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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在艺术的刀刃上(外二题)

2012-05-08张巧慧

文学港 2012年5期
关键词:银杏扬州

张巧慧,女,本科。1978年2月出生于慈溪。文学创作以散文诗歌为主,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出版有散文集《画荷的女人》、诗集《朔风无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协会员、慈溪市作协秘书长、宁波市美协会员、慈溪市美协理事、慈溪画院画师。现为慈溪市陈之佛艺术馆馆长。

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艺术和人生之间难以切割的关系。人生如画,有时你是画者,有时你是画中人。有时,我忍不住感叹一声:多么永恒的画面啊——

1、素描与骨头,我们内在的坚硬在哪里?

没有人确切知道美究竟起源于何时。我一直在怀疑,审美或许是一种罪孽,它是心灵的欲望,挟带着柔极生刚的绵力,占有人的领悟与表述。我们的祖先早已开始审美,无论是远在北京郊外的山顶洞人还是家乡长江中下游流域的河姆渡遗址,与祖先的骨骼化石共同出土的还有海蚶壳、磨光的石珠和穿孔的兽牙等。这些被称为原始艺术的装饰品拙朴而隽永,固执地提醒我们人与兽的区别。人类的眼睛,迟早要被光击中。

我是一个被击痛的俗子,骨头也感到疼痛。十七岁第一次跨入画室的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到骨头与艺术和人生有着那么骨肉相连的关系。锦堂师范的画室很开阔,灯火通明,展出着不少学生的作品,没有一点骨骼的陈腐之气。每天夜自修,总有不少学生在里面静静地作画,有时候走到别人那里观看一会或者互相轻声地交谈。画室里沉浸着一种神圣的宁静,仿佛怕惊扰了石膏像。白纸、炭笔,学长们的素描作品在画板上散发出幽幽的光泽,像是某种神秘的召唤。其实我并没有听懂它的召唤,与艺术的距离更加造就了它的崇高和神秘,似懂非懂往往具有更为致命的诱惑力,我在边缘状态陷入一种令人苦恼的热切中。我的班主任美术系出身,姓陈,大我没几岁。也许是感动于我对美术的热爱吧,她把办公室的钥匙给了我,允许我在课余时间去画画。

陈老师的办公室里挂着一个亚历山大的头像,我开始画结构素描。多数时间我自己琢磨,她在旁边看,有时看看我实在搞不懂,就干脆自己拿笔作示范给我看。那段时间画了很多个头像,伏尔泰、海盗、大卫等等,我每天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而我要用一支铅笔左比右比打出他们的形准,要把他们的头想成长方体,找着明暗交界线,把他们的头发、胡子分成一个个块状的形体,用线条和明暗来表现他们的结构。那样的绘画毫无诗意,石膏像也毫无生气。我缺乏对素描的深刻理解,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很绝望。陈老师总是安慰我:“急不得,在进步呢。一步一步来,素描是基础,跟以后学色彩也有关系……”

那段苦闷的日子我的进步相当慢。我不会深入刻画,不会整体把握,我的线条缺乏自然律动感,更别说用不同的笔触营造出不同的线条及横切关系。可是,这是我所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为此,陈老师给我看了很多德国素描。她说德国素描在世界素描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值得一看。于是我遭遇了珂勒惠支。珂勒惠支是广为人知的版画家,同样她的素描作品也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通过她的画笔,我首次看到死亡在艺术作品中的力量。那么多死亡题材的作品:《母亲与死去的儿子》1907、《死者、妻子和孩子》1910、《怀抱死者的女人》1921、《死者攫住一个女人》1921/22、《死者与少年,飘然而去》1922/23、《在不幸遭遇的工人身旁跪着的妇人》1924、《自杀的女人》1928……死者很平静,退居到次要的地位,而生者的表情摄人心魄。主角几乎都是平凡的百姓,这个人可能是她自己,也可能是灾难中的每一个平凡生命。正如她在日记中所记:“每当我创作一个女人的形象时,在我的脑际浮现的始终是一个看到世界苦难的女人。”世界,苦难——这使柯勒惠支的作品具有高度的概括,她没有细致地刻画,甚至连五官也省略。她抓住了人物最强烈的特点,准确地完成她的叙述,我们可以从具有动感的线条中体会画中人物和画家本身所经历的情感过程。老师说德国素描非常严谨,建立在解剖学和透视学的基础上,珂勒惠支也不例外。我却震惊于其中的表现主义。它们不是死的,它们是活的。狂草的线条充满张力,强烈的黑白对比构成难以回避的冲击。珂勒惠支(1867-1945),她的一生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她与千千万万遭难的人们一样,被战争毁去了家庭,夺走了爱子。在那些岁月,以千万计数的死亡显得如此刚性而草率。久经战争的她,说的不是透视学和解剖学,她透视的是生死与苦难;她解剖的是人生。人生,说出这个词,心就颤抖了一下,永恒的人生,永恒的悲歡离合,永恒的苦难,永恒的无奈。珂勒惠支被誉为伟大的艺术家,在她的作品中我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具有普遍性的无奈、惊惶、恐惧。面对暴力、欲望和死亡,人类在挣扎。挣扎,让她的画充满力量。我也在挣扎。我们都在作无谓的努力。战争无处不在。死亡无处不在。

让我冷静下来的是她的《跪在女人体前》。人与欲的主题,并不是奥地利雕塑《维林多夫的维纳斯》那样,把女性特征强调得极其夸张。没有,她很冷静。女人只露出不完整的背影,述说很简约,臀部的线条没有夸张,相反是省略的、克制的、收束的。但是寥寥几笔却勾勒出年轻、生命、女性的特点。我惊诧于这样的廖廖几笔,真实准确,无疑建立在对形体极其到位的把握中。欲望是具有摧毁性的,但显然也具有生发力,我们需要的是洞悉与自我制约。

而我将如何抵达素描?抵达素描中的人生或者人生中的素描?纵观珂勒惠支的画,我似乎明白了素描并不是画石膏像。为什么一定要画石膏像呢?我不喜欢石膏,它外表坚硬而内里空洞。有一次我辛辛苦苦从杭州买回来一个《海盗》,只是一个衣架的倾轧它便四分五裂。它太像我,面对伤害其实不堪一击。这些都构成了我练习素描的障碍。

我最终理解素描是因为我理解了几个关键词,例如:结构、本质。师二那年学校举办了一次颇有影响的校友会,其间我认识了中国美术学院的教授吴德隆先生,此后经常通信成为忘年之交。在他的推荐下,暑假我赴杭去中国美院进修。也就是在那次,我们的导师带领我们去玉皇山捡头盖骨。导师说,要画好头像,首先必须掌握头部的结构。只有把头部的结构烂熟于心,才能把握好整个头像的外在形式。脸、五官、头发和胡子都是长在骨架上的。

