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前屋后
2012-05-17水荻
水荻
华丽的忧伤
温厂长一家从城里搬来时,门口那棵老树正摇下夏日绿荫,阳光透过浓密的叶子洒下来,稀疏斑驳,浓暗相间,仿佛天工雕琢的大幅抽象画。然而,那幅画很快被人点上颜色不同的脚印,光影破碎,抽象得更加迷离。
不知是谁在清晨里最先发现的,这件事在尹儿湾以风速传播,村庄人喜欢看热闹,不约而同地跑了来,树下的人越聚越多。他们是来看温厂长家的三个女儿的。
有人两手一拍,一副神秘的样子,说:“俊极了,跟仙女一样,你看见了吗?”
“没看见。”回答的人面露遗憾,嘟着嘴。
一个脑袋晃着,很得意:“我看见了,简直是仙女下凡。”他说的时候把自己晃成那幅抽象画的主角,“呀呀呀,那个长相,那个腰身,那个穿戴,啧啧。”
有人站进画里说:“你呷呷叫什么,还以为是北运河鸭子叫。”树叶稀里哗啦响着,人群发出叶子般的笑声。郝大队长的二儿子郝文玉坐在树杈上,毛头小伙子正对少女充满向往。他爬得高看得远,期待着居高临下地把温厂长那三个女儿看个够。
这时,院子里走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板着面孔,不耐烦地拨拉着手说:“散了吧散了吧,都堵在这干吗?”他一只手关上一扇大门,另一只手去拉另一扇。
有人认识这个中年人,说:“温厂长,快叫你家三个女儿出来,让我们看看,看看就走。”
温厂长有些恼怒说:“看吗看?又不是动物园,不卖票,走走走。”温厂长操着浓重的天津卫口音,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眉头紧皱。
温厂长明显的不友好,有人不高兴了:“你还真够厉害的,看看碍你什么事?”
“是啊,看看碍什么事?”被伤了自尊,人群失望了,附和着。
“哦——”忽然人群兴奋起来,发出起哄声,他们野狼般的目光越过温厂长,贪婪地投向院子里的一块肉。“哦——哦——”起哄的狼叫声一波波涌起来。温厂长回头一看,是他家一个女儿,大概因为好奇推开屋门探头张望。温厂长咣地一声关上铁门,插上门栓。铁门后传来温厂长的责怪声:“没素质……”
“起什么哄呢?啊嗯——”正在人群发出亢奋的狼嗥时,背后出现一个狮吼的声音,郝大队长出现了。狼群瞬间四散逃窜。郝文玉见父亲来了,也猴子一样悄悄从树上溜下来,赶紧跑进自家院子里。
“没羞没臊,跑这地盘耍威风啊——”郝大队长嗓门很高,脸冲着刚刚关上的大铁门骂,他表面是骂那群人,弦外之音是骂温厂长,“城里来的,又有什么了不起,农民没素质,你们工人就有素质啊!呸!”他嘟囔着走进自家院子。
郝大队长是尹儿湾大队的大队长。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
还是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许多国有工厂陆续迁建城郊接合部,位于城市之北的尹儿湾周围先后建了三个大工业区,迁来大大小小几十家工厂。犹如皇帝的女儿下嫁农夫,自然生出很多故事。
那时,温厂长所在的农药厂是迁建的工厂之一,农药厂占的是尹儿湾的土地,周围还有零散的农田。后来农药厂决定就近建一批职工宿舍,温厂长找到郝大队长,郝大队长自然想到村南那个大水坑,他家就住在大水坑旁。那个大水坑与邻村为界,经常有死猫死狗瞪着眼睛浮上来,水淋淋地被扔在坑边,被风抽干。冬天水坑结了冰,就把两村连在一起,从冰面上来来去去,抄个近路。尹儿湾人和邻村人尽情把垃圾倾倒在那个水坑里,天长日久,水坑被垃圾填塞得越来越小。一到夏天,蚊蝇乱飞,臭气熏天。郝大队长的老婆整天对着那座垃圾堆骂街,骂蚊子苍蝇漫天飞、骂倒屎倒尿的人不要脸。
那个飘雪的日子,温厂长在大队部找到郝大队长,郝大队长显得很爽快,说:“行,要盖职工宿舍,就在村南吧。”
出师如此顺利,倒让温厂长犹豫起来,他怀疑那个地方有问题:“村南?”温厂长试探地问郝大队长,“能不能在公路东给拨块地?”尹儿湾在西,一条公路从北到南,直下天津,公路上跑一趟绿颜色公交车。公路东是尹儿湾肥沃的农田。
郝大队长往烟袋锅里按烟叶,说:“那我可做不了主,你得上公社找书记问去。”说完抱着一条腿,闷头抽烟。
见郝大队长沉下脸来,一块来的副厂长用胳膊肘捅捅温厂长。温厂长一见郝大队长不高兴了,识趣地说:“好好,村南也行啊,村南也好啊,天下工农是一家嘛。”温厂长笑容可掬地赔笑脸,“住在一起,工人农民连成一片,也好,很好。”
郝大队长吧嗒一口烟袋锅说:“你们尽是文词,我管你好还是不好,你们工人说话就是别扭,做事不痛快,我们农民直性子,不像你们。”郝大队长低着眼,搓着脚趾头,“怎么?你们还不愿意啊,不愿意就拉倒,你爱要不要。”
副厂长急忙插话:“不是不是,郝大队长您别误会,我们温厂长的意思是怕打扰你们,我们来了,我们的厂子建在您的地盘上,已经够麻烦你们的了,以后还得靠您多关照。”
郝大队长“喝”地一声朝地上吐口痰说:“关照个屁,你们工人是老大哥,我们农民是老二哥,二哥还得靠大哥支援嘛,今年冬天我们还得去老大哥厂子里搞搞副业,挣点钱。”温厂长心里无可奈何,点头答应:“那当然,肥差使都给你们留着。”
就这样,既答应了温厂长的请求,又安抚了老婆,郝大队长一举两得。村南那个臭水坑被彻底填平了,看着一辆辆大汽车来来往往,卸下一堆堆云一样松软的土,郝大队长的胖老婆乐了,以后她不必怒火冲天,靠骂街发泄了。就这样,农药厂的职工宿舍,在尹儿湾村南那个倒满垃圾的臭水坑上建成了。
那排条形宿舍紧邻郝大队长家。郝家的房子和农药厂职工宿舍都是面南背北,从外面看上去职工宿舍一共六排,一排十间,实际上每排中间打着一道墙分出左右,大门朝东和朝西,每个院子五间。温厂长家住大门朝西的最后一排,还有一对老工程师夫妇和一对带着两个男孩的年轻夫妇各住一间半,半间是一间东西向截开,一半朝南一半朝北,北面的后房山开着一面窗户,老夫妇住有后窗的一间半。
郝大队长家的前面就是职工宿舍,他家大门和职工宿舍的后房山距离两米。郝大队长想都没想,就在一天清晨在把大门挪到西面,把那两米本来走道的地方纳入自家院子,职工宿舍北面的那扇窗户,自然落在他家院子里。这样,郝家的房子和职工宿舍连成了片,大门都朝西。郝家六间房,院子比职工宿舍的两个院子还宽,扩进两米显得更宽绰了。院子里有牛栏、猪圈,还开了一片菜地,郝大队长的老婆在家伺候着。
自然地,随着那两米院子的扩进,随着大门向西,郝家和职工宿舍真正成了房前屋后的邻居。多风多雨,那是两个不同的固有天地。
美丽的八月
八月的天空和人一样是赤裸的。因了夏天的赤裸,常有稀罕事顺着风的路径传来。尹儿湾寂静的夜晚,串门聊天扯闲话是主要内容。
好奇在八月停留,尹儿湾小伙子们有了新消遣,名曰“看仙女”。
吃过晚饭,就有几个尹儿湾小伙子站在那棵大树附近,抽烟,搭讪,眼睛像探照灯晃来晃去,闪着窥探的光。他们不去看样板戏,也不去大队部院子里看那个小黑白电视,就等着看温厂长的三个女儿。
其实温厂长的大女儿是知青,在外地插队。家里有两个女儿,温俭,温让。温厂长的老婆姓黄,是城里一个资本家的姨太太生的,长得年轻漂亮,高贵有气质,尹儿湾人错把她当作温厂长的女儿,错传温厂长家三个女儿。等他们知道那是温厂长老婆,更想一睹芳容,都想看看资本家姨太太长得到底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温厂长有个儿子温树黄,温树黄本来不住这里,他在城里一个工厂上班,为了节省路途,就住在城里的那间十平米小屋里。温厂长工作忙,经常在月光下回家,因为担心尹儿湾农民找娘仨的麻烦,就让温树黄也住过来,温树黄的床在两间平房对过的厨房一角。
黄姓女人和两个女儿,白天有意避开尹儿湾人,晚上尽量不出屋。
