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的读书生活
2012-06-20单滨新
○单滨新
蔡元培的读书生活
○单滨新
“学界泰斗、人世楷模”蔡元培(1868-1940)自谓“性近于学术而不宜于政治”,“做学问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读书”,毕生钟情于书卷,陶醉于书香,实践着“学不厌、教不倦”的人生格言。
没有一日不读点书
于蔡元培而言,读书就是他的一种基本生活方式。
蔡元培生于浙江绍兴的小康之家,自幼笃志好学,“我五岁零一个月(旧法算是六岁)就进家塾读书,初读的是《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诗》等……我十三岁,已经学作八股文了”。(《我青年时的读书生活》)夏天蚊虫多,他晚上读书时就把脚浸在水桶里,避免叮咬。有一次,蔡元培在楼上读书,家中忽然遭火,举家高呼大叫,唯他全然未觉,读书自若,被乡人称为“书痴”。20岁前后,蔡元培在家乡的古越藏书楼校勘图书4年,极大开阔了眼界。
蔡元培在德国
蔡元培手迹
“我是比较还可以研究学问的人,我的兴趣也完全在这一方面。自从任了半官式的国立大学校长,每天不知要见多少不愿见的人,说多少不愿说的话,看多少不愿看的信。想腾出一两点钟看看书,竟做不到,实在痛苦极了。”(《关于不合作宣言》)这种强烈的阅读饥饿感,于蔡元培来说,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我自十余岁起(系蔡元培记忆错误,实是虚岁6岁时——笔者注),就开始读书,读到现在,将满六十年了,中间除大病或其他特别原因外,几乎没有一日不读点书的。”(《我的读书经验》)
1937年底定居香港后,蔡元培疾病缠身、目力渐衰,但仍不辍读,经常向好朋友、香港商务印书馆的王云五借书,“选书之大字者备阅”。在居港2年多时间里,蔡元培自云“绝对不应酬,不轻易见客……有暇读书,有暇著书,为十年来所未有”。(致蔡无忌函,1939年8月2日)所读书籍众多,有傅东华译《比较文学史》、鲁灵光译《文学与人生》、李玄伯译《希腊罗马古代社会研究》、郭沫若《石鼓文研究》、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张元济《校史随笔》、斯诺《西行漫记》以及《王阳明全集》《陆放翁全集》《游志汇编》等,可他仍感慨“耐劳嗜学尚依然”,“岛居每恨图书少”。(《为夫人周养浩寿》)蔡元培这种孜孜以求、永不满足的读书精神,不能不让人钦佩。
在深厚旧学功底上求索新知
蔡元培生活于中西文化激荡的时代,年轻时治旧学,30岁以后求索新知,读书内容与时俱进,是一个集中西文化于一身的“通人”。
蔡元培在《假如我的年纪回到二十岁》一文中,自述读书经历:
我是将近七十岁的人了!回想二十岁的时候,还是旧式的考据与词章所拘束,虽也从古人的格言与名作上得到点修养的资料,都是不深切的。我到三十余岁,始留意欧洲文化,始习德语。到四十岁,始专治美学。五十余岁,始兼治民族学,习一点法语。
仰仗深厚的旧学功底,蔡元培17岁中秀才,23岁中举人,24岁中进士,26岁补翰林院庶吉士,28岁已是“声闻当代,朝野争相结纳”的翰林编修。
蔡元培自称“20岁以前最崇宋儒”,以研习旧学为主,这与科举制度有关。然而,蔡元培对科考当官并无多大兴趣,年轻时还是读了许多与科考无关的书,对他影响最深的是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章学诚的《文史通义》,俞正燮的《癸巳类稿》及《癸巳存稿》。这些书,对于他对经书的理解,对考据的帮助,以及民主思想的萌芽,都有极大的促进,致使他终身不忘。他在《我青年时代的读书生活》中说:“我青年时代所喜读的书,虽不止这三部书,但是这三部是我深受影响的。”
“读书从浅近方面说,是要增加个人的知识和能力,预备在社会上做一个有用的人材;从远大的方面说,是要精研学理,对于社会国家和人类作最有价值的贡献。这种责任,是何等重大。”(《蔡元培教育论集》)蔡元培把读书求学与个体所应承担的社会责任与历史使命联系起来,能够根据时代变化,不断汲取新知。
甲午战争之后,蔡元培切身感受到家国之痛,图强、就变的革新意识不断升华,开始将眼光转向西学。甲午秋,他乞假回乡一年,涉猎新知著作,包括《日本史略》《盛世危言》《读西学书法》《游俄汇编》《代数难题》等。1898年8月,还筹设东文书社学日文,通过日文译本来了解西学。1894—1899年,蔡元培所读西学图书达100多种,从声光化电到西洋的历史地理以及各类学说,包罗万象。
