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僧苏曼殊与茶
2012-06-06■郑毅
■ 郑 毅
诗僧苏曼殊与茶
■ 郑 毅
诗僧苏曼殊(1884~1918),本名苏戬,字子谷,近代著名文学家。他能诗文、善绘画,通英、法、日、梵等文字,著译较多。诗僧苏曼殊自三岁时就才情初露诗文过目成诵,五岁无师自通画狮子惟妙惟肖且隐居闭门写诗;所以,章太炎称“艮古未见稀世之才!”更有人说他:与清末民初几十年里相继出现的文化巨人章太炎、王国维、李叔同、陈独秀、胡适等人一般色彩斑斓,且更为独异的“行云流水一孤僧”。
诗僧苏曼殊是中国近代史上一大奇才,他曾三次剃度为僧,又三次还俗。作为对社会改良充满希望的热血青年,他时而激昂,西装革履,慷慨陈辞,为革命而振臂高呼;时而颓唐,身披僧衣,逃身禅坛,在青灯黄卷中寻找精神的安慰。诗僧苏曼殊以一种梦幻般的诗境表达了他于乡愁的惆怅和对生命的理解,同时也极其典型地体现出了诗僧苏曼殊的浪漫“情僧”和云游“诗僧”的形象。而他的《本事诗》则充分表现出了诗僧的浪漫才情和内心矛盾。只可惜天不假俊杰以时间,诗僧苏曼殊在人间只度过了三十五个春秋,便在贫病中辞世,他以绚烂的生命浇灌出中国近现代文坛的一朵奇葩。这正如一位诗人所言:让我们隔着滔滔岁月/与你煎茶共饮吧/人群中,你只是一个行者/一个将袈裟裹着忧思的诗人……
诗僧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17岁时跟着父亲远涉重洋,到日本横滨经商,初营苏杭布匹,后转营茶叶。过了几年,苏瑞文岁数大了,看看儿子渐渐地入了门道,便把生意交给他,自己放心地回国养老去了。苏杰生天生是个做生意的料,精明、刚果、勤劳、和气,一个成功商人所必须具备的素质他都具有了;他苦心经营,前后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把茶叶生意做成了横滨第一,积下了成堆的黄金白银,同时还担任了英商万隆茶行的买办,后来在国内捐了个“朝议大夫”的官衔,以光宗耀祖。
也许是出生于茶商之家,也许是骨子里就有茶有禅;诗僧苏曼殊毕生好茶。《燕子龛随笔》是苏曼殊类似自传体的小说,其中透露出的蛛丝马迹其实也是苏曼殊的日常:孤敏的人,四处飘零的生活……
《燕子龛随笔》六十二则里他记述了自己在法云寺的生活:“年余十七,住虎山法云寺”,“小楼三楹,朝云推窗,暮雨卷帘,有泉、有茶、有笋、有芋。师傅居羊城,频遣师见馈余糖果、糕饼甚丰。嘱余端居静摄,勿事参方”。在诗僧苏曼殊看来,日常生活都是佛在世间的留白。是啊,小楼三楹,朝云推窗,暮雨卷帘,就是一道风景。而有泉、有茶、更是禅一般的诗意。
在苏曼殊的《本事诗》中,就有这样的诗句:“丈室番茶手自煎,……为向摩耶问凤缘”;这不就是在茶中寻禅吗?茶中有禅?!茶中无禅?!大约,茶中是有禅的。不然,何以有九华毛峰?何以有徽州松萝?何以有黄山云雾?而它们无不与禅接缘。
茶中有禅。九华毛峰茶传说是地藏菩萨从西域带来,茶禅相通,遂成茶中极品。可见,禅中有茶。何况,佛经中许多妙文偈语、趣事个案,戒律声闻,开启智慧,重察人生,不也如品茶一般,入口先有丝丝苦味,久而弥香,遂至日不暖席、夜不倒单之境?
