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那些人那些事(七题)
2012-05-08干亚群
干亚群,女,1972年9月出生,浙江余姚人,经济学学士,公共管理硕士,著有散文集《日子的灯花》,现供职于余姚市文联。
给燕子留着门
当河里最后一块冰被我们捣碎后,叮叮咚咚的水流声从村东一直响到村西。让小村里人睡不着觉的倒还不是这欢快的水声。夜里各家的猫开始频繁地活动起来,而耗子却比以前更猖獗。到了清晨,猫带着一身的疲倦从外面回来,少不了被主人骂一顿。挨了这人骂的猫似乎很知趣,悄无声息地窝进灶眼里可以一天不出来。
也就这么几天里,村里又多了一份热闹,门前的枣树上开始有叽叽喳喳的声音。老人便把门开得大大的。我们感到不解。老人说,燕子回来了,它们要筑巢,如果关着门,燕子会觉得主人不欢迎它们。
敞开的门,有春风灌进来。春风仿佛在铺一条无形的路,是空中温暖的路。燕子顺着赶过来。春风把沿途的树都弄绿了。于是,有一天,我们听见燕子的叫声,看见燕子的身影——像黑色的闪电。
老屋横梁上的那只燕子窝,跟我们玩的那种烂泥炮形状差不多,上宽下窄,不过看起来有点疙里疙瘩。我们也不知道哪一年筑的,每年的春天总能看到两只燕子飞进飞出,然后孵出一窝小燕子。去年的燕子窝在守候今年的燕子。
村里的房屋多是平房,有些还是茅草房。燕子似乎并不嫌弃,只要人们开着门,有一处可容它们筑巢的地方,它们就会把巢安在那儿。老人们说,家有燕子窝,那是一家人的福气,说明这家风水好。所以家里有老人的,每到春天总是盼望着门前喃呢的声音。我们那儿并不重视喜鹊,而把燕子看成喜鹊的化身。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如果身体不适,他们就把能不能熬过冬天作为给自己的一个命数。二月初燕子准时飞回来,那些躺了一冬的老人不管可不可以下床,也要起来在门口坐一坐,聽听燕子的喃呢,看看燕子忙碌地衔草加固巢,心里觉得有一种踏实。
被燕子选择的人家于是就有了一份责任,大人告诫顽皮的小孩万不可以去捅燕子窝,否则要变成瞎子。村里有一位瞎子公公,整天拿着两根竹竿走村串户。很多人不喜欢他,但如果他不在又觉得缺少了一些什么。他一个早上能把一个村的动静掌握得很清楚。我们猜想,他的瞎眼是不是捅燕子窝造成的。我们曾问过老人,老人支支吾吾的,不得其详。我们悄悄地溜进他家里,抬头看他家的横梁,上面黑糊糊的,连一只燕子窝也没有。我们忽然觉得瞎子公公有些可怜,连燕子也不太喜欢他。
有次,他又到阿根公公家串门。我们知道,他一来准要播报他一清早所得到的新闻。果不其然,他把前村听来的张家婆媳间的是是非非,按他口气非非是是地说了一通。本来这也不关我们的事,但他有个怪脾气,就是他在播报全村动态的时候不喜欢小孩在身边发出吵闹声。老人们念他眼睛瞎了,许多地方由着他,哪怕他在自己的新闻联播中有许多不实之处也不跟他计较。可我们小孩哪能想到这么多,我们照样玩我们的,这样一来大人要干涉我们。我们嘴里不敢说,可心里非常不欢迎他。那天,他正兴致勃勃谈论着张家的一些事,一对燕子在门前一阵叽哩喳啦。他拿起竹竿向空中猛得一挥,燕子一下子飞到枣树上。阿根公公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太高兴。瞎子公公把手插进他的棉袄袖里,继续他的村中要闻。燕子在树上闹开了,似乎吵嘴一样。你一声叽叽我一声喳喳,一会儿跳到树枝上,一会儿又飞到树梢。瞎子公公被两只燕子吵得失去了兴致,提起竹竿摸索着去另外一户。很快,两只燕子好像和好了,你衔草我衔泥,忙忙碌碌地开始修整起窝来。
我们并不知道鸳鸯是怎么一回事,却知道家里的燕子是双飞双宿的。大清早,等门一开燕子马上飞去了,当它回来的时候嘴里肯定衔着草什么的,有时独自回来,有时两只一块儿。你一口草我一口泥,共筑着它们的窝。到了傍晚,如果另一只还没有回来,那只先回来的燕子绝不会独自飞进窝,肯定停在门前的树上或屋檐下,歪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直到另一只回来。然后轻轻几声叽叽,便飞进窝里再也看不到它们的影子。村里小夫妻哪天吵架了,做妻子的就会责备自己的男人,怎么连燕子都不如,它们还懂得温情。刚才还气呼呼的男人,此时默不作声,一个人提了只筐出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筐里准有妻子爱吃的水果。
燕子等窝筑好后开始产卵,大约一个月后窝里便会伸出几张黄黄的小嘴。此时是燕子最最忙碌的时候。两只燕子飞进飞出,喂养着它们的小宝宝。老人说,燕子一顿烟的工夫要飞出三次,一天下来将近要飞一百多次,直到小燕子能独立觅食为止。有一次,我家的小燕子不知怎么的从窝里掉了下来,小燕子还没长毛,眼睛还不能完全睁开,嘴巴上长着厚厚的黄色胚芽,光秃秃的身子粉嫩粉嫩的。母亲让父亲把小燕子放回窝里。我有些舍不得,把它放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它蠕动着身子在我手掌上爬着。这时燕子正好飞进家里,许是它以为我把它的小宝宝掏出窝的,张大着嘴巴不停地在我身边喊叫,甚至还想啄我的脸。父亲见状,忙拿来梯子把小燕子放回它们的巢。燕子倏地一下飞进巢里半天没出来。晚上,两只燕子叽叽个不停。母亲说,那两只燕子以为我们在欺负它的小宝宝了,说不定明天会搬窝。我们一家人听了感到有些不安。
第二天,两只燕子早早地飞出了门。我呆呆地看着那只燕子窝,想像着燕子携子离巢的情景。家里冷清倒不必说,被奶奶知道了肯定骂一顿,在她眼里燕子可是一家人的吉祥物。每到燕子孵出小燕子后,奶奶不允许把门关着,即使出远门,只锁一下里间的门。奶奶说,燕子很聪明,一旦发现主人在它喂养小燕子时把门反锁着,它就会带着小燕子离开,而且从此就不会再回来了。这天的早上我有些心不在焉,连母亲交待的几件事都忘了,害得兔子不停地咬笼子。
一小时后燕子飞了回来,但很快又飞了出去。慢慢地,我发现两只燕子嘴里衔的东西并不一样,一只直冲进窝里把觅来的食物喂给小燕子,而另一只却又在衔草衔枝,原来它们在修筑自己的窝。半个月后,小燕子长出了羽毛,黑溜溜的,嘴巴边还有一圈黄色。此时家里颇为热闹,一会儿叽叽喳喳,一会儿唧唧啾啾,尤其当燕子爸爸与燕子妈妈从外面觅食回来的时候,横梁上是一片喧闹。只只张大着黄口,争先恐后地要食吃。等老燕子飞走了,它们才个个缩回窝里安静下来。过了一段时间后,小燕子开始学飞,扑棱棱地从窝里飞到窝外,再由屋檐下飞到树枝上,这样一路地飞远。如果还不到迁徙的时候,小燕子们绝不会飞走,到了晚上还是会飞到自己的窝里。