职工宿舍是楼板顶子,被烈日烤了一天,晚上特别闷热。住在职工宿舍的人大多提着小板凳,拿着大蒲扇到公路边乘凉,公路两侧种满了树,路旷人稀,晚风一吹,枝条摇摆,格外凉爽。而黄姓女人和温俭温让不敢出门,如果赶上去公厕,就在头上罩一层黑纱巾,把头包裹得严严实实,由温树黄一路护送。
有温树黄在身边,尹儿湾的小伙子们就会收敛一些,他们溜着路边远远地跟着,如果谁有幸看到“仙女”,就会在白天农田劳动时一阵吹嘘,大加渲染。放下锄头,他们中有人站出来模仿着她们的样子,柳肩,窄腰,宽臀,丰胸,手臂摇啊摇,两腿袅袅像舞蹈,说到哪个部位就比划到哪里,说到腰就吸口长气,肚子瘪瘪的。
有个小伙子绰号“野狼嚎”,黑皮肤,圆眼睛,熊样,走路没骨头。他特别能调侃取乐,见大家意犹未尽,就拿出两个玉米面窝头,扣在胸上,托着,腆胸,翘屁股,左右大幅度扭腰,学着女人步态在地垄上大步向前走,引得众人笑起来没完没了。
温家的三个女人被尹儿湾人深深打扰,她们只能在背后发发牢骚,抱怨农村和城市的不同,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而温树黄并不知道,他也被屋后的一双眼睛密切关注,这正是郝大队长的女儿郝文凤。郝家两儿两女,郝文亮,郝文玉,郝文凤,郝文艳。郝文凤初中毕业回村务农,后来在尹儿湾大队的副业厂上班,副业厂就是乡镇企业的前身。
郝文凤梳两条大辫子及臀,身材匀称,五官有优美的刻画,有人说她浓眉大眼的俊俏模样,像极了舞台上高举红灯的李铁梅,有很多尹儿湾的小伙子追求她,还有当地工人家庭出身的刘跑。说当地工人家庭,是尹儿湾最早出现的供销社、煤球厂、粮店、邮局等等,他们的宿舍几乎都在尹儿湾。刘跑的父亲是邮电分局的职工,邮电分局设在尹儿湾前街。邮电分局的那两排职工宿舍就在尹儿湾河堤下,夹杂在民居里。刘跑出生在尹儿湾,他和郝文玉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他和尹儿湾的孩子唯一不同的是工人户口,毕业直接分配,进工厂工作,是附近制药厂的一名工人。
刘跑喜欢郝文凤,他经常借找郝文玉的机会到郝家去,接近郝文凤。农民女子若能嫁给工人,当然会让尹儿湾姑娘找到满足感,然而郝文凤对刘跑的追求,就像无法感知冷暖的四季,一片混沌。温树黄的出现,却一下子让郝文凤找到属于她的春天。
温树黄与众不同的气质,深深吸引着郝文凤。早上,她赶在温树黄骑车出门之前站在大门口梳辫子,一下一下地,把旭日的艳丽编进乌黑的辫子里,她目送温树黄的背影消失在公路上。夕阳西下,她拿个小板凳坐在枝叶摇动的大树下绣枕套,橘红的光将她的神情勾勒得更加妩媚。鸳鸯戏水、百年好合的枕套是留给自己做嫁妆的。她嘴角含羞,粉面桃花,飞针走线的空隙,心猿意马,脉脉含情地和下班归来的温树黄搭上眼光,一双大眼睛漂荡水样波光。在那个手都不敢牵的恋爱年代,郝文凤大胆打招呼是需要勇气的。
坐在自己屋里,她望着月亮从昏暗的屋顶缓缓爬到树梢,在墨蓝的天空中闪着圆润的光。她痴迷地寻找月中的嫦娥,寻找自己,寻找桂树和玉兔。然后温树黄捧着桂花酒来了,她接过来,捧在胸口。她看看满屋如梦的月光,想象温树黄走近她,拉她的手,亲吻她,和她结婚。她闭上眼睛想象新婚夜的情景,她的心咚咚跳,静待那一美好时刻的到来……
直到妹妹郝文艳进了屋,大喊着:“姐,你在屋呀?怎么不开灯?”她在刺眼的灯光里回过神来,心里责怪郝文艳打断她,惋惜灯光驱散她心中的缥缈月光。她睁开眼睛,回到现实,她知道现实是残酷的,温树黄是城里的工人,她是农村女孩,他们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是树枝,不是树
吃过立秋的西瓜,风似乎变得凉爽,但中午的热浪依然不减。整个夏天郝大队长的胖老婆都习惯光着上身,下身穿着大花布内裤,在院子里做家务。时近中午,她在院子里歇着扇蒲扇。忽然从那扇北面窗户的玻璃上看到光着上身的一个人,那扇窗户挂着窗帘,她先是看见一对垂到腿上的大乳房,然后看到皮球一样的肚子上厚厚的赘肉,两条大胳膊,胳膊根部很粗,一条大花内裤,胖脸,蓬乱的头发,她摇摇手里的扇子,发现那竟是自己!她手里的大蒲扇停下了,她盯着玻璃映射出的自己就像见了鬼,“嗷嗷”叫着跑回屋里。
胖女人大叫着:“窗户,窗户……哪有在人家院子里开窗户的,什么都看见了……”胖女人很恼火,原来自己赤裸的样子早被别人看了整个夏季,而自己全然不知。她旋风般地跑回屋,穿好上衣,套上短裤,趿拉着鞋,叫上刚刚回家的郝文凤,来到职工宿舍,进了温厂长家的院子。她挥舞着胳膊非常气愤地喊道,“谁家的窗户,谁家的窗户在我们家院子里,堵上,快堵上!我们家干点什么事,不全在你们眼里了吗?”
正是周二,职工宿舍的人公休,那对老工程师,温文尔雅地走出来,说:“我们不是挂着窗帘吗?”
胖女人理直气壮:“谁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躲在窗帘后面偷看?”老两口笑了,问:“你们有吗好偷看的,偷看你们吗?”胖女人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答不上话来。
温树黄出来解围。看见温树黄,胖女人有了救星,她对温树黄说:“你给评评理,哪有窗户开到我们家院子里的?”温树黄也笑了,他笑得很儒雅,说:“阿姨有事好好商量,你别又嚷又叫的。”胖女人有点纳闷:“我没嚷没叫,我们农民没文化,说话就是大嗓门儿,直来直去,不像你们工人,有文化,捏着嗓子说话。”
看见温树黄,郝文凤不自在起来,她表情羞愧,一拉胖女人的胳膊说:“妈,您看您,怎么这么不讲理,人家的窗户又不是现在开的,人家是先开的,要怨就怨咱家,谁让咱家把大门改了呢,把那两米走道扩进咱们家。”胖女人想想自己说得确实没道理。老两口对胖女人说:“放心,我们不会偷看的。”胖女人一听来了精神,扬着胳膊露出腋毛:“那谁能保证,你又没把保证写脑门上。”
黄姓女人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出来了,她高绾发髻,娇美洁净,穿一身素色衣裤,她帮着老两口说话:“没有后窗,屋里睡觉不成了闷葫芦了。”她抖了抖抹布。
郝文凤偷偷瞄一眼温树黄,羡慕他有这样温柔体面的母亲,再看自己的妈,郝文凤的自卑惭愧全挂在脸上,她拉着胖女人的胳膊说:“妈,咱们走吧。”胖女人也要找台阶下,就随着郝文凤朝外走,然而表面又露出自己得理不情愿离开的样子。
看着走出去的娘俩,老两口和温树黄母子俩对视片刻,止不住都笑了,无奈地摇摇头。黄姓女人感慨道:“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啊。”老两口叹口气:“我们是图农村空气好,才和儿子换了房到这里来的,可是……从搬来到现在,这门口就没清静过,他们是来看你们的。”黄姓女人说真对不起,老两口说也怨不得你们,几个人苦笑着各自回屋。
胖女人回到家,立刻搬动院墙角边的一堆干树枝,那堆干树枝是用来烧大锅做饭的。
郝文凤看出母亲要做什么了,她沉着脸劝道:“妈,你别这样,人家工人会笑话我们农民没素质的。”胖女人朝那扇窗下扔树枝,立刻尘土弥漫。胖女人没有住手,她边干边说:“素质是什么?多少钱一斤?”干树枝扬起的尘土,在阳光里飞舞。
郝文凤一手捂着鼻子,咳嗽着,另一只手挡着胖女人的路,说:“人家那些人会瞧不起我们的。你就给你女儿留点脸,行吗?”郝文凤的声音有颤。胖女人与郝文凤对峙着:“谁用他们瞧得起,我还瞧不起他们呢,他们不就住在那么小的鸽子窝里吗?”郝文凤气得眼泪在眼眶里转,她的两脚来回跺着,说:“遇上这样的农民家庭真是倒霉,怪不得我大哥跟这个家断绝关系……”
这时郝大队长回来吃午饭了,他听见郝文凤这句话,心头仿佛砸进一块坚冰,一疼,说:“怎么,你也有想法了,也想跟这个家划清界限?”