茶中有禅。如徽州松萝茶,她的色泽翠绿、味道甘醇、香幽如兰,不正是禅宗追求的淡漠名利、心如明镜吗?茶中有禅。如黄山云雾茶,她的灵秀,清淡和甜美;如云如雾的清高与独来独往,放下一切的自由,真使人一喝难忘。于是,有了正志和尚的美丽传说。想来,大方和尚也好,正志和尚也好也罢,诗僧苏曼殊也罢,还有我们自己,其实都曾是停歇在佛肩头的一粒似笑非笑的微尘。茶中何以有禅?根源在心中有禅!其实,茶中岂止有禅?茶中还有道、有儒,更有佛、道、儒的糅合。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佛、茶、文,至此极境,功名、利禄、色欲、俗念,何以再求?这是苏曼殊最后的手书,是在广慈医院写的慧能偈语。真是一句箴言。
苏曼殊的好友蔡守在《和本事诗原韵》里也说:“赁肩灯下听瓶笙,一缕茶烟斗室盈。照见并头杯茗里,停杯无语不胜情。”从诗句中可以知道,诗僧常常亲自煎茶自娱,且与知友常以饮茶促膝谈心。而苏曼殊寓居沪上时,常流连在茶居品茗啖饼;而“同芳居”则是他常去的主要场所,在“同芳居”,他常常是以品茗吟诗为乐趣。而苏曼殊的许多诗文就是在此品茶时抒发写就的。
早年,苏曼殊与陈独秀先生相厚,其“烹茶自汲水,何事不清幽”,就吐露了茶中有禅的佛性;“细饮番茶话凤缘”,苏曼殊与陈独秀在饮茶时谈论着前世因缘;其茶香与梵香缠绕,茶味与禅味不分,以至“话茶吟诗,叙事谈经,通宵达旦”,就是因为饮茶心清神爽,为谈经诵律增添兴致。这似乎与慧远和陶渊明、陆静修居士交往如出一辙啊!其实,茶中岂止有禅?茶中还有道、有儒,更有佛、道、儒的糅合。只是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浪将心事和茶煎,心比茶浓更戚然。”这说的是苏曼殊。然而,诗僧苏曼殊其实并不是对安宁生活不舍不离的出家人,对饮茶也是无所谓无,更是无所谓有;尽管中国的吃茶好象是佛家人所特有。让文学与茶结下不解之缘的,也还是中国文人和尚的创造。但是,象赵州和尚“吃茶去”这样的偈语也终究套不住诗僧苏曼殊,他反而说“华严瀑布高千尺,不及卿卿爱我情”。这话音节铿锵,风致洒然。曾经有个叫柳无忌的人很有意思,他考证过苏曼殊生前的女人,列举出的女子里有名有姓的就将近十人。爱到情深,诗僧有段文字说他所欣赏的男子风流;“新茶煮就手亲擎,小婢酣眠未忍惊。记否去年扶病夜,泪痕和药可怜生?”多情应笑他,如果是生在一个太平盛世,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一个风流文人。
中国过去的文人都有风流的一面,风流之外他们也追求出家人闲云野鹤的心境,他们喝茶,好象出家人参禅,到后来喝出“无常”之痛,于是骨子里开始悲观,内心盘踞大悲悯。诗僧苏曼殊就是这样一个多情的文人,他是在文人,情人,僧人的角色里一步一换地走进宗教生活的。或者说他的生活哲学是不让自己停留在观众的角色上,而要去寻找一杯茶苦涩的本源。包笑天在诗僧苏曼殊华年早逝后曾题诗道:“想是大师心里苦,要从苦中得甘来”。
如是,出生于茶商之家的苏曼殊,骨子里就有茶有禅且有着别样的情感;即使是病故后,柳亚子为其编成《苏曼殊文集》五册并将其迁葬于杭州西湖,最后是回归到了一片绿海染翠的茶园;想来,这也是一种很好的归宿。
