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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5-08李文雄
李文雄
1
我歪挎着印有雷锋头像的帆布包,帆布包上写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艳艳的大字。上课铃声响了,我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进教室。
班里人给我一个很美的称呼,叫我“踩铃儿”,意思是踩着铃声进教室,说白了,我是不到上课铃响不进教室的。
我刚落座,教我们《西方哲学》的老曾已在讲台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了。我把头埋得很低,假装认真听课。
说实话,在此之前,在我们梵净山大学,我从来没怕过哪个老师,包括系主任老邬。老邬这老头是学逻辑学的,他当系主任助理时,上过我们一年的《逻辑学》课。依常理说,学《逻辑学》的人逻辑思维能力应该是超强的,更何况他还是武汉大学的研究生。他是个老烟鬼,一节课要中场休息,中场休息的意思是等他抽完一支烟后再继续上课。但每堂课中场休息时,他总是抠开他那套灰白色中山装衣兜的布盖子,里面却空空如也。他唉,唉,叹息几声,意思他忘记带香烟了,按惯常的逻辑思维来说,我曾经暗暗帮他推理了一番,我定性他是老烟鬼,他来教室上课,一节课是五十分钟,他每隔二十五分钟抽一支烟,既然要抽烟,他必须提前把香烟放在衣兜内,一节课中场休息时他打开衣兜的布盖子掏出香烟来抽。
这就是最原始的逻辑思维能力,可老邬没有这种能力。一个长哈欠过后,他坐在我们用班费买来的高脚椅子上,用很蹩脚贵普话(贵州普通话)说,司马长卿,整一支烟来抽口!可以说,老邬向我要烟抽的时候,也是我最风光之时,我也用贵普话(贵州普通话)大声说,好嘞!来口!我快速把准备好的香烟从衣兜里掏出来,跑到讲台上。他微微张开那张皮肉松垮的乌黑大嘴,我把过滤嘴像农民在水田里插水稻苗儿似的,轻轻插进去,不偏不倚,然后用世博会香港馆样式的独特创意款搞怪打火机(这种火机是我花二十元在网上购来的)为他点上过滤嘴香烟。待所有工序完成后,他的嘴像抽水马桶,猛吸几口香烟,香烟被他吸得嗤嗤燃烧,从他鼻管中喷出两股烟柱后,他会当着全班人的面说,好,下次我请司马长卿抽中华牌香烟。其实这些纸烟是我从寝室下面小卖部赊过来的散烟,也就是一块钱四支那种黄果树牌香烟。而我平时抽的也是赊账的,只不过是五块钱一包湖南产的白沙牌香烟,比那一块钱四支的散烟强得多。后来,次数多了,经验也足了。为方便起见,我常常在他来上课之前把散烟和搞怪打火机从衣兜里掏出来放到桌箱里,松一口气后,我低着头,嘴里嚼着五毛钱一包的牛板筋,扔给小芳一包,然后,我把手机藏在胯下和网友火爆聊天,待他中场休息,叫我名字要烟抽时,我本能地说,好嘞!来口!然后做一条龙服务,有时他嗓子发痒猛咳嗽几声,不小心口中喷出的雾气浇灭了烟火,我又要做一次售后服务。
我们班女生张口闭口叫老邬为老烟鬼。开学时她们跑来把第一排的座位全占领了,以为占领了前线,她们就胜券在握了。但几天下来,她们连连吃了老邬的败仗,被烟熏得节节败退,没办法,她们没有反抗的余地,用兵家惯常说法,叫寡不敌众。说实话,我们班只有六个女生,在分配上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在力量上严重失衡。男生都举双手赞同老邬在教室抽烟,因为老邬抽烟时纪律是松散的,小烟鬼们可以随便逃出教室跑进厕所边撤尿边抽烟,再则也这是老邬教书二十年来的一贯作风。小芳常说,狗能改掉吃屎的习惯么?所以女生们只有败退到教室最后面的黑板报(学习园地)下面来了。这也是我乐意接受的大喜事儿了,因为这样,我前后左右都是女生了,我理所当然地掉进花丛之中了。