看见郝大队长回来,胖女人不再做什么,她一下子老实下来,拍拍手上的土,从大锅里端出饭菜,放在院里阴凉处的小饭桌上。
郝文凤一赌气躲进自己屋里,饭也不吃。郝大队长冲着郝文凤那屋的窗下大声说:“要是觉得这个家不好,也跟你大哥一样,看哪好就去哪,我是农民,没本事,除了耪地,握镐把子,什么也不会。”
郝文凤躲在屋里低声啜泣。本来她初中毕业是可以上高中的,可父亲不允许。郝大队长对到家里来求情的老师说,我家供男不供女,女孩念完书又有什么用,早晚是人家的人。不能继续念高中,郝文凤就经常借些书来读。常常有愁丝在郝文凤眼里编织忧郁,直到温树黄到来。
没过几天,一堆干树枝横七竖八堆在那扇窗户前,窗户完全被干树枝挡住了。胖女人又可以赤裸上身,穿一条大花裤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了。郝文凤好几天不搭理她母亲。那几天,不见她在清晨的大门口梳辫子,也不见她在黄昏的大树下绣枕套,她躲在屋里,怕见温树黄。
后来秋风乍起,胖女人回娘家照顾生病的母亲,郝文凤把那堆干树枝挪回原地。胖女人回到家发现树枝回到原位,叫嚷了一阵子。
再后来落叶满地,胖女人把猪圈垒在那扇窗户下,猪圈里有一头大黑猪,一头大白猪和四头小花猪。郝文凤心里满是无奈。
放下,也是一种告别
有一块大石头始终压在郝大队长心头,那就是他的大儿子郝文亮。那时工厂迁来,因为占用了农民的土地,工厂就给出名额,招当地农民到厂里当工人,名曰“占地招工”。郝大队长常常后悔不该让大儿子郝文亮去油漆厂当工人,如果不去当工人就不会遇上陈素秋,他与儿子之间就不会翻脸,甚至断绝父子关系,前街那套翻盖的新房,就不会像气球一样只装满空气。
郝大队长原来住前街,前街从明代就有了。前街历史最长,地势最高,风水最旺,最繁华。郝大队长想把最好的留给长子,郝家一辈辈人都是这么做的。他在村南建了一所新宅,搬了过去,村南属于后街,是老村的住户分家以后慢慢移过去的。他宁可把村边的冷风留给自己去挡,也要把郝家的福祉传给长子郝文亮。他把前街的老房子拆掉,涨高了地基,盖了三间房。
尹儿湾人盖新房都要涨高地基,恨不得把房子盖到云彩里,以示后人出类拔萃,高人一头。鹤立鸡群的三间新房落成,只等大儿子郝文亮结婚。村民们都知道郝家拆老房子挖地基时挖出了一件宝物,是一个很精致的木盒子,紫檀色,看上去很结实,里面到底有什么郝大队长秘而不宣,也不知他把那木盒藏在哪里。村民纷纷猜测,说里面肯定是无价之宝,比如金条、翡翠、值钱的宝贝,因为郝家的祖上辉煌过,出过在清朝为官的人,也有过民国时期捐资助学的大教育家。郝大队长面不更色,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然而郝大队长盼望的那一天,被“陈素秋旋风”卷走了。“陈素秋旋风”还是小女儿郝文艳命名的。
郝文亮个子高,五官端正,一脸英气。他善诗文,通音律,二胡拉得抑扬顿挫,笛子吹得百转千回,张嘴能唱李玉和,上台能扮郭建光,他是老三届高中生。郝大队长欣赏儿子郝文亮时,总有一种仰望祖上那优良遗传的联想。那年油漆厂占地招工给了尹儿湾六个名额,村里第一次接触农民摇身变工人,雾里看花,隔山买牛,没有人愿意报名,村干部就到各家做动员,说当工人好,比农民多领油票布票棉花票,能买白面富强粉。因为是他郝大队长的儿子,他动员郝文亮带头报名,郝文亮和另外五个尹儿湾农民到油漆厂报到。
那五个人里有一个年轻女子叫郭巧,柳眉杏眼,活泼开朗,叽叽喳喳像只百灵鸟。她和郝文亮都是尹儿湾大队宣传队的,嗓音甜,身段俏,她喜欢郝文亮,她认为这是和郝文亮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于是也报了名。郭巧分在油漆厂食堂,郝文亮在二车间。郝文亮买饭的时候,郭巧就多盛给郝文亮一些。然而郝文亮不喜欢郭巧的外向性格,他上早中晚三班,郭巧上正常班,这样郭巧与郝文亮一道上下班的愿望落了空,就经常找出理由到郝家串门。
二车间有个女子叫陈素秋,是城里人,高大健壮,沉稳文静,戴眼镜,是二车间的团支部书记,比郝文亮大两岁。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都是城里干部,住在天津的五大道,据说她家住的是一所小洋楼,房子很漂亮。陈素秋经常组织二车间青年上夜校,排练文艺节目,参加民兵打靶,还有政治学习写心得体会,郝文亮的钢笔字很漂亮。不知是清风有意还是朗月多情,反正在一个色彩斑斓的夜晚,郝文亮向家人宣布,他要带女朋友回家。
听说儿子要带女朋友回家,郝大队长高兴得合不拢嘴,前街的那所新房子早就等急了。他躺在床上满有把握地对老婆说:“我早就猜出来他要带谁回来了,不然我能把房子给他预备好了吗?”胖女人小指伸进鼻腔,抠抠,弹出指甲里的污物,问:“你知道?那是谁?”没人回答。胖女人扭头一看,郝大队长笑着睡着了。
那天,郝文亮带回从黄昏里走来的陈素秋,夕阳的余韵并没为陈素秋增加美丽的光晕。郝大队长一看郝文亮带来的不是郭巧,笑脸立刻布满阴云,眉头蹙成一个大疙瘩。陈素秋戴眼镜。那个年代尹儿湾人对戴眼镜的人充满反感,在他们眼里戴眼镜的人就是假装矫情,便一律称呼他们为“四眼狗”。陈素秋礼貌地叫了声伯父伯母,郝大队长嘴里像含块热豆腐,带理不理。看到郝大队长的态度,为了儿子的面子,胖女人倒显得格外殷勤。
大家正闷闷地吃晚饭,郭巧不合时宜地来了,眼前的情景让她尴尬而失落,郭巧说:“我来的不是时候,我走吧。”说着转身要走。郝大队长却异常热情地站起来:“巧儿你别走,坐呀,吃饭了吗?坐下一块吃吧。”郭巧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陈素秋很大方地起身,她对郭巧说:“坐吧,一起吃没关系。”
郭巧瞟一眼举着筷子头也没抬的郝文亮,说:“我还有事,哪天有空我再来。”说完快步跑出去。黑暗遮盖了她湿润的面颊。
胖女人追出门外,扬着手说:“巧儿,你怎么说走就走啦……”
只有夜幕,郭巧如烟消失。
郭巧并没有发现郝文玉跟在她身后。郭巧跑到不远的北运河边,抱着一棵大槐树,头抵在树干上哭泣的时候,郝文玉就躲在旁边。他早就暗恋郭巧了,只不过那是藏在他心底的一个秘密。
郝家一场夜色之战就这样不可避免地爆发了,这只是个开始。
“人家郭巧喜欢你我早就看出来了。”
“可我不喜欢她。”
“她哪不好了?我是从小看她长大的。”
“我嫌她叽里呱啦太闹人。”
“人家爱说爱笑不好吗?”
“我喜欢稳当的,像陈素秋这样的。”
“哼,可她戴眼镜。”
“戴眼镜怎么啦?是我选媳妇还是您选媳妇?”
“找个戴眼镜媳妇我丢不起这人,人家郭巧也是工人,以后一个双职工家庭多好。”
“陈素秋有什么不好?”
“她是城里的工人小姐,矫情,我们养不起。再说瞧她那个长相,不好看。”
胖女人右手背拍着左手心,插嘴道:“再说她比你大两岁,不合适,俗话说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二拾破烂儿,比你大一岁三岁都行,怎么偏偏找一个大两岁的呢?”
