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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外衣

2012-05-08雷默

文学港 2012年3期
关键词:检讨书黑衣南瓜

雷默

耒庄的秋天大部分是这样的:太阳悬在头顶,却清冽得跟掉在池塘中的月亮一样,它毫无温度,却晃得人睁不开眼。常常有一股突然的风,像长着腿从你跟前跑过,转眼就不见踪影。

那一年我八岁,跟我年龄相仿的人都不喜欢跟我一起玩,他们说我胆小,容易哭。跟我在一起,他们担心会受到牵连。

我又看到九斤在那里喊:“快点走,别让‘拖油瓶跟来!”他们呼啦啦地跑起来,把我甩在了身后。我咬着牙倔强地追赶,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逃跑。奔跑中,我听到九斤跟其他人说:“一只瓜正香喷喷地烂着。”那时候我估摸着他们要去瓜田,但他们商量了一下,在我前面分散着跑开了。

我死死地咬住九斤,在一个弄堂口,我追上了九斤,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用狡黠的眼光看着我。我说:“你们是不是要去瓜田?”他看了我一眼说:“谁说的?我现在就回家!”说着,他站起来,掸了掸屁股,大模大样地往家里走。我在那里大声说:“你们明明要去瓜田!”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他站住了,回过头来说:“要去你去呀,我们不去了!”

那时候,委屈的眼泪从我脸上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我看见俞老师从远处走了过来,他弯下腰来问我:“九斤欺负你了?”我不置可否,他指着九斤喊:“你给我过来!”九斤见状,撒腿就跑,动作迅捷得像只兔子。俞老师追了两步就回来了,他对着天空喊了话:“来学校我再收拾你!让你再欺负同学,兔崽子!”我大致上也有点明白,俞老师这两句话是喊给我听的,带着安慰的意思,但我同样怕老师。

在学校,我成绩是最好的,也许是这个原因,让九斤他们疏远了我。有一段时间我想故意把成绩考差点,以此来拉近跟他们的距离,但成绩一差,更遭到了他们的讥笑,他们说我笨得连书也不会读了。言外之意是如果我成绩好还说得过去,成绩不好,我就变得一无是处了。连南瓜也来取笑我,说让我买块豆腐去撞死算了。那以后,我被逼着又考回了第一,俞老师也一直怀疑我那次考试是故意捣蛋的,他一问我,我就紧张。

俞老师看着我可怜的样子,仿佛想安慰我,但最后他也放弃了,只在那里说:“早点回家去,别跟他们玩!”其实他不了解我多么需要九斤他们,哪怕给他们充当“打仗”时一枪就倒下的小兵,我也乐意。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是他们不理我,处处躲着我,私下里还商量着如何把我摆脱掉。

我掉过头,蔫耷耷地往回走,俞老师叫住了我,他说:“你要有自信,他们应该主动跟你好!”我站在了那里,大约皱着眉头的样子很滑稽,俞老师竟然“喔呵”一声笑了出来,我没有心思去领会他的意思,我总觉得大人想的跟我想的,永远走不到一条道上去。

第二天清晨,我起床拉开窗帘,仿佛看到了一场悄然到来的雪。九斤带着南瓜他们几个在我家楼下朝我招手,他们看到我很兴奋,用了平时我无限向往的“暗号”——学布谷鸟叫。我匆匆忙忙地往楼下跑,母亲看到我跌跌撞撞的样子,问我去哪里,我说有重要事情。

九斤他们带着我来到了村前的水库大坝上,我把母亲塞给我的早饭——两只番薯送给了九斤。九斤一边吃着番薯,一边问我:“你真的想加入我们的队伍吗?”那时候,我感到了些许羞涩,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九斤接着说,“你胆子太小了,他们怕你拖后腿,你可以证明给我们看么?”

我说:“要怎么证明?”九斤作了个跟着他走的手势,大家都跟着他走了,从他们的表情里,我觉察到了他们有点不怀好意,但我还是跟着他们。

过了水库大坝,就是蝙蝠山,山间的小路上有从水面上吹过来的风,把茅草丛刮得肆意摇摆。那山间小路起起伏伏,波浪形向远处延伸,每上一个小坡,九斤他们就从坡上俯冲着往下跑,我紧紧地跟着他们,没过多久,身上就开始冒汗了。跑了一阵,他们停了下来,南瓜已经累得满脸通红,蹲在地上喘着粗气,那模样像一只大蛤蟆。

九斤没有说话,他只跟他们传递着眼色,每个人身上都有秘密在流动,但我只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却不知道他们究竟要把我怎么样。停留了一会儿后,他们又走了,这次九斤让我走在了前面。我说:“我不知道路啊!”九斤说:“没关系,我给你指着路呢!”

