主义一厢情愿所设计的“民主路线图”,发出了无情的嘲讽:“在鼎足律不起作用而人治专制官僚政治大行其道的社会,这就不可能形成所谓的新权威,而只能是旧权威换汤不换药的变相延续,反复出现,它也不可能出现真正的市场化、民主的实质化和制度化,而只能出现妨碍和歪曲市场化的官僚买办资本化和民主的形式化,不可能扶植和保护‘中产阶级’,而只能是造就和保护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新贵族——大官倒。”我们当今社会的演变过程,已无情地验证了孙越生二十多年前发出的预言场景。
孙越生不容置疑地断言:“在这种格局下强调专制大官与自由少女调情,其结果只能是自由被强奸,生出一个上不了户口的‘民主’”;“我们寄希望于‘青天’,得到的只能是暴君。”
孙越生在《官僚主义的起源和元模式》一书的后记中,还写下这样的话:“绝不可能设想一个没有任何民主制度建设过程的纯粹市场化过程”;“无论如何不可能出现‘先市场化,后民主制度化’的发展模式。”“市场化如果没有民主制度化作保证,就不可能正常地进行;民主制度化如果没有市场化的支持,也就不会有长足的发展后劲”;“在中国只有民主制度化和市场化同时并举,双管齐下,才是对人治官僚主义的种种弊病,包括官倒现象,进行标本兼治的良方、迫使它改变封建运动形态的克星”;“如果实行‘先市场化,后民主制度化’的方针,则正中官僚主义的下怀,不仅将断送民主化,而且将断送市场化”。
在一个国家现代化崛起的过程中,实行民主化和市场化,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不可偏废。孙越生二十多年前所作出的断言,在今天听来,仍有着振聋发聩的警示作用。
(本文编辑 宋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