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方言核心词的新老变化

杨天慧

（南京大学 海外教育学院，南京 210097）

扬州地处江苏中部、江淮平原南端。[1]7扬州方言隶属江淮官话洪巢片，狭义扬州方言仅限于扬州城区，广义扬州方言还包括郊区和下辖县（市、区）。[2]4本文研究对象为狭义扬州方言。

“核心词”概念最早由美国语言学家莫里斯·斯瓦迪士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提出，旨在借助其变化率来确定语言分化的年代。他从统计学角度得出一个有207个单词的斯瓦迪士核心词表，并认为基本上所有语言都应包含这200多个词，只要掌握这些词便可进行该语言最基本的沟通交流。学界习惯上将此核心词表分为前100核心词和后100核心词两组，前100词总的来说比后100词更稳定。核心词是基本词汇中最稳定的部分，反映词汇共性，不过在复杂的现代汉语方言中，它依然有着比较明显的时地差异。

本文拟从核心词入手，以新、老派扬州方言核心词差异为切入点，考察扬州方言词汇近五十年的变化。研究所涉核心词以《现代汉语方言核心词·特征词集》[3]为准，将其中201条核心词条目进行微调，核定为200核心词，并分为前100核心词和后100核心词。本文主要借助定性描写、分类比较和统计分析，探讨新、老派扬州方言核心词的变化，揭示扬州方言核心词新、老派变化的主要特征和原因。

一、扬州方言新老派核心词分类比较

随着社会发展和生活变化，汉语方言词汇也在不断发展变化。方言词汇有变化就有差异产生，方言核心词也不例外。如今，扬州方言呈现加速发展趋势，其中词汇变化最为明显，核心词也表现出同样的变化实态，且在一两代人之间就产生显著差异。

这里详细分析扬州方言核心词新、老派差异实态，并划分出相应的差异类型。差异研究主要基于两种情形：一是新老两派都只有一种说法，二是两派中任意一派不止一种说法。

（一）差异汇总

1.前100核心词差异汇总

普老新太阳太阳月亮月亮星星星星云 热太阴太阳心凉月星星星云彩热云朵暖土地地地 田沙子晚上种子沙子晚上种子根儿狗鸟儿沙子子晚上头籽子根子狗子雀子根狗鸟

虱子虼蚤跳蚤虱子男人得给我泳站看女人家头嗓子眼睛牙膝盖脚跑知晓仰男的到喝走晓道给我躺睡游 见喝走知男子汉男人家妇道人家脑袋瓜颈项眼牙子克及头子泳站看女人头脖子眼睛牙齿膝盖脚乳房什们乳房把们哪个们谁什嘛们谁什么一下头下全部肚子皮肤挺尸洗澡撑望到呱肚子皮躺睡游全部脂肪脚子胸脯奶子肚肠子皮子肥肉膘 脂肪

2.后100核心词差异汇总

普冰结冰流灰尘冻淌堂灰老冻上儿吮呼新冰结树林子牲饲翅膀拐子小霞子缝洗玩树林动物翅膀孩子冰流灰树林动物翅膀霞子吸拉推打绞洗剌玩嗍喘气拽搡糗架父亲爸爸母亲撂搌抠吓爹爹老子老娘男人丈夫架扔擦抓害搞扔擦抓害妻子女人怕砸忑怕砍 掉 腐脊背肠子肿呕吐妈妈先生老公媳妇老婆脊背肠子脊梁肚肠子宣怕砍 掉 腐烂肿 呕快烂滂天上烂漂天空哇漂浮天空左边缝 洗 玩吸呼左手头吸拉推斗左手

右边这里那里哪里怎么右手头这块那块哪块坏 湿咋瘫潮右手这块那块哪里怎么报废潮窄薄宽沉和如果狭枵阔重跟要是窄薄宽沉跟如果

（二）差异类型

这里从词形相异角度入手，分析新老派扬州方言核心词几种主要的差异类型。主要从两个角度入手：一是基于新老派都只有一种说法，一对一给出实例；二是基于两派不止一种说法，采用一对多或多对一的方式给出实例。

1.新老派都只有一种说法

（1）完全不同

完全不同是指两派之间相异词语的构词语素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普普老动物克及头子膝盖脂肪睡游泳膝盖脂肪睡游泳老新新肥肉挺尸洗澡动物呕吐漂浮怎么牲饲哇滂 咋呕漂怎么