幽竹深深,古木丛丛,在玉皇山深处,有一些无主的墓穴,失了碑,洞穴敞开着,骨骸四散。那个骷髅头就在洞口静静地望着我们。眼窝是空的,把人吸入虚无。谁也不敢动。导师观望了一会儿,说那个骷髅头已经残损了没有多少研究价值,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看着我们紧张的样子,导师笑了,他说他第一次把头盖骨带回家的时候也怕得要命,一个晚上没睡着,总觉得屋子里有一种什么东西潜伏着。第二天一早,他就把头盖骨放到办公室了。我虽然佩服他的勇气,可我是绝对不敢的,不仅怕,也是对已故人的一种尊重,人已逝,怎忍心让其身首异处?但是导师关于结构的话语却从此领悟了。光穿过头盖骨上两个幽深的眼窝照亮我的眼睛。

肌肉、五官和表情都只是头盖骨的覆盖物,透过这些表面的形式,它们内在的支撑是骨头。是的,骨头。走入时间深处,千年大寐,一觉睡下去,剩下的也只是骨头。血肉尚且无踪,何况人的衣衫、配置以及身后种种?时间通过死亡,让万物显出原形。珂勒惠支一直在述说死亡和生命的真相,再残酷的战争无非是人与时间的战争,她的死亡系列,还有她的自画像系列——她几乎每隔五六年就要画一张自画像,从年轻至老衰都在激烈地述说:即使我们注定要败,我们还要坚持抗争。这是她的坚强与执著。这是我们所有活下去的人的勇敢和坚强。

画石膏像不如画骷髅头。在画莫里哀胸像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了把握。他流畅的衣纹奔泻而下,我明白了衣纹的底下是肌肉,肌肉的底下是骨架。石膏像没有骨头,但是人有骨头。我知道这些衣纹该长在什么地方。那是我画素描经历中最有激情的一次,因为我完成了一次贯通。后来吴德隆教授来美院看我,看到那幅素描也说大有进步。

此后就开始喜欢素描,尤其是结构素描。用最概括的线条诉说自己对本质的理解。是的,骨头是人的本质。它支撑着生命的硬,内在的坚强才是真正的坚强。素描远不是画石膏像可以完成的,我们首先要找到自己生命的坚硬部分,历经死亡依然能够留下来的那些,例如骨头、信念或者闪光的思想。在这场与素描的争斗中,我最终赢得的是思想上的胜利。

2、圆和方,某与我的激烈碰撞

我一直在等待某一次激烈碰撞。因为我忘不了珂勒惠支。三十岁上,终于明白为了避免伤害,我必须把自己磨圆。这与画素描从画石膏像开始而不是画骷髅头一样,我們必须心藏着骷髅头的真相而画出石膏像的表象。那么好吧,开始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学会往越来越实际的方向行进,这多少让人显得冷漠。饮普洱茶的时候,友人说:做人要像铜板,外圆而内方。我的眼眶腾然一热。我的圆让我觉得羞耻,我的方让我觉得疼痛。普洱茶很淡,淡至无味,品不出一点香来,宛若沉闷的中年生活,或者饮茶人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谊。这样的境地,抚琴、论诗、习书都会是极雅的点缀,当然最好是即兴泼墨山水。这多么吻合我少女时代对生活的向往,高雅从容宠辱不惊。这些日子,我已经开始教女儿画水墨山水了。国画养心,我希望她的心在墨香中得到润泽。可是,我知道,这些都是伪装的。倘使我没有遇到过珂勒惠支那该多好。紫砂茶盏毕竟烫到了我,两杯下去,竟然心跳加速,通通通的跳,那么有力,仿佛要提醒我一些永远磨不圆的方。回家已是子夜时分,弦月含愁,蓝星如眸,夜空显得如此忧郁凝重。这样的星月夜易令人失眠,旋铺纸研墨,执笔却又难落,任墨汁一滴一滴滴下来,如同黑色的泪珠。这洁白的薄翼般的素宣啊……

最早画水墨是为了修身养性,中国画旷远的意境给人以宁静致远静的启示。于是注定要认识王维,不仅因为他被誉为水墨山水的鼻祖,也因为他是诗人。王摩诘认为“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他放弃了色彩,将水墨置于山水画的首位,取代了展子虔与李思训父子以来的青绿金碧山水。青绿金碧山水较之水墨,多少显出些媚俗来。而王维之画堪称文人画,包含着根深蒂固的庄学思想,山水的基本性格,是由庄学而来的隐士性格。隐,多么清高。尤其是雪景画。年轻的我曾把雪景画当作一条示人的白裙子,我喜欢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就像我惯于穿着素衣,冰清玉洁成为某种理想的代名词。王维有不少雪景之作,并非均为写实。作为诗人的他更懂得象征手法和意象(不知唐朝可有这个专有名词?)在艺术中的运用。《雪中芭蕉图》,把夏日芭蕉与冬日雪景组合在一起,这仅仅只是一个小技法。他的《雪溪图》、《江山雪霁图》,均表现出一派冬雪乍晴、气象萧瑟的画面。这种萧远让人想起王维的诗句:“积雪满阡陌,故人不可期。”“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那种冬晚对雪忆故人之情入诗入画,如同雪花漫天卷来,轻而凉,又仿佛一种断了的思念。断了,却又思念着;思念着,却又似乎断了。恰似王维与万丈红尘的关系。这样真好,超然世外淡定从容,那真是我曾经梦想的理想生活——那也许是我们许多人的理想生活。

然而雪景画总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纸是白的,雪也是白的。如何在白的纸上表现白的雪?成了历代画者所面临的难题。传统雪景画中的“雪”都是通过“留白法”和“山石法”来间接表现雪的状貌。及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北方于志学为代表的现代“冰雪山水画”的兴起克服了传统雪景画技法上的难题,他研究出用矾水表现雪痕的技法,并善于用重墨烘托白雪与霜冰。材质上的突破和对比手法的运用使雪景画又一次引人注目。我看了数本于志学的论著,广袤的北国风光煞是迷人,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少了些什么?人生总会给出自己的答案。艺术和人生往往在哲理的高度得到统一。我被柯勒惠支击中的伤口一直隐隐作痛,等待着一次撞击。

这个撞击来得过于激烈。因为一本集子的出版收到一些稿费,单纯的我打算为社会做些什么。这个意愿说出来很大,很明显地受某种荣光的意识形态的影响,或者带有让自己羞惭的虚荣。我选择了去福利院。此想法由来已久。在报上看到过市福利院发布的一则带孩子回家过节的消息,我也动过心,接个孩子回家过节,是想借以培养女儿的爱心,也让女儿看看别人的苦日子。我的同情心是多么自私而且浅薄。

那日阳光明媚,可是我觉得冷,毕竟是冬天。女儿紧紧拉着我的手。很静,心脏被一只拳头越捏越紧。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领我们走上楼梯,福利院这些孩子的一日三餐都是由她负责的。远远就听见婴儿的哭声,如同尖细的钻头嗞嗞地钻进人的心里。会走路的十多个孩子正好被一好心人带到城里玩了。剩下来八个孩子,大的将近十岁,小的才几个月。全都是残障人,因残障而被遗弃。他们瘫痪在床的形状像一枚钉子。

