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沟村驻沪办事处(外一篇)
2012-05-08杨世运
杨世运
周二宝初来上海,东西南北分不清。幸亏他带了一张路条,是村委会主任周殿珠写给他的。路条上写的是周沟村驻沪办事处的详细地址,并特别注明:办事处门前有棵梧桐树。
周二宝转来转去寻找,转得晕头昏脑,也没找见梧桐树的影子。他把路条反反复复看一遍又一遍,越看越糊涂:没错呀,万航渡路937号,第三座石库门。可是门前是条石板甬道,哪里有什么树呢?
周二宝想起了村长的嘱咐,万一找不见办事处主任周冬芬,就找公用电话打她的手机。二宝便来到弄堂口,在一家小商店给周冬芬打电话。听周冬芬的声音,就像近在身边:“二宝,你站在那儿莫动!”两分钟时间不到,周冬芬出现了。又过了一分多钟,周冬芬已领二宝来到住地。二宝抱屈地说道:“这地方我到过无数遍了呀,可是树在哪里?不是门前有棵梧桐树吗?”
周冬芬用手一指:“那不是吗?”原来,门口立了一个缺了口的旧水缸,缸里生长有一棵树,有两根大拇指粗,一人多高。季节正是初冬,树叶落尽,只剩下树干和三两根枝丫,因此二宝没看出是树,以为是根晒衣棍。
二宝随周冬芬进了屋。天啦,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脑顶上是木楼梯,有人上楼下楼时就发出嘎吱吱响声。楼梯下用木板隔了一块空间,就成了一间低矮昏暗的小屋。屋子里只摆下了一张窄窄的床,还有两只小板凳。“冬芬姐,你就住这样的地方?像个猫耳洞。”
周冬芬喜笑颜开说:“我这里条件够好的了,房租便宜,又在市中心。在整个大上海中心地区,到哪里找我这么块风水宝地?附近的老石库门房子都拆迁了,老天爷保佑,我这里可千万别拆。”
周冬芬的头发怎么这么快白完了呢?她也不过40岁出头。20年前,她刚离开周沟村时,还是个人人见了都想回头多看几眼的青枝绿叶的漂亮姑娘。
在周沟村,家家门前都种有梧桐树。十年前,周冬芬回乡,返城时带了一棵梧桐树苗。她对乡亲们说:“你们不都说我住的出租屋是咱周沟村的‘驻沪办事处吗?我就在‘办事处门前栽一棵梧桐树,乡亲们去了好认门。”
周冬芬带到上海的树苗无处可栽,因为石库门前全是石板路。周冬芬便找来一个旧水缸,树苗就有了扎根之地。十年来,周冬芬在这间楼梯下的小屋里接待过多少前来打工的乡亲?多少人在这里临时住过?梧桐树已记不清了。
水缸太浅了,土壤太薄了,但是梧桐树抓紧了缸里的泥土,一年一年,顽强地生长着。
二宝在寻找工作期间,周冬芬的“猫耳洞”也成了他的根据地。夜间,周冬芬到处打游击,去与打工姐妹们搭铺睡,把自己的小床让给二宝。
二宝终于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了工作,离开“周沟村驻沪办事处”这一天,他为梧桐树添了一捧土,止不住眼内一片湿润。
生日蜡烛
年轻的送水工又一次揿响女作家的门铃。
房门虚掩着。付水费的零钞整整齐齐摆放在小桌上。每次小伙子来这里送水都是这样,自己推开房门,将满桶的水放于固定位置,取走空桶,同时取走水钱。
纯净水早巳涨价了,由每桶12元涨到14元。但是送水工没有向女作家报告这一信息,这样,每次来送水他都要倒贴两元,但他庆幸自己有了向女作家暗暗献一点心意的契机。
女作家在对送水工说“谢谢”时无法离开她的座椅,因为她腿脚不便,又因为她正在写作。她是一天比一天更显得苍老了,满头的白发像闪着银光的丝线。
送水工早已熟悉女作家的名字。读初中时,语文课本上就有她的文章。他崇敬她,几乎读遍了她所有的作品,因此了解她与她丈夫的爱情故事。她丈夫出身贫寒,当过学徒,做过苦力,但他不向命运低头,白天干活,晚上到夜校学文化。就是在夜校里,他认识了比他小一岁的女作家。女作家当时是在校大学生,到夜校来讲课。一个雨夜,女大學生正在给学生们朗读《最后一课》,突然发现教室已被日军宪兵包围。是穷学生急中生智,让女老师穿上他的粗布衣,女扮男装逃过一劫。次日,女大学生把穷学生带到家里,与她的大学教授父亲相见……
后来这一对恋人都成为了作家。夫妻二人一起经历了多少磨难,但是坚贞的爱情像一支长长的歌,他们唱了几十年。如今丈夫已去世10年了,这支歌还在继续唱,唱在女作家的笔下。
送水工的心里藏着多少美好的想往啊!向往自己也能像女作家当年的男友一样,虽然贫穷,只是一名打工仔,但是也能受到人们的尊重,眼前也能出现金子般的阳光……
但是,这座城市太喧闹了,喧闹得令人头晕目眩。他在上等人面前脑袋越勾越低。
这一天,送水工又来给女作家送水。女作家今日没有写作,静静坐在书房里。她招呼他:“小伙子,请先别走,帮我一个忙,好吗?”
女作家的书桌上放着一盒生日蛋糕,她请送水工帮她,点燃了19支蜡烛。
“奶奶,你在为谁庆祝生日?”
“为我先生。自从他走后,每年的这一天,我祝他在天国生日快乐。”
“奶奶,他若还健在,现在也是90多岁了,为什么你只为他点燃19只蜡烛?”
女作家笑了,笑得像一个含羞的少女:“他永远19岁,因为我第一次领他到我家那天,正好是他19岁生日。”
“奶奶,我,我想告诉你,我今年也19岁了。”
“是的,我猜对了!因此我早为你备了一份礼物,就等这一天送给你。”
女作家的礼物是一本她丈夫的遗著。扉页处有一幅黑白照片,是一位身穿补丁衣、目光坚毅的19岁的小伙子。双手捧书,送水工的眼睛湿润了:“奶奶,我想,我想代表照片上这个19岁的青年,吻吻你的额头,可以吗?”
女作家又笑了,笑得像天使一般美丽。她轻轻闭上眼,向送水工扬起面孔……
离开女作家的家,送水工抬头望天。他发现,这座城市碧空如洗,洁净得令人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