我们家约定俗成,最晚进门的人,总会看一看燕子是不是到齐了,然后关门——这是晚上最后一道仪式。就像大人牵挂会玩的孩子迟归那样,我也会提醒家里人:给燕子留着门。
村里人绝不会伤害燕子,但这并不意味着燕子没有敌人。有一次,我们在阿囡家里玩耍,忽然听到横梁上的燕子窝里传来一阵听起来有些怪怪的鸟叫声。我们不由得抬起头来,一条蛇正绕着横梁把头伸进燕子窝里,几只小燕子闪动着翅膀,左右躲避着。我们也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好。还是阿芬出了一个主意,叫来隔壁阿标叔。他是村里专门捕蛇的。他手拿一只编织袋顺着梯子爬了上去,三下两下那条蛇很快被他装进了袋子。晚上,阿囡有些得意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父母,结果被她父母骂了一顿。原来村里有一种说法,家里的蛇是不能打不能捉,那是“家龙”,否则家里会不顺的。阿囡有些不服气,觉得救燕子与保护“家龙”应该是不矛盾的,可这两件事怎么会那么巧的碰到一起了呢。
村里开始有人建房,原来居住的老房子得拆掉。上了年纪的人遵循一个原则,五荒六月是不可以动土木的。所以村里很多人建房子多选择在秋天,这时候燕子已准备南飞了。那些拆了老房子的人家,把拆下来的燕子窝整个地端下来,然后放在树杈上,希望明年燕子归来的时候还能发现这个标记。然而,那些建了新房子的人家第二年再也不会有燕子进出。整天锁着的大门和平整的天花板,让燕子越飞越远了。
当村里最后一栋楼立起来的时候,村子变得寂寞起来。年复一年,燕子只是在记忆里呢喃,又渐渐消隐。以至回忆燕子确确实实的叫声,却模糊了。村民习惯了关门。
炊 烟
暮色像一块抹布,在西边胡乱涂抹了几下,就把太阳抹走了。空旷的田野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看看自己的筐里还只是浅浅的一层,心里不免很着急。刚才顾自跟同伴玩,竟把重要的事给耽搁了。另外几个同伴的筐里也不见得比我多出多少,大家不约而同地四处散开,并且各自守住一块地盘。这时已没有挑拣草好坏的余地了,于是不管什么草全都割进筐里。当村里升起第一缕炊烟时,我们才背着筐,也背着最后一缕暮色走向村子。
村里还没亮灯。村里人只有吃饭的时候才用电灯。我想,是不是怕饭找不准嘴巴?做饭是从来不点灯的,灶膛里的火苗足够照亮灶前的一切。那映红的木格窗是指引着我们回家的标志。
村子上空已飘起缕缕炊烟。这时村子颇为热闹,荷着农具回家的村民隔着暮色互相交流自留地里的收成。归栏的牛,归圈的羊,还有归舍的鸡鸭,时不时地冲撞着渐渐昏暗的小村。池塘里晃动着洗农具的人影,哗啦的水声里轻轻掉下泥巴。
几个孩子的肚子早已响起了“咕咕”的声音。几口天落水哪经得起几小时的消磨。大家只盼着一到家能吃上饭。阿芬首先兴奋起来,“我马上可以吃饭了。”她家烟囱上的青烟已只剩下弱弱的一缕了。我们不由得羡慕起来,于是伸长脖子向自家烟囱望去。有失望的,也有期盼的。小小的我们学会了从烟囱里判断父母是否回家和饭烧到什么程度。点不点灯不要紧,只要有炊烟升起,总让回家的脚步变得分外轻快。
浓浓的炊烟,那是刚升火不久;慢慢淡下去,就是等着家里最后一位回来的信号。我们还能从飘过来的炊烟里辨别出谁家烧的是什么柴。烧棉花秆和黄豆秆冒的是蓝烟,还带着一丝木香,梨树秆冒的是青烟,浓烟一阵阵的那是杂草,而玉米秆冒的是黑烟。条件好的大都烧棉花秆,耐烧而且火旺,一顿饭也仅用去小半捆而已。多数家庭是混着烧,等火旺了的时候用杂草。我们虽还是屁大的孩子,但没有谁不会煮饭。此时如果自家的烟囱还没有冒烟,便丢下同伴一路小跑回家,要在父母回家前让烟囱冒出烟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在灶膛响起来的时候,父母也就进屋放农具了。
最让人兴奋的莫过于在下午看到自家烟囱上冒出烟来,那是母亲正为客人烧点心。几只鸡蛋,或几根年糕,上面加几颗红枣,放进去一调羹白糖,那个甜让人过了三天还时不时咽口水。尽管我们吃的是客人吃剩的,但我们非常满足碗里那一根年糕或浮着蛋花的汤。看着我们狼吞虎咽,母亲会在边上笑着说:“客人是‘因头,你们是‘痨头。”只是能成为“痨头”的机会并不是很多。
村里人一般把灶间设在东面。如果忽然间从屋顶上多出了一个烟囱,这家肯定是父子分家了。但烟似乎并不介意分与不分,在分了家的烟囱出来后又混在一起成了一家。袅袅地缠绕在一起,如果风一刮,已分不清哪是父亲家的哪是儿子家的。我们村里人家等儿子完婚后的半年就会分家。所谓分家无非是另起炉灶,各自做饭,两个厨房不过隔了一间而已。分家的事多半是父母提出来的,但做儿媳的进门后有这个意思,所以分家的时候大多没有什么意见,最多是安排灶间的事上大家商量一下。做父母的常常忘记分家的事,如果到了吃饭的时候见到儿子的烟囱还没有冒烟,就会主动把自家灶膛里的火引过去一点,让灶热起来。而做小辈的似乎缺少了这份细心,往往等自己吃好饭的时候,看到父母家的烟囱还没冒出烟来,才走过去问问情况。兄弟多了,免不了生一些口舌,但烟似乎并不回避这些,从一个房子里出来的烟到底还是要在空中融合在一起。当然,失和的兄弟毕竟是亲兄弟,只不过烟早就悄悄好上了。
村里的老人评判谁家的媳妇能不能干,贤不贤惠,一望烟囱里冒出来的青烟便知。新进门的媳妇第一次烧饭,这时就会有上了年纪的老人站在自家屋檐下看上一会儿,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如果持续冒出来的是浓烟,一看便知是个急性子。如果好半天冒的还是淡淡的青烟,就知道这个媳妇在家没烧过什么火。很多婆婆知道村里有这个风俗,于是为了避免媳妇给别人落下不好的印象,常常悄悄在边上传授烧火的一些要领。第一把火既不能太旺,也不能太弱,要先把火引起来,再添柴火。烧的时候要留空隙,柴不能太密,诸如此类,定要嘱咐一番。但这些随着上了年纪的老人作古而慢慢在村子里失传了。