郝文亮不耐烦地说:“行了,妈,你那是农村的老迷信,那是讨个合辙押韵。”
同样的遭遇也发生在陈素秋领郝文亮到自己家。陈素秋父母不同意,说:“怎么找一个农民呢?门不当户不对,不仅是两个家庭坐不到一起,你们两个人根本不是一类人,结了婚以后你就知道了,他身上的农民习气会让你受不了的。”
后来才知道,温厂长是陈素秋的舅舅。
让郝大队长暴跳如雷的是陈素秋家提的条件,入赘。“去他奶奶的!”郝大队长破口大骂,“老郝家的长子得在郝家顶门立户,怎么能入赘陈家呢,那还不得让村里人笑话死我!”郝大队长气愤地摔了茶碗,踢倒凳子,暴跳如雷,“再说我也对不起郝家的列祖列宗,休想!”
郝大队长记得很清楚,那天细雨绵绵,郝文亮是赤身裸体走出门去的。郝大队长看着儿子赤裸着身体走进雨里,眼眶中立刻积满泪水。
那天郝大队长带着绝望的口吻对郝文亮说:“你真要入赘陈家,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你光着屁股走,只当我没养过你!”让他没想到的是,郝文亮在他面前一件件脱下衣服,趴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转身走进雨里,一去不回头。
郝文亮再没回过家。郝大队长经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大儿子郝文亮,想起那天他赤裸着走进雨里的样子。每当这时他的心就滴血,疼痛,睡不着。他就悄悄披上衣服起身,走出去,来到星星高悬的前街。来到前街那所房子里,他挪开伟人像,搬出那个紫檀色木盒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托在手上,仔细观看。
油漆厂离尹儿湾并不远,几次到农田里干活,郝大队长都不由自主地朝不远处的油漆厂方向张望,田畴广阔,风动麦香,而他,被深深的空洞啃食着。
有了长子的教训,郝大队长说什么也不让二儿子郝文玉去当工人了。
一个传说的出现
尹儿湾地处城郊接合部,绿树繁花,河流纵横。尹儿湾人大都是这里的老居民,他们的祖上几百年前就落户于此。这些老居民世代农耕,过着悠闲的农家日子。
供销社、粮店、邮电局、煤厂的职工家庭,陆续在这里落地生根。比如刘跑家。小眼睛的刘跑喜欢郝文凤,但他父母不同意。他父母都是邮电局职工,说郝文凤是农民,如果真和她结了婚,以后孩子户口也是农民,那是一辈子也翻不了身的事。父母托人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当工人的女孩,见了面,可他都说不喜欢,一心追求郝文凤。
郝文凤脸上的冷风吹不落刘跑心中那几片充满期待的黄叶,他投其所好,有时到新华书店买本书,送到郝文凤冰凉的手里。有时托厂里到上海出差的人捎来时髦衣物,送给郝文凤。郝文凤淡淡地说声谢谢,就令刘跑心花怒放。
郝文玉看出端倪,问刘跑:“你是来找我,还是看上我妹妹了?”刘跑嘿嘿一乐,眼睛眯成缝,央求郝文玉:“帮帮忙,以后你就是大舅子了。”郝文玉啐刘跑一口,指指职工宿舍,说:“知道吗,要想成,把前院的温树黄挤兑走了,你就有戏了。”刘跑眨眨小眼睛,有些不解。郝文玉一戳刘跑脑门:“你是傻蛋,还听不明白?”他拉长声音,“温——树——黄——温厂长的儿子,人家是城里的工人,你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工人,长得又没人家好看,你,比得了人家吗?”刘跑这下听明白了,他使劲点点头。郝文玉给刘跑打气:“我妹妹是一厢情愿,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已经是深冬了,冷风呼啸,门前高高挂在电线杆上的一盏路灯晃晃悠悠如同鬼火,大树的枯枝在灯影里张牙舞爪,鬼魅的暗影投在地面上。郝大队长发现,前一阵子已经静下来的温厂长家门口,又有光着脑袋穿棉大衣的年轻小伙子晃动,抽烟聊天,不时地传来,“快出来呗,看仙女喽——”的叫声,然后是一片起哄的笑声,吹口哨声。
终于,在一个星星瑟瑟发抖的寒冷夜晚,温厂长和温树黄喘着粗气站出来,大概是太出乎意料了,那些人立刻鸦雀无声。
温厂长怒不可遏:“你们还有完没完,还让人活不让了,闲着没事吃饱了撑的,上这消食来了!”温树黄握紧双拳,气宇轩昂,他一挥拳头:“告诉你们,从明天开始,你们要再到这捣乱,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有人见温树黄一副书生模样,来了胆量,用鼻音含含糊糊地说:“不客气,不客气能怎样啊?”
温厂长大声斥责:“你们这是扰乱社会治安,知道吗?”
又有人哼哼叽叽答道:“我们农民没文化,不懂。”这时,有人从后面推前面的人,被推的人又推自己前面的人,一层层地推过来,就有人一头撞到温厂长身上。
经常被门外“看仙女”的人骚扰,温树黄早就忍无可忍了,一看人群起哄,一个人居然还斗胆撞到父亲身上,温树黄抓过那人便打,嘴里说:“怎么,你们还敢撞人呢?”
撞到温厂长身上的人是刘跑,他推开温树黄的拳头,辩解道:“我是被推的……”还没等刘跑的话音落下,温树黄已经一把抓住刘跑的衣领,长期积压的怒火变成暴雨般的拳头,噼啪噼啪落在刘跑身上。刘跑比温树黄矮了一头,被打倒在地。他爬起来如同拱地的母猪扑向温树黄,嘴里喊着:“弟兄们,给我上啊!”
温树黄一躲,刘跑一个趔趄碰在墙角上,顿时头破血流。刘跑捂着额头继续喊,“上,弟兄们,上,给我打……”
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郝大队长出来了,看到这种混乱场面,他立刻大声喝道:“你们干什么?打群架是不是?”边说边冲进混乱的人群,拉开这个,扯开那个,一看是郝大队长,人们住了手。
郝大队长用身体护着温厂长和温树黄,大声喊着,“欺负人哪,我看谁再敢动手,明天都给我停工写检查,扣工分……”听郝大队长这么一说,没人再敢动手,有的怕被郝大队长认出来,就悄悄低下头后退,撤了。郝大队长严厉地说,“从明天开始,谁再到这里来起哄,就扣谁工分,让谁写检查,定流氓罪,抓进派出所……听见没有……”
刘跑不仅捂着流血的伤口,还捂着脸,如果被郝大队长发现,将来很难办。他把大衣向上一抖,脑袋褪进在棉大衣里,比寒风消失得还快。
在尹儿湾,郝大队长的火暴脾气是出了名的,就像名为“二踢脚”的炮仗,刚刚还有模有样地静静地站在地上,火信“哧”地一闪,立刻“嘭”的一声跳起来,飞上天,接着“砰”地一响炸开花,碎屑般的怒气便劈头盖脸地纷纷落下。
郝大队长见温家父子的狼狈样子,内心不安,他斩钉截铁地说:“你们放心吧,明天他们就不敢来了,他们再来,我教训他们。”温厂长拍拍身上的土,说:“谢谢,谢谢郝大队长啦,这地方真没法住了,唉。”温树黄谢过郝大队长,搀着父亲,一瘸一拐地回了屋。郝大队长看着温家父子俩的身影,不由得同情起他们来。
连续几个晚上,穿着大棉袄的郝大队长都站在大门口昏黄的路灯下,揣着手,踱来踱去,见有人来就用手一指,大声质问:“干什么来了,是想扣工分,停工反省写检查,还是想把你抓进派出所,定你个流氓罪?”来人定睛细看,发现是郝大队长,脖子一缩扭头就跑。郝大队长朝他们喊,“去大队部看唱样板戏去,要不就回家帮你妈干点活儿,再上这儿来小心我敲折你腿。”
