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
2012-05-08梵求
梵求
1
退休后,杨采莲习惯把脸贴在门上,右眼对着猫耳眼偷窥对门的动静。
老伴说:“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给他送些礼嘛。”
采莲的脸依然贴在门上,左手伸向背后,做出鸭掌在水中划动的样子。
“老头子,快过来!”她低声叫道。
老伴没反应,采莲回头,赶紧过来将老伴拉了起来。采莲生怕老伴没看见,那人就进了对门。
老伴模仿采莲的样子,摘下老花镜,对准猫耳眼朝里张望。他啥也没说,回到沙发上,戴上老花镜又看报了。
采莲只好自己看。右眼累了,换左眼。她看到风流潇洒的郭团长,在灯光下西装笔挺,里边是花衬衫红领带。他左手拎着一只精致的礼品袋,采莲看出来了,那是雅诗兰黛化妆品,采莲曾经用过一段时间。郭团长站在门外原地踱步,等着有人来开门。这情景像几年前师妹在采莲家门外一样。
对门开了。没全开。门缝中露出师妹半张脸蛋。那脸蛋采莲是熟悉的。师妹比采莲小十六岁,但她和师妹却是越剧团的老搭档。她们在舞台上眼珠子对眼珠子对了二十年,闭上眼睛采莲也看得清师妹的黑眼珠。
采莲退休后,确切地说是采莲的老伴退休后,师妹变了。曾经心心相印的姐妹有了隔阂。隔阂越来越深,日积月累,已冰冻三尺。采莲和师妹成了面和心不和的姐妹了。采莲恨她,骂她,但有些事只能心里想,摆不上台面,也骂不出口。然而,那怨恨憋在采莲的胸口已经太久、太久了。
采莲对着小孔,偷窥对门的举动。对门虽一步之遥,可从猫耳眼张望出去,到达对门的距离像要穿过长长的隧道。师妹离她远远的,师妹的脸奇形怪状。师妹会演戏的眼睛对郭团长挤眉弄眼,暗示他背后会不会有人突然开门出来。
采莲的气憋得太久、太久了,狠狠地骂道:“畜生,妖精!”
郭团长回头一瞥,雪亮的玻璃眼镜吓得采莲像只龟头紧缩了一下。她明知郭团长看不到自己,但她的心还是怦怦跳个不停。采莲慢慢地伸出头去,继续观察对门动静。她看到郭团长回过脸去,蹑手蹑脚窄扁了身体,钻进了对门。
对门轻轻地合上了,留给采莲的是一道冰冷的防盗门。门上也有一个雪亮的小圆孔,圆孔上方是302的门牌号。
对门空寂了下来,采莲喘了一口气。采莲的情绪也跟着松弛了下来。她唉声叹气,像没有玩伴的孩子,悻悻地来到老伴身旁,紧挨着老伴坐了下来。她像找到了依靠,靠着老伴说:
“老头子,对门不是人。过去天天往咱家跑。马屁拍得滴溜溜的圆。春节送礼,虫草、血燕、铁皮枫斗晶。老头子,你应该记得,小妖精是怎么说的,‘沈局长,虫草给你补肾;血燕给姐姐养颜。我说:‘妹妹呀,你干吗这么客气,你老公是我的领导,按例我也要送你礼了。她说:‘姐姐你怎可一家人说两家话呢?”