（2）部分不同

部分不同是指新老两派相异词语的构词语素有同有不同。

①词根差异

普老新普女人肠子看见籽子知晓们什们老妇道人家肚肠子望到女人家肠子看到新种子知道我们什么种子晓得我们什嘛

②词缀差异

a.有无子尾

普老普沙子沙子子根子狗子牙子根狗牙沙子根儿狗牙齿新老皮子脚子树林子翅膀拐子皮肤脚树林翅膀新皮脚树林翅膀

b.有无头尾

普老新晚上耳朵晚上头耳头晚上耳朵普老新左边右边左手头右手头左手右手

2.新老派不止一种说法

（1）老派不止一种说法

普老新太阳太阳土地男的男人土地乳房太阴太阳心地、田男子汉男人家胸脯奶子乳房普新脂肪脂肪全部全部老爸爸父亲洗肥肉膘一下头下爹爹老子洗、剌洗

（2）新派不止一种说法

普老新虱子虼蚤丈夫男人跳蚤虱子先生老公普老新妻子女人媳妇老婆

（三）差异统计

核心词差异统计涉及两个参数：一是差异数，即新老派与普通话相异核心词数量；二是差异率，即新派老派与普通话相异核心词数量在200核心词中所占总比。

图1所示，新派与普通话前100核心词差异数为X1，后100核心词差异数为X2；老派与普通话前100核心词差异数为L1，后100核心词差异数为L2。结果 显 示 ：X1=13，L1=38；X2=19，L2=48。 L1-X1=38-13=25，L2-X2=48-19=29。

图1 扬州方言与普通话核心词差异数量图

图2所示，新派与普通话前100核心词差异率为x1，后100核心词差异率为x2；老派与普通话前100核心词差异率为l1，后100核心词差异率为l2。结果显示：x1=X1/100=13%，l1=L1/100=38%；x2=X2/100=19%，l2=L2/100=48%。l1-x1=38%-13%=25%，l2-x2=48%-19%=29%。

图2 扬州方言与普通话核心词差异比率图

从上可见：第一，从与普通话的差异情况来看，无论是新派还是老派，前100核心词差异明显小于后100核心词差异，换言之，前100核心词比后100核心词更加稳定；第二，无论是前100核心词还是后100核心词，新派与普通话的差异均明显小于老派与普通话的差异，换言之，新老派之间核心词差异相当明显。

二、扬州方言核心词新老变化特征

从老派到新派约50年时间，扬州方言核心词变化相当明显，主要有以下三大特征。

（一）靠拢普通话

扬州方言核心词变化总体上向普通话靠拢，新派比老派更趋近普通话，主流是直接引进和借用普通话说法或书面语色彩较浓的词语，许多老派口中生僻的方言词不再使用或被新派其他说法取代。

前100核心词新派与普通话差异率只有13%，而老派与普通话差异率达38%，“子、头”尾词最典型。“子、头”都是后缀，老派常说“沙子子、根子、狗子、雀子”及“晚上头、右手头、左手头”等等。这些核心词在新派群体中，有的已省略“子、头”尾，逐步向普通话靠拢，词形结构与普通话一致，说成“沙子、根、狗、雀”及“晚上、右手、左手”等等。

除“子、头”尾外，也有许多其他核心词新派逐渐采用普通话说法，甚至与老派产生较大差异。老派使用的“克及头子、撑、忑”等，地域色彩明显，在语言发展中受到各方面因素影响，新派普遍习用“膝盖、站、掉”等代替老派用法。

（二）词义缩小

词义演变途径主要有三：扩大、缩小和转移。对比新派和老派，扬州方言核心词在词义演变上主要是缩小。

老派群体中的“凉月、洗澡、上冻”等核心词是多义词。“凉月”有两层含义：一指月亮（天体的一种），二指在月夜乘凉。在表示“月球”这一天体时，为避免歧义，新派群体采用与普通话一致的说法“月亮”。“洗澡”一词在扬州方言老派群体中也有两层含义：一是洗澡（用水清洗身体），二是游泳（一种水上运动）。在新派群体中，人们渐渐将老派的“洗澡”拆开，用“洗澡”表示用水清洗身体的意思，用“游泳”表示水上体育运动的一种。老派“洗澡”的词义在新派那里就缩小为“洗澡”，而不具备“游泳”这一层含义。再如“上冻”在老派群体中有两层含义：一指水结为冰，二指胶状液体的凝固，例如“肉汤太稠，上冻了”。在新派群体中，“上冻”的含义已经缩小为“水结为冰”的意思，与普通话“结冰”一致，失去了“胶状液体凝固”之义。

（三）色彩变异

1.感情色彩

由于时代和所受教育不同，老派扬州方言核心词所体现的感情色彩比新派更加丰富。老派把对事物的厌恶喜好之情展现得更彻底，更能突出庄重、严肃、诙谐、戏谑、形象等特点。由于普通话影响及交流扩大等因素，新派逐渐改变语言习惯，在方言表达的地域特征、情感个性特征等方面不如老派群体鲜明。

老派群体使用“挺尸”形容“睡觉”，指人睡觉像尸体一样笔直地挺着。这个词贬义色彩很强，可以在有亲密关系或者不融洽关系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况下使用，人们可以根据语境来判断其感情色彩。比如有人问老太太：“你家老头子在干嘛呢？”老太太会说：“他啊，挺尸呢！”里面包含亲昵的感情色彩。如果说“张三这个人真不自觉，挺尸的时候老打呼，烦死人”，则包含厌恶的感情色彩。新派群体使用跟普通话一致的中性词“睡觉”，本身并不具备褒贬感情色彩。