房间里空荡荡的,几张木板床显得孤单。右边一间躺着两个脑瘫患儿,将近十岁了,却只能躺着。靠门口的一个男孩子,额头高高突起,像史前猿人的复原状。看见有人进来,他咧嘴笑了,不会说话,只有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那两只乌黑的眼珠散发出一种热切的东西,却又显得空白和冷落。我摸摸单薄的一层垫被,轻声问他:“冷吗?告诉阿姨,你冷吗?”他伸出一只手来,一只苍白尖细的手,带着长期未见阳光的病态,有点紧张地发出一些我永远无法听懂的声音。那只手尖尖地指向我们,似要戳穿什么。

隔壁躺着五个孩子,一个在哭。哭的那个孩子大约五个多月,脸庞紫得发黑。一种不正常的黑。妇人说是先天性心脏病,已经把名字报到杭州去了。他的病越早手术越可望康复,但是经费有限,在他前面还有十多个人排着队。他仰天躺着,手脚乱动,却无法挪动自己。女儿很乖巧地爬上床头柜,这样,她的小手刚刚够着他的胸膛,于是轻轻地拍着他:“宝宝不哭,宝宝乖啊……”他真的就不哭了。眼睛里包着泪水,好奇地盯着女儿手中的一个食品包装袋,这个袋子拥有房间中唯一鲜艳的颜色。抬头,是灰白的天花板;转头,是灰白的墙壁。白得那么单调而冰凉,久而久之让人喘不过气来。

当我直起身子离开他的视野,他便又哭了起来。我明白他是孤独了。五个月的孩子,本来该会爬了,或者坐在学步车里滑来滑去,享受着阳光和笑声,在父母慈爱的注视下幸福着——这只是一个正常人应该得到的幸福——拥有正常的生活竟也上升到奢望。五个月,意识正在萌芽。孤独像一条蛇径直钻入他的心里,让他不安地哭出声来。生命多么荒芜。由于负责的院长不在,没有人说得出他们究竟是什么名字,究竟多大了,更没人具体说得出他们得的是什么病,这个负责一日三餐的妇人也一问三不知。他们退化成一堆没有名字的躯体。

好长一段时间无法静下心来画画。我撕碎了一张又一张白色的宣纸,仿佛是为了撕开那些空荡荡的房子和灰白的墙壁。每一次落笔我的眼前就浮现出那些含泪的眼睛。面对这些生命,我的舞文弄墨显得那么麻木。雪景是假象,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一尘不染的。

假如人生是一幅巨大的写意雪景,那么小资的我们就是那些引人入胜的阳春白雪,而被忽视的背面的黑啊……水墨画向来是充满暗示的:我惯于从纸的背面入手,铺画大的底色,一层又一层的景深像是生活的另一面隐忍、聚集。而正面则用来纠正调整和添画,补上光鲜的人物和动人的细节。正面与反面,互相映衬互相渗透成就了一幅画完整的景致。当我再提起画笔,我忽然明白,雪原中的河流必定是黑色的,那些树的呼喊风的呼喊也是黑色的。我的画面总是灰掉是因为我不懂得对比。纯白的世界崩溃了。对比,是作画的法则,也是世界存在的法则。焦浓重淡清,每一种墨色都代表着一种人生。我用侧锋在纸的背面皴出黝黑的枯枝时,心中有疼痛划过。

无论哪个时代,总有一些人受到命运的责难活在生活的反面,沦为罪孽与福祉的互为衬托。与不幸相比,细小的幸福也是大幸福。对比,是现代冰雪画中善用的技法,可是技法显得多么单薄。我居住在这个城市的小高层,小女人般的日子过得异常精致。饮茶、看书、SPA、雅聚、论诗、习画……常常叹着寂寞——可笑,这寂寞多么矫情和无病呻吟。我们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如何能做到對苦难的视而不见和对幸福的熟视无睹?王维的雪景毕竟太文人气,他的玄学思想过于出世,强调了理想的归宿而缺乏生活的质感显得绵软。我也终于放下了现代冰雪山水画,不再反复研习用矾水表现雪痕的技法。技法只能得到纸上的效果,而不能感动苍生。我一再想到珂勒惠支,这个已经死去的德国女人,曾经怎样热切地诉说着人们的苦难啊。

第二次去的时候,他们的墙上已经贴了一些小小的图片,尽管在空旷的房间里依然显得孤零零,像朱耷画中仅剩的一片病叶。也许因为我上次的责难,负责人有些警惕地追问我是做什么的。他从帮工手中抱过一个兔唇的孩子,刻意地多次呼唤她的名字,逗她笑;并且反复解释被褥单薄是因为这些孩子穿的衣服比较厚。他说有阳光的日子他们也经常抱着孩子出来晒太阳。这个男人在这里几乎上升为可以主宰生死的神,这些不会说话的孩子只会哭,哭也没人听见,他们像那些画差的水墨被揉皱弃置。我没有资格去评判这一切,他们用不幸举出我们的幸运就像用墨色来反衬出白雪,但他们的存在并不只是让我们用来暗自庆幸的。我首先应当鄙视自己的冷漠。

救赎生命的良方在哪里?我们的骨头是硬的,我们的心应当是柔软的!

第三次去的时候,少了两个人。先天性心脏病患者终于等到了手术,结果未知;而一个脑瘫患儿已经死了。我傻傻地追问:“那死了之后?”

“火葬。”

“然后呢?”

“按规定,骨灰是不予保留的……”

他们终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便化作一缕白烟。还有比光更快的速度吗?比方夭折的生命。我总是绕不出珂勒惠支的死亡系列。她于1922年和1923年之间创作的《死者与少年,飘然而去》:又是概括的面容,一个普通的少年头软软地歪向一边,整个头部只强调了惊讶而迷惘的眼神,身子倾斜向上仿佛正在飘升,放松而下垂的四肢体现出生命之轻。这样的轻是多少被中止的普通生命。

清人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借鬼之口嘲笑学究:“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我们还要再制造这些黑色烟雾吗?王维晚年致力禅学,在终南山追求佛光,然而他忽视了禅宗并不仅是超脱,恰恰应是对众生的大悲悯。大智慧必定建立在大慈悲之上。珂勒惠支最伟大的地方正是她的人民性。王维与珂勒惠支他们是完全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不同背景不同人生的人,可是永恒的艺术啊,我在有限的人生中遭遇了两个截然相反的人,他们不断地冲击着我卑微的心灵使之一再分裂。此刻,我需要在王维与珂勒惠支之间做出选择。

王维是我所向往的圆,珂勒惠支是我所深藏的方。也许,我注定要在圆与方之间挣扎,因为我只是一个凡人。

3、孤独,请允许我这样理解你,并且击败你

倘若凡人的生活是一枚枚外圆内方的铜钱,什么是串着铜钱的绳索?