那时,采莲觉得是一家人。那时,采莲欣赏师妹,也欣赏她老公小高。那时小高是越剧团的团长,对采莲照顾周到。当然采莲也明白,采莲是区文化局沈局长的太太,虽然采莲是沈局长的第二任太太,但只要是局长太太就风光。师妹拍她马屁,除了姐妹情,希望通过采莲吹吹沈局长的枕边风。
2
采莲帮师妹吹了两次枕边风。
第一次,把小高吹到了区文化局副局长的位子上。小高做副局长时,两家买下了这樱花小区的房改房。这是一栋五层楼的房子,一梯两户,对称布局。他们一同装修,一同搬家。采莲住东首301室;师妹住西边302室。门与门之间边上的那道墙上有两只小窗口,是背靠背卫生间的通风口,墙里边对称地安放着两家的浴缸。
采莲和师妹做了邻居,门对着门,走得更勤了。
第二次,采莲使劲地吹,帮师妹把小高吹到了老伴接班人的位置上。
舞台上采莲演帝王将相,深谙立太子的重要。采莲希望师妹莫辜负了她这个恩人,保持永不改变的姐妹情。
采莲和老伴相差九岁,老伴退休几年采莲也退休了。采莲退休后,突然发现大队人马、过去往她家跑的人马,开始往对门跑了,而且个个形态怪异,像缩头乌龟,生怕采莲看见,搅得采莲夜里做恶梦:梦见她家楼梯上一群又一群乌黑发亮的老鼠在往楼上搬东西。开始往采莲家搬,后来突然改变方向往对门搬了。采莲被这群老鼠锋利的爪子抓得浑身是血,采莲被血惊醒了。
现在,采莲靠着老伴衰老的身体说:
“怪我们瞎了眼,培养了一对中山狼!”
“又怎么啦?”
“怎么啦?你这死老头子。你想想,你退休第一年春节,小妖精说,血燕假的太多了;第二年说,虫草假的太多了;第三年连铁皮枫斗晶的影子也不见了。这不是过河拆桥吗?去年春节,他们拿些垃圾过来,算是给你老领导拜年了,一年不如一年啊!有些事我懒得跟你说,说了你会气得吐血的。”
采莲希望老伴附和,問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老伴只顾戴着老花镜看报。采莲一把收走他的报纸说:
“死老头子,你说话呀!”
“人在权在势在嘛,人情如纸薄嘛!”老伴叹着气,一种欲说还休的样子。
“人家往对门跑我理解。可他们应该饮水思源不忘本。没有你,哪有他们的今天?”采莲愤怒地盯着老伴。
“唉?小高不是在杭州开会吗?”老伴记起了什么,既对自己,又对采莲说。
“是啊!”采莲也想到什么,突然跳了起来。
“我倒要走过去看一看!”采莲仿佛找到了机会。可老伴痴痴地望着采莲,不高兴地说:“你别多管闲事!”
“哼!”采莲站起来,开门就到对门去了。
3
采莲从舞台回到退休生活,这生活难以忍受。采莲对着老伴,大眼对着老花镜,老花镜对着采莲,像看不见采莲。夫妻俩要说的话说尽了。老伴靠书报打发时间。采莲靠电视打发时间。时间令她痛苦。采莲失落了,她被历史赶下了舞台。她想找点事儿做,可对门说她多管闲事。
采莲想,要是女儿在身边就不寂寞了。可女儿远嫁在瑞典,隔两三年回家一次。来过后带着孩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出国热害苦了采莲,她像没生这个女儿一样。但除了女儿还有谁呢?老伴跟前妻倒有个儿子,但不是亲儿子,平时也不往来。
为了消磨时间,白天采莲到旦江公园与退休的、无所事事的男女舞剑。采莲剑舞得好,他们称她杨老师,请她做教练,采莲找回了一点舞台的感觉。
“……”师妹低着头,没有话,眼睛潮润起来。
“你我情同手足,你也别不好意思。姐姐没有别的事,只是不放心,过来关照一下。我走了。”
“姐姐,走好。”师妹的声音像哭。
采莲从对门退了出来,积压多年的郁闷释放了许多。
采莲回到家,看到老伴仍在看书,见采莲回来抬头白了她一眼。采莲不再理会他,想到师妹今晚睡不着觉,想到师妹和郭团长不欢而散,也担心这事让小高知道,采莲暗暗地乐了。
5
中秋那天,采莲听到有人敲门。
采莲没有指望有特殊的人物来看望她。采莲懒洋洋地走到门背后,对着猫耳眼往外瞟。采莲看到站在门外的是师妹,手上还拎着一包东西。采莲兴奋起来,也有点不可思议,仿佛太阳从对门出来了。采莲想,她终于服输了。采莲望着师妹问:
“谁啊?”
“姐姐,是我。”
“哦,师妹呀,难得难得,快进屋里坐。”
采莲把师妹迎进屋里,请她在沙发上坐下。
“姐姐,中秋没啥好送的,这是人家送我的资生堂化妆品。”
“妹妹,我老了,你留着自己用吧。”
“姐姐,你跟我客气什么呀,你一直用这个品牌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沈局长不在家么?”