炊烟是一家人向外传递生活的景象。人们从烟囱里确认家里人的生活状况。如果哪天没看到一家人升起炊烟,左邻右舍便会前去问个究竟。小时许多人生活都很拮据,但一村人谁也不会让谁断了炊烟,于是你一碗我一升帮助着渡过难关。即使现在生活都富裕了,如果一天没见一家人的烟囱里冒烟,村里人会去问问,问明白了整个村都觉得踏实。
刮台风的时候,母亲就会在灶膛里烧几把火。我不解。母亲说,上面的龙王看到了烟就会从这儿走开,知道下面是人间,不能在这儿刮风。外面响起低吼的声音,屋上的瓦片接连飞走几块。我依着母亲的身子,不由得捂住耳朵。母亲不停地添加柴火,连平时舍不得烧的棉花秆也全拿了出来。我看见隔壁阿芬、阿菊家里的烟囱里也冒出一股浓烟来,一会儿许多家里都开始冒烟。我心里不停地祈祷着龙王早早见到我们的烟,然后离开。半小时后风渐渐弱了。多年以后,我终于懂得了“人间烟火”是什么意思。
炊烟是村子里站得最高的,直到出现了一幢幢楼房。从外面回来的人已看不到自家的烟囱,不免感到一丝淡淡的失落。所幸村里人还是习惯用柴火煮饭,在他们眼里不冒烟的家不算家。村民不管造怎么样的房子,东边总会建一间厨房,打一口灶,把烟囱立起来,于是炊烟再一次飘逸在村子的上空。尽管各家围起了围墙,忙着各自的生活,但炊烟在上空还是缠绕成一股,把整个村庄拧成一股生活的力量,还交流着每家的信息。
炊烟仿佛是每一个出远门的人留在村庄里的灵魂,飘浮着,飘浮着,却飘不出村庄的方圆数里迟迟不散。脚步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晒 场
我们醒来时,家里那只公鸡正欢快地打着鸣。“咯,咯,咯”的,是另一只芦花鸡,一声一个音。母亲又在抠它的屁股了。
“日头晒屁股了……”母亲忙好鸡屁股的事,进屋准说这句话。这时我们再佯装睡着是不管用的。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晒场里的高音喇叭响起了歌声。母亲火急火燎地催促我们后,她赶紧在锅里盛了一碗菜泡饭,一边吹,一边三下五除二地往嘴里扒。
木格窗上泛着一些红光,有个身影在窗外一晃而过。父亲在出工前往自留地挑了一担水。我坐了起来,去摸被子上的衣服。不料是空的。我朝床下望了望,地上黑黑的。我爬起来,往地上一抓,扭成一团的衣服被我拎了起来。
“……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大救星!”喇叭里第二次播放这个曲子时,母亲冲进房门说:“饭在锅里,今天有一只鸡会下蛋,中午的米已经淘好。”也不等我们回应,母亲已抓起草帽,与父亲一起向晒场奔去。一会儿,晒场上传来哨声,人语声,还有村民取农具时发出的“稀里哗啦”声。
很快,村庄安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我最喜欢回味一下昨晚做的梦。母亲不允許我早上谈论梦,说是早饭没吃过就不能讲梦里的事。至于为什么非得吃过早饭才能讲梦,母亲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说不吃过早饭讲梦会惹来晦气。如果我一时忍不住说梦,母亲就会瞪我一眼,急了还会把手指弯曲伸向我的脑袋敲栗子头。
晒场的水泥地上还空荡荡的,上面留着一些浅浅的水渍痕迹,那是昨晚的露水。几只麻雀在那儿叽叽喳喳,情绪饱满地寻觅着一些谷粒。晒场的南北各有两排房子,南边的是草房,而北边的是瓦房。从地里收来的庄稼和农具都放在北边的瓦房里,一些箩筐、竹簟,包括用来喂牛喂猪的饲料则放在了南边的草房。我们很少去里面玩,那些窗户怎么看都像是张着的嘴巴,好半天才能看见一缕阳光沾着飞舞的尘埃移进草房。大人也不准我们常到里面去玩,说是怕我们糟蹋了队里的生产资料。晒场的西北角是牛栏,养着队里的三只牛。农忙时套上犁地的农具,低着头从这一岭犁到另一岭。大人一手拿着鞭,一手把着犁,时不时地吆喝上几声,但那鞭始终在空中虚虚地悬扬着。
今天,牛没下地,嚼着嘴巴,安安静静地呆在栏里。我们趴在牛栏上,用一根稻草轻轻挠它的鼻子。听大人说,牛要是发起脾气来,一个牛角可以把一个一百多斤的成年人顶起来摔到一边去。我们很想看看牛是怎么发脾气的。牛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气也不恼,很温顺地由我们挠它,嘴里还是不停地嚼着。我们很失望。我們又侧着脖子想看看它到底在吃什么,怎么老是嚼个不停。可里面什么也没有呀。我自作聪明地认为,牛正在思考问题。这个说法得到其他同伴的认可。
牛的眼睛分得很开,我只能看到其中的一只。我睁大着眼睛,直直地盯着牛。牛用黑溜溜的大眼睛迎着我的目光,清澈又宁静。我冲牛扮鬼脸,牛还是张着眼睛,默默地看着我,偶尔动一下它的蹄子。不管晒场上怎么热闹,牛喜欢这样静静地在栏里注视着一切。村庄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它都看得明明白白。我们在晒场的角落里撒尿拉屎,牛看到了。有人不小心踩到那一坨屎上,恨恨地骂一句,牛在一旁肯定听得很清楚。几个婆婆凑在一块儿数落自己的媳妇,牛听见了。晒场上的批斗会,哪一个人说真话,哪一个在撒谎,牛也看在眼里。甚至哪一个人劳动时省着力,哪一个使着劲,牛都很明白。它像一个智者,什么也不说,但比谁都懂村庄里的事。不过,牛就是沉得住气,反刍着,好像是在回味耳闻目睹的事情。
阿芬用石灰在晒场上画出了“房子”,手里捏着一块小小的木板,招呼我们过去玩。我们背对着后面的“房子”,小心地把小木块从身前扔到身后,然而再转身,踮着一只脚,轻轻地把木板踢出去。如果谁碰到了线上则让给另一个人。不一会儿,晒场上的孩子越来越多了,各自守住一片地方玩起来。我们的叫喊声惊飞了在晒场上觅食的麻雀,扑棱棱地飞上树,非常警觉地张望着晒场上的一切,待以为我们不注意时又飞下来,在晒场的水泥缝里啄谷粒。
晒场上渐渐有了热气,水泥地上的露水渍早没了。几个婶婶从仓库里拿了几把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一些灰尘。我们被迫中断游戏,在晒场边上转悠了几圈,最后决定还是留在这儿。几个叔叔陆陆续续地从田里挑了几担稻谷。婶婶们拿了带耙齿的晒谷耙过去,把稻谷摊在晒场上。渐渐地,晒场变成了黄澄澄的一片。每一个小时,婶婶们会把晒场上的稻谷翻晒一遍,以保证每一粒谷子都得到阳光的照射。我们丢下手中的小石子,拿起竹耙学着婶婶一推一拉。在婶婶们眼里我们这是帮倒忙,她们还得重新把我们耙得厚薄不均匀的稻谷翻一翻。