这个世界多么孤独啊,所以要给我们嘴巴熱烈地诉说,给我们耳朵不断地倾听,给我们眼睛观照那些虚幻的美,还要给我们心灵体验丰富的情感。还给我们颜色和光。你看看那些油画,它们都在说话。它们说着人物的表情和内心,说着自然和生命。感谢印象派画家,当他们的眼睛被光击中的时候,他们就把光引入到绘画,他们宣布生命除了生死两极还有不可捉摸的光芒和色彩;感谢凡高,他用了那么多明亮的色彩把黑暗逼退到畏缩的角落。他们都是勇敢者。

一个偶然的机会去当区域的小学美术优质课的评委。听了几堂《大师画我也画》的美术课。这是小学四年级的美术课,欣赏与创作相结合,课文列举了凡高的《星月夜》和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一个后印象主义,一个立体主义。执教的老师都从介绍画家开始,这是对的,作品与作者向来是骨肉相连的。他们都讲到了凡高困苦的一生和辉煌的艺术成就——可是他们没有讲到《星月夜》的创作背景。然后教师引导学生观察两幅画不同的表现手法,这也是必须的,表现手法是区分不同流派的主要特征之一。然后课就停止了,欣赏到此为止,他们没有再深入,也无法再深入。转而询问学生喜欢哪一种表现手法?能不能用这样的表现手法创作一幅作品,然后就是学生创作教师巡视。有一位参赛老师力图在技法指导上寻求突破,一笔一笔在黑板上示范凡高是如何用线条表现星空和树木的,结果孩子们画出来的画几乎都是《星月夜》的盗版。哦,我的老师们,我感到悲哀。美术教学的目标早已从技法的训练转向审美情趣的熏陶。技法的讲解永远是浅薄的,作为一种艺术语言,油画包括色彩、明暗、线条、肌理、笔触、质感、光感、空间、构图等多项造型因素,而这些统统都是次要的。他们讲得多么浮光掠影和无动于衷。他们甚至没有讲凡高为什么要创作《星月夜》。

凡高为什么要创作《星月夜》?

小学四年级是一个人生的转折点,男孩子和女孩子开始疏远,显得别扭。那些单纯的女孩子,她们即将进入神秘的青春期,并渐渐开始洞悉生命的奥秘。生命的本义是什么?《星月夜》是凡高在圣雷米养病时的创作,画中的村庄就是圣雷米,但显然这不是写实,整幅画充满想象和精神向往。该怎样告诉孩子们《星月夜》的故事?告诉他们这幅画是凡高第二次精神崩溃之后作的?告诉他们这个用热烈的色彩演绎生命的人最后开枪自杀?

这无疑是残酷的。可是人生有多少残酷的现实,我们还要隐瞒吗?

王维和珂勒惠支又一次浮现出来。王维和凡高描绘的都是个人的精神向往,然王维的水墨山水与《星月夜》是怎样的天差地别。没有人能定论究竟谁更成功,我们只能说谁更让人震动。珂勒惠支和凡高在倾诉上是一致的,但是珂勒惠支的倾诉是向外的,她的眼睛更多的看到了世界的苦难,她是慈悲的;而凡高的指向是向内的,看到的是他的个人世界,他是纵情的。

《星月夜》的倾诉,这些四年级的孩子能感受到吗?一本正经地用教参中的语言照本宣科人云亦云只能培养出千篇一律的僵化的审美观。美术欣赏的过程除了指点技法更需要生命个体在欣赏过程中的感悟、沟通和共鸣。他们正在充分张扬生命的美好,他们黑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流露出慧黠的笑意和小小的狡猾。这样的眼睛与那些福利院的眼睛构成对比,产生回旋的暗流不住地冲击着我。求知欲把他们装点成天使来拯救我们心灵深处被黑暗遮蔽的角落。你瞧他们画画,把自己的小手小脸都当作画布,一个个成了小花猫。这些幸福的孩子,他们能理解《星月夜》吗?这幅悲剧式的油画在教材中出现得有些过早,它把一些绝望的因素埋藏在里面。你知道恒星为何如此灿烂?因为宇宙的本质是黑暗的,除了燃烧没有其他办法取得光明。那些被拉长的光芒旋转着如同漩涡充满暗涌,一不小心便会难以自拔。有人说《星月夜》表达的是消沉,是郁闷;有人说表达的是躁动,是不安;有人说表达的是灵魂的挣扎,是对生命的热爱。然而我看到的,是巨大的孤独,巨大至疯狂。那燃烧的柏树挣扎着指向天空,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喊。亘古不变的荒芜啊。绝望与热爱不是反义词,它们更多的时候交织在一起互为因果,因为热爱而绝望,因为绝望而分外热爱。请允许我这样理解凡高,他曾经与我同病相怜。

有过一段绝望的日子,一再追问生命的意义所在。躯体的大厦仿佛一夜之间崩溃,一次次的检查、手术,然后等着结果。病痛折磨的夜晚,我常常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奔跑,大声呼喊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世界像一个巨大的聋子;或者梦见自己从陡坡滑落,坠向无尽的深渊,失重的感觉把五脏六腑抽空。这样的梦境不足为奇,这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噩梦。黑暗、陡坡、深渊……这些充满暗喻的词语总是让我们联想起人生路上的崎岖不平,外表光鲜的我们只是背着盔甲的蜗牛。

我一再受惊,夜很沉寂不为任何人所动。遮光的三层窗帘把楼下的路灯隔绝了,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梦里梦外都是黑暗,都是一个人。孤独慢慢浸上来,蚀骨一般地冷。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摸索着四周,渴望抓住一只温暖的手——接着就失眠了。起初我放点音乐看点书或者上网看爱情剧,这种回避式的自救使失眠越来越严重。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痛苦,就像没有人了解凡高。我必须搞清楚爱的终极是什么,生命的终极意义又是什么。最后,我只好赌了一次,把窗帘关得严严实实,熄灭所有的灯,移走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东西包括闹钟。他也走了。就这样关上最后一扇门仿佛合上灵柩的盖板。我瞪大眼睛望向虚无,没有光,没有时间。我死了。

……向死而生。古人多么智慧,创造了这样一些铿锵的词语让我运用于此时此刻。迎难而上的经历让我彻骨地清醒。我之所以惊恐其实是因为我分外渴念生命和爱。这份渴念如此强烈,于是当我意识到我将要失去的时候就难以平静。没有人能替代你完成炼狱,病痛和心魔是你一个人的,夜是你一个人的,黑暗也是你一个人的——当你发现你将走了,而他们都将留下。这一刻,我与凡高完成了隐秘的交流。