“儿子叫去了。”
“好,那我也回去了,家里还有许多事情呢。”
师妹像影子一样飘进来又飘出去了。采莲很想跟师妹聚聚旧,但师妹是那样的匆忙。采莲想,要不是郭团长的事,她还不会上门来呢。
采莲打开资生堂,东西倒是原装进口的。
国庆前那天,师妹又来敲门。这回师妹没送东西来。师妹告诉采莲,她要搬家了。搬到旦城花园别墅,国庆就在那边过了。
采莲感到心酸,还是姐妹呢,这么大的事居然秘而不宣、瞒着她,一个字也没跟她提起过。好好的,突然要搬家了,突然要离开自己了。姐妹一场真是空啊,采莲接受不了。更生气的是师妹竟没有发出邀请,叫采莲到她新家去坐坐,做做客。
“畜生,不是人!”采莲骂道。但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她早就不想住在对门了。不住一起,她就目中无人了。采莲有所好转的心情又开始恶劣起来了。
师妹搬家那天,采莲躲在屋里。回忆她和师妹多年来的情景。有时亲如一家,有时面和心不和,背后绊脚。采莲恨她,甚至希望她消失。现在,她真要消失了,采莲感到难受,什么样的难受,采莲表达不出来。
对门响起了“砰砰碰碰”的声音。采莲忍不住站起来对着猫耳眼张望出去。她看到搬家的人进进出出,看到师妹指手画脚,搬新家的喜悦荡漾在脸上。她家的床,衣柜,沙发都没有搬,大概她买了新家具。
采莲静静地躲在门背后,像可怜的孩子,眼巴巴望着对门搬东西。采莲感觉像强盗抢走她家里的东西一样。进进出出的人停息了。她看到师妹把对门关上,然后朝采莲这边一看。她犹豫了一下,靠近采莲的门,举手想按门铃,突然又犹豫了一下,没有按下去。随即转过身,往楼下走了。
采莲转过背,背贴着门,身体像抽了骨头,变成一堆泄气的皮囊塌缩了下来。她瘫在门后的地板上,呜呜哭了。
采莲哭啊哭,到沙发上继续哭。曾经最知心,最要好的姐妹终于走了。因为郭团长的事,师妹搬家好像是采莲逼她搬的一样。采莲本来应该出去帮她搬些什么,同她说几句话,可采莲没有勇气,走路的力量都没有了。
6
对门终于宁静了下来。
对门搬走后,采莲没有必要把脸贴在门上观察对门的动静了。
对门静悄悄的,对门的世界消失了。
偶尔,师妹会到对门来取点东西,或整理一下房子。采莲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或听到对门有动响,她就在门背后对着猫耳眼张望,但师妹来来就回去了,也不向采莲问个好。
快过年了,采莲到天德广场去采购年货。
这天雨雪飘飘,公交车站人群拥挤。
采莲在公交车站等车。突然,她看到师妹红色的跑车慢慢开过来。采莲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采莲。采莲以为她会停下来跟她打招呼,或问一问她上哪儿去,要不要用车送一送?红色的跑车呆了一下,采莲正要叫唤她,没想到她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一踩油门,跑车像团火焰飞走了。采莲跺着脚,怒气像油门一样窜上来,她不停地唾骂师妹。她拍她马屁的时候,长一声姐姐,短一声姐姐,希望采莲能用她的车,那样子像采莲要去北京,她也会把车开到北京去似的。采莲前后一对照,气得快疯了。
采莲跳上公交车,没心情采购年货了。采莲在区文化局附近的那个站下了车。她撑着紫色的雨伞径直来到文化局,径直来到小高办公室。这办公室过去是她老伴的,那对红木椅子还放在茶几两旁,采莲触景生情,见到小高,甩着伞上的雨雪,劈头就说:
“我知道你怕老婆,但你也得管一管你的女人了。她在越剧团干啥,你真不知道?”