2.语体色彩

语体色彩不同主要指书面语与口语的不同。方言口语色彩较浓，普通话书面语色彩较浓。口语和书面语相互渗透、密切联系，口语不断吸收书面语成分，书面语也吸收大量富有生命力的口语。新派不断向普通话靠拢的趋势也体现在扬州方言核心词逐渐书面化这个特征上。新派扬州方言没有老派方言粗俗，更加文明得体。比如普通话中“丈夫、妻子”，新派群体一般说“先生、老公”“媳妇、老婆”，像老派所说的“男人、婆娘”这类比较粗俗的字眼不再常见。日常交流还用一个词表示一个范畴，老派群体会出现如下情况。两个熟人在路上遇见，一方问：“你家老撒头（老头子）呢？”或者问：“你家老太婆呢？”通过“老撒头（老头子）、老太婆”这些词，能很清晰地判别出被询问人的性别。同样情景发生在新派群体，一方问：“你爱人呢？”“爱人”由于普通话的普及而日益常见于新派口中，表示夫妻关系的一个大的类属，可包含“丈夫”和“妻子”两种意义，比老派说法更笼统、含蓄。

三、扬州方言核心词新老变化原因

扬州方言核心词新老变化主要原因如下。

（一）社会发展、生活变化

社会发展和生活变化表现为政治、经济、文化、科技、教育等各个方面的变化，以及人们之间的交互往来等。方言核心词的词形、词义演变，是社会发展、生活变化的一个突出表现。一方面它灵敏地对社会生活做出反应；另一方面，社会生活因素又反过来推动方言核心词的发展。社会发展和生活进步引起扬州方言核心词的变化，在老派向新派发展过程中，核心词词义缩小是最突出的表现。

以“洗澡”为例，老派群体用“洗澡”来表示游泳。过去通常没有条件在家中淋浴或是泡澡，下河游泳是男性洗澡的主要途径。老派所说的“洗澡”是在清洁身体的过程中伴随游泳行为，而不是表示单纯的清洁身体或游泳这一体育项目。新派“洗澡”一词词义已经缩小，仅指单纯的清洁身体的行为。又以“鼻子”为例，老派所说的“鼻子”与普通话词形一样，但它表达的意思有两层，一是五官的一种，二是鼻涕。随着社会进步和词汇自身的发展，新派群体习惯用“鼻子”只表示五官的一种，而不再具有鼻涕的意思。

（二）求简趋同心理

语言和心理关系密切，不同的语言现象反映不同群体、层次及不同人的文化心理。方言的发展变化与居民心理、交际心态紧密关联，扬州方言也不例外。时代变迁，受教育程度不同，老派和新派使用方言核心词求简约、趋通用的心理逐渐明显。

以“女人”为例，老派一般说“妇道人家”，后来为了省事，新派一般说“女人家”或“女人”，构词长度上追求简约。“膝盖”一词，老派群体采用“克及头子”的说法，随着普通话的普及，新派逐渐采用普通话的说法“膝盖”，体现了新派趋向通用易懂的心理。“翅膀”一词，老派用四音节“翅膀拐子”的说法，新派直接使用普通话说法“翅膀”，省去两个不必要的音节，既方便又实用。

（三）推普语言环境

目前，国家正持续营造一个鼓励全民使用普通话的语言环境，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第一，以汉语授课的各级学校使用普通话进行教学，使普通话成为教学语言。第二，县以上各级以汉语播放的广播电台、电视台均须使用普通话，使普通话成为宣传工作的规范语言。第三，全国机关团体、企事业单位进行公务活动中必须使用普通话，使普通话成为工作语言。第四，不同方言区及国内不同民族的人员交往时使用普通话，使普通话成为全国的通用语言。”[4]12在全民积极使用普通话的环境中，人们听到、看到、使用的都是普通话，新派扬州方言也日益趋同于普通话。

以“虱子”为例，老派通常使用“虼蚤”这个词，随着各级学校、机关团体、企事业单位渐渐习用与普通话一致的说法“虱子”或“跳蚤”，加之广播、电视的宣传，人们接触的都是普通话说法，老派说法“虼蚤”的使用场合逐渐减少，新派在推普语言环境的熏陶下，出现向普通话靠拢的趋势。又如“吮”，老派群体常用“嗍”来表示吮吸，新派所用的“吸”虽然在词形上与“吮”并不一致，但意义相同，即便在普通话中，人们也常常将“吮”与“吸”交换使用。

本文借助定性与定量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分析扬州方言核心词新老变化，主要结论如下：第一，与普通话相比，无论是新派还是老派，前100核心词差异明显小于后100核心词差异，即前100核心词比后100核心词更稳定；第二，无论是前100核心词还是后100核心词，新派与普通话差异明显小于老派与普通话差异。由于社会发展、生活变化，人们求简趋同心理，及推普语言环境的影响，新派扬州方言核心词比老派更接近普通话，核心词词义缩小、词语色彩变化趋势也很明显。

[1]朱福圭.扬州史述[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1.

[2]王世华，黄继林.扬州方言词典[K].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

[3]刘俐李，王洪钟，柏莹.现代汉语方言核心词·特征词集[K].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4]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上册）[M].增订四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