创作《星月夜》是在1889年6月,凡高正在圣雷米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他是被隔离的另一个病态的种群。精神病,人们说出这个词带着拒绝和抛弃。可让人吃惊的是他一生最杰出的作品都集中在人生最后几年,尤其是在精神病的发作间歇。这个天才画家,他那么热爱生命,却一再失败。没有人理解他的画,他生前只卖出一张;他心爱的姑娘一再拒绝他的求爱;他曾经那么信仰基督,却又因工作过分热情而被教会撤职;他靠着弟弟的支持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一心想喝很浓的肉汤,又为拖累弟弟而歉疚。他那么孤独,可是他仍旧不肯磨圆自己。他一再跟高更争执,双方都不肯妥协,最终高更愤而离去。他那么贫穷,可是他依然执著地画个不停,一再鼓励自己也鼓励弟弟,最终连自己也丧失了信心。如果他能磨得圆一些,也许他不会死,但或许正是他的方让他成为时代的弃婴,让他完全从理智和现实中挣脱出来,遵从内心进行无拘束地创作,获得了性灵的自由。这份自由,正是他的作品最击痛人的地方。也许,我们都是被压抑的现实主义者,需要在他的疯狂叙述中完成自我的释放。

有人争论凡高画《星月夜》的时候究竟是瘋狂的还是清醒的,我不以为然。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被自己折磨的疯子,因为我们都很孤独。那一刻,我想起了海边七塘公路边上的福利院。它孤零零地矗立在海风中,像被遗忘的角落。那个孩子的哭声特别清晰地重显出来。他包着泪水的眼睛异常灼亮,充满热切的渴念,这份渴念多么像失眠的我。

人一生最大的病不是残障,是孤独。

你孤独吗?

它是一条无形的绳索穿过我们内心最软弱的地方。那些像蚕食一般细细碎碎的声音,慢慢地咬着。凡高跑出村庄,跑到山岗上去看星星。人间多么孤独啊,没有一个人可以对话。村庄如此渺小而安详,人们都睡了,惟有星星和我一起失眠。而星星们也孤独得发疯,它们一样怕黑,所以拼命地燃烧。让我也一起燃烧起来,拒绝黑暗,热烈地诉说!

哦,请允许我这样理解《星月夜》。艺术或是巨大的孤独,在苦难中破茧而出。审美不是要分析表达的技法,首先应解决他表达了什么——当然答案不尽相同。审美更不仅仅只是体会审美愉悦,审美疼痛更能给人以教益。此次参赛的美术教师作为一个区域的美术教学精英,他们没有一个人尝试挖掘出艺术的本源。我不能不感到遗憾。艺术与人生的交流总是具有强大的冲击力,像泪与火的相遇,疼痛、断裂、灼伤、置之死地而后生。是的,艺术并不能改变人生的苦难,但是人生却因艺术而更加博大丰美深邃永恒。

一次成功的经验使我对生命本身产生信心,我一再拿自己做实验,我一次次成为与自己斗争的赌注。母亲车祸住院,我天天下班往医院跑。五十公里单程需要一个多小时,路上遭遇雷雨。从小极怕雷电。此刻,母亲老了,在医院呻吟,我必须赶过去,再怕也得去。每个人都必须长大,无论你我,还是那些四年级的孩子。告诉他们真相吧。乌云使天地陷入一片黑暗,雷声轰鸣,闪电锯齿一般撕裂天空,一次次击落在不远的前方。雨水拼命击打挡风板,多么像泪水滂沱的表情啊,整个世界在失声痛哭。车灯显得微弱,两米之外一片迷茫,我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进退两难。当我这样被遮蔽被阻挡被孤立被惊吓,我是那么缺乏安全感,需要紧紧握住内心伸出来的一只手。

人生中会有多少黑暗、深渊和暴风雨,需要我们用信念和爱去支撑?可惜凡高忽略了时间可能的公平,他是超前的可是他没有坚持,他的画作在他死后卖到了天价。于是我又想起了珂勒惠支,她被战争夺去了两个儿子尚且坚强地活下来,她目睹了那么多死亡还是没有放弃。凡高缺乏她的坚忍。谁知道在今后的岁月中,时间会给你怎样的回报。

我们终将回到原初的那些词语:审美、骨头、苦难、柔软、孤儿……凡高很孤独,他是那个时代的孤儿,没有人听得懂他的哭声。他死了,三十七岁举枪自杀。如果说珂勒惠支笔下的苦难是人为的外部原因造成的,残障人的苦难是肉体缺陷造成的,那么凡高的苦难则是心灵造成的。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苦难,没有疼痛的人生多么肤浅。但苦难的存在不是为了博取廉价的同情,更是为了学会正视和珍惜。当巨大的孤独来临之际,我们举起自己的骨头,俯首向下,以慈悲和坚忍完成壮丽的救赎。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教学生欣赏《星月夜》,我一定会说:我很孤独,但是我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大风吹不走的城

人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我与扬州的约期却在秋季。

回溯很漫长,那株银杏已经千年。扬州、吴州、南衮州、江都、广陵、邗……她的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一段岁月,或长或短,可以回溯到这株银杏的根部,或者回溯到春秋、秦汉,甚至一直回溯到龙虬庄遗址的炭化稻种内部。我一喊出邗沟,古运河的水便开始流动。

倘若垂直向下,尚能汲取汶河之水。消逝,是这一条河流的代名词。文津桥掩埋在文昌阁下把历史从古代过渡到现代。循着那些诗意的地名寻去,就这样遭遇了她。驻足,停留在文昌中路和淮海路的交叉处,古木兰院石塔和古银杏是一个坐标。往事一下子近了。不迟不早,时光正好全部碎掉,化作千扇万扇缀满枝头。银杏,我知道你是这个城市用来昭示的:古与今、枯与荣、新生与凋零、流逝与沉淀、短暂与永恒……你把那么多词语叠加在一起,有近义词,有反义词,读着读着便是一篇经霜的文章。

“我去扬州,这时候还是第一次,梦想着扬州的名字,在声调上,在历史的意义上,真是如何的艳丽,如何地使人魂销而魄荡!”我与郁达夫相隔了七十多年,听从了同样的召唤,怀着同样的期冀前往一个叫扬州的地方,前往一株银杏。

一株银杏的爱与自由

汶河之水在叶纹里。汶河之水在木纹里。

无可抗拒,我在一个深夜穿越种种障碍来到它的身边。这是扬州城里最老的银杏,在唐朝,它的小名叫鸭脚。“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这是秋色叶植物恋爱的季节。它的叶子簇生在高高的顶端,其状若飞。风过,叶落归根雨一般纷纷。满地的金叶便是落了也扶木啊。俯身偶拾一片,薄的扇形衬上修长的柄,指尖轻轻揉捏,纹理细致宛若某人的发丝。

在扬州,做一株树是幸福的。它们自由自在地伸展开自己的躯体,与扬州城相映成画。它们很自由,想开花便开花,想结果就结果,结了满树的果欢喜,便是一个也不结也没有人责问它;它们的叶子想什么时候落就什么时候落,要是想凑热闹一夜之间都变成金黄,便是给扬州人的一个惊喜。扬州很温柔,一棵树种下,便欢欣地成长起来。听说扬州的古树名木达四百多株,十多条巷弄里有古树,十多所学校里有高大的银杏树,还有一半遁在寺庙。及秋,扬州城掩映在深深浅浅的色阶中,青绿、明黄、浅橙、橘红……如同霞映。