七八个转弯后,我大致上有点明白过来了,路边出现了坟墓,他们这是让我去一个乱坟岗。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脚步在变得越来越迟缓。突然之间,他们大喊着往回跑,一路高喊着:“鬼来了,逃啊!”

他们快得像阵风,伴随着自己吓自己的惊恐,瞬间就消失在了那条路上。在他们刚起哄的时候,我也慌作了一团,但我庆幸的是自己没有跟着他们跑,如果跑起来,我也会屁滚尿流。我站住了,是因为我发现我爷爷的坟墓就在不远处,每年清明和冬至,我都要跟着父母来爷爷这里扫墓,对于这里,我有种亲切感。

我知道他们想把我带到一个破了一个洞的坟堆旁,那是一座没有人认领的坟墓,从那个洞往里看,能看到散落的骨头和烂得只剩下几条木头的棺椁,但他们还没把我领到那里,就开始溃逃了。其实这些并不能吓到我呀!我懒洋洋地从那里走出来,在出来的过程中,我还看到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小花盛开在坟头上,我把它们都拔了下来。

九斤他们一直跑回到了水库的大坝上才停住了脚步,他们远远地朝我眺望,发现我并没有哭喊着跟出来,他们有点难以置信。从水库的大坝上能看到我,当他们发现我在坟堆间悠闲地散步时,他们大声地议论起来。而这时,我已经变成了表演,我故意放慢了脚步,甚至还爬到了坟堆上玩耍。

我回到水库大坝上,九斤像刚刚遭受了一场巨大的挫折,他脸色铁青地坐在大坝的一角,嘴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显然我的表现让他很失望。他恨恨地对我说:“我们都跑了,你为什么不跑?”我得意地回答他:“为什么要跑?”

“你真不怕鬼吗?”九斤像被逼到了绝路上。

“我为什么要怕?”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心虚了,但九斤并没有觉察出来。

他气馁地说:“看来是我弄错了,我们一直以为你胆小。”

就在我觉得他们准备正式接纳我的时候,九斤的眼珠子又转了一圈,他说:“刚刚是第一次试你,还有一关,如果这关也过了,你就可以加入我们的队伍。”

我信心满满地说:“说吧!还要我做什么?”

“去黑衣婆家偷一盒火柴出来!”九斤提这个要求的时候,好端端站着的南瓜竟然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其他人也惊恐着看着九斤,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九斤在故意刁难我。

黑衣婆是村里的一个疯婆子,手劲极大,那两只老鹰一样的爪子特别喜欢抓小孩,抓住了就不肯放,那是我们共同的梦魇。那深邃的眼神,长年不变的黑衣,以及她那老屋放着的那口黑漆漆的棺材,想起来都浑身哆嗦。

我问九斤:“如果换成你,你敢偷吗?”

九斤迟疑了很长时间,然后诚实地告诉我,他不敢。那句话给了我无限的勇气,我说:“你们等着,我去偷!”

我怎么也想不到,英雄主义的气息一天之间就让我脱胎换骨,那个我讨厌的自己迅速地离开我,并且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在去黑衣婆家的路上,九斤率先打了退堂鼓,他说:“要不算了?我们认你了!”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较真起来,我说:“不行,说到要做到!”九斤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他说:“那好吧,我们在门外等着,如果情况不对,我们马上去叫你妈!”

黑衣婆的家在一座幽深的宅院里,不知道什么原因,从我们记事开始,周围就没有其他人居住了,那排空屋现在是生产队的猪圈,平时只有喂豬的时候,有人进出。那些喂猪的人也从来不跟黑衣婆说一句话,只有黑衣婆自己的唠叨,那些唠叨跟猪的“哼哼唧唧”一样,在一般人看来,那不算人的语言,至多只是个象声词。

宅院的木门被推开的时候,我就感到有一股风从胳膊底下钻了出来,凉飕飕的,让人毛骨悚然。从大门到黑衣婆的家有很长一段距离,我走得越来越没有底气。我只能自己给自己打气,如果现在折返回去,九斤他们会嘲笑我自不量力,要做就做得彻底,让他们佩服我,崇拜我!