温树黄想陪陪郝大队长,但被撵回屋。郝大队长在摇晃的灯影里说:“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又不是仙女,没人看我。”说完就用手背抹抹鼻涕,偷偷一笑。这句话弄得温树黄哭笑不得。那以后尹儿湾人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没有人再敢嚷嚷着“看仙女”了。
然而让尹儿湾人没想到的是,黄姓女人和女儿温俭温让不久便出现在尹儿湾的大街小巷。她们一律穿着黑呢子大衣,头上系着漂亮的围巾,脚蹬皮鞋。一连三天,她们走遍尹儿湾的前街后街,胡同角落,就像登台演出,让尹儿湾人看了个够。见了人她们就打招呼,黄姓女人逢人就说:“我们是农药厂职工宿舍的,是温厂长的家属,这是我的两个女儿,温俭,温让,以后还请你们多照应着。”如此一来,倒弄得尹儿湾人不好意思了。母女三人的亮相,成为尹儿湾最轰动的新闻。那一幕美丽风景永远装进尹儿湾人记忆里,以后每每提起,仍历历在目,成为一个长久的传说。
坡上坡下
三月,温暖的风吹红桃花,粉红的桃花如成百上千的蝴蝶密密麻麻落在枝条上,随风飞翔。几只鸟落入花丛,不见了踪影,只见花枝轻摇,一阵疾风掀动蝴蝶的翅膀,鸟儿才从花海中飞出来。这就是刚刚来到尹儿湾的春天。
在这个春天里,一个消息比鸟儿飞得还高,比蝴蝶还具魅力,那就是温俭在尹儿湾插队了。那以后的很多日子,温俭都和尹儿湾人在农田里干农活。她白皙的皮肤渐渐镀上一层蜜的颜色。她细眉微蹙就见月儿弯弯,她明眸轻动就有清风掠过,皓齿红唇,令人心动。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令尹儿湾人于心不忍,于是有人接过她手里的镰刀说:“小心,弄不好会割伤你腿,你去捆麦秸吧。”于是温俭去捆麦秸,又有尹儿湾人抢过她手中的麦秸捆说:“你手太嫩,划破你手,你还是去运麦子吧。”于是她就去运麦子,刚弯下腰,就有尹儿湾人说:“别动,别累坏你那小身子骨,你去菜地里摘几条黄瓜给大伙解解渴吧。”于是温俭就拎了篮子去菜地摘黄瓜。当她把黄瓜递到那些人手里的时候,每个人都感觉嘴里的黄瓜味道和平时不一样,尤其是尹儿湾的小伙子,嚼黄瓜的感觉奇妙无比。
郝文玉从不敢从正面看温俭,完全不是他当初趴在树上看仙女的赖皮相。在温俭面前,郝文玉和尹儿湾的小伙子们十分小心谨慎,他们不敢放肆地说荤话,他们看她时不动脑袋只动眼睛,瞟一下又瞟一下,两眼像转动的猫头鹰钟表。尹儿湾女孩子们却不愿靠近温俭,她们谁也不想做她的陪衬,相反,心里倒有些妒忌尹儿湾人对温俭的呵护,尤其看到郝文玉他们在意温俭的样子更添醋意。
时近傍晚,一个骑自行车的男青年穿过麦田来了,那青年很帅。温俭走过去,一个坐在自行车上,一条腿支在地上,一个站在自行车旁边,摘下草帽,他们像一幅剪影,晚霞是他们多情的背景。温俭回到田里和队长说了些什么,就坐在男青年的自行车上走了,一对情侣的身影消失在大地的那一端。尹儿湾的女孩子耷拉着眼皮,既羡慕又妒忌。郝文玉和几个小伙子偷偷摸摸地跟过去,想看看那俩人在干什么。不一会儿,他们带着一脸坏笑跑回来,双手合成喇叭状,说:“看见了看见了,俩人藏在土坡下嘴对嘴赏鸽子呢!”本来大鸽子喂小鸽子的情景叫赏鸽子,尹儿湾人把赏鸽子这个词拿来形容亲吻。农田里的人向着二人消失的方向大声起哄。
想象着他们更大胆更亲昵的动作,郝文玉心思恍惚,说:“妈的,那小子艳福不浅啊。”有人说:“谁让咱天生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郝文玉心里愤愤不平起来,他被郭巧拒绝,心里正有一股怨气。
那天傍晚,郝文玉约郭巧在河堤那片树林里见面,向她求爱,没想到被郭巧无情地拒绝了,郭巧想都没想就说:“我不想嫁一个农民。”郝文玉清楚地看见郭巧眼里不屑的神情,她撇着嘴说:“工人怎么能嫁农民呢?”郭巧变成十足的天津卫语调,郝文玉听了心里不舒服,就指责郭巧:“你怎么满嘴的天津卫口音?”郭巧争辩:“在厂里我周围人都说天津卫口音,我不说天津卫口音人家一听就听出来我是农村来的,受歧视。”郝文玉鼻子一哼:“你真虚荣。”郭巧眼睛一瞪:“换了你去试试,时间长了处处不遭人待见,不自卑才怪。”郝文玉据理力争:“你不同意和我搞对象,可别忘了当初你也是农民。”郭巧头一摇:“可我现在是工人,除非你也变成工人,我才会考虑和你搞对象。”
郝文玉虽然生郭巧的气,但他还是去求他爸爸郝大队长,让他去当工人。郝大队长一听郝文玉说也要当工人,就像见了瘟神似的节节后退,说什么也不答应,他不会让郝文玉走郝文亮的路,他着急的是郝文玉的婚事,周围和郝文玉同龄的人都抱上孩子了。正在郝文玉烦恼的时候,郭巧嫁了住城里小房子的一个伤残复员军人,直到这时,郝文玉才认真地考虑起自己的婚事。
那个年代,温俭和男朋友的大胆举动,无疑就是尹儿湾的强烈地震。郝文玉他们耳语几句,就抬着一筐马粪,轻手轻脚地朝远处的土坡下走去。尹儿湾女孩子们平时见温俭被呵护本来心里酸溜溜的,看到郝文玉他们抬着一筐马粪去了,立刻心花怒放。她们相互搂作一团,捂着嘴乐,银铃般的笑声在风中回荡。不一会儿,几个去倒马粪的人提着空筐回来了,他们扔下空筐,美得直蹦。
远处,只见两个人从坡下爬上来,又跺脚,又拍打。
此岸彼岸
从尹儿湾的清晨里走出来的,是两类人,一类是工人,穿戴整洁,提着包奔向工厂。一类是农民,衣着破旧,扛着农具,带着水奔向农田;女人的头上还包裹着厚围巾,遮挡着脸。
而晚饭后的尹儿湾无比寂静,黑黢黢的,路灯少,狗叫声多。就在一个这样的晚上,温厂长和儿子温树黄提了两瓶直沽高粱酒来到郝大队长家的院子里,听到脚步声,猪圈里的猪哼哼着抬起脑袋。郝大队长正坐在饭桌前“滋溜溜”喝酒。一个灯泡吊在两屋之间的窗棂下,在里屋借着灯光看书的郝文凤,见温树黄如风一般悄无声息地站在屋里,心猛地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脸一下子红到脖颈,腿软手凉。
温树黄很平静,他看了郝文凤一眼,算是打招呼,然后坐在他父亲旁边。他们是来表达谢意的,自从郝大队长出面,他家门前再没有来骚扰的人了。他们顺便告诉郝大队长,农药厂在公路东建了宿舍楼,明年他们就要搬家了。公路东边原来是农田、仓库和荒地,后来统一开辟叫尹儿湾工人新村,都是各大厂建的职工宿舍,有三栋五层高的楼房和一排排整整齐齐连成片的平房,那些楼房叫某某厂职工宿舍楼。公路西的尹儿湾人称公路东的那些楼房为火柴盒,称那些平房为鸽子窝。
听说温厂长一家明年要搬走了,郝大队长喝了口酒,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将来去住那火柴盒,多憋闷,不如住平房开心。”温厂长欠欠身子,笑得有点勉强,他早就在尹儿湾的民居里住够了,他说:“工人比不过你们农民,你们农民家家都是大房大院子的,”说完嘿嘿笑了两声,他转头对胖女人说,“大嫂子,想和您商量件事。”胖女人“嗯”了一声,温厂长指指院子里的那扇窗户,“天快热了,您能不能把猪圈挪个地方?那老两口没办法开窗户哪。”
还没等胖女人开口,郝大队长很干脆地说:“不用挪,开春把猪卖了,我打算依着你们那排宿舍的后房山盖一排小房子。”温厂长转转眼珠,心想这老狐狸又卖吗药了?郝大队长吧嗒着嘴说,“哦,放心,不借你们的房山。”
见父亲不说话,温树黄接过话茬说:“那不是把那个窗户彻底堵死了吗?”