扬州的孩子也很自由,那些高大的银杏树抖一抖身子便落下一阵抒情的雨,捡来作书签,用来画画,想捡多少就捡多少;上课的时候听到窗外有果子坠地的声音,白果便在心里滴溜溜滚了几转,捡回去小心剥去外皮相互争看。扁的称为“巴瘪子”,不会随意滚动容易控制,便拿来玩游戏;而圆的白果叫“呆果”,带回家放在铜手炉里或煤炉子上烤,烤到果壳裂开了就可以剥开吃了。一年又一年,孩子们长大了。他们小时候的习作中有银杏,他们回首往事的文章中也有银杏。

扬州人纵容着这样的自由。树和人相兼爱。卖百合花的女人说,这株银杏已经一千多岁了,依然年年开花,岁岁挂果。老百姓疼它,每年落果后都会给它贮肥。银杏喜欢油脂类肥料,到了冬季,扬城人把发酵过的黄豆埋入土里,每棵古银杏树都要“吃”上好几斤。女人说话的语气很恬淡,就像叙述一件家常事。她的男人说:田家炳中学是明朝的万寿寺改建的,里面也有一株几百岁的银杏树。去年学校新建教学楼,为银杏树让路,把原来设计的长方形改成了“L”形。这样真好不是吗?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又怎能不生博爱之心?今夜我在扬州的街头巷弄穿行,走着走着,便逢着寻常巷陌中间立着七棵水杉,或者哪边的人行道上用小巧的围栏护住一株古木。这样的遭遇让我觉得温暖。路为树让道,人为树让道。树,早已植入扬州人的生活。我想,一个爱树的城市,必也爱着万物。

扬州的百姓也是幸福的,一直生活在银杏的昭示中。它雌雄异株,种核呈椭圆形或倒卵形,这蕴含一种暗示,大明寺的师父说在家众生皆是有情人,情不重不生娑婆。中药铺用它的果实敛肺平喘、又治体虚阴亏之症,无疑又是一种拯救。医书上有记载:有小毒,不宜生食,尤其不可多食。扬州人从小就知道,白果好吃,不能贪嘴。适度,自律,这多么像是一种忠告。欲念、药与毒。适度是药,过度是毒。爱与自由是一对多么美的近义词,而自由和限制又是一组多么必需的反义词。明白了这个道理,一株银杏可以活上千年。

此刻,它睡着,多么祥和。一枚扇叶在我的手心活过来,轻嗅,苦香,宛若生活的味道。我向来偏爱银杏,秋色叶植物都活得那么真实又那么睿智,四季轮回如同我们的人生。这层层叠叠的叶子像极了平凡的百姓,长了一轮又落了一轮,众多、无名,无论枝头的还是委地的,把自己积攒的全部汇成小小的一片,却构成这么丰富辉煌的风景。叶的纤巧与树的高大总是相辅和对比。我展开双臂试图环抱它,它远远超出双臂的长度;我绕树三匝,试图看清它的全貌,可我僅能看到它的某一面;我仰视它,金扇翩飞亭亭如盖,她的背景广袤无边。站在一株唐朝古银杏的边上,我多么微小,轻若一枚黄叶。

断裂:一对反义词构成的疼痛

“古柯不计数人围,叶茂枝孙绿荫肥。世外沧桑阅如幻,开山大定记依稀。”

乾隆诗中的银杏王,许是天宁寺中的,许是大明寺里的,许是这一株,也或许都不是。但是顺治二年的那场战争,扬州城内三百七十岁以上的银杏都不会忘记。

扬州,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纵贯南北的京杭大运河与万里长江在这里交汇,历来是水陆交通枢纽;又有桃红柳绿商贾兴盛,为古代兵家必争之地。战火烧起来,扬州几度盛衰。史,对于我这样的女子来说,委实过于沉重,但是扬州绕不出这段历史。暂且不去说唐末五代的战乱,亦不说南宋时期金兵几度来犯,我们说的是顺治二年。那场血流成河的战斗造就了一位可歌可泣的民族英雄。

扬州人民代代讲述着发生在乡土故园里慷慨的故事,一株银杏经过血与火的洗礼长得更加坚实。崇祯十七年四月,吴三桂引清兵入山海关,民族战争惟一的据点,就这样失去。次年,扬州沦陷。当时驻守扬州的是明督师史可法。清政府多次招降,先以荣华富贵相诱,继以兵压城下相逼。史可法拒降固守,城破,自杀未遂被俘。多铎再次劝降,史公只求一死,但请勿伤民众,终不屈牺牲。副将史德威遍寻遗骸不得,遂葬其衣冠于梅花岭下。

顺治二年四月二十五,银杏的年轮中这一圈色泽特别深。那天的雨倾盆瓢泼,那天的炮声甚于雷鸣,扬州城处处刀光血影。我们不要再去听那些哭声,妇人的,婴孩的,百姓无辜。我们听到的是勇士的怒吼。他们对于死的执念甚于求生,因为他们心中有崇高的信仰。知其不可而为之,为国捐躯的壮士们义薄云天。《维扬殉节事略》是一曲荡气回肠的民族悲歌!

扬州十日。汶河水被染红了。

阅读这段历史,我浑身颤抖。我分明看到一株高大的银杏被雷劈开!比一千门炮火更无情比十万柄刀斧更锋利,生生地劈开了骨肉相连的躯体。疼,是一个无法用汉语喊出来的字。这个初夏,扬州城的每一株银杏都老了!它们的树皮迅速纵裂,划满刀痕。每一块的边缘都微微外翻,像死去的魂灵。只有流过血的人才知道它们褐色的皮下是鲜活的乳白的经脉,它们的心与木质部分连得那么紧密,每一次分裂都会疼痛无比。

在我案头的几本明史都有写到史可法。无论正史还是野史,其中有疑史公治军之才者,但无责难史公之品格者。孟森先生认为:“史公之可传,以纯忠大节,千载景仰。”在他殉国后,南明赠谥“忠靖”。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南巡至扬州,赠谥“忠正”。正是源于他的气节,这位明朝将军也赢得了清朝皇帝的尊重。四十四岁的他,面对生死抉择,高高抬头的是宁死不屈的民族精神。四十四载,一株风华正茂的银杏落完所有的叶子,孤零零的枝干指向高空演绎生死涅槃的壮美。

说起来明末清初的民族之战与一代枭雄吴三桂分不开。我提吴三桂,是因为他跟扬州的高邮多少有点关系。通过书籍和网络查证吴三桂出身,一说是祖籍高邮,出身于辽东将门,今绥中县人,后中武举,以父荫袭军官;一说是明清之际高邮人,辽东籍,字长白,从小在邮习武。我更倾向于认同前者。但我在网上查找绥中名人,找到了四位抗日英雄和三位抗战英雄,还有一位航天英雄杨利伟,并没有写到吴三桂;而“中国·高邮”政府门户网站中的“名人荟萃”中26个高邮历代名人包括“尧”祖在内,也没有吴三桂其人。