推开黑衣婆的房门,里面黑乎乎的,暗得有点吓人。我祈祷着这会儿她不在家,只要尽快偷到一盒火柴,这事就算大功告成了。我像射箭一样,窜到了灶头旁,一般人家都会把火柴放在柴堆旁的小墙洞里。黑衣婆家的灶竟然没有那样的墙洞,她家只有一眼灶头,柴火堆得乱七八糟,仿佛能看出主人家紊乱的心绪。

我往旁边一瞥,发现她家的木炭缸盖上放着一盒火柴,就在我伸手拿火柴的时候,黑衣婆的声音出现了:“你来干什么?”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门眼上,扭头看见黑衣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两只眼睛对着我闪闪发光。

我担心她那双老鹰爪子扑上来,“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黑衣婆慢慢地靠近过来,我哭得更加厉害,那时候我的双腿已经迈不开步子,我想我要死了。没想到她一把把我搂进了她的怀里,我发狂似地挣扎起来,双手乱拍,但那双老鹰爪子却软绵绵的,任我乱抓乱打。我哭闹完了,才发觉那个怀抱原来暖烘烘的,还散发着一股慈祥的气味。

我抬头看了一眼黑衣婆,她正笑嘻嘻地看着我,她跟我说:“偷东西不好,要什么跟奶奶说,奶奶会给你的。”我指了指那盒火柴,她把火柴拿过来,放进了我的口袋里。

她的动作很耐心,放入我口袋后,又把口袋上的扣子扣了回去,还捋了一捋,把口袋抚得平平整整。就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我突然不害怕了。黑衣婆自言自语地说:“平时也没人过来看我,他们都当我疯了。”她微笑地朝我看了一眼,我发觉她的眼睫毛特别的黑,而且盖住了她笑起来的眼睛。她问我,“你怎么不怕我?”我说:“他们也不肯跟我玩,说我胆小。”黑衣婆使劲地笑起来,她又想抱我,被我推开了。

那天,黑衣婆还留我吃了中饭,吃到一半,九斤领着我母亲寻我来了。我母亲把我抓在手上的筷子夺了下来,扔在了桌子上,她怒气冲天地把我拉了起来,跟黑衣婆说:“这么小的孩子,吓着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黑衣婆的嘴角蠕动了一下,然后她讨好似地朝我母亲笑笑,那时候我觉得她很可怜。她轻轻地说:“我只留他吃顿饭而已!”我母亲脸色通红,我不知道她是激动还是也跟我们一样害怕,她的怒气有点咄咄逼人,她说:“你这饭别人能吃吗?吃了跟你一样啊!”我从来没看到母亲发过那么大的火,她的霸道是有气场的,黑衣婆被数落得垂头丧气,连“哼哼唧唧”的声音也没有了。很快,我被我母亲带走了,九斤逃跑了,比在坟堆的时候还要慌乱,鞋子也掉了一只,他拎在手上,来不及穿。

我母亲低声地埋怨我,具体的话我已经记不清了,好像讲的是黑衣婆家里的菜老鼠也光顾过,她舍不得倒掉,蒸了一餐又一餐。反正说到后来,让我感到非常恶心,想呕吐。

那天后来,我跟九斤他们用黑衣婆的那盒火柴在田野上到处放野火,大家都围着火堆大声地叫喊着,奔跑着,这像一场隆重的庆祝盛会。我从来没有获得过这么兴奋的心情,很多人都冲着我表达他们的敬佩,有的人含蓄地主动向我示好,以修补以前误解我胆小造成的破裂关系,有的人干脆装得跟我很熟络,跑向我的时候故意撞我一下,然后拍一拍我的肩膀。

九斤甚至还有让贤的冲动,他说:“你来当队长吧!”被我客气地谢绝了,他显得有些悔恨,说:“以前我们认为你胆小,真是瞎眼了!”

事情还没有完,第二天,村里有人就把放野火的事告到了俞老师那里。他得知我也参与了这场淘气活动时,一时还不敢相信。他把我叫到了办公室,问我周末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我想了很久,才把事情对上号。那时候,我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感觉大地还在微微地颤抖。

他义正词严地说:“跟着九斤他们,早晚有一天把你带坏!”我满脸通红,无论老师说什么,我都不敢反驳。俞老师接着说,“玩心一重,你成绩肯定要掉下来的,九斤、南瓜他们哪个玩心不重?”