不过,我们也有被积极组织起来时候。当晒场上的谷粒收进仓库,队长伯伯会让我们做大人的帮手,还比赛我们谁搬运的多。这时,我们的情绪很亢奋。恨不得晒场的稻谷都由自己一个人收。队长伯伯看我们积极劳动,有时还会拿一本账簿模样的本子,在各自的父母名下记上一分工分。我们伸长着脖子,兴奋地瞧着队长伯伯在那儿记上一笔。这是我们第一次挣钱,尽管我们并不知道那工分能折算成几元几毛钱。
晒场上永远是那么的热闹,只要是晴天。队里每天总在那儿晒着庄稼,黄豆秆、油菜秆、大麦,一年四季难得让晒场闲着。忙碌的是大人,弯着腰、弓着背,谁也不会无故从场上退下来。忙碌的同样也有我们,一会儿钻油菜籽壳,一会儿爬棉花堆,去年还不敢从棉花堆上滑下来,今年却有了从草垛上跳下来的勇气。晒场的角角落落留下了我们的吵闹和嬉戏。我们把成长的日子给了晒场,晒场给了我们欢乐的细节。我们没少从晒场上捡拾到一些东西,那些遗留的豆豆被我们悄悄藏起来,等冬天煨在火堆里,听着噼噼啪啪的声音,常常偷偷让嘴巴享受着快乐。
下雨的时候,大人用一根系了绳子的木棍支起竹簟,然后在下面放上一些碎谷,远远地躲进仓库,等麻雀飞下来觅食时一拉绳子,那些麻雀成了簟中之鸟。我们站在屋檐下,注视着大人的这个举动,与我们一起注视的还有牛栏里的牛。我们模仿过大人很多举动,但就是没有模仿这种捕鸟的方式。尽管我们少不了在晒场上用弹弓打麻雀,在仓库的屋檐下掏鸟窝。我们喜欢看雨中的晒场,蒙着一层水雾,淡淡的暮色从这边飘到那边,还有麻雀欢快地跳跃,没有人去赶它们。
晚上,大人三三两两地去晒场乘凉,一堆一堆地说着话。如果蚊子多,大人会在晒场燃一堆木屑,用浓烟熏蚊子。大概蚊子受不了这种烟,刚才还像轰炸机似的,随着一股浓烟从木屑堆里飘出,瞬间变得安静多了。大人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拉着家常。我们依偎在老人身旁,听老人讲民间故事,唱民间歌谣。“正月拜岁笃瓜子,二月空畈放鹞子,三月上坟坐轿子,四月种田撒秧子,五月端午裹粽子,六月……”老人一句一句地教,我们一句句地学。当我们连学三遍还记不住时,奶奶就会用蒲扇轻轻敲我们的脑袋,“我小时学一遍就记住了。”
一轮圆月静静地挂在天边,星星闪闪烁烁。“初三初四鹅毛月,月半十六两头圆。十六七,端桌出;十八九,坐等守;二十亨亨,月出一更;廿一二,二更二;廿四五,月上五鼓。”你一句,我一句,清清脆脆的声音在晒场里传开来。背好歌谣,我们在一边玩老鹰捉小鸡。这个游戏人越多越好,而晒场正适合于这种人多的玩法。当然谁都喜欢做老鹰,我们便想出一个办法,每次用手心手背来决定谁来当。做小鸡的很希望老鹰来捉他,否则就没意思了。那些想做老鹰做得时间长一点的人,他就必须方方面面地“照顾”好那些小鸡们,不能让他们感到无趣,否则这个游戏随时会结束。差不多是二袋烟的工夫,大人便起身回家。明天还得出工。大人在黑暗中朝我们喊一声,然后背着板凳,顺着月光慢慢走回家去。
有一天傍晚,我们正玩得起劲。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牛叫:哞……那是晒场西北角牛栏里的一头牛,大概羡慕我们吧?而牛的劳动成果,总是从田野里汇总到晒场。谁会给它住土房?
第二年冬天,那头牛死了。村里的大人去埋葬它,我们以为死了什么人。母亲告诉我,你爹去埋牛了,那头牛为生产队做了贡献。
看着我们游戏,看着我们生长的一头牛死了。我没出生时,那头牛在地里干活了。一个见证我们成长的牛死了,似乎我们那段历史出现了空白。
那个傍晚,悠长、雄浑的一声哞——它在喊什么?夜色里,它那双湿润润的大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我曾梦见的一头牛在我想像中走出来。
露天电影
“今天有电影!”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狂喜,有点不敢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实性。那时我们正准备提着竹筐去割兔草。听到这个消息互相睁大着眼睛,连手上的割草刀都握不住了。我和阿波很不争气地开始结巴起来。大家都知道我们有这个毛病,一激动话就拉长音,而且被切成一段一段的。我们已经想不出接下来该做什么事。还是阿珍出了一个主意,去晒场看个究竟。这个提议立马得到大家的赞同。于是飞一样地奔向大队晒场。
晒场里有几个大人正在竖竹竿,地上放着一包方方正正的黑框白布。我们凑了上去,“今天晚上有电影吗?”
“对。晚上有电影。”
“什么电影?”
“战争片。”
“几点开始?”
“七点。”
大家似乎很放心地离开晒场。太阳明晃晃的还在树梢上,整个村子浮在金黄色里。几只麻雀像五线谱一样栖在电线杆上歪着脑袋看着我们,乌黑的眼睛里闪着阳光。我们的竹筐里有弹弓,但今天我们的心事不在那几只麻雀,一个个自觉地朝村外奔去,得把筐装满草,又恨不得把天上的太阳拽下来。
当村里亮起第一盏灯的时候,我们约好了似的扛着板凳冲向晒场,连母亲在灶前炒豆炒花生也顾不得了,那“铛铛铛”的声音怎么也留不住我们的脚。
晒场上的两根竹竿中间拉起了一块幕布,一只喇叭绑在竹竿的另一侧,地上放着一根粗粗的电线,一直拖到晒场的中央,那里摆放着几只大大的木箱子。卖零食的小贩早早地搭起竹棚,旁边挂着一盏油灯。不过,此时他们舍不得点上。几个早来的小朋友正在抢地盘,还吵了起来。一个说他比她早,这个位置应该是他的。另一个说,谁先把凳子摆放好,这个地盘就属于谁。这个小朋友我们不认识,估计是另一个村的。正当他们争执不下的时候,我们悄悄地选择了一个最佳位置,并一一摆好板凳与椅子,然后出来帮助他们协调,认为不管时间早晚,以放好凳子为准。后来,尽管也经常出现抢位置的风波,但大家都认可我们早先定下来的规矩。不过,有时也会出现摆放好的凳子被人挪移的事件,这时候少不了吵起来,甚至出拳打人。但最后总在幕布上出现一道亮光时,打架、吵嘴瞬间得到平息。