“杨大姐……你……你……”小高脸色骤变,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采莲看到木地板上从伞尖流下来的一摊水,骂了小高一声怕老婆,收一收伞就走了。
采莲没去天德广场回了家。回到家里她想小高会不会对师妹说,她们会不会吵架……但采莲不管了。她无情,我无义,走着瞧。
采莲照常白天到公園舞剑,晚上到公园唱戏。
采莲想从老伴那里听到小高和师妹的信息。他们闹了,老伴肯定会有信息。但老伴戴着老花镜读书看报,师妹也不再到老房子来了。
有个星期天,采莲从公园舞剑回来,看到师妹红色跑车停在楼下。采莲想她终于到老房子来了。采莲想碰见她,看看她有没有反应。但又不想看见她,如果她知道采莲向小高告发她,见面会很尴尬。采莲提着剑,在楼下犹豫了一阵子,然后轻轻地上楼来。
采莲开开门,一眼瞥见师妹头发散乱,身体靠在老伴身上。采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她的年龄可以做老伴的女儿了。采莲见老伴在努力推她起来,同时又用冰冷的目光瞟了采莲一眼。采莲感到像针扎一样的刺痛。
师妹像头倒下的大象,吃力而缓慢地支撑起身体。她看到采莲,像演戏一样瞪了一下眼乌珠,然后迅速站起来,又轻蔑地白了采莲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开门出去了。
采莲忽然醒了,恨不得一剑刺倒她。但她早已消失了。
采莲责问老伴:“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问你呀!”老伴一点也不示弱。
采莲和老伴吵起来。这是一次大动作。吵闹中,采莲知道小高和师姝也吵闹了。但采莲万万没有想到师妹跟老伴也有不明不白的关系。这不明不白的关系使采莲藏在潜意识中、早已消失了的记忆浮出了水面。那时,采莲还没有退休。有个晚上,老伴说到楼下小区公园里去散步。采莲收拾完餐具破例到楼下想陪老伴散步。老伴从局长岗位上退休回家,失落感让他孤独和忧郁。采莲突然想到要承担妻子做伴的義务了。采莲到楼下公园四处寻找,怎么没见老伴散步?采莲发现他和师妹躲在昏暗的树丛一角,头对着头,师妹像喉咙里塞了一口浓痰似的在笑。采莲本能地有了醋意,但很快消失了。采莲看到师妹发现采莲马上镇静下来,像演戏又像壮胆似地大声叫道:
“哦,姐姐呀,我在夸你老公帮小高这个窝囊废做局长的事,真不容易啊!”
现在,这记忆让采莲恍然大悟,把小高扶上局长职位的不是采莲吹枕边风的功劳,而是师妹的色相,且久藏不露,把采莲这双慧眼也蒙骗过去了。
采莲几乎要崩溃,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老伴。采莲吼道:
“恶心鬼,你滚!滚到对门小妖精那儿去!”
老伴一点也不示弱,夺门而去,不是去对门,而是到他儿子那儿去住了。
采莲感到孤独无援。她到越剧团知心姐妹那里去了解师妹近况。知心姐妹告诉采莲,师妹和小高局长因为郭团长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师妹很凶,尖叫“你看见了吗?是哪张臭嘴告诉你的!”
师妹不但不承认跟郭团长的关系,还破罐子破摔,骂小高废物、窝囊,不是她和沈局长的关系,“你这个窝囊废哪有今天的位子!”小高被她气得索索发抖,不再窝囊,突然举手敲打她的头。她举手抓破了小高的脸。小高不再窝囊,骂她臭婊子,说眼不见为净。后来,他带着破相的脸到国外度假去了,据说春节也不回家了。师妹扬言,既然采莲这老妖精不讲情面,想拆散他们夫妻,她也不会放过这老妖精,让她不得安宁!