对于吴三桂史学界褒贬不一,有人认为他是一个见利忘义、背叛民族、反复无常的人。也有人认为,他引导清军的行为促进了国家的统一和民族的融合,具有正面意义。无论怎么,站在当年当月,满清毕竟还是异族。吴三桂本是守关的抗清将领,却打开关门让异族人冲进自己的国土与自己的同胞为敌,他的人格经历了怎样的分裂?他与史可法是怎样一对鲜明的反义词?战争是无情的,“剃发易服”对汉族文化的冲击和凌驾也是无情的,在那段岁月,有多少株银杏被无情地劈开?断裂,是一个民族的痛感。难怪一个受两朝封爵而又称帝的人物不愿被世人追忆。据说,吴三桂少时也种树,有人说那树在绥中县绥中镇一所小学内。他种的不是银杏。他少时若吃过白果,可会领悟银杏的昭示?

我第二次来到扬州还是因为古银杏。情人节的深夜我翻入绿化带的围栏,靠近她,贴近她,亲近她。她经历过一次真实的雷劈,被劈开的部分坚硬而光滑,带着决绝的暖和美。我倚着树干静默地站着,微闭着眼,在某一瞬间借车灯交错的强光进入银杏的内部。一株银杏最中坚的枝干,是经过风霜洗礼的,它一点点把民族精神和半部地方史楔进了木质部分,雷劈不朽,风摧不倒。绿杨城郭,不仅有烟笼隋柳的温柔,更有银杏高耸直立的铮铮铁骨。不止是史公,还有与史公共存亡的将士,还有更早的双忠祠的李庭芝和姜才以及此后辈出的革命英烈。我想,正因为扬州有这样的风骨,因此她总能在劫难之后重复繁华风姿绰约。

时间最懂得应该记住什么。史公祠的银杏是后人栽的,也已经二百多岁。沿着盐阜路,顺着护城河,一路上的行道树都是银杏。它们沉默着,把人引向刚性。史公祠坐落在梅花岭畔,面南背北。墓台下两株雄性银杏之间,竖着青石墓碑,上镌“明督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公可法之墓”。墓前银杏蔚秀,腊梅交柯,高古沉重。

读着经霜的文字

银杏是负有使命的,史公祠的银杏也种到了人的心里。

他从小跟随父母到扬州,十九岁考入北京大学,在扬州住了十多年,自称“我是扬州人”。他的原名是朱自华,蕴含“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希冀。朱自华十多岁的时候,陪父亲朱小坡在史公祠养病,多次听到史可法誓死抗击清兵的故事,对史公深为崇敬。直到上中学,朱自华还常去史可法的衣冠冢,用少年的热忱写过多首凭吊的诗歌。气节是一株银杏的种胚生生不息。他改名叫自清,就是取《楚辞·卜居》:“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

于是我读着他的《匆匆》长大,后来读着他的《背影》和《荷塘月色》。当然也读着他的《说扬州》。朱先生的文笔清隽沉馥,如同瘦西湖初夏的一帧风景,绿得深沉却不沉闷,拥有水一般的灵动却不张扬。我更为欣赏的是他文字间流露出的真情实感。他写扬州朴素含蓄,真实道来,没有一点应景之作的痕迹;他写儿女,实实在在,把家庭琐碎的场景如同幻灯片放过,内心的烦恼和自责都展露无遗;他写纪念七七抗战的短文又充满了热烈的歌颂。文字就像千古的银杏,穿越时光,穿越生死,让我真切地触摸到他的气质。人不在,月色满荷塘,写下名著人共读。

尝与文友谈论散文,以为第一层次的散文取胜在文辞如《荷塘月色》;第二层次的散文好在情切如《给亡妇》;那么第三个层次呢?还应当富含哲思,把人引向正确的深层的思考。这样的文章不仅需要笔力,需要真情,更需要人品的映照。好的文章该是学问、人品、才情、思想的水乳交融。好的文章比唐朝的银杏更长久,更让人受益和感戴。

先生是写出好文章的人,因为先生有气节。1948年是朱自清人生的最后一年。国内物价狂涨,先生贫病交加。作为清华大学的教授他可以用较低的价格买到“美援的面粉”。但由于当时美国政府积极扶助日本,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对中国人民缺乏尊重,诸多进步人士义愤填膺,联合在《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上签字。据吴晗教授回忆:“当时,他的胃病已很重了,只能吃很少的东西,多吃一点就要吐,且面庞瘦削,说话声音低沉。他有许多孩子,日子过得比谁都困难。但他一看完稿子,便立刻毫不迟疑地签了名。”签名后即叫其子朱乔森把当月两袋平价面粉的配给票证退回去。不止如此,在逝世前两天,他还嘱咐夫人:“有一件事得记住,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不买国民党配给的美国面粉!”

银杏和人一样,小时候树皮也是光滑的,浅灰色。三月萌芽,四月开花。慢慢地长,长到二十年方始结实,果实经霜乃熟。我喜欢“经霜”这个词,它代表一种成熟,当一株银杏献出金黄的扇叶或者捧出满枝果实,它不是一时的冲动和热忱。朱自清在宣言上签字时已经五十一岁,他做出的选择是慎重的。他在日记中写道:此事每月需损失六百万法币,影响家中甚大,但余仍决定签名,因余等既反美扶日,自应直接由己身做起。此虽只为精神上之抗议,但决不应逃避个人责任。银杏的骨头长到了他的身上。

时光轻轻飘起,薄若蝉翼呈现半透明的美丽。安乐巷27号。光从天井漏下来,带着斑斑驳驳的叶的轮廓,仿佛是银杏积聚的无数次信札忽然寄达,斜斜透进木雕的窗棂,落在旧家具上,先生用过的烟斗、蓝花笔洗以及致妻儿的家书都静静地沉默着,像在怀思。

节令的更替是一种流动一种循环,形成一个封闭密匝的圆,就是树的年轮。一个城市的年轮呢?岁月无情,不知不觉间滑过去,若《匆匆》所记:“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岁月有刃,刻入时间深处,刻入代代相传的血脉。树如此,人和物和一座城市亦然。银杏尚在,朱自清也留下很多。有些东西沉淀下来,便成就了一方水土的底蕴。夜很凉,银杏处惊不乱,经过四季的人分外气定神闲。褐色的树皮是纵裂的,纹理向上。我欲沿着经脉之血而上,握住更多的手,诸如李白、杜甫、孟浩然、李绅……无数古人的背影涉过岁月的长河而来。被我握住是一大把咏扬州的诗词歌赋。一株银杏植在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植入欧阳修的平山堂和无双亭,植入四贤共游的文游台;一株银杏从唐朝长到了宋朝,又长到了板桥风格劲健的兰竹中,长到了评话弹词壮怀激越的悲歌中,长到了老百姓口头流传的无数佳话中,长到了很多人的骨头中。它不疾不徐地长到现在,还在不停地长。