等大人赶来时,晒场上总会喧哗一阵子。有人推着手拉车,车上坐着八九十岁行动不便的老奶奶,有人搀扶着上了年纪的老爷爷,一步一步摸黑走进晒场。我们对着晒场口大声地叫着各自的爹娘,在得到应声后,乖乖地呆在长凳上,生怕父母找不到自己。当大人落座后,做母亲的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豆、花生或瓜子。我们小心地装入袋里,一边等待着电影的开始,一边享用着这些难得的零食。
电影开始前,大队书记对着喇叭会讲上几句。我们很怕大队书记。平时只要他一进村,我们就躲得远远的。听父母说,那些穿着军装,扛着枪的民兵都归他领导,如果谁不乖,他就会让那些民兵叔叔来抓我们。我们爱到大队的办公室讨几张纸玩,如果他在,我们就一溜烟地跑了。但这时,我们却大胆地讨厌起他来。互相压低着声音,骂了他几句。要不是他,电影早就开始了。
大队书记终于讲完了他的话,放映员在喇叭里喊:“下面电影开始。”我们连忙停止凳下面晃动的脚,挺胸直腰,紧紧地盯着那块幕布。有经验的大人知道电影其实还没有真正上映,幕布上的是加映的一小段“木头人”戏。大人们似乎不太喜欢看,前后搭着话。我们却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当喇叭里响起雄壮的音乐,幕布上出现“八一”两字时,场上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声息。
电影里那些人的对话跟我们平时说的话不一样,我们听不太懂,于是常常要问大人。看到一半时又会问哪一个是好人,哪一个是坏人。在得到确实的答案后,我们便从凳子上下来走到幕布前,一边看一边学电影里那个好人的样子打起坏人来。让我们觉得头疼的是没有人愿意演坏人。有时,场上的小朋友多了,我们就站在幕布后面看。有一次我们看《董存瑞》后吵了起来,一个说是用右手炸碉堡的,一个说是用左手。后来我们才知道幕布后看的是左撇子电影。
电影换片的时候,场上顿时一片骚动。大人会左右交流着刚才观看的看法,意见不统一的时候还会争执几句。那些上了年纪的奶奶或爷爷会侧过身子,向旁边的小辈讯问影片里人物间的关系。搞了半天,原来老人“冬瓜牵到豆瓮”里,少不了要耐着性子帮他理顺一遍。有的赶紧找角落撒尿,有的因为人多出不去,也不顾前后就蹲下身子一阵“哗啦”。如有人不小心踩到那尿水,也只是暗暗地骂一句,毕竟谁都有这样的时候。我们除了此时向父母要上五分钱买点零食外,最喜欢跑到放映机前,把手放到灯光前晃动几下,有的还敢把头伸过去,幕布上就出现一只又大又黑的手或头,引来我们一阵兴奋。有时放映员会剪下一段坏片子,我们争着去抢。第二天拿出来时,我们就会疑惑,我们明明看的是黑白片,而胶片却是彩色的。但谁也解释不了。
晒场里放的大多是一些战争片,如《铁道游击战》、《小兵张嘎》、《南征北战》等,对我们而言无非是好人与坏人间的故事。偶尔也会有大人所说的生活片。当里面出现男的与女的互相拥抱之类的亲密动作时,做父母的忙不迭地用手遮住我们的眼睛。我们刚开始不明白,这电影好好地看到一半,眼睛怎么突然被父母蒙住了,不免大叫着:“怎么了?”大人压着声音说:“这个小孩不能看。”这句话总会得到隔壁大人们的附和。时间一长,我们明白了大人的意思,下次看到这样的镜头时,不等父母给你蒙眼睛,自己早已闭上了眼睛。我们底下曾悄悄地交流过影片中那些动作,讨论了半天,我们认为那是“下流”行为。有一次影片中有一个女的在洗澡,只看到她的后背。突然幕布后多了几位后生。我们感到很诧异。这个镜头过去后,黑暗中那几个后生轻声地嘀咕着,怎么后面看不到她的前面呢?一时间我们也觉得这真的是一个问题。后来也不知被谁说了出去,被几个大人笑得前俯后仰,而我们却觉得大人这笑声怪怪的。
有时电影放到一半突然下起了雨。场上就会焦躁起来。几个邻近的村民会自告奋勇地去家里拿伞,大家轮流给放映员打伞。场下的人们有的掏出手绢,折四个角,像帽子一样戴到头上。有的干脆脱下一件衣服遮住头。如果放映员不在喇叭里通知取消电影的消息,人们是不会主动从场上离开的。最恼人的莫过于机器突然坏了。大家都会不由自主地涌到机器跟前,伸长着脖子,虽然根本使不上劲,但离机器远了又觉得不踏实。看着忙前忙后的放映员,这场上的消息传来传去,一会说机器快修好了,一会儿又说这机器没法修了。大家的情绪被这时好时坏的消息弄得起起落落的。当雪白的灯光打在幕布上时,晒场上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人们很快停止交谈,我们也快速地在幕布前占好一个位置。
幕布上出现一个“完”字后,场上亮起了灯光,大家起身拿椅子扛板凳,朝黑暗中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可我们此时还处于亢奋中,一个个涌到放映机前,讯问着明天还有没有电影。在得到什么时候还有电影时,一个个大喊大叫地要欢呼一阵。不过这样的时刻并不多,但我们心里揣上了盼头。一个月或几个月后,晒场里也许又会撑起那两根竹竿。我们就想象跳过那些日子,直接到达放电影的那一天。
尽管下一场还是黑白电影,但那两种单调的色彩却添补了我们没有颜色的日子。
什么季节吃什么果
春节刚过,桃树梨树开始长苞。先是一团团包在一起,后慢慢分开来变成了一朵朵。我抬着头,望着桃樹,希望那是花。老人告诉我,这不是花,还是叶。我不信。我等待着花早点开,果早点结。我天天去看桃树梨树,一朵朵里面还是叶子。嫩嫩的,带着一点青色。叶子一片片地长出来,我身上的衣服慢慢在变薄。当我脱去棉袄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花蕾。我按捺不住欣喜,跑去告诉小伙伴这个消息。小伙伴撇撇嘴,“奶奶早告诉我要等夏天才能吃到桃子梨头。”我忽然生气起来,好几天没理她。
一些家里有孩子的大多会种几分地的甘蔗,除了秋天里吃一点,更多的是留着冬天和春天里吃。春天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大人会在秋天收起来的甘蔗中拿出一部分来,然后挖一个泥洞,在底里铺上一层层的甘蔗叶,把甘蔗一捆捆地放进去,再在上面盖上甘蔗叶,最后又把挖出来的泥土覆盖在甘蔗叶上。为了防止里面积水,在一边还挖了一个比泥洞还深的引水洞,一旦里面积水了就可把水引到这个洞里,以保证里面的甘蔗不变质。我和哥刚开始并不清楚家里有没有留着甘蔗,直到过年,母亲像变魔术一样每天给我们一支甘蔗,吃完了便没有了,只能等第二天。我和哥到处找那个泥洞,怎么也找不到。后来还是我眼尖,发现母亲把甘蔗藏在柴禾里,尽管外面被棉花秆和大豆秆遮盖的严严实实,外面仍能看到甘蔗泥黄色的根须。当我们好不容易把甘蔗抽出来,一数甘蔗,不多不少正好五捆。母亲很快知道了此事,没有批评我们,只是告诉我们甘蔗吃完了就再也没有可吃的水果了。我们到底没有挡得住馋,甘蔗提前吃光了。