每次我为老邬递烟,女生们大都在下面龇牙咧嘴的,对于我来说,她们是爱恨交加,她们之中大都羡慕我能得到老邬的宠爱。她们有的说我是老邬的宠物,这话虽然有点文雅的讽刺,但我没办法,老邬其实也没办法。我一直盼望着老邬哪天整一支中华牌香烟来抽,那种只有上流社会人才抽得起的香烟,我一直想象着那种名牌香烟是怎样一种新滋味儿。可一个学期结束了,中华牌香烟的影儿我都没见到。我仰天长啸,老邬啊老邬,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言而无信呢?但我却有了意外的收获,期末考试,老邬给我九十一分。我掐指一算,一个学期下来,老邬上了我们八十节课,也就抽掉我八十支散烟,按市场价一块钱四支,八十支散烟也才二十快,这点钱对我来说只是小巫见大巫了。老邬给我九十一分,用经济学的角度计算的话,一支散烟价值一分多点了,加起来也就有了九十一分。
说真的,我连逻辑书上最简单的“三段论”是啥,长啥样子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啥原命题、否命题、逆命题、逆否命题了。我自认为比班上那些俗称“三好学生”也就是那些不迟到,不旷课,不早退,上课认真听讲,课后认真复习,温故而知新的同学强多了,他们在考试前背书背得天翻地覆,乾坤颠倒,地堑三尺,老邬才给他们八十分。他们看到我九十一分的高分时,只有闷在肚子里,肠子都悔青了。
但得意之时,我还是很想念老邬承诺的中华牌香烟。我抱怨老邬给我那么多分数干嘛,给个六十分多好,人们不是常说:“多一分浪费,少一分残废,六十分万岁。”
2
对于教《西哲》的老曾来说,就难对付了。听说是北师大哲学博土,在梵净山大学這种地方性院校来说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反正梵净山大学的所有老师和学生都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在梵净山大学的学报上,曾经两次刊载关于他的生平介绍,这是我亲限目睹的,也是全校师生亲眼目睹的。其实,我很早就认识老曾了。记得大一上学期期末考试,老曾监考我们《中国哲学史》,试卷上全考些孔子、老子、庄子、墨子、韩非子、荀子等等,对于我这不学无术的菜鸟级别的人来说,做那些题目简直是天方夜谭,我在试卷的空格里写上“傻子”“裤子”“妹子”“袜子”“痞子”等等,为了不留空白,我把后面的简答题也答得满满的,全是烂熟于心的金庸、古龙等武侠小说精彩片段,如《神雕侠侣》中的“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古龙《边城刀声》中的“何必多情?何必痴情?花若多情,也早凋零。人若多情,憔悴、憔悴……”我在试卷上胡侃着这些和主题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十分钟不到就想交卷走人,哪知老曾拿过卷子一看,二话没说,刷刷地把卷子撕个粉碎,我明显看到他眼皮底下愤怒的表情。在所有考生的面前,他把愤怒控制在眼皮底下燃烧,他用故作平和的态度说,时间不到不能交卷,这是学校规定的,回去座位上等一小时再走吧。我说好吧,谙再给我一张试卷吧!老曾问我教《中国哲学史》是哪位老师?我说是刘老师!他抽出一张试卷递给我,然后小声对另一个女监考老师说,啧啧,老刘啊老刘,咋教出这样的学生来,悲哀!我没好气地一把拽过《中国哲学史》试卷,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你牛逼,老秃顶!