这个情人节我送给自己一把染得五颜六色的白果,封藏在一个玻璃罐里作装饰品。它们真像一些彩梦的种子休眠着。我的胚芽将与这株银杏完成神圣的对接。银杏深深地扎根在这片土地,有着不可估量的厚重。人民、历史、文化,或许就是古城扬州的繁叶、枝干和根系。

我喜欢大树,总觉得有大树的城市才有根,不会轻易被风吹去。银杏,是扬州的市树。在我心中,有时候扬州就是银杏,有时候银杏又是扬州。

后记:感谢童银舫老师、方柏令书记、陈墨老师、飞白、孙荣等在这篇文章修改过程中的帮助。童老师的观点是:文章內容要有意义,对于历史事件应当写出自己的立场;方大哥提出的观点是:历史散文必须有自己新的观点,不能人云亦云;陈墨老师连看了三稿,对字词的推敲分外精到,不但指出不妥之处并提供参考意见;飞白的观点是:文章要戛然而止,让人读完意犹未尽最好;孙荣帮我考证了有关明史年编,另还有朋友为我查找史可法的书法作品,深为感动。有这样的师友团,是温暖而幸福的事。

弱水

我一连三夜梦见了那口井。我知道是它想我了。

梦境也许相同,也许不同。那个夜晚在异乡,家乡的朋友发来短信说,故乡有雷有雨。我却撑着一轮明月,一个人,穿着白色的荷叶边的衬衣来到了阔别的庭院。在没有找到井绳之前,我以为自己就是井中的一滴水望着月亮,或许在沉睡,或许在等待。一口井的深,把我的前半生苦苦地囚禁着,也许还将继续囚禁下去。一切带着梦境的不真切,生命的呼喊压在心里宛如落叶纷纷跌到井里,填不满的空缺。庭院在我离去之后开始沉寂,在外祖母去世之后,便久久地荒芜着。井本是充盈的,不知为什么在梦中枯竭了,滞留着一点水的潮湿和润泽,让此刻的我站在一片淡漠的荒凉中。

那时的我喜欢倾听木桶砸到水面的声音。倒覆的木桶带着下落的灌进去的风,急速地落到水面,“嗵”的一声,沉闷地溅起水花。这个声音是整个过程的转折,从下落到回升的转折。井绳很粗糙,我吃力地用双手交替着一把把拉上来,掌心红红的,带着一种麻麻的发烫的痛感。若干年后,当我被一只宽大的手掌用力地握疼时,我一瞬间想起我的井绳。疼痛仿佛总是与“醒悟”这个词密切相关,例如木桶砸醒古井,例如井绳勒痛掌心。少女总要经历初夜的疼痛方始成为女人,而心智也必须经历脱胎换骨的磨难才能真正走向成熟。我不知道手掌带来的这种疼痛将使我无休止地沉入井底,还是化作一桶水救出狭隘的井口。更多的时候,我希望自己是一块洁净的没有意识的石头,在流水中安静地沉淀下来。可惜,我终于逃脱不了一滴水的命运,在茫茫的人海中随波逐流,被暗流和礁石无辜撞击和不断分裂。

也许水终归是一种具有灵性的物质,如果老屋是静止的,水则把老屋延伸到外在。有时候往下,深入大地的腹部,例如井;有时候向上,来自云的高度和飞扬,例如雨。童年的庭院里总是有几口很大的水缸,旁边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瓦罐和坛。下雨天,外祖母总是叮嘱我把缸沿搁着的半边接水的竹竿对准屋檐,让一排滴下来的水都落到圆弧形的凹槽里,那欲断还连的水珠就像无数纤细的手指弹拨着管弦乐器。缸中的水带着微微的甘甜,仿佛初吻留在舌尖的一点回味。缸里还养着几条河鲫鱼,深黑的脊背静静地融入缸的底色。当夏日蚊子的幼虫在水中放肆地翻腾,可爱的大头鲫鱼们便忙着减少它们的数量。冬天的时候,缸里的水会结成冰,把竹竿也冻在一起。早晨起来,带着乳白色的半透明的冰块使水展示了坚定的一面,柔到极致的东西毕竟还是有着自己的骨头。表哥拿来锅铲柄砸开冰面,捞起一块,我含着一根麦秆呵气,不多時就融出一个小孔,把麦秆穿过去,拎起来咯嘣咯嘣地咬着。坛坛罐罐则是小鸡小鸭们的饮水缸子。偶尔,淘气的表哥摸来螺蛳和泥鳅放入坛中,小鸭们便拍着翅膀挤成一堆你争我抢。

下雨的时候,其他声音都静下来了,只有雨声。我会举着一个瓷白的小碗,非常虔诚地,一滴一滴地接着,因为我怜惜那天上落下来的水,也许它就是攀缘的凌霄花被风吹得粉碎的歌声,也许就是那位林妹妹的眼泪,前世你为我浇了一滴水,今生我还你所有的泪。我崇奉承接的过程,没有规律却很有节奏感。水落入碗中的声音异常清冽,仿佛一根竹筷轻轻地击打着一只青瓷的边沿。这种缓慢的积累,使我在多年之后阅读和写作时感到愉悦,一个个文字就像是一滴滴天落水让人的眼睛清澈无比。至今,我都是虔诚地承接着,一点点地积攒着。

想雨的时候天空便下起了雨。今夜,我在五层楼的公寓上听雨,落地窗外是一盏俯视角度的路灯不足以照耀黑暗。井和缸在现实中没有摆放的位置,我听不到雨滴撞击水面的声音。我确实离开一种朴实很久了,而且将越来越久。伸出手去接一滴,雨水笼在掌心仍然有说不出的透明,春天的雨带着侵人的寒意,让恍惚的心神醒了醒。我拿起笔,在梦与现实之间写一首介于梦与现实的诗歌:

诗歌给我的错觉像一根结实的绳子与蛛线的区别:

我在梦中一度又一度跌落枯井

没有水,却淹没所有的呼喊

陌生的场景。光和影。疼

爱人的脸在聚光中模糊

一只失去旧巢的燕没有栖息的屋檐

纷杂的人声滑入虚空,或者

我滑入虚空

一场戏还没有结束

另一场正在上演

失重的木桶永远猜不透绳子的心思我永远

在下跌的速度中怀抱恐惧

雨像梨花一样下了整整一个夜晚

小瓷碗缺了个口兀自流空

童年的那只水缸代替我在月光中寂寞着

我就在此刻,在你的怀中,在井石壁垒的缝

隙中让自己慢慢死去

我给诗取了一个很具现代意识的题目——《错觉》。也许,这今夜的雨声,这梦中的弱水,都是错觉。

责编 谢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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