谷雨前母亲手里又有了一些甘蔗,被切成一段段或一节节放在竹篮里。我和哥开始兴奋起来。但母亲说那是甘蔗种子,不能吃,只能吃那些发不出芽的甘蔗。虽然也就几段而已,但毕竟还是让嘴巴甜了一阵子。
清明过后,屋前的三株桃树与两棵梨树终于开出粉嘟嘟的花,这个一片红来那一树白,还有那旁边黄灿灿的油菜花,那颜色艳得让人饥饿。
整个春天我都忙着数桃花梨花,一朵朵的花能结出一颗颗果子。有时家里小花猫从树下窜过或爬上桃树梨树,不小心碰落许多花朵,这会让我心疼不已。在我眼里一朵花就是一个果子。虽然后来我知道有些花是结不出果的,而且还得摘掉一些才能保证结出更大的果子,但我依然对小花猫耿耿于怀,有好几天不给它捉鱼。当然最最难过的是下雨天,撑不住雨水打击的花朵,一朵朵地往下掉。那可是一个个将来的果实呀。但小孩的遗憾与心疼总会很快地被枝上结出的果儿过滤掉了。
一个月过去了,梨树枝上的叶子变得茂盛起来,春风过去,一颗颗果子闪烁在树叶里。此时的果子顶处还带着变干了的花蕊,等果子变得椭圆形时那些干花蕊便慢慢消失了。我和哥时不时地钻到树底下,仰着头数果子。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现今天的果数与昨天的不一样,就会着急起来,于是一起回忆前天的果数,再确定昨天的数与前天一样后,便低下头在地上寻找那颗掉下来的青果子,直至找到了才放心玩去。母亲见我们每天都要猫在果树下,便告诫我们不能用手碰到果子,否则果子会掉下来。这一提醒让我们紧张了一阵子,我和哥互相把眼睛盯得死死的,数果子的时候只能让手指在空中虚晃着,且不允许直接去指。但就是这样,果子还是会掉落下来几颗,我们兄妹关系一段时间变得格外紧张。
我们的衣服一点点变薄,树上的果子在一点一点长大。父母在果树下面清空出一些地来,种上了瓜秧,小小的叶子先是二瓣,再渐渐长出三瓣四瓣,等我穿上跳舞裙的时候地上长满了瓜藤,一朵朵黄色的小花呈喇叭状,羞涩地躲在绿色的藤蔓中。不过,我们还是很清楚每一枝藤蔓上长了几朵花。
夏天在我们挤挤挨挨的期盼中来到了,而树上的桃梨,地上的瓜还没完全熟透。我们已等不及了,偷偷地摘了两个桃子和两个梨,我和哥一人一个。这个数还是我哥经过很严肃的思考而下的决定。毕竟年长我一岁,我哥看问题就是比我全面,他知道现在母亲已经在查看树上的果数了,而且数得比我们还精,每天进门前先去自留地,虽说是看看有没有虫子,其实在检查家里的两条馋虫有没有活动。摘两个相对比较隐蔽,而且这两个还是树梢上面的,下面的绝不敢下手。
桃子上面长着许多绒毛,梨头的表皮看上去还是疙里疙瘩,来不及迟疑,我们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往嘴巴里送。桃子又硬又涩,比生大豆好不了多少,我们咬了几口,实在吃不出甜味才放弃继续咬的念头。梨头的水分足一点,但很淡很淡,跟池塘里的那些野菱角味差不多。尽管味不过如此,我们还是啃完了手上的梨。在父亲回家前,我们把果核与啃剩的桃子一一扔进池塘,那可是我们经常销毁有关“小偷小摸”证据的地方。
进入盛夏,才是真正的瓜果期。母亲开始一篮篮的从地里带回菜瓜、黄瓜、小白瓜,但也不保证每天都能畅怀大吃。母亲说每一个藤蔓上开花的时间不同,自然瓜熟也就有了前后。我们跟在母亲后面,希望能多摘一些。但母亲一看知道哪个瓜熟,哪个瓜三天后才能摘。地里躺了许多瓜,而母亲心里很清楚,每天哪只可摘,哪一只还没熟。母亲说瓜非熟不可。我不相信,偷偷地摘了一只,果然味完全不同。 “強扭的瓜不甜” ,我们这些屁孩很早就知道。我们还学着母亲的样子用手指轻轻敲一下瓜,如果熟的,则会发出“咚咚”的声音,听上去沉且脆,而那些听起来响又感觉闷的表示还没有熟。
有一次,我悄悄溜进瓜地,东瞧瞧西瞅瞅,希望能找一个不太被母亲发现的瓜,后来我发现有一个瓜从藤蔓上掉下来了,心想如果母亲知道我吃了这个瓜,我有理由为自己辩解,因为这个瓜不是我摘的。我为自己找到的这个理由感到很满意。只是这个瓜因为熟过头了,咬下去有点软软的,用手一掰,瓜很快变成了两半,闻起来却特别香。母亲到底还是没发现这个瓜,但我对落蒂的瓜有了隔阂。因为不够脆甜。
瓜藤慢慢变黄,再慢慢枯萎,地里露出了几只看上去有些蔫的瓜。于是我们的目光再次转向梨树与桃树。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头。这时果树最容易长虫。母亲赶在清理瓜藤前喷完最后一次农药。母亲摘完了最后一只瓜后,开始种上花生。树上的果子要等三周后才能摘。母亲不会让我们在这三周里让嘴闲着的。自留地里还有几十支甘粟,比甘蔗细长,顶上有一丛跟稻穗差不多的谷粒。等甘粟表皮蒙上白屑就可以吃出甜味来。甘粟皮与甘蔗皮最大的区别是前者不能和后者一样几节可以连成一根,但甘粟的皮很薄很软,我们常常用来做灯笼。
当夏天拽着尾巴进入秋天的时候,桃树只留下一片片略泛黄色的叶子。梨树上还有几只梨,看起来有些干僵瘪燥。母亲说这样的梨不容易腐烂,还可以在秋天里多呆上几天。秋天不会让我们感觉寂寞。院墙角落里的枣树上摇晃着一颗颗枣子。我们称它“白婆枣”。当它的皮变白,且略有些黄时就可以摘下来了。枣是要打下来的,不能爬上去,因为枣树上长着一些尖刺,再则枣树打过后第二年长得更好。好像这一打,枣树长了记忆。更重要的是打下来的枣,崩脆。一株枣树可以让我们有了丰收的感觉。
在西北风开始光顾前,母亲把橘子树上的橘子全部剪下来,在家里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橘子就放在稻草上面。这些橘子将是我们一个冬天的水果。外面刮着呼呼的北风,我们坐在灶膛前,帮母亲烧火做饭。当然,与其说帮着做家务,还不如说是想煨东西吃。我们把橘子放在灶膛里,上面遮一些灰,半顿饭的功夫就可以吃到一只酸酸甜甜的橘子。那些被烤焦了的橘子皮发出幽幽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与一缕缕炊烟一起飘出烟囱,在灰蒙蒙的天空染出一道橘黄色来,那是橘子的做梦?