郝大队长把食指伸进嘴里抠牙缝,闭着眼说:“你们也真是的,还盖什么半间,真成养鸽子了,要不行,让他们住我们家来,不要租钱,白住。”温厂长马上说:“那怎么行,那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郝大队长一摇脑袋:“你们工人就是毛病多,还什么解决办法不办法,哼。”他瞥了瞥温树黄说,“我们农民哪家没闲房啊,不像你们工人家庭,一家人挤在鸽子窝里,还住厨房。”温树黄听出郝大队长在说他,脸不由得一红。
郝大队长低头夹菜,看似无意地问温树黄:“有对象了吗?”温树黄连忙回答:“还没有。”郝大队长说:“想找个什么样的,说说条件,让你婶给帮帮忙。”温树黄吓得连忙摆手,说:“不不不,谢谢郝叔,不需要。”
郝大队长斜着眼睛说:“瞧把你吓的,我知道,你得找工人户,最好还是城里的,你们条件高,我们农民家的孩子,你们看不上。”
正倒水的郝文凤垂下眼帘。其实郝大队长早看穿女儿的心事了,他是故意试探。
郝文凤端来两杯茶水,递给温厂长和温树黄,她的手冰凉、颤抖。
话不投机,不愿多说,温家父子告辞。郝文凤目光如藕中长丝,被温树黄的背影牵着,扯不断。想想明年他们就要搬走了,从此远离她的视线她的生活,她波动的心更加伤感。她看温树黄就像仰望挂在天空最亮的那颗星,那么耀眼超群,那么遥不可及。不过对郝文凤来讲那只是一颗流星,悄然划过她年轻俊美的岁月心空,无影无踪。或者温树黄从没停留过,像运河水顺势而来轻倚河岸,便继续向前流淌。郝文凤想,我就该接受固有的命运吗?郝文凤心有不甘,她想应该去找温树黄袒露自己心中的秘密。痴情女子啊,一旦深情决口便如火山喷发,她决定给温树黄写一封信。
与爱情无关
一夜细雨过后,几架大马车停在郝大队长家门前,车上装满了土,土被卸到郝家的院子里。郝大队长垫高了地基,依着职工宿舍的后房山盖了一排房子,房子扬着头,高过职工宿舍。后墙挡雨的房檐伸向职工宿舍房顶,雨水雪水一律流到职工宿舍的房顶上。明明知道时间久了他们的房顶会遭殃,但温厂长和那对老夫妇,还有那对年轻夫妇都把怨气闷在心里,谁都不说什么。他们只盼望早点搬离这里。老两口家的那扇后窗被结结实实地堵死了。
与盖房同时进行的,还有一件属于初春的事。那就是温树黄的回信。
那封信首先被小四子郝文艳无意中发现,她和姐姐住在一个屋,她看了一眼,是温树黄婉言拒绝郝文凤的求爱,她很惊异地读下去。窗外温让喊她的名字,她们一起去上学。郝文艳急忙丢下信,跑出去。收拾房间时,胖女人看到那封信,她不识字,正好刘跑来了,她便把信递给刘跑,让刘跑念给她听。刘跑放下信,脸色苍白,好像受到巨大侮辱。
晚上胖女人把这件事悄悄告诉给郝大队长,他们觉得颜面尽失。郝文凤回到家,发现那封信动了位置就问:“谁动了我的东西?”郝文艳觉得自己做的没道理,就向姐姐道歉。这时胖女人走过来,一扬胳膊打了郝文凤一个嘴巴,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这种伤风败俗的事你也做得出来。”那个晚上及至以后,郝文凤发现周围人看她的眼色不对了,他们的眼里明显带着鄙夷,再不见刘跑的身影。
春至河开,郝文凤站在石桥上,凝视河水,她从衣袋里掏出那封信,撕碎了,扬起来,还没等碎屑飘落,她就越过桥栏,一头扎进河里,碎屑在她身后落入河中。等被人捞上来,郝文凤早已断了气。桥上一个如花的女子,桥下变成一具面目惨白的尸体。那具毫无生气毫无痛苦的尸体躺在河岸上,脸上盖着一件蓝色旧衣服。
有许多人围观。郝大队长的老婆闻讯赶来,她蹲下身,掀开那件蓝衣服,看了看,盖上,双手支着膝盖站起来,转身就走。有人诧异地问胖女人:“她不是你家文凤吗?”胖女人面无表情地回答:“是。”“那你怎么不哭呢?”“凭什么哭?”胖女人有点生气,她说,“她是坑我来的害我来的,从小她就不像我们家人,她要真是我女儿,就该活着,就该给我养老送终,她比我先死,就证明她不是我的……”胖女人不仅不悲伤,反而充满怨恨。胖女人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甩着短胳膊走了。
春风无语。
因为未婚,收敛郝文凤遗体的棺材被漆成朱红色,而且她不能进郝家坟地。那口朱红色棺材孤零零地在河堤上放了几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被几个人埋在河坡上,没有坟头,棺材放进去后,几把铁锹立即使河坡恢复原状。她是被爱情埋葬的。
郝文艳内心充满了自责,她觉得姐姐的死与自己有关,她的哭声在河岸上飘来荡去,她不能原谅自己。郝文艳梳两条齐肩短辫,长得和姐姐相像。郝大队长和郝文玉面露沉痛。胖女人没有来。
送走女儿,郝大队长来到前街那座空荡荡的屋。这座屋的地下曾挖出宝物,那个紫檀色木盒子,这件宝物还在他手里,那里是一本名为《郝氏家训》的书,那上面的字他认识不了多少。郝大队长掏出烟袋锅,想想被埋在河堤上的女儿,他开始憎恨温树黄。郝文凤喜欢温树黄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也曾想暗地里帮女儿一把,给她弄个招工指标让郝文凤转成工人,但他明白他们家和温家存在的差距,女儿只是痴心妄想。后来他发现,刘跑经常借着找郝文玉的机会出现在他家,眼睛总在搜寻郝文凤,他就彻底放了心,他认为女儿一定会很快把心思放在刘跑身上的。可没想到事情出乎意料,刘跑最终放弃了郝文凤。
郝大队长在前街新房里为女儿难过,低头抽烟。暮色四合,郝大队长拿定主意,站起身磕磕烟袋锅,朝温厂长家走去。他在院子里喊了一声:“温厂长在家吗?”温厂长应声从屋里钻出来,说:“是郝大队长,屋里坐……”郝大队长直截了当:“我想跟你说说茅房的事。”尹儿湾人称公厕为茅房。
郝大队长一指公厕方向说:“这南边的茅房你们厂得派人掏,这个茅房几乎都是你们职工宿舍的人在里面拉,我们不能光伺候你们,你们自己出车,自己派人掏。”
“这,让我们掏厕所,您这是……”温厂长不明白郝大队长用意何在。郝大队长目光坚定,说:“对,你们派人掏茅房,然后把掏的大粪送到粪场。”说完郝大队长扭头就走。
温厂长在后面边追边喊:“哎,哎,郝大队长,你等等……”温厂长追到院外,眼见郝大队长快步如风地进了自己家,温厂长转回身。屋里传出女人的干呕声,接着是女人的莺燕之声:“真讨厌,人家正吃饭,他们农民说话就是不懂得分寸场合,这饭还怎么吃得下。”
饭吃了一半,温厂长坐在饭桌前,拧紧眉头,食欲全无,说:“不对啊,这事不对头啊,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温树黄嘴里嚼着,说:“他女儿刚死,心情不好。”
温厂长一下子瞪大双眼,若有所悟地问温树黄:“对了,我问你,你招惹过他女儿吗?”温树黄一笑:“我招惹她干什么,我怎么能看上她一个农民呢,不过……”温树黄停了停,“不过她给我写过信,说她喜欢我。我说感谢她,我告诉她我们之间存在鸿沟,不可能的,可我祝她……”
温厂长一拍大腿,说:“祝个屁,你呀,你惹事了,郝大队长是条老狐狸,别看他们表面挺憨厚,内里精明极了,他们农民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温厂长急得在屋里团团转。看到父亲焦急的样子,温树黄感觉事情不妙,他不解地问:“您不会说郝文凤的死跟我有关吧?”看到温树黄一脸无辜的样子,温厂长不忍心责怪儿子,他说:“这段时间你别回来住了,我们还是小心为妙。你赶快收拾东西,天黑就走。”
黄姓女人担忧地问:“事情有那么严重吗?”温厂长不耐烦了,他压着嗓子吼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想看见他出事。”温厂长在屋里转圈。黄姓女人不再说什么,她为温树黄收拾了东西。
天色完全黑下来,温厂长先到大门外探探动静,然后朝院里一挥手,温树黄骑着自行车快速消失在黑夜里。从那以后,尹儿湾人再没见过温树黄。
第二天天刚亮,离职工宿舍不远的公厕前吵闹声四起,有人来喊温厂长。温厂长跑出去一看,一个叫愣子的尹儿湾人正在公厕前和一个农药厂职工吵架。
见温厂长来了,愣子指着地上一泡屎,又指指那个职工说:“你看,他拉的,温厂长你说怎么办吧?”温厂长一脸嗔容地对那个职工说:“你怎么把大便随便拉在地上呢?”