苏曼殊二十四岁时(1907年),在日本东京编纂出版了一本英汉对照诗集《文学因缘》;因为这本书是编纂的,所以未收入其全集。《文学因缘》原分二卷,因为早已绝版,上海群益书社于 1915年重印并改名为《汉英文学因缘》,此书连同英、汉对照文字,也只仅有六十八页,所以它并不显得贵重;而且其所列诗篇,除历代诗人少数名篇外,并有常见的《木兰辞》、《琵琶行》等长诗。但可贵的是它刊有《采茶词三十首》,书中并没有说明采茶词作者是何人,只是写明英译者为英国茂叟(mesces)。这就给人们留下了一个不解的迷团。
松萝茶历史悠久,是我国最早的名茶之一。明初,大方和尚以松萝结庵,采诸山茶于庵焙制,制法精妙,郡邑师其法,故称茶为松萝。据《中国茶经》记载:松萝茶“外形条索紧卷匀直,色泽绿润,香气高爽,滋味浓厚,带有橄榄香味,汤色绿明,叶底绿嫩;”其突出的特点是色重、香重、味重。即“色绿、香高、味浓。”松萝茶,不仅是中国茶的杰出代表,而且在中国绿茶发展史上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同时,也堪称是中国绿茶史上的里程碑。
松萝茶在中国茶史上之所以有如此之高的地位,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独树一帜的制作技术。有专家说:茶叶由蒸到炒的转变,实实在在的是茶叶上的一次革命;炒制出的茶,使茶叶保留了原来的色、香、味、形;不仅是制茶技术提高了,而且产量也随之增加。也正是松萝茶开创了炒制技术之先河,所以,人们称松萝茶是“炒青之始祖”。
《文学因缘》中的《采茶词三十首》,以即景即情的感怀,如同仙露明珠般的朗润,亲切细腻地描绘出徽州茶乡、特别是松萝山茶区的风情画卷:
一侬家家住万山中,村南村北尽茗丛。
社后雨前忙不了,朝朝早起课茶工。
二晓起临妆略整容,提篮出户露正浓。
小姑大妇同携手,问上松萝第几峰?
十二雨过枝头泛碧纹,攀来香气便氤氲。
高低接尽黄金缕,染得衣襟处处芬。
十三芬芳香气似兰荪,品色休宁胜婺源。
采罢新芽施又发,今朝又是第三番。
十四番番辛苦不辞难,鸦髻斜歪玉指寒。
惟愿侬家茶色好,赛他雀舌与龙团。
十九纵使愁肠似桔槔,且安贫苦莫辞劳。
只图焙得新茶好,缕缕旗枪起白毫。
二十功夫哪敢自蹉跎,尚觉侬家事务多。
焙出干茶忙去采,今朝还要上松萝。
二十一手挽筠篮鬓戴花,松萝山下采山茶。
途中姐妹劳相问,笑指前村是妾家。
二十二妾家楼屋傍垂杨,一带青阴护草堂。
明日若蒙来相伴,到门先觉焙茶香。
二十九茶品由来苦胜甜,个中滋味两般兼。
不知却为谁甜苦,插破侬家玉指尖。
三十任他飞燕两呢喃,去采新茶换旧衫。
却把袖儿高卷起,从教露出手纤纤。
在中国,历代茶诗茶词中述及采茶者甚多,但是未见到有如此长篇且充满诗情画意的采茶词;而这三十首采茶词全部写的是徽州松萝茶区,对茶的环境、采摘、烘焙、品质以及采茶女的神态情感都写的栩栩如生,声情并茂,这就更令人惊奇了。
苏曼殊能将《采茶词三十首》与历代名诗并起并坐,汇编于同一书中,足见他对这些诗篇是非常欣赏珍视的。诚然,《采茶词三十首》虽然不似《琵琶行》叙事诗那般强烈且震动人心,然即景即情的感怀,如同山泉般的甘醇至美,如同田园诗般的清丽质朴,也如同那松萝茶的香清味冽;假如能身临其境,煮上一杯松萝香茗,心会被染翠,心也会透明。所以说,诗僧苏曼殊留下的《采茶词三十首》,无疑是一份可贵的近代茶文化遗产,决不应让它沉沦淹没于浩瀚的古籍堆里,而是应该让它唤发出熠熠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