谚语说得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悄悄发信息给“网虫”,“网虫”是我们班班长,叫他发答案给我,没想到半过小时过后还杳无音讯。我在心里大骂“网虫”
你个自私鬼,一点哥们儿义气都没有,刚骂完,电话却在我裤兜里咚咚咚响了起来,我汗,糟了,我骂猪头,竟忘了关手机的声音。我想,老秃顶一定要来没收我手机了。我假装埋头认真做试题,心却蹦到了嗓子眼,眼睛斜瞟着老曾的一举一动。我心里呐喊,答案!答案!没想到老秃顶瞪了我一眼说,请把手机关掉,下不为例!我也斜了他一眼,也就相安无事,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我再次瞅了一下讲台,见老曾那秃顶不见了,从考场外传来吭哧吭哧的咳嗽声,然后啪嗒一声,显然这老头儿喉咙发痒,跑出去吐浓痰去了。听那霹雷般的声音,吐出的浓痰可能至少半斤重哩,我边想边计算着。
我轻轻把手机放到大腿上,打开收件箱,好家伙,果然全是标准答案,“网虫”真是牛逼型人物,成天泡在电脑上打网游,考试前也不放过玩《三国》,而且还通宵,书本从没翻过,书上讲些啥内容他都不知道。我想,这标准答案有猫腻,一定不是他做的,是转发过来的。我突然想起“网虫”的老婆来,他老婆才是牛逼型人物,年年吃国家奖学金。“网虫”就是靠女人吃饭那种典型人物,靠老婆发答案至今从没挂过科。
老妈妈吃柿子一先从软的拿!我决定先抄选择题,然后再抄填空题,再到名词解释,最后抄论述题。但为了安全,不被老曾发现,我决定再次抬起头来瞄眼讲台上,见老曾还没进考场,我又瞄眼前门,没人影儿,我想,这老东西可能昨晚啤酒喝多了,喝坏了肚子,今天拉稀了我心里冷笑两声,确定万无一失,决定大干一场。我猫着腰开始风风火火地把手机里的答案原封不动地搬到考试卷子上。
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了,突然感觉肩膀一紧,像抽搐一样,扭头一看,见鬼,是杀手。梵净山大学有“三大杀手,四大妖精”之说。杀手这绰号首先是我们在背地里悄悄叫的,但后来这名声像炸弹爆炸一样在梵净山大学的师生间迅速传播开来,现在早已家喻户晓了。所谓杀手就是考试抓作弊最凶的人,老曾就是三大杀手之一。我把他安排在榜首,因为梵净山大学凡是被他监考过的人,只要有作弊倾向,无一能逃脱他的猫眼的,所以在他屠刀下早已横尸遍野了。后来听我们班主任老冉说,她曾经向老曾取经,说现代科技向高精尖方向发展,考试作弊技术也向高科技迈进,已经悄无声息,很难被发现了,问老曾是怎样抓到他们作弊的?老曾脸上泛着很自信的笑,说,这很简单,你见过贼么,就是偷东西的小偷?同样道理,抓作弊如抓小偷,你看他眼神,因为眼晴是心灵的窗口,他会像小偷一样把偷东西的想法由心灵通过眼神表现出来,想作弊的小鬼也是同样,他的眼神看上去就是不太对劲儿,当然他说是在他看来不太对劲,只要有很微妙的变化,他都能一眼看出来,只要一对眼,然后一出手,也就十拿九稳了。老曾说,這当然这是一种天赋,也是他在长期实践过程中锻炼出来的绝活。这些都是老冉上课时为了活跃课堂气氛,说的一段真实的笑话。
发现杀手在我后面戳我肩膀,我汗毛孔咕咚咕咚地滚出汗液来了。我脊背发凉,心想糟了,杀手一定是从后门进来的,我心里宣布,第二道防线崩溃,我瞅了瞅了杀手,杀手那双猫眼鼓溜溜地盯着我的裆部,他此时的眼神确实像杀手。他压着怒火说,干什么?
我咧了咧嘴,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因为,冷静能战胜一切,正像稳定能压倒一切一样。我说,没干啥,就是用手机和网友火爆聊天呗!我又补充说,3G网聊,五元包月那种!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早已把QQ挂上了,现在手机显示屏上有个网友发过来几条信息,小企鹅正欢快地舞动着。见他呆呆地站着没有走的意思,也不吭声。我说,要不你瞧瞧,那同学没钱了,发信息找我借钱,我说我也没钱了,一天只能吃一顿饭,肚皮已经贴着脊背了。
他更是忍无可忍,一把拽过我的手机,扯了我的试卷,说,你可以走了!
我说,好吧,那我先走了!我走出教室又返身走进考场,我说,曾老师,拿手机给我吧,我还要打电话回家,我爸生病了,我有点不放心,想打电话问问他老人家!
他很和蔼地笑了笑,说,好吧,看不出你还是个孝顺的孩子咧,你爸爸养你一场也算没白养,要手机可以,待会儿你去找王院长要吧!
结局是悲惨的,事后我打电话给教我们《中国哲学史》的老刘,因为平时我常和老刘套近乎,没少分散烟给他抽,我想他会给我六十分的。我说,刘老师,算是我求您了,最后给我六十分算了,多一分都不要,我保证,不为难您!没想到老刘的回答让我羞点吐血,他怎么着,他举了谭嗣同的例子说,说,我也想给你六十分呐,可是,可是,谭嗣同你知道吧?他问我,我说知道,知道,不就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么?他说,是啊,是啊,我现在就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他说,你作弊的情况老曾已经上报到院里面了,院里面要通报批评的,要是不上报到院里面,你的试卷被撕碎,或者被没收那就好办了,你不说,我也给你个六十分,八十分也行,蚂蚁放屁,小意思,举手之劳而已。可你是栽在老曾手上,老曾你知道吧,学院三大杀手之首。我说知道,我帮他取的。老刘说,所以呀,没办法,只有等明年来交点报考费补考!呵呵。子曰:温故而知新嘛!