我被他狠狠地数落了一通,回到教室后,被迫写了检讨书。如果在以往,我肯定觉得写检讨书是人生中的一大污点,但这次我却没有这么觉得。九斤他们被俞老师叫起来,罚了面壁,他们一字排开,站在教室两侧的墙角边,像晾了两大串大鱼干。所有的女同学眼睛都看着我,她们的脸上都是惊讶的表情,有的甚至还满脸通红。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朗读了那张检讨书。

后来九斤告诉我,我读那张检讨书的时候声情并茂,就跟朗诵诗歌一样,充满了鼓动性和优美感。这大概也是他能讲出来的最中听的赞美词,我装作神不在乎地告诉他们:“没事,就一个检讨嘛。”他们觉得我很够义气,南瓜还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等机会成熟了,他去俞老师的办公室,把那张检讨书偷出来,毁尸灭迹!

那以后,我们的活动变得低调了些,至少在白天是不会再去烧人家的草垛的,但淘气的事不做,我们就变得无精打采,找不到人生的意義。那时候,耒庄刮过的风是慵懒的,我们在村里游荡,经常打着哈欠,一边打哈欠,一边流眼泪,到了吃饭的时间,就自动地散了。九斤竟然闲出病来了,他出了水痘,被他祖母关在了家里。我们去他们家的窗户下学布谷鸟叫,被他凶猛的祖母骂了一顿,说我们在叫魂。

直到有一天,九斤听到布谷鸟叫,打开窗户远远地跟我们说:“别来叫了,水痘要传染的,等好了,我去找你们!”这才让我们死了心。

那天,路过村口那棵大樟树的时候,树上那个摆设的喇叭里冒出了“滋滋”的声音,我们找了些石子来,对着那个喇叭“劈劈啪啪”地一通乱扔,扔到后来,喇叭里出现了人的声音。我们都吓了一跳,这跟砸到了人的感觉很相似,大家都夺路而逃,后来发现那个声音并没有生气,他在喇叭里一遍一遍地通知大家到大礼堂开会。

广播播完没多久,冷清的路上一下子冒出了很多人。他们像潜伏在角落里的虫子,听到动静后纷纷爬了出来。我看到很多大姑娘三三两两地扎成一堆,抿着嘴笑,她们也为这样的事感到不习惯。我还看到我母亲也混在人群中议论纷纷,她的大辫子一直拖到屁股上,像脑后跟挂了把扫帚。

南瓜说:“我们也去大礼堂看看。”大伙就跟着跑了起来,我听见我母亲在我身后喊,让我慢点,小心摔跤。我没有理她,我觉得这很丢人,别的人都没有这么说,只有她的儿子娇贵吗?

大礼堂里热闹得像一锅热气腾腾的面条,大队书记,生产队长等一干人在台上正襟危坐。大会开始后,书记讲了话,下面的嘈杂声一直没有停息过。轮到了生产队长讲话,他的任务是喊口号,大家仿佛事先知道他要出丑,会场一下子变得安静。那句口号是:“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生产队长是个文盲,也许喊之前,他已经偷偷练习了很多遍,但到了临场发挥的时候,他忘词了。他是这样喊的:“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嗓门大得惊人,喊完之后,下面就笑成了一片,他马上意识到这句口号短了,想了一下,他又补上了两个字:“万岁!”

我们村的文化大革命正式是从这一天开始的,那一天,生产队长颜面无存,羞愧得几乎走不出大礼堂。我率先尾随在了他身后,一路学着他那句缺胳膊少腿的口号,然后南瓜他们也凑了上来。他不时地停下来,轰我们走,但我们像一群苍蝇,散了又飞回去。那天,他的伤口糜烂着,在阳光下灰溜溜的,像一只狼狈而逃的大老鼠。

生产队长不是别人,是九斤他舅舅。在这件事情上,我表现得够狠,六亲不认得让南瓜他们佩服。但南瓜事后有点后悔,他担心遭到九斤的报复。我故作轻松地安慰他:“没事!谁叫他自己上台出丑。再说他只是个舅舅,又不是个爹!”南瓜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他偷偷地告诉我,他觉得我真的堕落了!我听了有些失落,但认为这就是代价,否则怎么融入他们的队伍呢?