“她还想怎样?”采莲嘀咕着,从知心姐妹那里回来,出奇地难受。她像中了师妹的诡计,后悔与老伴吵翻。但再次证实师妹跟老伴的关系,这让她咽不下这口气。采莲希望师妹和小高吵翻,以解心头之恨,又担心他们吵翻,老伴一辈子不会原谅她,一辈子住在他儿子家不回自己家了。采莲感到恐惧。采莲认为师妹为风流的郭团长放弃小高太不值得了,但这一切又是采莲惹事生非、闯的祸。如果是别人闯的祸,她可以劝劝师妹。现在,她和师妹撕破脸皮成了情敌和冤家。师妹让她既绝望又手足无措。她了解师妹,一旦她不要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采莲觉得密友一旦破脸比什么都可怕了。
7
对门静了,采莲家里也静了。
采莲成了实实在在的空巢老人。老伴在的时候,采莲感觉不出来,老伴就像一尊木偶摆在她的面前。现在这木偶活泼了起来,开口说话了。不说话至少也会在她面前,会陪她起居安息,屋子里总有老人的气息。采莲想跟他说话,他也会陪采莲说话。有时,他早早起来,买大饼油条,或拿牛奶到家里来。有时,他把油条送到公园里来给采莲吃。刚煎的油条吃起来香喷喷的。
想到这些,采莲要疯了,她恨师妹,恨这个害人精。不是她老伴好好呆在家里会到儿子家去吗。采莲几次想打电话给老伴,可采莲下不了台面。
晚上,采莲孤单地吃过晚饭,来到旦江公园。
公园内灯影婆娑,树叶随风时起时落。草坪上、水泥地上、石子路上风追逐枯叶,枯叶追逐着风,像小孩子捉迷藏。
采莲来到公园广场,花坛和石凳子上坐满了老头老太。他们脚前缠绕着蹦蹦跳跳的孩子。采莲从人群中挤进去,她听到有人轻轻叫道:
“杨老师来了,杨老师来了!”
饭后散步的中年夫妇;谈情说爱的情侣;无所事事的闲人;爱听越剧的戏迷,见采莲进来都围拢来,开始竖起了耳朵。
采莲走进自娱自乐的民间剧场。她亮相在广场的一侧,面对演奏的后场。后场只有两把二胡、一把三弦,一只笃鼓,一个绰板。演奏者是六十到七十岁的老人,他们十分认真,奏得有眼有板。
采莲没有化妆,没有戏服。但她像回到了舞台。
采莲看到敲鼓打板的老李,骤然间想起了他儿子的事,心尖一酸,情绪突然变坏了。她手持带黑辫子的话筒,不知道唱什么好了。《血手印》、《西厢记》、《杜十娘》、《三看御妹》……一一唱过了,有些重复了几遍。她演花旦、闺门旦、正旦、武旦;演书生、穷生、官生、老生……今晚演什么,唱什么呢?
采莲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幽蓝空旷,黑云朵朵,灰色的月亮像死了人一样。夜空给采莲有种风起云涌的感觉。若苍天有眼,应该惩罚负心的人!
采莲想了想,对老李说,来段《情探》中的“阳告”和“行路”。
老李呆了一下,叫道:“好好好!”
采莲把话筒捏紧,哭道:“海神爷啊,海神爷!”
采莲唱起来:“对神灵不由我珠泪滚滚/尊一声海神爷细听分明/……又谁知王魁他中了高魁就忘了本/……似这等负心贼神人共愤/望神圣主正义放恻隐……”
“海神爷降下勾魂令/不枉我桂英弃残生/判官爷你与我把路引/汴京城捉拿负心人……”
采莲声泪俱下,动了真情。她向海神爷告状。她和判官爷已行路去捉对门的负心人。
听众被采莲感染了,几个感情脆弱的妇女,几个尝过忘恩负义滋味的女孩,控制不住泪水滚滚,泣声一片。
老李敲着鼓,望着采莲,觉得奇怪,杨老师今天怎么啦,为何这等悲伤?
