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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

2012-05-08田瞳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2年2期
关键词:苞米麻子丫头

田瞳

有六个女的和八个男的睡在一盘大炕上。女的清一色全是姑娘没有媳妇,男的有年轻的也有不大年轻的。

那时候我们住在一个陌生的小村里,离自己的村子有五十多里远。

说是要开一條什么大渠,一條变西北荒漠为塞上江南的百里长渠。有人说是胜利渠,有人说是幸福渠……谁知道。

全县八百个生产队尽皆出动了。千万人拥满了大渠沿线的数十个村庄。一时,村中的住房空前紧张起来。我们一个生产队的八男六女,只好挤在一个屋子里了。

那是一座老式的泥顶土屋,门楣很低,窗户很小,屋顶凹陷,墙壁斑驳,不知已经历过多少年的风雨。破旧的老式样门窗透不进多少光线,屋里白天暗夜间更黑。一盘大土炕从窗根儿通到后墙,占掉了屋里的多半空间。

开头谁也没有想到男女合睡一條大炕。各家各户的人,姓啥的都有。男的女的同住一屋,已经是没有办法瞎凑合,怎能再滚到一铺炕上去?

临时找了两扇旧门板,并排支在下边空地上,算是女孩子们的床。两扇门板,六个人的被窝往上一放就摆满了,哪还有人睡的地方?

男人们都在炕上笑,乱说:

“嘿,这些丫头片子,打死两个吧!”

“狗洞子里睡去吧!”

“就在这村里找个女婿嫁掉吧!”

说是说,笑是笑,都不顶个屁用。就在那节口上,忽听单宝云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拍着炕沿说:

“这有啥难的?下边挤不下,上来两个睡。来吧丫头!”

啥?叫丫头也上炕睡?那都是些没见过女婿子的姑娘呀!

男人们不约而同地望着单宝云,一时也没人笑了。六个丫头一下羞得挤成了一团,谁也不敢抬头了。

“嘿,那怕啥?”单宝云的破嗓门又像破锣一样响起来,“快来!谁上来?有爷爷在炕上呢,放心来!”

开口闭口爷爷,处处显示着他的特殊身份。

说起来,单宝云倒也真的算是一个爷爷。此人不过四十来岁,看岁数不算大,辈分却很高,有些跟他差不多年岁的人都得叫他爷爷。在我们村里,单家是个大姓,人多户多,好多丫头小子都是他的晚輩。村里不姓单的年轻人,按着邻居辈分排下来,到了单宝云跟前也不得不矮下去一截。当地风俗,年岁不大的爷爷,就是没有胡子的爷爷,通称“没胡爷”。

没胡爷单宝云随时不忘显示他的爷爷地位,处处喜欢管闲事,大事小事都有他说的话,不管在不在点子上。说对了哈哈一笑,说歪了也是一笑哈哈。

这一回没胡爷又出了惊人之语,偏偏还得到了队长的支持。

“好嘛,上来两个上来两个……”

队长的脸上稀稀拉拉撤了十几粒难看的白麻子。背地里,大家都叫他白麻子队长,这人比没胡爷小不了几岁。

既然没胡爷和队长都说了话,那就是当真的了。一群丫头叽叽喳喳一阵紧张,这个推那个,争着往后缩。

“嘿,这些狼吃的!”没胡爷的威风上来了。叉开两腿往炕上一站,大声说-“小毛丫头碎娃娃,有啥怕的?咪咪,你上来!”

啊哟,竟点起名来了,一口点出了咪咪。

咪咪也姓单,是单宝云的本家孙女。爷爷叫自家孙女,这就没啥说的了。

咪咪一惊,眼皮扑闪扑闪,似乎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别的几个丫头可上劲儿了,哄笑着抱起咪咪的被子就往炕上扔。

“拿过来拿过来。”白麻子队长向前探着身子,一伸手接过去了。

咪咪的脸霎时红成了熟透的樱桃。这丫头一向静悄悄不咋说话,温和柔顺。她的身个儿也没长够,细眉细眼,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这一回一下被推到了风口上。

“去呀,去呀!”丫头们起劲儿地哄闹,拥着咪咪又推又搡。

原是闹着玩的,不料咪咪忽然一甩头发,真的说了一声:“我去!”咪咪上炕了。她的被窝,铺在大炕的中间,一边是没胡爷,一边是队长。按邻居辈分,队长也是长辈。不过队长可不姓单。