我们上课仍旧在继续,但外面发动了声势浩大的运动,我们每个人的心都开始蠢蠢欲动,总感觉日子已经不需要太平。俞老师好像觉察到了风吹草动,有一次,上完课后,他用前所未有的客气语气跟我们说:“你们都是红小兵了,以后老师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你们大胆地提出来!”我们都被这句话惊吓到了,大家互相看来看去,忍不住窃笑起来。那时候,俞老师也低声下气地陪着我们笑,我们发现他身上那股让人害怕的气息不见了,他大约本来是浑身长着刺的,说完这句话后,他把那些刺都收了回去。没有了刺的他原来也是一个头发灰白的普通老头,他跟南瓜的爷爷一样,衰老得让人可怜。

我们很快被通知停课,每天改成了没完没了的游行。我不得不承认喊口号不是我强项,九斤他们比我厉害得多。半个月喊下来,南瓜的脸颊也凹了进去。他游行的路上老是喊饿,我把身上带着的番薯给他,他吃得飞快,连皮一起吞下去。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我又开始怀念以前读书的时光。我找到俞老师,问他什么时候能复课,俞老师也一脸茫然,他说复课要等通知,叫我以后别去问他了。他还迫不及待地让我赶紧回去,并且叮嘱我以后没事也尽量少去他那里。我不明白俞老师为什么也一下子变得那么胆小了,直到某一天,我才隐约懂得有些微妙的事情正在发生着。

那天,我回到家里,母亲显得很担忧,我只听到她说:“这是有指标的,落到谁头上都有可能。”我父亲就在那里神情激动地说:“怕什么?我们现在是正宗的贫农,爹生前也只给地主家做过长工,怎么轮也轮不到我们头上!”

家里的气氛很尴尬,母亲看看我,想对我说什么,又没说出来。父亲在椅子上沉默了很久,他突然跟我母亲说:“你把辫子剪了吧,它看起来容易出问题!”我母亲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让我奶奶给她剪成齐耳短发。

在剪的时候,我发觉我母亲哭了,她的脸躲在煤油灯下的阴影里,不让我们看到。在我奶奶拿剪刀动手的时候,她说:“妈,给我剪整齐点!”我听到她的声音跟平常不太一样,随后,她有了低低的啜泣声。那条粗壮的辫子像条带鱼,我奶奶用双手捧着,交到了我母亲手上,我看到我母亲用手不停地抚摸着它。

那个晚上显得很漫长,谁都没有再说一句多余的话。一直等到我奶奶心疼起了煤油,她说:“该睡了,油都快点光了!”我母亲才用报纸把那条辫子仔细地包扎了起来,她收起来,锁进了装衣服的那只樟木箱里。

母亲被剪了辫子后,像换了个人,这种陌生的气息一直弥漫在我心里,我甚至不敢当面喊她。九斤说这种感觉是对的,因为我母亲成了一个男人婆。于是,我们激烈地争吵起来,相互攻击对方的家长,直呼对方家长的姓名,趁着没人的时候,用木炭把对方家长的姓名写在墙壁上。

我们把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招数都使了出来,写姓名不够解恨,就在旁边再添两幅画,并且用生殖器来表明男女。我母亲的短发每次都被无限地夸大,而九斤的父亲说话带结巴,我就在旁边画一个对话框,用省略号配一句结巴的话,用来回敬他。

我过往的丑事一件件被九斤提了起来,其中包括写检讨的事,他把它密密麻麻地写在了墙上,但这却成了揭发俞老师的大字報内容之一。那张大字报究竟是谁写的,只能猜测。它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被贴到大礼堂门口的墙壁上的,唯一可以断定的是这是一个大人写的,字迹很潦草。

俞老师被批斗的日子,我跟九斤和解了,我们自动停止了一切揭发对方的行为。九斤愤恨地跟我说,那张大字报可能是他舅舅写的。他还跟我说:“我们也写一张去回敬他。”我说好的。

那天,我跟九斤跑到了村前的水库边上,我们找来两根枝条,卷起了裤腿,把脚伸到了水库里。然后用枝条在偌大的水面上开始写,我们重重叠叠地写下了他很多条罪状,其中包括那句著名的口号。在结尾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水面上写了那几个大字:打倒生产队长XXX!

写完以后,水面上有微风吹来,层层叠叠的小波纹漫过了我们刚才写过的水面,一切又回复了平静的样子。

责编 晓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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