我暗骂,幸灾乐祸的老鬼,平时我待你也不薄啊。听他说这番不怀好意的废话,我越想越恼火,索性掐断了电话。
第二年一开学,学校大门口大块头红纸上,我的名字占据了头条,榜上有名了,我后面是一连串同命相怜的人,就像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听说,老曾立了大功,蚂蚱全是他捉的,他成了梵净山大学最大的抓黑打假功臣。
3
冤家路窄,不幸的是,老曾这位杀手碰巧上了我们《西方哲学》课。
按惯常思维,新上任的老师第一节课就是搞些自我介绍,比如我姓啥,名谁?我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我在哪个大学攻读研究生或者博士学位,我是哪个名师的弟子。
我印象很深刻就是上大学第一学期,有个上我们体育的老师说他是李连杰师弟,也就是说,他和这么个大名鼎鼎的“中国功夫”出于同门同师,沾点明星的气味,我们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都想渴望每天都看到他,希望每天都有体育课,看到他就像看到李连杰一样。可是慢慢的,全班同学都对这位老师失去了信心,因为他的体育特差,太极拳打得很糟糕,所以,这位老师成了同学们茶余饭后的笑柄,晚上开卧谈会时常常会想到他,每次有室友在争论国际国内发生的焦点新闻时,每每争得面红耳赤,都不甘拜下风时,有同学就说,你牛逼个球,李连杰是我师兄咧!寝室内就像点燃引线的鞭炮,立即爆炸开来,笑得人仰马翻,争论者笑完,握手言和,大家也都释怀了,节目顺利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老曾上我们第一节课就与众不同,完全跳出了这种古老的模式,他第一句话就说,我的名字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就不再作介绍了。他说这话时是理直气壮的,挺胸抬头的,亮顶是发光的。很多同学就在下面起哄,包括同桌小芳都异口同声地说,知道,叫曾大中!
我本来就对他的到来表示强烈不满,因为他曾经整过我,让我挂科还不解恨,把我大名上报到院里,受到学校通报批评之处分,这就是他干的好事,让我很难堪。对
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我首先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表示无声的抗议,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自恋,我决定杀杀他的气焰,让他在课堂上尴尬出丑。等这群乌合之眾马屁拍完,我站起来几乎是吼叫着说,你就张张口介绍介绍嘛,我不知道你是谁!
老曾果然是个久经沙场的战将,对我提出这么尖锐刺耳的问题没有丝毫愤怒的样子,他转而心平气和地说,对,这位同学说得对,我上课时就喜欢听不同的声音,大家有什么问题就当着大家的面理直气壮地提出来。这样的课堂气氛一直是我追求的,也是我最希望看到的。老曾问我叫啥名字?我没搭理他。我心想,我把名字告诉他,这家伙可能要挂我科。但我却被班上的女鬼们出卖了,六个女鬼吆喝着说,他叫司马长卿!
老曾闷哼了一声,说,不但人长得特别,名字也很特别嘛,不如直接叫司马相如算了。他问我,知道吗7司马相如,字长卿。我说不知道,名字是我老爸取的。老曾走到我身边说,历史上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晓得么?我说不晓得,我老爸没告诉过我。我说完,只见全班同学都抿着嘴笑。
老曾走上讲台说,《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你们喜欢哪个?
大多数同学拍着马屁说,喜欢《西方哲学》!
我把下巴放在桌面上,没吭声。
老曾说,司马长卿,你呢?
我假装没听到他的问题,故意烂着脸大声说,哈?
老曾说,《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你喜欢哪个?