满屋的眼睛都望着咪咪的红花被子。咪咪多少有点不自然。没胡爷则若无其事,完全是长辈的派头。白麻子也摆出队长的架势。别的人,有的惊讶,有的狐疑,有的掩口而笑。只有一个单全义老头大不满意地哼了一声,再也不往这边扭一下脸,但他虽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在单宝云面前却还是个侄子辈,所以没他说的话。

第一夜真是热闹非凡。大炕上有的说有的笑,有的咬牙有的打呼噜。下边铺板上的五个丫头,挤成什么样子看不见,只听那叽叽嘎嘎的笑闹声就够一台戏了。唯有咪咪在没胡爷和队长的庇护下睡得安稳,一夜未出一声,像一只乖乖的小猫。

这样的局面只维持了一夜。

第二天晚上,就有个丫头喊了起来:“不行,挤死啦!我也睡炕上去。”那丫头叫真娃,性急嘴快,啥也敢说。她抱起被子就往炕上扔。

“来吧丫头,睡到爷爷这一边。”单宝云又给真娃当起了爷爷。

“我朝里头睡。”真娃往炕里头一躺,给了没胡爷两只脚。

下边铺板上还是挤。姑娘们的眼睛开始频频向大炕上张望,眼神里流露出了难以说清的光彩。——看那两个小蹄子挤在男人伙里也很自然,似乎也没啥奇怪的,谁也没有说什么不好的话。那么,那么……她两人能睡,别的人为啥不能呢?

没过三天,丫头们接二连三都跑到炕上来了。下边铺板上只剩下一个丫头。

神奇的吸引力!这一点,只怕那位带头打破老框框的没胡爷也是始料不及的吧?

凡是搬到炕上的女孩子,大多和炕上的男人有点沾丝带缕的亲属关系,总的来说都是小孩子依附大人,晚辈依附长辈,名正言顺,合情合理,没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

这样,大炕上的格局就自然形成了。咪咪是中心,她依然是头朝外,别的女孩都是头朝里,依次向两边排开,一男一女错落有致。恰好剩下两边的两个男人与女孩子无缘,一个是最里边靠墙根儿的单全义老头,他的身边不许丫头靠近;另一个最外边挨窗户的就是我,哪个丫头也不肯往我身边睡,因为我家里是地主成分,是队里惟一的一户地主。

那一年我二十六岁了,还没有碰过一个姑娘的手,找媳妇就更难了。地主成分!这一條在农村可够厉害的。其实,我这个地主家庭里,早已没有第二个人了,父母早早离我而去,我自己靠着双手挣工分独立生活了十年,压根儿没见过旧社会,但我还是永世不得解脱。在这个男女混杂的大炕上,我只能睡在炕边上。我旁边睡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娃子,名叫臭蛋儿。每当黑夜来临,我默默望着那些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有老婆的男人身边都躺着一个纯洁的姑娘,我的心里难免不泛出一股不堪忍受的苦味。不是我想和丫头挨着睡,而是这样的格局太剌人了,它这样显眼地将我划出圈外,好像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什么鬼怪。卑贱,屈辱,使我一进那个屋门就不言不语,侧着身子朝窗口躺下,便一动不动,悄然无声,就像我不存在一样。半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也偶尔想过,满炕上男女挨这么紧,这些人的手脚都老实吗?

好黑的夜色!沉重的夜色……夜色里,满屋只有两个孤独的人——炕上的我和炕下的那个丫头。

那个丫头叫个啥?一下还想不起来了。她有名字却没人叫,都叫她“拾丫头”。村里人说她是野路上来的,是谁家的姑娘没出嫁就生下来的“野种”,扔在路边上,她现在的爹娘从路边上把她拾来的。谁也瞧不起她,都叫她

拾丫头。她家又最穷,长到十八岁,没见她穿过一件没补丁的衣服。她从小就低人一头,不敢往人前站。在村里,她家是独姓,跟谁家也没有一星半点的牵扯。所以她不敢跟别的丫头比,一个人孤零零睡在下边铺板上。

拾丫头,你一个人留在下边,心里也有一股苦味儿吗?

这样过了三四夜,意想不到没胡爷又多了一句嘴:“拾丫头,你一个人在下边睡啥呀?也上来吧。”

拾丫头怔了一下,似乎没听懂,疑惑地看着没胡爷。

“上来吧,干脆把门板拆掉,地上也宽和一点。”

看来是真话了。拾丫头笑了笑,没说啥,慢慢卷起了自己的被窝。

大炕上,只有我和臭蛋儿中间还有个空隙,拾丫头望了一眼,稍稍迟疑了一下,就在我的旁边找到了她的位置。

意外的好事突然来到了,竟也这样容易,一点没有费难。看来好事和坏事之间也不过是一步之差。我身边也有了一个女孩子,我也和别人一样,平等了。心灵,得到了慰籍。

二十六岁,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挨这样近,而且是在睡觉的时候。我的心怦怦乱跳,昨也睡不着了。

拾丫头呢?睡着了没有?她头朝里,我看不见她。我闭上眼睛默默想着,她是怎样的一副睡态呢?

