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昨日美国认识的颠覆
2012-06-05朱琨
○朱琨
长期以来,在国际关系学者和外交史家的笔下,早期的美国被描绘为一个在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间逡巡徘徊,在孤立主义与扩张主义间犹疑不定的矛盾形象。美国似乎只是在二战之后,才被迫全面卷入国际事务,不情愿地承担起领导世界的责任。但美国新保守派著名学者罗伯特·卡根却在其新著《危险的国家》中给出了一幅全然不同的图景,或将颠覆许多人对昨日美国的认识。
卡根揭开了笼罩在美国近代外交史上温情脉脉的孤立主义面纱,披露了一个更为残酷的现实:美国从清教徒时代开始,就全然不是一座光芒四射的“山巅之城”,而是一部商业扩张、领土征服与思想灌输的危险机器。在17-19世纪的北美大陆、欧洲大陆直至整个西半球,从印第安人、加拿大人到英国人、西班牙人及法国人,人们感受到的只是美国对领土和支配地位的不知餍足的欲望。1819年,一位访欧归来的美国官员颇带委屈地报告说,与他交谈过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根深蒂固地认为我们是一个野心勃勃、侵略成性的民族”。而在当时乃至今日美国人的眼中,如美国历史学家施莱辛格所说,“我们总自以为是一个温和、宽容、仁慈的民族,一个受法治而不是君主统治的民族”。美利坚民族的自我认知与世人眼中的美国一直存在着巨大的落差,美国经常拒绝承认或者故意忘记自己是一个危险国家的事实。
《危险的国家:美国从起源到20世纪初的世界地位》,(美)罗伯特·卡根著,袁胜育、郭学堂、葛腾飞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
卡根还重新检视了美国外交史上的重要文献,发现从《独立宣言》到华盛顿的《告别演说》,从南北战争到“门罗主义”出台,孤立主义和现实主义从未成为美国外交政策的主轴,而从美国立国理念中派生出来的理想主义和扩张主义才决定着美国外交的方向。其中,《独立宣言》确立了美国对超出领土、民族界限之上的普世权利的信仰;南北战争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意识形态和生活方式的征服实验;“门罗主义”更非西半球孤立主义的宣言,而是向欧洲的“正统主义”意识形态的宣战。对于华盛顿的《告别演说》,卡根称,后世的美国人往往认为它是避免与外国结盟的孤立主义代表,却忘记了华盛顿发表这篇演说的初衷是针对即将举行的总统大选及美英法关系现状的。演说蕴含的潜台词是告诫美国民众要停止对英国“根深蒂固的憎恶”,摒弃对法国“充满热情的偏好”,以拒绝给共和党投票而“避免同法国订立永久的同盟”,以美英非正式同盟制衡拿破仑法国的巨大威胁。因此,在美国近代外交史上,孤立主义即使曾经存在,也只是旁枝末流,或者是屈从于国内政争的权宜之计。
美国扩张行为和霸权地位的身后有着深刻的意识形态根源和历史文化背景。卡根特别强调了意识形态对美国外交政策的根本性影响。正如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所说,美国的外交一直是“信仰胜过经验”。美利坚立国以来缔造了一整套关于世界和人性的独特的理想和信念,并认为这些理想和信念并不局限于特定的国家、民族和地域,而是全人类具有的与生俱来、不可分割的普世自然权利。美国自认为有义务向全世界推广这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念。如果说侵略性的领土扩张并非是造成年轻的美国令人生畏的唯一特质,那么美国革命性的意识形态及其所蕴含的似乎要吞噬所触及的一切文化的力量则更令人担忧。以自由的名义征服,在道德的基础上称霸,美国逐渐成为世人眼中最危险的国家和令人恐惧的对手。在此理念的基础上,美国精心构筑了一套国内民主政治制度。这套民主制度试图以美利坚民族代表世界人民,通过国内立法制定国际准则,这为美国在国际上的霸权行为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如资中筠先生所说,这造就了美国“对内立民主,对外行霸道”的看似矛盾的现实。
此外,美国的危险特质也与美国独特的历史文化背景不可分割。著名美国问题专家袁鹏曾将美国的历史文化特点概括为四个方面。首先,美国是个战争国家。有统计显示,美国在过去的21年中有14年在进行战争,即每3年会发动两场战争。其次,美国是个移民国家,崇尚拓荒征服,好勇斗狠的西部牛仔是美国精神的代表。再次,美国是个宗教国家。信奉“天定命运”的美国保守主义著名评论家乔治·威尔将这种由基督新教伦理与美国政治结合而成的产物归结为“救世主的冲动”。最后,美国是个商业国家。保卫商业利益和扩展市场成为美国历史上多次对外战争和颠覆他国政权的由头。这四点构成了美国极具侵略性和扩张性的国家特点。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曾说:“如果世界不把我们看成是罗马人,他们便会把我们看成是犹太人。”美国是崇尚战争和殖民的罗马人与笃信宗教和商业的犹太人的复合体,重建“新罗马帝国”成为长期以来美利坚民族内心深处的渴望和政客们孜孜以求的终极目标。
史学巨擘克罗齐曾下过一个著名论断:“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意指对历史的解读和诠释其实都是在为现实铺路。在此,我们不妨揣测一下卡根写作此书的目的。曾因《权力和天堂》(似乎更普遍的译名是《天堂与实力》)一书走红于西方世界的卡根,是美国新保守主义的著名旗手。新保守主义认为美国是自由民主制度和西方价值观的最佳组合范本,主张通过武力等一切手段输出民主并最终打造出一个“美国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而卡根《危险的国家》成书的时间是在2006年,正值小布什政府的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如火如荼,“大中东民主计划”高歌猛进之际。卡根写作此书绝非是对美国扩张主义外交传统的检讨和批判,而是用一种近乎傲慢的自信,试图向全世界,也向美国人自己证明,美国的扩张行为和霸权主义是美国与生俱来、绵延不绝的根本传统,也是美利坚民族追求财富和自然权利的必然结果,具有天然的合法性和正当性。正是这种传统决定了今天的美国,也决定了未来美国的方向。正如《华尔街日报》的评论所说,对许多美国外交政策评论家来说,美国是个危险的国家是不言自明的,这本书并不针对他们。但对普通读者来说,尤其是那些近年来支持美国向外扩张或要求美国向内收缩的人,这本书为他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些东西。
这本书毫无疑问是一部高水平的外交史力作,让许多美国人乃至中国人重新认识了美国。但卡根力图重新解构整个美国近代外交史的目标有些过于宏大。他将历史作为论证自己观点和实现政治目的的采石场,是以牺牲和舍弃了一部分历史的客观性为代价的。美国外交政策传统的真实面目或许更加复杂,正如美国著名外交政策评论家米德所指出的,“美国的外交政策取决于一系列相互区别、相互竞争的声音和价值观之间的平衡,它是一支交响乐,或者试图成为交响乐,而不应只是一支独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