我说,我喜欢《边城刀声》和《侠骨丹心》……
全班同学听我这么一说,讨论声,说笑声突然一刀两断了,残留的只有僵在脸上的笑,人们都认为我是在哗众取宠,他们都屏住呼吸,等老曾对我一顿臭骂。老曾抱着手微笑着走下讲台,说,喜欢文学没有错嘛,能够成为古龙、梁羽生等武侠大家也算是为中国文学这座瑰宝添一块金砖了,希望你能成为下一个武侠大家。
老曾摸摸鼻子说,想当年我上大学时,也是个武侠迷,金庸武侠书籍全读完了,古龙的也读了不少。读多了觉得那些武侠著作几乎都是一个套路,主角刚出生时不是死了爹就是死了娘,或者要么家人全被仇家所杀,留下一个孤儿,这个失去亲人的孤儿年少时经受了千难万苦,走上了报仇的道路,最后在某个山洞,发现了一部武功秘籍,成了武功盖世的武林高手,为亲人报了仇,报了仇故事也就结束了,当然,也有另类的,但不多。武侠读多了,觉得没意思,转而读中外名著,读书的过程中也偶尔写一些东西发表,为报纸写些副刊,人呐其实就是个贱痞子,副刊写多了,觉得这些几百千把字的东西没多大意思,有时自己写的东西发表在报刊上自己慢慢一读就觉得丢人。记得睡我上铺的兄弟也是个文学青年,偶尔在小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他高兴得差点从三楼跳下去了,到处炫耀不算,还在QQ空间上,博客上,文学网站上到处发帖,唯恐人家不知道他发了一篇小文章。
老曾越说越过瘾,他清清嗓子继续说,几百千把字的文章现在人叫“豆腐块”,也叫快餐文学,写的东西无非就是生活中拉屎拉尿的事情,通过这些事情呢得出啥感悟啊什么的。想着曾经写那些“豆腐块”脸都会挂不住,觉得这样写下去一点前途都没有,永远都是不入流的写手,后来改为写中短篇小说,目标是向长篇小说迈进,觉得这样会更有前途些,两年下来也发表了一些中短篇小说,可是没达到理想效果,创作很艰难,写出来的稿子很多都发不出去,觉得心酸,索性弃文从研,考了研究生,最后留校读博!
老曾说得很动情,全班同学都被他感染,还报以一片热烈的掌声。
我跳起来说,你说那个副刊我读五年级时就会写了。
老曾不屑地说,是吗,哪个报纸上发表的,说来听听!
我说时间长了我也不太清楚哪个报纸了,记得是一次作文大赛,我得了冠军,是我们语文老师推荐的,应该是发在《雷山晨报》上吧,得了二十块钱,买了一个玩具枪!扛着玩具枪蛮威风的!
老曾咂着舌说,五年级就写副刊了,看不出来嘛。还真是个文学天才,那咋不继续写呢?
我说,英雄所见略同嘛,我也觉得写这个没多大意思,后来读中学我为自己定位,只参加全国性的中学生作文写作大赛,还好,每次都能拿到大奖,不是冠军就是亚军咧!
班上的同学听我这么一说,都像看怪兽样看我,都觉得我仿佛不是他们心目中那个踩着铃声进教室的我了,我仿佛真的被老曾言中,陡然间成了他们心中的文学天才了。
老曾的眼晴鼓得像个灯泡,发出异样的光,说,是吗?咋不把你写的作品拿来供大家欣赏?
我说被我老爸烧了。
人们都呆呆地看着我,从他们眼中抛出一团团疑惑。
老曾说,你爸爸为啥要烧你写的作品呢?
我说我老爸不喜欢嘛,他只喜欢我的成绩单,但我成绩单上都是老师送的鸭蛋,他拧着我耳朵说,扯鸡巴蛋,天天写哪样鸡巴文章,学没好生学,次次抱鸭蛋回来,他愤怒地把我写的文章通通塞在火塘里燃火烧开水了。
老曾很惊讶,叹道,教育呀,这是教育问题,天才就这样被扼杀了。
我暗骂,你个秃顶还好意思说,还不是个老古董,以考试来作为衡量学生优秀与否的唯一标准,人家做一下弊就把名单往院里送,给人家扣个记大过的处分,这样做对你究竟有啥好处,唯一的好处就是把你冠名梵净山大学“三大杀手”之首,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见老曾咂舌头,全班同学也像跟屁虫样跟着咂舌头。
我说,啥天才?你不知道我是梵净山大学的挂科王子么,那次作弊被你抓到,被学校记了大过!