“救国必以学,世界学术德为尊,吾将求学于德。”1907年5月,年已四旬的蔡元培放下翰林身段,抛家别子,前往德国自费求学。在德国莱比锡大学,蔡元培选修课程众多,凡哲学史、文学史、文明史、心理学、美学、美术史、民族学等,“凡时间不冲突者,皆听之”。此后,蔡元培先后6次出国,留居德、法等国近12年。蔡元培撰著的《石头记索隐》《中国伦理学史》《中学修身教科书》等,表明其在旧学方面确实学有所依、学有根底;译(著)述的《伦理学原理》《哲学大纲》《妖怪学讲义总论》《社会学与民族学》《康德美学述》等,体现了其在新学方面的深厚学养。
读书要有“金手指”
要在浩瀚的知识海洋更多地汲取,有所成就,取决于读什么,更决定于怎样读。蔡元培对读书方法十分注重。
1935年9月30日,蔡元培应邀为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读书指导》第一辑作序,开篇就以“点石成金”的故事来说明读书方法之重要,说那位穷人不要“金子”而要吕洞宾“金手指”的态度,在“为道日损”的道教上,固然大失所望;但在“为学日益”的科学上,是最不可少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由此,蔡元培赞扬商务印书馆请专家把各种学术思想介绍梳理,并列出详细的参考书目,编成《读书指导》,具有“便于自修”、“便于参考”、“便于增加常识”三个优点,为大众学习提供了很好的途径和方法。
此前的1931年2月,浙江省立图书馆馆长杨立诚写信给中研院院长蔡元培,想聘请一批专家担任名誉阅览指导。蔡元培对此也十分支持,于当月19日专门致信中研院各研究所所长:“该馆请求指导,自宜予以相当助力,特为函达,还希望执事允任该项指导,或推荐一人,先行示复,俾便该馆备函敦请。”
在倡导专家为读者开列书目、指点迷津的同时,蔡元培也为我们介绍读书方法。他在《卢骚〈忏悔录〉序》中阐述,“我们的读书,有两法”:
一是取材的读法,读了一本书,把我们所需要的材料取得了。就是著这本书的人,还著了许多别的书,可以不问;著书人的品性与行为,也或可以不问。一是尚友的读法,读了一个人的著作,觉得是他人格的表现,受了很深刻的影响,非把他完全的人格认识了,不能满意;于是不能不考究他的生平了。要考究著书人的生平,凭他人所作的传记或年谱,不及自传的确实,是无可疑的。
“取材”和“尚友”的读书法,阅读目的和层次是不同的。前者止于从某位作者的一本书中取得所需之材料,各类知识虽有涉猎,但都没有深入下去,姑且称之为“点状”读书法。后者由点及面、由表及里进行渗透,对某个人物、某个领域、某个主题做一些研究,如夏丏尊所说的,“把精读的文章或书籍作为出发点,然后向四面八方发展开来,由精读一篇文章带读许多书,有效地扩大自己的知识面”,姑且称之为“线状”或“面状”读书法。
告诫读者要“能专心”“能动笔”
终其一生,蔡元培对读书一直有强烈的饥饿感,但他深感“从前受中国读书人之恶习太深”,在68岁时专门写《我的读书经验》一文作“自我评估”,自曝读书“不得法”之处,足见其自律之严格、为人之坦诚、人格之高尚。他说:
“我的不得法,第一是不能专心。我初读书的时候,读的都是旧书,不外乎考据辞章两类……然而以一物不知为耻,种种都读……都没有读通……后来虽勉自收缩,以美学与美术史为主,辅以民族学,然而他类的书终不能割爱,所以想译一本美学,想编一部比较的民族学,也都没有成书。
“我的不得法,第二是不能动笔。我的读书,本来抱一种利己主义,就是书里面的短处,我不大去搜寻它,我正注意于我所认为有用的或可爱的材料。这本来不算坏,但是我的坏处,就是我虽读的时候注意于这几点,但往往为速读起见,无暇把这几点摘抄出来,或在书上做一点特别的记号,若是有时候想起来,除了德文书检目特详,尚易检寻外,其他的书,几乎不容易寻到了……我因从来懒得动笔,所以没有成就。”
他在文末还说:“我的读书的短处,我已经经验了许多的不方便,特地写出来,望读者鉴于我的短处,第一能专心,第二能动笔。这一定有许多成效。”
蔡元培“特地写出来”现身说法,坦陈博览而无系统、散漫而无中心,同时不勤于总结和动笔,以致流失许多素材和资料,难以形成更多学术成果。这样自我揭短,当然带有自谦成分,但也深刻启示我们,读书要在泛览百家、博采众长的基础上有所专攻、善于总结,“不动笔墨不读书”,利用阅读积累锤炼一套自己的读书治学方式。
这不由让人想起蔡元培在1918年书赠上海美专的那四个字——“闳约深美”。时任上海美专校长的刘海粟将其作为办学思想并诠释道:“‘闳’就是知识要广阔;‘约’就是在博采的基础上加以慎重的选择,吸收对自己有用的东西,人生有限、知识无穷,不能把摊子铺得太大,以便学有专长;‘深’就是钻研精神,要入虎穴、得虎子,百折不回;‘美’就是最后达到完美之境。”
“闳约深美”,寄托着蔡元培对治学境界的追求,其实也是指导我们读书的金玉良言。
(本文编辑 李晓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