那个职工苦着脸说:“温厂长,能怨我吗?他守着厕所不让我进,我跑到北面的厕所,也有人守着,说除了尹儿湾人,其他人一律不许进,我又跑回来,他还是不让进,我不随地拉,就拉裤子里了。”温厂长一听,一下子明白了,这是郝大队长的主意,他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收拾收拾准备上班。”
愣子伸出胳膊一拦,说:“想走,那可不行,这地上的屎怎么办?” 愣子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周围聚满叉着胳膊看热闹的人。
温厂长一看这阵势,说:“让他铲走,清理干净。”
愣子摇头:“光铲走不行,你脏了我们的地皮,还得铲走一块土,得赔偿。”“对,得赔偿。”周围人附和。
看透事情真相,温厂长不瘟不火,说:“怎么办都行,我奉陪……”温厂长对那个职工说,“你快去找把铁锹把这里清理了。”然后对愣子说,“我去找你们郝大队长去。”
愣子的声音扬得老高,说:“找谁也没用。”
那个有风的清晨,尹儿湾东南西北和前街一共有五个公厕,每个公厕都有人把守。
温厂长一推郝大队长家的大门,门从里面插上了,他使劲拍门,没人应,他又拍,还是没人出来。郝大队长的胖老婆轻手轻脚,趴在门缝上看到温厂长站在院外,转身回屋,把这个消息告诉郝大队长,郝大队长身子动都没动,鼻子一哼,说:“好戏还在后面呢。”
太阳高照,温厂长只好悻悻地走了。
刚到厂里,就有几个人匆匆来到温厂长办公室,他们告诉温厂长:“不好了,我们的排污口被堵上了。”温厂长一听,从椅子上蹦起来,脑门上立刻渗出细汗,暗骂郝大队长:这条老狐狸,真够狠的。温厂长风风火火地来到工厂院墙外的污水排放口,他的身后跟着几个人。他看见了郝文玉。每年农闲时节,郝文玉带尹儿湾的二十几个农民在农药厂搞副业,他们干农药厂里的活,挣农药厂的钱。很多工厂都有尹儿湾搞副业的人。
郝文玉正和那二十几个人在污水排放口周围打闹取乐。温厂长站在郝文玉面前,说:“文玉呀,你这是干吗?”
“没事呀,玩。” 郝文玉怪腔怪调。
“你们怎么能把排污口堵了?你知道工厂停一天工,损失有多大吗?” 温厂长很着急。
郝文玉一梗脖子,说:“哎,那我不管,这是我们尹儿湾的地,我们想怎样就怎样。你们厂的污水把河沟污染了,里面的鱼虾都绝户了,还臭气熏天。”他把手里的一把铁锨朝地上一扔。
温厂长辩解:“可是,我们是给了你们钱的。”温厂长的眼睛里露出祈求的光。
郝文玉不慌不忙:“我们吃不上这河里的鱼了呢,这个损失怎么办?”郝文玉一指周围的农田,“再说因为你们厂,这些地种的庄稼也活不了,过去可不是这样的,过去这里的庄稼长得最好,对不对,弟兄们?”
“对——”尹儿湾人嘻笑着大声呼应。
温厂长一看没法讲道理,只好央求道:“文玉,这些你说得都对,你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先把堵在排污口的东西挪开,剩下的事好商量,关键是不能让工厂停工。” 他晃着郝文玉的胳膊。
有工人陆续来了,几个工人走上来,一指郝文玉他们:“你们农民也太不讲理了,别以为我们工人好欺负。”
郝文玉带来的那二十几个人,忽然来了劲头,他们一挽袖子,说:“想打架,来呀。”
又有工人聚上来,说:“打架就打架,谁怕谁呀。”
哇——两拨人一拥而上,你推我搡,骂骂咧咧。郝文玉和一个工人先动起手来,二人扭打在一起。“野狼嚎”上前帮郝文玉,两手一用力,把那个工人抡向一边。几个工人抓扯“野狼嚎”,一个尹儿湾人从沟边抄起铁锨朝扑向“野狼嚎”的一个工人的后背拍去,又几个尹儿湾人抄起洋镐,农药厂工人也找来木棍,铁尺,田野里一场混战爆发了。“哎哟——我的妈呀——”叫声不断,“操你妈!”“打死你个小白脸!”温厂长大喊:“住手!住手!”他的声音被淹没。事态愈发严重。地上躺了好几个人哎哟哟叫。
不知谁报了警,派出所民警及时出现了。一个工人断了胳膊,还有一个工人捂着脑袋,鲜血顺着脸往下淌。“野狼嚎”的耳朵被咬了,少了半个耳垂,脸上身上到处是血。伤者被送到医院。民警带走了郝文玉和几个带头打架的人。
温厂长两手是血,额头青筋鼓涨,坐在地上喘粗气。他明白,这些都是因温树黄而起。
事情总是要解决的。温厂长平静下来后想,强龙难压地头蛇,还是以息事宁人为主,宁可自己一方吃亏,也要让郝大队长出了这口气。打定主意,他带人到处找郝大队长,大队部、家里、田里、副业厂、郝大队长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温厂长急得直跺脚,愁眉不展。
郝大队长就在前街的新房里,他把自己反锁起来。
温厂长叫会计结了副业款,又拿出补偿掏公厕和污水排放的钱款,把钱装进鼓囊囊的黑书包里,让副厂长送到尹儿湾大队部去等,他说:“你就坐在那等郝大队长,把这些钱亲自交到他手上。”温厂长倒在椅子上。
忽然,一道清凉的瀑布注入温厂长火烧火燎的心潭,他想到他的外甥女陈素秋,去找郝文亮!对!温厂长从没在郝大队长面前提起过他与陈素秋的关系,他想那样不仅会惹郝大队长反感,而且还会给自己找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温厂长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看见了希望。
我孙子姓郝,这就够了
一夜花落,绿叶出新。清晨,只有枝头的鸟还在,来了,又飞去,刚刚暖起来的天气忽然凉下来。
郝文亮带着陈素秋和他们的儿子站在自家大门口。几年不见,大门改了方向,忽然感觉家的陌生,院门大敞着。郝文亮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陈素秋和儿子跟在他身后。
先是郝文艳发现了哥哥,她大喊着:“妈,妈,我大哥,我大哥,我大哥回来了——”
胖女人听见郝文艳的叫声,从屋里跑出来,她看见了儿子郝文亮,她的手一下子扶在门框上,深眼窝里立刻蓄满泪水,向外撇去的嘴不停地哆嗦。
“妈。”郝文亮走向前,站在胖女人面前。胖女人“呜呜”哭出声,边哭边数叨:“你呀,白养你啦,白养你啦,你走了就不回来了,你还有脸回来呀……”
郝文亮上前一下一下抚着胖女人的背,说:“妈,您原谅我吧,是我不好,是我不对。”
郝文艳搬来凳子,放在胖女人屁股下面。胖女人坐下。郝文艳看看大哥,想起姐姐郝文凤,不禁抿嘴拭泪。见胖女人哭够了,郝文亮喊身边的儿子:“叫奶奶。”胖女人掩泣而笑。陈素秋也走上前来,喊了一声“妈”。胖女人“哎哎”地答应着。
郝文亮扫视四周,问:“我爸呢?”
胖女人红着眼睛说:“他呀,躲在前街。”
郝文亮不追问什么,他是带着任务回来的,他说:“我要去看我爸爸。”
胖女人揉揉眼睛取出钥匙。郝文亮和胖女人走在前面,郝文艳和嫂子侄子跟在后面。尹儿湾人在路上发现了郝文亮惊讶声四起,熟识的上前打招呼,不想上前的就在暗处把目光撂在他们身上。
前街,街中央那棵老槐树下坐着晒太阳的老人,还有玩耍的幼童,抱小孩的妇女。胖女人边“哗啦啦”开锁边大嗓门喊道:“老头儿,你快看,谁回来了。”
郝大队长正坐在屋里,怀里抱着那个紫檀色木盒子,他抬头一看,眼前是儿子郝文亮,他的头“嗡”地一响,迅速地从头凉到脚,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凝固了。
郝文亮拉着儿子“扑通”一声跪在郝大队长面前,说:“爸,这是您孙子。”
郝大队长坐在原地没动,他的头扭向一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稍顷,肩膀微微抖着。陈素秋也走到跪在地上的父子俩旁边说:“爸,我们是认祖归宗来了,您老人家原谅我们吧,您看孩子都这么大了,您要认下我们,我们就搬回来住。”
听到最后这句话,郝大队长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哭出声来,鼻涕眼泪落在那个紫檀色木盒子上。他哽咽着说:“走了一个,又回来一个……”
郝文亮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他看见小四子郝文艳也抹起眼泪。
就在这时,一股风暴骤起,坐在郝大队长旁边的胖女人号啕大哭,她面向郝文亮:“你妹妹文凤,她跳河了,死了,别人都以为我心狠,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疼吗,我是恨她啊,她为什么要跳河,她为什么要死……”郝文亮一听说妹妹文凤死了,也止不住哭出声,一家人哭作一团。
陈素秋拉起郝文亮和儿子,又劝胖女人和小四子郝文艳。她搬过一只凳子,郝文亮坐在郝大队长对面,看看那个紫檀色木盒子,劝道:“爸,您别难过了,都怨我当时年轻不懂事,这些年让您操心了。”他双手抱起郝大队长怀里的那个木盒,把它放在一边。
郝大队长抽抽鼻子,嘴里嘀咕着说:“感谢列祖列宗,他终于回来了……”他擤了把鼻涕,慢慢恢复平静。胖女人的哭声继续着,她那久居胸中的痛苦在这时彻底爆发了,所有的悲伤都从鼻腔里涌出来。她是在用她的方式,承受失去女儿的痛楚。
胖女人哭够了,安静下来。
陈素秋落落大方。郝大队长觉得陈素秋不像初次见的那么难看了。重要的是孙子姓郝,叫郝辰。
从前街的房子里出来,郝大队长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踏实。他把那个紫檀色木盒子放好,出了大门。他看见落花枝头飞起那么灵巧的麻雀,看见黄狗亮着玻璃一样一尘不染的眼睛,看见路边的猪圈里一头雄壮的大种猪,在那几头花母猪面前耀武扬威地配种打圈。此刻尹儿湾是那么美好。郝大队长大步流星地把风甩在身后,他大声说:“我孙子姓郝,叫郝辰,哈哈。”
抱着黑书包坐在大队部苦等的农药厂副厂长终于看见郝大队长,他在大队部的长凳上睡了一夜,面色憔悴。郝大队长叫来会计,黑书包里的钱悉数照收。他对副厂长说:“回去告诉温厂长,每年的排污管理费和厕所清理费都要交,你们工人不能白占我们农民便宜,一分不能少。”
副厂长不知内情,解决了一个难题,以为自己立了大功,回去可以顺利交差,他的头像鸡吃米似的点着,说:“那一定一定,回去我和温厂长汇报。”
看见那位副厂长拎着空书包走了,郝大队长叫来身边一个尹儿湾人,对他说:“传我口信,告诉守茅房的,全撤!”