全班同学听得一阵哄笑,老曾在下面踱着碎步说,抓舞弊,我的立场是一贯的,因为说白了,考试只是考一种态度而已,大学考试那么简单,平时上课只要你稍微听一下,六十分你会拿不到么?
我埋着头索性不想理他。全班人也就大眼鼓小眼看着他。
老曾意犹未尽地说,大学考试只是一种手段,重要的是学会怎样做人,学会在社会中生存的能力,培养一种兴趣,也就是说发挥你的特长,朝着感兴趣的方向发展。
坐我后面的“网虫”正在啃桌子,啃得口水淌得满桌子都是,老曾走过去敲了敲“网虫”的脑袋,“网虫”像猫儿偷吃主人的腊肉,被主人从后面敲了一闷棍,呼啦蹿了起来。“网虫”从梦中惊醒,头猛地蹿起来时,嘴角还吊着一串长长的口水。
老曾说,刚才还说读大学是培养你们的兴趣,这倒好了,第一节课就培养了你们睡觉的兴趣了,政史系,人说,政史系是睡觉系,这话一点都不假呀。老曾问“网虫”,昨天干啥来着?做贼还是“偷人”来?
“网虫”眯缝着惺忪的睡眼,用手背擦擦嘴角扯着丝丝的粘液,“网虫”只是傻笑,那傻笑声逗得全班都跟着傻笑起来。
老曾问“网虫”叫啥名字?
人们首先替“网虫”回答了,都说叫“网虫”!
老曾拍拍“网虫”的肩膀说,我知道了,应该叫“夜猫子”,还是少上点网,当然,上网查查资料是应该的,但是上网干其他的,比如打网游啊,聊QQ啊什么的就没必要了,那是劳民伤财的啊,更伤神,伤身体。
4
老曾似乎对我的印象很深,我想,现在吹牛打广告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起到预想不到的效果。老曾对文学感
兴趣也不是啥稀奇的事儿,文学是种高雅的艺术,许多人都想用这种高雅的东西试图来装裹自己,不光是老曾这种文化人,某些低俗的人有了钱也想弄几本书出来以提升自己的内涵,企图让自己表面上变得高雅,给自己冠名文化人或者作家。
自从老曾第一节课后,我感觉老曾把我原本已经愈合的伤疤又刨开了,因为我把曾经的写作看成一件痛苦的经历,每当回忆起这段经历,我父亲那张愤怒的脸就会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看到他把我写的文章塞进火塘子里,纸片在火塘中呼呼燃烧,还有成绩单上老师给我画的鸭蛋更是让我触目惊心,所以到大学我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这段痛苦的经历。
但现在,我从老曾在课上对他曾经文学梦的描述和班上同学的目光中读出了一种我曾经想象不到的东西,文学的确是一门高雅的艺术,许多人都想试图拥有它,但无奈于自身的条件和文学天赋的限制,他们对文学只有以一个观察家的身份来接近文学,他们就像食客一样,只有乐呵呵品尝厨师勺下的美味佳肴,而佳肴是怎样制作出来的他们一概不知道。
5
老曾叫我去他办公室时,我刚上完《美学》课,我正为美学老师的一句话犯恶心。美学老师是个四十多岁中年女人,全身挂满了慵懒的肥肉,脸圆得像一块月饼,月饼上堆满了胭脂香粉,脸白得像被漂白粉漂洗过的白布,第一眼是看不出她真实的年龄的,但給人的感觉总是怪怪的,很别扭,她还操一口使人起鸡皮疙瘩的童音,班上男生实在憋不住,才第二节课,已走了大半。
她憋声憋气地说,“美不美啊?美是一个千古之谜!”刚说完。我身上的鸡皮疙瘩已抖落一地。真想跑出去一头撞死。无奈之下,我只好以睡觉的方式来阻止这个四十多岁的人发出的童音对我体内激素的纷扰。
老曾叫我时我还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是同桌小芳把我推醒的。小芳说,快点,又得到曾博士的青睐了,他叫你去吃小灶呢!
我捏了把小芳嫩呼呼的脸,说,啥小灶?他曾经犯下的错,向我道歉还差不多!
小芳嘟哝着嘴说,屁!
我转身走出教室,又回过头来对小芳说,你就是个屁!