旁边有个女孩,是好还是不好?我的胆子都被拾丫头吓跑了,贴墙躺着不敢抬头也不敢翻身,时时小心地提醒着自己:你身边躺着一个姑娘!

拘束极了,别扭极了,不过心里还是暗暗欢喜……

后来,迷迷糊糊过了许久,不知怎么一来,我和拾丫头一起跑到了深山老林里。那么多的石头,那么多的树。我们在树林里绕来绕去,树枝拉扯着衣服,石头绊着脚,我一跤摔倒在地上。拾丫头嘻嘻笑着,搬起一块石头,照着我的肚子砸过来,咚!……我猛地惊醒了。怪,肚子上真的有一块石头。我忙用手一摸,原来是一只脚,拾丫头的脚!

我霎时清醒过来,惊讶地发现拾丫头就睡在我的被窝里,她的一只脚正压在我的肚子上。

一股新奇、异样的感觉霎时袭遍了我的全身。我一阵紧张,说不清是惊怕还是欣喜,身子一点也不敢动弹。想必是她睡迷糊了,翻身时不知不觉弄错了地方。一旦她醒过来,不知要惊成什么样子呢!

我只能睡着,不能醒!

好难忍啊!拾丫头就睡在我的侧旁,紧挨着我的身子。异性的吸引力使我一时如醉如痴。然而我不能稍微动一动,因为我不能醒着。

后来她醒了,我感觉到她醒了。她在轻轻地动弹。我屏住呼吸,等她惊觉后悄然离去。而她却不动了。出乎意料,静了片刻之后,她不但没有离去,反而向我靠了靠,挨我更紧。她这是怎么了?也许,她是误认为我正睡得沉沉的吧,拾丫头,她那颗孤寂的女儿心在怎样慌乱地跳动着啊?

难忘的激动不安的一夜!

天将亮时,拾丫头翻了个身离我而去,我才算轻松地透了一口气。

第二天在工地上,还像往常一样,拾丫头并没有多看我一眼,就像不知道昨夜的事。我也不言不语,埋头干活儿。但我的心里已不能安宁,只盼着白天快些过去。

夜色还是像往日一样不慌不忙地降临,村庄在夜幕下隐去了本来面目。屋里就更黑了。我贴墙躺下时,拾丫头也不声不响地钻进了她自己的被窝,好像立时就睡着了。我暗暗猜想,昨夜的情景会不会再次出现呢?

大炕上乱哄哄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几天下来,大家都习惯了这种格局,越来越随便了,什么顾忌也没有了。男人们还故意说那些荒野里的笑话,丫头们也听得津津有味,躲在一旁吃吃地笑。每个晚上都有这一阵老掉了牙的节目。尔后,说笑够了,似乎人人心满意足,倦意开始渐渐袭上大炕,有人打起哈欠,最里边首先响起单全义老头的呼咯声,别的人在那催眠的呼噜声中也一个一个都睡去了。

拾丫头没有睡。我感觉到她动弹了,她的一只手轻轻揭开了我的被子一角,她的身子轻巧无声地挪进了我的被窝。

啊,拾丫头又来了!这一回她可不是睡迷糊了。她醒着我也醒着。

一床薄被覆盖住一个隐秘,使我们两人的距离一下缩短到令人局促不安的地步。她分明也感觉到我醒着。如同两條深山里的小溪忽然汇流,我们俩的心在一瞬间就相通了。

一瞬间萌生了爱的幼芽,夜色是无意的媒人。

我和拾丫头虽在同一个村里长大,我却从未注意过她,她也不曾多望过我一眼。谁也没想过我和她有一天会忽然成为一对相爱的人,意外的情爱在陌生的土地上发芽了。这爱情不是因了友谊而是因为孤寂,不是来自爱慕来自心灵而是来自偶然的机遇。

村里的年轻人没有爱情。那时候,同一个村里的青年男女,谁敢偷偷相好就是给爹娘丢脸,村里人要骂,爹娘要打,自己再也没脸见人。男儿女儿的婚姻,不过是经媒人说合之后,双方的父母看上了,再问一声儿女愿意不愿意,就是婚姻自由了。