采莲边唱边做简单的动作,悲哀从花坛上的喇叭里传播出来,响彻四周,响彻夜空。唱毕,静默了几秒,鼓掌响了一两下,又静默了几秒,接着像唤醒了什么,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但掌声救不了采莲,她回家依旧坐立不安,像得了狂躁症,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对门。她甚至出现了幻听幻觉,看到对门男男女女进进出出,隐隐传来淫荡的叫声。她受不了时,窥探对门,但对门什么动静也没有。
采莲怀疑自己病了,为了证明有没有病,采莲听到楼梯上有人走动,就来到门背后对着猫耳眼观察。有时什么也没有。有时是上四楼或五楼的人。采莲开始恨那个小孔了。她用胶布把小孔封了起来,不再观察对门。可听到楼梯有脚步声,她又忍不住把胶布撕了。她跟世界的联系就是那个变形的小孔了。
后来,采莲在家里自娱自乐,一个人唱,一个人舞剑。
她唱《红楼梦》,然后,莫名其妙地笑,又莫名其妙地哭。
8
大年三十夜,整幢楼静悄悄的,一根针掉在地板上也能听得到。采莲听到楼梯上有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脚步声和说话声到了门外突然消失了。
“怎么回事?”采莲来到门背后,把脸贴在门上,对着猫耳眼望了出去,门外一片漆黑。
突然,门外有人用脚跺了一下水泥地,走廊灯“嗒”的一声亮了起来。采莲从小孔里看到了一对男女。他们脸朝对门,背对采莲。但采莲马上认出是谁了。师妹果然心意已决,为情不要命了。
师妹扭动着丰满的屁股,不再缩手缩脚,动作很大开开对门。郭团长风度翩翩跟了进去。他们目空一切,不把采莲当回事了。
他们进去后,隔了一段时间,采莲来到对门。她习慣性地对着对门的猫耳眼往里看,冷不防对门像一个耳光扇了出来。
采莲前额被对门的猫耳眼敲出一个圆孔,像红印章戳在脑门上。
采莲的脑门嗡嗡地响着,额头感到剧烈的刺痛。她用手摸了一下额头,一看手全是血。
师妹和郭团长同时走了出来。
“哇,是姐姐啊!你偷鸡摸狗到我家门外来干什么?”
“……”采莲又是痛,又脸红,不知怎么回答这个小妖精了。采莲想狠狠地骂她,但脑子昏晕得已经找不到骂词了。
“姐姐你可看清楚了,他是郭团长!”
师妹说完,挽起郭团长手臂进了对门。
“塌了,天要塌了!”采莲骂着也回进家里。她对着镜子照,额头伤得不轻,紫红血印边上一处皮肤破了,渗着血。采莲用棉花球清洗了血迹,然后,用创口贴贴了上去,开始竖着贴,看看不顺眼,然后横着贴,额头上横了一条粗大的杠杠。
采莲喘着气在沙发上养神。她想,师妹是有备而来的。她躲在门背后等着她,突然推门来报复她。她在楼梯上又说又笑是引她出去的。采莲气得索索发抖。
“淫妇,小妖精,我跟你没完!”采莲想,说不定她还要在里边做事呢。采莲站起来,轻轻拉开门,悄悄地来到对门。这回,她没用眼睛看对门的猫耳眼,而是侧耳细听。
果然,采莲听到隐隐约约师妹的戏闹声。声音细弱,嗯嗯啊啊,哼哼唧唧。采莲恨不得舍命一脚踢进去,但采莲没有。
采莲转回家。想起她和师妹曾同台演出《白蛇传》、《打金枝》、《盘夫索夫》……她们情同夫妻。台下她们像孩子,两小无猜,无话不说。可如今她成了《情探》中的王魁了。采莲念道:“师妹啊,师妹,你我搭档二十年,我演不过你才鬼了!”
采莲手持准备完毕、像奥运会一样用棉花浇了油的火把。
她屏声凝气把受伤的额头靠近门背,她通过猫耳眼盯着对门侧旁那道墙上的窗口,这是采莲的希望。她了解师妹,她做完事会到浴室中来。
采莲等到了对门窗口上的灯光亮了起来。
采莲轻轻来到窗口下方。她听到放水声,她仰头看到热雾从窗口中拥挤出来,在光线下飘着奇形怪状的烟雾小颗粒。
墙内又是压得低低的嬉笑声,又是让人脸红的呻吟。
采莲听到他们跳进了浴缸。
“别让对门听见,死老太婆神经不太正常。”师妹说。
“哈哈,头上敲了个印还会来吗,肯定睡啦。”
采莲将火把点燃,一把塞进窗口。
采莲听到了师妹刺耳的尖叫声。
责编 晓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