向歪脖子树致敬
那一天,突然,村子里响起了一阵混乱的号啕大哭,夹杂着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声和男人充满绝望的喊声,似乎是一把利剑从村东一直穿过村西。村民纷纷跑出家门。很快,村民知道了这哭声来自村东的杰军家。
原来杰军在一次训练中不小心把铅球砸在了自己头上,因为正好击中了小脑,失血过度,到医院两小时后就去世了。杰军父母得知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了。尽管还没看到儿子的尸体,但整个人早已瘫软了下去。村民们你劝我拉,我扶你拍,可没有人能把杰军父母从悲痛中拉出来。杰军母亲一会儿晕过去,嘴上吐着白沫,一会儿捶胸顿足,从喉咙里出来的声音已不是喊出来的,倒像是用力压下去再挤出来的。
阿明紧紧地抱着杰明的父亲,湿溚溚的衣服上已分不清哪是他的泪水哪是杰军父亲的。阿明早想痛哭一番,恨不得也能像其他人一样痛痛快快地哭上半天。上次看《红楼梦》宝玉哭灵一段,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曾让阿明充满了羡慕。幕布下的老人一边看一边抹着眼泪,而边上的阿明却焦躁地走来走去。这几年来的压抑与自卑让他习惯了人前的沉默与寂寞,连自己的想法都暗暗地压了下去。
阿明与杰军是小学的同学。杰军考上了初中,阿明挽挽裤腿下田了。杰军高中毕业后考上了艺校。当时村里又是敲锣打鼓,又是放电影,一张入学通知书被他父母装了镜框高高地挂在堂前。杰军将来会做明星的消息在村子里早早地传开了。杰军后来也不负众望,时不时地传来令人兴奋与憧憬的喜讯。大人们也时不时地拿杰军的事来教育自己的孩子。阿明的歌喉比杰军更浑厚、响亮。可体检时因为脖子歪而没有通过。杰军坐火车去省城报到的时候,阿明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地流着泪。
那棵歪脖子树在村口已经长了很多年,但到底长了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没用的树谁会在乎它?因为没有打它的主意:可成为什么材料?有一天人们注意起它的时候,它已经长得有成人腿那么粗了。引起人们注意的其实并不是它,而是村里的阿明。
那天的傍晚下着蒙蒙细雨,人们荷着农具从田里收工回来,看见阿明披着蓑衣背着箩筐也从庄稼地里出来,经过那棵歪脖子树时,阿明忽然抬起头来,似乎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侧着脑袋用手摸摸它的树干,慢慢向上抚摸着它的歪脖子,手一点点地举起来,伸到了头上。没有人看到树上有什么,而阿明在树前站直身子,一只手与他的脖子画了一个三角形。
阿明的歪脖子越来越明显了。村民跟他打招呼,有时还不得不侧着身子才能迎上他的目光。令大家惊奇的是阿明耙地的水平越来越高了,从坽头到坽尾一条直线,绝不会出现歪歪扭扭。一天队长把村民叫来,让大家看阿明耙的地。村民啧啧称奇,让阿明传授经验。阿明显得有些兴奋,一会儿让大家斜着目光从坽头看出去,一会儿又让村民歪着脑袋由坽尾看到坽头。好半天村民也弄不清怎么样才能耙出来的地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对此,阿明不免大失所望。
我们发现在那棵歪脖子树上玩法很多时,谁也拦不住我们。我们顺着树干往上爬,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那横长的树脖子上。我们也常常抓住树的脖子,把头慢慢升上去,直到整个人立起来。有时我们把脚倒勾在树的脖子上,比赛谁倒立的时间长。我们一玩就能玩上半天。阿明从田里收工回来,很喜欢看我们玩,在一边抽根烟,或坐在树底下给我们做裁判。如果我们不小心把树枝踩断了,阿明会很不高兴,抚摸着自己的脖子,嘟哝着责备我们这么不爱惜树。我们不小心说出一句:“不就是一棵歪脖子树嘛。”阿明猛地沉下脸来,阴阴地瞪我们一眼。我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看到阿明满脸的不高兴,我们明白不该说这样的话。
有一天我们放学回来,准备又去那棵歪脖子树玩倒立。忽然阿儿拉拉我的袖子,示意我朝歪脖子树那边看。阿明正对着树仰起脖子把右手举到头上,然后站立身子,静静地注视着树。这不是在行队礼吗?阿珍冷不丁地说出一句话来。我们张大着嘴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在想不出阿明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我们悄悄地靠近歪脖子树,希望能找到答案。树枝在风里沙沙地晃动着,阿明的脸上扑闪着从树枝透漏下来的阳光,那些斑斑驳驳的树叶影子像筛子一样左右移动,地上一个树影,一个人影,端端正正的两个影子。
以前,村里的大人说小孩,总以杰军为榜样:看看,杰军多有出息。杰军去世后,村里的后辈仿佛失去了一个榜样。不过,长辈说起与杰军一起长大的阿明,就不免感慨:阿明这孩子,要是脖子不歪,也该有出息了吧?
阿明的年龄到了该让媒人说媒的时候了,可因为脖子歪,看了几个姑娘都吹了。他的父母见自己的儿子终身大事要被耽搁了,不由得着急起来。后来还是他的叔叔出了个主意,让他去学理发。说也怪,阿明学理发不过半年,但他的手艺差点让他的师傅没了生意。阿明给人理发时侧着脑袋一丝不苟,哪怕多了一根杂发他立马看得一清二楚,任何头发一经他的剪刀,立刻显得平平整整。一天来了一位大娘,因为她的头看上去两头尖,一辈子没剪过一个好看的头发。本来她也没抱多大的希望,但阿明歪着脖子花了半天功夫,硬是剪出了一个令人满意的头发。他还花一些心思,学剪姑娘的头发。墙上贴了一些女明星的图片,想剪哪一种式样的头发只要指一下,他三下五除二给你剪出来。阿明的手艺让他忙不过来,他娘给他做下手,专门给理发的人洗头发。不久,人们发现他店里经常有一位姑娘进进出出,隔三差五换发型。一年后,这位漂亮的姑娘接替了他娘的活。
村里渐渐盖起了许多楼房,阿明家是最先盖起来的。村庄里一些树慢慢矮下去了,被人砍去用来盖房子。曾经有人打这棵树的主意,但因为一看那歪脖子,覺得做横梁不成,做椽子也不好,于是这棵歪脖子树成了村里最大的一棵树。后来公路拓宽,阿明花了近千元把那棵树移植到他家的院子里。村民不解,出动了这么多的劳力,就为了这棵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歪脖子树。阿明摸摸自己的脖子,咧着嘴笑了。
那棵歪脖子树成了我们小村里最大的一棵树。村民都已经记不得这原来是村口的那棵歪脖子树。只有阿明心里最清楚,还会对着树把手举到头上,地上两个端端正正的影子,分明是他在向歪脖子树致敬呢。
看见阿明陪着怀孕的老婆走过村里那条街,我们跟在后面起哄。阿明一回头,一副幸福的神态。我们模仿他的动作:歪着脖子,敬礼。好像他就是那棵歪脖子树。
像镜子一样的池塘
我三岁时,母亲为了能照顾我,而又不被扣工分,从队里包了织玻纤布的活儿。我当然不可能明白家里生活的不易,却在一旁捣乱。母亲刚刚学会织玻纤布,还不熟练,于是打了我一顿。据母亲说,就因为这顿打,我一个人从屋里溜了出去。
那是一个大伏天的中午,村里静悄悄的,大家在午睡。即使不午睡的,大热天的中午也没什么事都呆在了家里。我蹒跚着出了门,晃晃悠悠地向屋后池塘边上的那棵桑树走去。母亲专心于手中的梭,一心想把机架上的布织好,交足够工分后就可以抱我了。也就二十几分钟,隔壁阿强叔抱着湿淋淋的我从外面冲进来。那样子肯定很吓人,否则母亲不会对此一直心有余悸。听母亲的描述,我那时只剩一口气了。