我和拾丫头在夜色掩蔽下培育了一棵长在荒野的爱的小草。没有话语,没有眼神,只有默默的感知,只有无声的心的交流。她躺在另一头,紧贴着我的身子,一只手轻轻抚摩着我,那动作温如浴水。我们两人在抚爱中似睡似醒,胆怯和羞涩都在沉沉夜色里消失一空。我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我和她一起步入了一个神秘温馨的迷人幻境……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远村土屋里的大炕上越挤越热闹。在自家门口永远没有这种荒唐的热闹和畸形的欢乐。在这儿,男男女女再没有古老的约束,不可逾越的界线打破了,封闭的闸门突然;中开了,那真是一次奇特的大解放!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月。后来就到了那一天,队长突然宣布:家里的农活儿忙了,要抽出几个人明天回去。

“我走!”单全义老头不等队长说完就抢先喊了一声,那喊声中还包含了冲天的怒气。

别的人都不出声,互相望着。

“好,你就回去。”白麻子队长顺坡下驴,鼻子里哼一声就把单全义打发掉了。稍停,左右看了一遍,又接着说:“臭蛋儿也走,再走三个丫头:真娃、社女、迎兄儿……”

空气霎时骤变。真娃立时撅起了嘴,社女低下头,迎兄儿转身跑出屋去了。

“哎?这是咋啦?”没胡爷单宝云好似大惑不解,连着耸了几下肩膀,“叫谁回去谁就回去嘛,在这儿挖渠有啥好的?还舍不得走啦?”

“谁舍不得走啦?”真娃那嘴可够厉害的,立即顶了上去,“漂亮的留下了,丑的不走干啥?”

“啥?你……”没胡爷一下转不过弯来,噎得直伸脖子,“这个狼吃的!”

有趣,这陌生的小村,竟还让人留恋了吗?

那一夜风雨大作。是最后的一夜了,老天就在半夜里变了脸。

窗外,哗哗雨声震破耳鼓。窗里,大炕上一片静寂。最后的一夜,都睡着了没有呢?夜色很黑,啥也看不见。土炕很结实,啥也听不见。神秘的大炕!

“漂亮的,漂亮的……”真娃说起梦话来了,這丫头!

夜,漆黑的夜,不安宁的夜。

突然一道闪电!夜的黑幕刹那间撕破了裂口,屋里猝然一片贼亮!

恰恰在那一眨眼间,我赶巧看见白麻子的一只胳膊像一條大蛇一样缠在咪咪的脖子上,而咪咪双眼微闭,好像是睡着了,谁知道呢?

跟着是一声炸雷。天地又是一片黑暗。雷声不断,夜幕无边……

一夜风雨过后,清早乱云飞渡,还有小雨时断时落。

要回去的五个人还没捆起行李,忽然又传来惊人的消息:大渠不开了!

哦,大渠不开了

全线当即停工。一万名男女的汗,白流了五十天,“塞上江南”没影了。

说不清,道不明,哭笑不得。

那一天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大渠工地上全线撤退,八百个生产队的人马就像那兵败如山倒的样子拥满了通向四面八方的乡间黄土路……

回到家里,一切又恢复了以前的老样子,有好多天都不习惯。

自家屋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禁思念起拾丫头。然而,她能进到我这寒伧的土屋里来吗?一回村,我和她也回到了现实中,她再不敢走近我一步了。我只能从她那期期艾艾的眼神里看到她的心在为我而跳动。

有一回终于在没人的时候碰上她,我鼓起勇气问了她一声:“哎,咱们俩的事,你想过没有?”她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只低声说了一句:“你去问我的爹嘛……”

是呀,这事必得去问她的爹妈,乡下的习俗就是这样,我和她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问她的爹妈,这事又离不了媒人。难了,在我们这个村子里,谁肯给我当媒人呢?

我忽然想起了单全义老头。不知为什么我感觉着那老头可能会帮我去牵红绳。

果然,单全义看着我,苍黑的脸上露出的是善意的微笑。“嗯?”老头这一声“嗯”真是意味深长,他的眼神仿佛在拷问我:“在大炕上勾搭上的吧?”

我面如火烤,可还硬起头皮挺着。

“我去试试吧……”老头慢吞吞说了一声,像在自言自语,听那话音是毫无把握。

我的心揪成了一块疙瘩。

只过一天就见了分晓。单全义拍着我的肩膀,长叹了一声,连连摇着头说:“小伙子,别再乱想了,另打主意吧…-”

我的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原知道没有多大希望,但多少还有点想头。一经说破,连一点想头也散尽了。拾丫头也被她的爹妈严管起来,我和她说句话都难了。

难言的屈辱和难言的苦痛!