老曾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像个小会议室,一个大圆桌立在办公室的中央,桌面被抹布擦得泛青光,圆桌中央摆放着郁金香、紫罗兰、大丽菊等,我想老曾找我不会是真的请我抽烟吧?我想起老邬承诺请我抽的中华烟,可至今没有兑现。想着想着,不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想,老曾请我抽五十块一包的贵烟也蛮不错的,这么一想,又打了个哈欠,人也漂浮起来。
我一进办公室,老曾正叼着一支烟,嘴中吐着烟雾,活像一个大烟囱。
我说,曾博士,找我有哪样事?
老曾示意我坐下,他从衣兜里抠出一盒烟,我像当年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曾手中的红壳壳,“中华”两大字映入眼帘,我心里长叹,久违了!
老曾微笑着说,会抽烟吧?来,整一支!
这种诱惑就像美女的两个大奶包放在面前,会忍不住摸上两把的。但我还是控制住自己强烈欲望,干咳一声说,不抽,不会抽…
老曾看着我的眼睛说,不会抽就学吧,男人嘛,抽抽烟也不碍事,吸烟有害,但社会需要呀!
我颤抖着接过中华烟,说,那就谢谢曾博士的中华烟了,我刚说完,老曾摸出印有中华香烟专用打火机说,来,来,点上!
我赶忙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正说着,老曾已把燃烧着的火苗递到我嘴边了。
我突然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心里琢磨着老曾肚里到底是卖哈药,
老曾把烟灰缸挪到我面前的桌面上,我心里更加过意不去了,老曾仿佛把我当做贵宾招待了。这种待遇我是从来没遇到过的,我想,莫非今天走狗屎运了么?老曾是吃错药了么?
我心里捣鼓得慌,难道是与文学有关?
我一想,干脆就来个牛圈里拉牛一直来直去算了!我说曾博土,找我有哈问题呢,干嘛对我这么好?
老曾说,你作文写得很好,我现在搞了一个国家精品研究课题,要找一个助手,帮助整理资料和起草稿件。
我说,这个呀,搞这个又不像写小说,大胆想象,天马行空的,况且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哲学,对西方哲学一窍不通,咋写呀
老曾吐了口烟说,这个精品课题和西方哲学没有任何联系,材料我们负责收集,你只需整理就行了。
我沉吟好半天说,好的,我尽力就是!
我从兜里掏出五元钱一包的白沙烟,抠一支递给老曾,我说牌子差,比不上你的中华烟。
老曾愣了一下说,你不是说不会抽烟么?
我说,骗你的,中华烟贵嘛,那是我这层人抽的?
老曾接过烟说,就这么定了,我看好你啊,有兴趣写小说的话,写好拿来我帮你看看,人说,洞庭湖的麻雀,是见过风浪的。
6
我停止打网游,这让“网虫”很恼火,因为“网虫”失去了我这个得力干将,他的实力大大缩水,“网虫”大骂老曾臭不要脸,挖人才,因为我打《三国》,玩《魔兽》,cs对战都是一流好手。那场游戏只要我和“网虫”在,没有不赢的道理。
多年征战沙场,并肩作战久了,突然失去,难免有些不舍与伤感。我到学校小卖店买瓶冰啤给“网虫”,以示慰问,没想到“网虫”停下手中的活,但电脑屏幕上魔兽们还正在厮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网虫”拧开啤酒瓶盖,一仰脖,只见喉结上下翻滚,口像个漏水洞,咕咚咕咚一会儿啤酒见了底。“网虫”一抹嘴,啤酒瓶一扔,二话没说,又埋头干起活来,电脑传来一片惊天动地的厮杀声。
室友歪脖子老三憨声憨气地说,你牛逼,这回可傍上个大款了。
我说,啥话?咋叫傍上大款7我是小三么?我声明,我司马长卿从没傍上个谁嘎,这次是老曾请我帮他的,盛情难却,我不得已才答应的。
“网虫”叼着一支从小卖店赊来的散烟,烟在嘴上随着嘴皮上下摆动,“网虫”闷着嘴用鼻子说话,闷声闷气地说,得了呗,你肚里那花花肠子谁会不知道,不就是讨好老曾,让他期末别挂你科呗。
我拍手叫好,我说,好,好畦,说得一点都不错,兄弟就是兄弟,说出的话和其他人有天壤之别。
“网虫”闷哼一声,说,大作家,别装逼了,装逼遭雷劈!
我哈哈大笑,我说,我就希望那天,老天一个霹雳下来把我给活活劈死!