阿强叔那天也是在家里睡午觉的,后来不知怎么的,睡了一半想解手。那厕所正好在桑树旁边。事情偏偏这么巧的发生了,他坐到了粪缸上却没了便意。准备想起身时,突然听到旁边的池塘里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他循声望去,看见水面上浮着一撮头发。他猛地站起来,连裤子也来不及系,跳进了水里。救上来后一看是我,赶忙奔向我家。当然,这些事我是一点都不记得,都是母亲在我有了记忆后告诉我的。母亲说这事,无非是不要让我去池塘,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遇上跟死亡相关的事儿。只是死亡这个概念尚末植入我的意识里。
不过,那个池塘,对我而言成了一个禁区。尽管父母在空闲时会看紧我,还一再地叮嘱我不能去水边玩,好像我是一粒糖,掉进池塘里,便会溶化。但他们每天忙着去生产队挣工分,根本没有多余时间来照顾我和我哥。我们与村里的其它孩子一样整天游荡在村的角落。那些大大小小的池塘像一个个标点符号,连接着我们的童年与大人的生活。
在我刚会用手指头数数字时,曾数过村里的池塘,共有十三口。村东二口,村中三口,村北村西各四口。小的不过十来丈宽,大的可说不准了,像一条河。但我们都管它叫池塘。在村民眼里村外长长的流水才称河,村内像一面面镜子的水为池塘。有池塘的地方必有人家,一户,数户,十几户不等。
村里最大的池塘在村东,十几户人家就散落在一面大镜子旁边,好像照起镜子来特别方便。村民去池塘里洗洗涮涮也就几步路而已。有三座石板桥连接着池塘的东西。边上还有两条泥路,南北走向,路面能让四条腿的牛走过去,而人得必须跟在牛的后面了。大家共用一池水,每天干着队里相同的活,计算着相同的日子。
大白天的村子里,除了八十多岁的阿太们还留在屋里念佛,大人全去队里劳动了。没有人管束我们,我们每天兴致勃勃地玩着,从屋前玩到屋后,再由屋后玩到池塘边。虽然重复着每天的玩法,而我们情绪饱满,乐此不疲。池塘上残留着大人淘洗后的一些菜叶,几只鸭子悠游地浮在水面上,一边欢快地叫着,一边张着扁扁的嘴巴去吞菜叶。我们知道这是谁家的鸭子,村里能养得起鸭子的并不多。也因为这几只鸭子,弄得我们的河埠头每天脏兮兮的。大人们一再地告诉我们不准往池塘里乱扔垃圾,村里人全靠着这池塘水过日子。但自从这几只鸭子来了以后,池塘里的水怎么的总有一股味。大人心里明白,但碍于乡里乡亲的,不好说什么。我们讨厌鸭子,是因为不喜欢它肆无忌惮地在池塘里嘎嘎地乱叫,尤其它们从一个河埠头游到另一个河埠头,还踱着方步抖抖身子,简直就是一个坏蛋范式。于是我们拿一根竹竿,把鸭子从这边赶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赶到另一边,鸭子们拍打着翅膀,扁嘴巴里只有嘎嘎的份。不一会儿,池塘里飘浮着鸭毛毛。我们拿来捕知了的网,把鸭毛毛一一清理干净。然后,非常心满意足地坐到了石桥上,看那些鸭子缩着脖子躲在柳树下。
我们一会儿趴在桥上看水中倒影的自己,一会儿坐在石板上,把脚伸进水里,看谁用脚趾头弹出的水花远。玩伴们也会故意在你背后推一把,又用力把你拽回来,让你一惊一乍的。偶尔我会想像我三岁时那次落水的情景。我一定喝了许多水吧,肚子鼓鼓的,嘴唇紫紫的,不知道还会不会呼吸,有没有心跳。我努力地想像着恐惧,可怎么也体味不出沉湎在水中,那种让身子轻飘飘脑子空荡荡的感觉。直到有一次阿波在背后推我,而我故意顺势落水后,我就再不必靠努力去想像了。落水后,桥上的同伴一个个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我扑腾在水里,想抓住一点东西,可那些柔柔的水草根本使不上劲。最后还是我哥折了一根柳条,我拽着柳枝爬上了岸。回到家里赶紧把衣服换了,趁父母还没从生产队里回来想着法子把衣服弄干。因为这件事让我有了意外的优越感。时常很自豪地在同伴面前提起那次水里的感觉,到最后我慢慢说成了是自己跳下去的,而阿波支吾着把此事搪塞了过去。后来,我们一个个尝试着涉足水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一个个学会了游泳。到了水里,才知道桥下面的水是最浅的——大人们早就知道我们小孩喜欢在桥上玩。
我们很少去村西玩,倒是村西的小伙伴经常来村东玩。他们的父母肯定没想到,他们居然在别人家的池塘里学会了凫水。不过,村西大大小小的池塘也没少留下我们的足迹。大人知道我们会下水后,就规定我们在池塘里不能超过两个小时,一旦发现我们的手指螺纹起了皱,就少不了骂几句。于是我们转移活动地点,有时在村西这口池塘里泡半小时,有时去那口池塘边玩个把钟头。我们玩水,水也玩我们,除了钻入耳朵、鼻子外,最担心的还是脚抽筋。好在大人曾告诉过我们,如果遇上这种事,我们得伸直脚,并迅速上岸。池塘里有鱼,也长着野菱角。我们已经不再满足用一只饭篮搁在河埠头来抓鱼,用母亲的缝针烧红,再弯成一个钩子。做成鱼竿后,从饭篮里捞出饭粒,拿着一只搪瓷杯子从这个池塘钓到那个池塘。没有人会阻止我们钓鱼,哪怕钓十天半个月也不会赶我们走。
这池塘的水真干净,像一面揩干净的镜子,低矮的草房,裸露着泥巴的墙,倒影在水里却看不见风雨的剥蚀。还有我们一个个拖着鼻涕的笑脸,随着水波一漾一漾的。我们拿一块块碎瓦片,向池塘横着削过去,看谁跳起来的水片多。我们不敢拿碎碗片扔,那是大人绝不允许的。一到冬天,大人们合力把池塘里的水抽干,每家每户出一个劳力下池塘捕鱼。捕来的鱼大家按人口分,理由是每家每户在池里洗碗淘米,免不了掉下来一些米饭。鱼捕上来后,大家又一起清理池塘,把河底的淤泥挑上来。这时候,我们小孩子也很忙碌。一会儿翻翻水草,如果运气好下面藏着不少鲫鱼。一会儿又去堆放河泥的地方,有时可以找到早些時间不小心掉进去的玻璃弹子。抽干了的池塘,像一只朝天的锅,里面如有碎碗片什么的,那碗底里都刻着字,碗的主人少不了一阵脸红。回到家里准把自家孩子训一顿。
不知不觉,我喜欢对着池塘看自己,好像一个女孩看着另一个女孩。我感到,大人说别弄脏了池塘,其实特指一种禁忌。而我的未来,是不是也步入了禁忌的年龄?池塘里的水是不允许被污染的,而女人有很多东西被列为这不允许的范围里。她们洗涤的时候,只能用水桶拎到自家门前,单独洗涤,单独晾晒。村里有一户人家,娶了一位四川姑娘。这位新过门的媳妇,一天她去池塘里洗自己的衣裤。正好她洗涤的这个池塘是四户人家共用的。对面的唐婶眼尖,看见她手里的裤子属于禁洗的范围,也不管这四川姑娘听不听得懂我们村里的方言,隔着河埠头就喊了起来。这一喊惊动了家里的婆婆。一边是婆婆向唐婶赔不是,一边是四川姑娘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后来,这位婆婆请了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对着池塘念了一通经,还烧了几张画有符咒的黄纸,此事才算平息下来。
村里的池塘似乎除了我们,那些鸟儿虫儿也没让它清静过。春天的蛙鸣,夏天的知了,秋天的青虫,还有冬天的麻雀,它们欢快的鸣叫声飘荡在村南村北,也飘进了我们长大后的梦里。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影子,不就是在池塘吗?有时,我想,村里的池塘像一面面镜子。好像我们小孩进去了,就会消失在里面。池塘里外,有两个相同的世界,可是,池水可能蓄着无数的影子,有许多是重复的形象。抽干了水,那些影子到哪去了呢?或许藏在鱼腹里了吧?
责编 谢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