眼前仿佛老是夜色浓浓……

我不知道一个个日子是怎样过去的。怎么也没想到,忽然有一天,村里人传说起一件更大的事:咪咪的肚子大了!我猛地一惊醒,忽地想起了那个不安的风雨之夜里电光一闪时看见的镜头……

从此再也看不见咪咪的面了。听说她天天在家里哭。她的爹娘也不敢露面,没脸见人了。

想着咪咪的事,我一腔愤慨。为什么大家都说是咪咪丢人现眼呢?她和她的爹都没脸见人,而白麻子队长倒没一点事,每天照样敲钟上工,在人前甩着头走来走去。咪咪的爹妈为什么不告白麻子呢?我咋也想不明白。

没过几天,咪咪死了。村里人说是打胎打的,大出血,姑娘惨叫着死在了血泊中。那天恰巧是她十九岁的生日。十九岁!

村口外,路边上起了一座新坟。坟头很小,也没烧纸,说是咪咪还没有成人还是小孩子。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没有起一点风浪。

咪咪死过的第二天,我在苞米地里浇水。那苞米地旁边,就是咪咪的坟。我把渠水引进地里,一个人坐在那孤坟边发愣。绝没有想到,拾丫头忽然来了。

“你?……”我一惊之下,心想这是不是在梦中?

拾丫头瘦了许多,脸色苍白,眼圈发青。她的神情和平时大不一样,异样地庄重。

“你来,我跟你说句话。”她向我招了一下手,就向苞米地里走去。

我不知她要说什么,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进苞米林深处。

浓绿的苞米林。我和拾丫头掩进绿荫中,仿佛走进了与世隔绝的原始森林。谁也看不见我们了。

“哎,”拾丫头看了我一眼,咬了一下嘴唇说,“就在这儿,我給了你吧。”

哦?……她说的什么?

“就在这儿。”她又说了一遍,话音异常平静,又极为坚定。“不是我想那样,是我——我嫁不了你,我的身子也要给你!”

拾丫头!我一下惊呆在她的面前。

想想那时在一个被窝里睡了多少个夜晚,我和她都干干净净。而今天…

“拾丫头,你…”

“我想好了,我这一辈子,哪儿也不去。”

我惊愕已极,心震动了。我说拾丫头你不能…

“你……不肯?”拾丫头直视着我,嘴唇在颤抖。她的脸上不见一个姑娘的羞涩,那早已被别的神情代替了。

“不是……”我的心也抖了。

“你怕?”她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我的心口。

我痛苦地垂下头,揪心般地难受。不是我不肯,我是怕,怕这样会害了拾丫头。可我又能怎样对她说呢?

拾丫头恨恨地望着我,再没说一个字,千情万绪都咬在嘴唇下。我不敢再看她一眼。而她,慢慢转过身,慢慢走了。

她走了!

那一走就不回头。我万万没想到,从那时起,拾丫头竟然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她走到哪里去了。她的爹娘找了许多天,我也暗暗找了多少次,都找不见一点影踪。就这样不见了。

拾丫头,她原是从路边拾来的,又回到路边去了,从路边消失了。

我痛悔交加,肝肠寸断。拾丫头是从我身边走掉的。怎能想到她会那样走?从我的身边,她慢慢转过身,慢慢走了。

假若那天我不害怕,不犹豫…那又会怎样呢?我能留住她吗?咪咪的坟头,就在那苞米地旁边……

我从此心神恍惚,如在风雨飘摇中送走一个个朝夕。

秋雨凉,冬雪寒,秋尽冬来。

望着漫天飞雪,我的心也化成雪花万朵。我为什么还要困守在这老村破屋里?拾丫头已先走了,我为什么还不走?天广地阔,我也远走高飞吧!

披着漫天雪花,我离开了养育我蹂躏我的黄土村庄。

临出村时,我带着难言的离情,绕弯走到那一片苞米地边。苞米林早已砍光,拾丫头的脚印早已不见,地边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坟头。咪咪的坟。

拾丫头失踪了,而咪咪长眠在地下。

我双膝着地,跪拜在咪咪坟前,止不住热泪涌流,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咪咪!寒风飞雪,你长眠在黄土里好不孤单!有谁来看看你吗?

咪咪啊,我知道你在黄土下面没有闭上眼晴。

我拂去地上的一层新雪,捧起一掬黄土,添在咪咪坟上。

四野雪茫茫。

我咬紧嘴唇,沿着拾丫头走过的路,别离了身后的村庄……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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