7
第一天坐到老曾的办公室时,老曾在电脑桌上扔了一包中华烟,我心里暗喜,天上还真会掉馅饼呢,曾博士就是曾博士,和其他人就是不同,出手大方,系主任老邬和曾博士真是没法比,可看到桌上一大叠资料,我头又犯晕起来,紧张地忙碌了一整天,猛抽口中华烟,猛然觉得,天上不会无缘无故地乱掉馅饼了,馅饼只会砸到需要馅饼的人头上。
我把写好的草稿交给老曾过目,老曾看着草稿赞叹不已,说,好哇,写得好,句子优美,诗意浓厚,还真是块写作的好料子。老曾又摇摇头说,可惜,这不是写小说,也不是写散文,这是写科研材料,不需要太诗意的句子,只需要把想表达的东西说清楚,语言上稍加精炼就行了。
我说,那简单,我还搜肠刮肚地寻找些好词汇,尽量让句子变得优美耐读咧,原来这都是废话啊,我说,曾博士放心,不要诗意的句子我一天整几千字给你!
老曾又从兜里掏出一包中华烟塞进我的衣兜里说,好好干,你文章确实不错,抽空写些小说吧,我帮你参考要发给哪家杂志社。老曾开玩笑说,到时成大作家了,帮我写自传口!
作家,在我心里是崇高的字眼,对我来说,作家是我敬畏的,我从不会随随便便说出口的,因为那两个字太重了,那可是一种担当啊。
我把中华烟摔到“网虫”面前时,“网虫”正低着头哗啦哗啦地吃泡面,电脑上《三国》网游已升到了九十八级。“网虫”见是中华烟,先是一愣,抠出一支烟二话没说,把过滤嘴插进油腻腻的嘴中,猛抽一口,说,假烟!
我大惊,说,哈?你说是假的,为啥?你咋知道?老曾会拿假烟来骗我么?
“网虫”笑喷,说,这么激动干啥?我只是感觉,哪知道是假的,抽中华烟还是第一次哩!
我得意地说,那当然,没有我,你能抽到中华烟么?
“网虫”吐个烟圈说,自恋狂,典型的自恋狂,其实你做了亏本生意了。
我不屑地说,啥亏本了,我说,一包假中华烟也要五十元哩,何况老曾一天供我两包中华烟。
“网虫”扭扭鼻子说,那我更加坚信这中华烟是假的了,你要知道,一包真货最低两百元,一天他会付你四百元的工资么?
我说,管它假不假,比你抽一元钱四支的小散烟强多了。再则,我只是答应帮人家整理资料,又不是农民工,要是在他手下打工我才不干呢}
“网虫”说,你还是吃亏的。
我说,为哈,说来听听。
“网虫”说,老曾有钱,你不想想,他搞那个是国家级精品课题,搞好了有十万块钱,学校再奖励他几万,你瞧瞧,你帮他弄,他给你两包假中华,对他说,这是小儿科了。
我一屁股坐到床上,说,这你管不着,说实话,我没想过要啥钱,就当做义务工呗!
“网虫”边操作键盘边说,活雷锋,真是活雷锋啊!
8
帮老曾整理了一天的资料,感觉很累,仰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在梦中,我梦到曾经的写过的作品,和一张张获奖证书。又梦到老曾在课堂上讲的课:“大学,究竟学什么?大学首先要学会做人,学会在社会中生存的能力,培养一种兴趣,也就是说,要发挥你的特长,朝着感兴趣的方向发展。”
作家,作家……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我似乎对这个词汇很敏感,总是被它揪着心,对它有一种割舍不了的情怀。我的兴趣是什么,这仿佛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我突然感觉到我要写些东西了,是写我的梦想,还是写现实呢?我在思索,我应该写什么了。我想,我就写理想与现实之间吧!理想与现实之间要挖掘的东西太多了,我想,我要把我的人生经历,人生道路上的感悟寫出来,与理想之间的差距对比起来,得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帮老曾整理了一年半的资料,我的长篇小说《理想与现实之间》也交付某出版社,并签订了出版合同。
在参加老曾精品课题庆功晚宴上,我喝得很多,我和老曾,和老曾的同事不停地干杯,我趴下了,在醉梦中,我听老曾说,我是梵净山大学建校百年来首位出版长篇小说的作家。
“作家?”我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我发现老曾把我扛在肩上,正往学校寝室狂奔……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