温厂长和郝大队长一同出现在派出所,他们在派出所里握着手,共同担保郝文玉和那几个被带到派出所的尹儿湾人。
小笼屉
小四子郝文艳接受了姐姐的教训,她没向父母请示就自作主张上了高中,她知道父母根本不了解自己在读哪个年级。郝文艳和温厂长的小女儿温让前后座,她们都喜欢画画,是邻居又是同学,很快成了好朋友。她们一同上学下学,在路上说说笑笑。接触起来,温让并不像郝文艳想象的那样高傲。老师们喜欢花蕾般的温让,更有不少男生追求她。温让总是把心里的秘密告诉郝文艳,比如谁又给她写了纸条,谁在她书箱里放了好吃的并赋诗一首。一有时间她们就到你家或我家,写作业、聊天,或者画画。温让叫郝大队长的老婆郝婶。郝文艳到温让家不叫黄姓女人温婶,而称呼她黄姨,这是黄姓女人要求的。黄姓女人说,随城里的叫法吧,那样她听着舒服,女人应该有自己的姓。
暑期的一天,郝文艳听到温让和黄姨的尖叫声从前排职工宿舍传来,郝文艳急忙丢下手里的笔,跑过去。温家厨房的地上放着一个躺着一窝小老鼠的笼屉,那个笼屉是蒸小笼包子用的。那窝毛色白亮稀疏露着粉肉的小老鼠蜷着身体,摇着小爪子蠕动着。在尖叫声中,一只硕大的灰老鼠扔下它的幼崽,仓皇逃窜。黄姓女人从柜厨顶部取下笼屉来蒸包子,却没想到她那玲珑的小世界已经被大老鼠变成育儿房了。郝文艳转身跑回家喊着:“妈,妈,你快来。”
胖女人看到一窝小老鼠,安慰温让母女说:“别怕,还有人喜欢吃老鼠肉呢。”她不慌不忙地端起地上的小笼屉,朝院外走去,等她回来,笼屉里什么也没有了。她把手里的笼屉递给黄姓女人,黄姓女人立刻惊恐地缩回两手,说:“你干吗?”胖女人回答:“刷刷,接着用啊。”黄姓女人摆着手,指指地上东倒西歪的另几只笼屉说:“不不,都不要了,扔了吧。”胖女人看看手里的和地上的,面露惋惜地说:“不要了,太可惜了,挺好的东西,这么好的东西不要了。”黄姓女人试探地说:“你要愿意你就要吧,我不要了,这小笼屉蒸的小包子可好吃了。”
胖女人咧开大嘴嘎嘎笑:“你用这个蒸那小包子,还不够我一口一个呢,用这个蒸包子,还不急死我,我用大锅蒸大菜馅包子,一个顶你的五个。”
黄姓女人点头,细声细语地说:“你的大菜馅包子包得好,我见过的,可太大了,像馒头。”
胖女人晃了晃小笼屉说:“你要嫌它,不然我就用它喂小鸡,我刚买了小鸡,我去拿给你看。”说完敛起地上那撂小笼屉,扭着屁股走了。
不一会儿,胖女人端着一个小笼屉来了,里面有五六只毛绒绒的小鸡。小老鼠换成了小鸡。黄姓女人和温让郝文艳围拢过来,胖女人对黄姓女人说:“你看,它们多爱人,送给你吧。”
黄姓女人略带为难的神情说:“可我不会养。”温让爱不释手,说:“妈,留下吧,我养。”温让欢喜地把那小笼屉端进屋,忘了刚才那里面恶心的小老鼠。
又过了一会儿,胖女人送来蒸熟的小米,她还顺便捎来了老鼠药,她嘱咐黄姓女人,老鼠药千万不要让她家母鸡吃到。看黄姓女人似懂非懂的样子,胖女人说:“干脆我来吧。”她就在柜子后面,水缸旁边,院子角落洒起老鼠药来。黄姓女人有点感动,说:“谢谢你啊,郝婶。”胖女人无所谓地说:“你们就是太客气了,我们尹儿湾人从不会说‘谢字,谁帮谁都是应该的。”
让郝文艳和温让彼此分开,缘于一次工艺美校招生,他们只招工人户口的学生,郝文艳羡慕而失落地看着温让报了名,她也喜欢画画,可惜她是农民户,不能和温让一样报考。考试很简单,画一幅素描写一篇作文而已。当温让拿着作文题目找到郝文艳的时候,郝文艳有点沮丧,她作文好,几乎篇篇作文都是老师手里的范文。带着复杂的心情,郝文艳还是认真地替温让写了作文。温让顺利地进了工艺美校,温让告诉郝文艳,她那篇作文得了最高分。
温让每个星期都回来,说说工艺美校的情况,问问班里同学的事情,她说上两年工艺美校就可以分配工作了。郝文艳是农民户口,除了务农,嫁人,生孩子,她不知自己的命运还会怎样。
后来温家搬到公路东的宿舍楼,她们二人来往少了。再后来温家搬回城里,郝文艳和温让从此失掉联系。
爸爸教你识字
一切在秋风中暂告平息。树叶黄了,天却蓝得心旷神怡。郝大队长把那个紫檀色木盒子交给郝文亮后,肩头无比轻松。那个木盒子埋在郝家地下很多很多年了,虽为郝家子孙,但郝大队长从未读过,更谈不上遵从,遇到问题就说我是个农民,大老粗,没文化。
郝文亮一家三口没有搬过来,陈素秋听了舅舅温厂长的介绍,心惊胆寒。她违背了当初搬过来住的承诺,遵温厂长的嘱咐,借口孩子在天津城里幼儿园,平时住在城里,只在公休日才偶尔回来,住在前街的房子里。郝文亮便随着母子俩来回走走。起初他们每周回来一次,后来每月回来一次,再后来,尤其是寒冬,基本不见他们的身影。郝大队长心里很失落,他常常站在前街那所房子里,木呆呆地朝远处眺望,那房子地基很高,可以遥视远方的树冠,和通向尹儿湾村外的公路。
一个公休日,有阳光,郝文亮一家三口回来了。陈素秋对郝文亮说:“郝辰该识字了,该给他买识字课本了。”
郝文亮没有回答,他拉着郝辰,怀里抱着那个紫檀色木盒子,走到有秋菊的院子里,坐在阳光里。郝文亮从木盒里取出《郝氏家训》,对郝辰说:“过来,儿子,爸爸教你认字,这个字念宽,这个字念厚,这个字念恭,这个字念谨……”
郝辰随着郝文亮开心的读着,俭约,温恤,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读书志在圣贤,非图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
天空,大雁南飞,郝辰指指天上的剪刀形雁阵说:“爸爸我也要变成鸟,我也要飞。”
郝文亮仰望辽远的天空回答:“有些事,不是自己能选择的,比如选择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父母。人一出生就决定了你这辈子飞的高度,没办法改变。”郝辰当然不能听明白郝文亮话里的感叹。
白的黄的秋菊在庭院里盛开,那些菊花是郭巧送的,郭巧离了婚,住在娘家,仍然说一口半生不熟的天津卫口音。她特别关注郝家前街的那所房子、那扇大门,只要那扇大门打开,她就会借故串门,她凝视郝文亮的神情特别妩媚,特别大胆。陈素秋呢,倒显得很大度,她们聊着自己的工厂,聊着令人羡慕的奖金,然后哈哈大笑。
责任编辑 李春风
邮箱:sdwxlcf@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