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行纪
2012-04-29代雨映
代雨映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长苦夜短,何不秉烛游。
——摘自《古诗十九首》
1
一个朋友告诉我,他从花鸟市场买回一隻蝈蝈,养在一隻小笼里,每日用新鲜蔬菜叶和花生喂它,隻为在夜里能够听见它的鸣叫,重温儿时乡下夜晚岑寂的意境。
在那一瞬间,我的心头感触到一种绵绵无尽奔涌着的思绪。时光的流逝,使过去的各种颜色和声音消失,再也看不见和听不到了。然而现在,却使我一一清晰地回想起来。
冬日第一场雪扑在脸上的味道。河湾边芨芨草和刺梨花的香气。梅雨季节木头阁楼里潮湿的气息,抬头可看见雨水沿着狭小天窗玻璃不断地往下流落。在河边奔走不小心掉入端午湍急河水里的一隻娃娃头红色皮鞋,随着水波一漾一漾漂远,终于沉没。夏日雷雨沿着瓦檐垂下银白色的水幕,打落在院坝里泛起满院子的水泡。古老石桥上潮湿的青苔。雨水哗哗地淋在油纸伞上。外公的斗笠和蓑衣,刚从秧田里回来满脚的泥泞,满身稻禾的香气。梅雨季节,雨水落在伞上,风一吹,细雨变成白烟,飘洒开来……岁月过去了二十多年,所有的这些声响及当时的情景,都从我的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每年,总有一些出行。去偏远的县镇和乡村。观花,远足,或访友。在当地的客车站转车,挤在局促、狭小、肮脏的面包车上,已看不清原色的座垫散发着混杂的人的气味,望向窗外无尽绵延的山脉和稻田,我的心里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怅惘和难以名状的激动,似带着乡愁寻找故乡。
旅途中总是充满惊喜:一处碧绿池塘中的水牛哞叫悠长,漾开水面的浮萍,水便有了绿色的动荡的纹理。一条清澈透亮的田间水渠,让我忆起五岁的一个夏日,我一个人蹲在禾荫下捉小鱼儿时拼命压住的呼吸和心跳,耳边是此起彼伏如眼前铺陈出去的碧绿禾苗那么多的蛙鸣……不由得感叹,任是时代、思想、风俗与生活节奏变了,也无法改变一个人骨子里寻求往昔不变的情趣。
十九岁,我用一台老旧日本牌子的DV机拍摄制作校园乐队的演出。DV机是我借来的,拍出来的片子呈略泛黄的回忆的质地。每晚,我在电脑上一遍遍地播放、剪切与制作。闲时,我背着它在校园内与校园周边游走。大一时我们被分在郊区的那个校区,那里有一个大大的池塘,塘边垂柳依依,校工割来青草投喂塘里的鱼,大尾大尾的鱼儿不断地跃出水面,掀动风吹湖面的寂静。更有白鹭自远处飞旋而来。塘边有两三间茅草搭顶的屋子,是校区封闭式管理下大家主要的娱乐场所。大块大块的草坪依着坡势,更像一个个起伏不大的小丘陵,上面有高大的桔子树和石榴树,但更多的是梧桐树,秋天的时候梧桐树叶便不断地掉落下来铺满石阶小径。学校后面是一大片松林,在一天的不同时候显现出不同的色泽:早上的绿是带着湿意和雾气的,中午的绿亮一些,傍晚的绿则显得沉实和昏暗一些。夏天时有暴雨,巨大的雨幕夹杂着骇人的闪电,笼罩于整个校区上空,可以看见后面巨大的松树林在雨中慢慢被覆上一层厚厚的白色的水汽。远处,则是著名的古屯堡风景区,离得近些的,是一个大湖,名叫“海龙湖”,湖水漫漫地涌向远处的山边,愈显得一份天与地无限空阔的意境。曾在一个夏日午后沿着湖边那条蜿蜒的小路不断地走下去,穿过熙攘的居民区,房屋越来越稀疏,儿童的笑闹声和鸡狗叫声渐渐远去,路的尽头,竟是三三两两的老旧木质结构的瓦房,下半截都没在水里了,有不少已经倾斜,潮湿的褐色木头散发出腐朽的味道,上面生出白色菌类。清粼粼的水淹没脚下的道路,可清晰看见铺陈在上面的碎石,有小小的透明的鱼儿游弋其间。风起时,水波轻轻漾动,拍打着这静止的凝固的暮色,似乎时间停止在了这一刻。站在那里可以看见远远的对岸的人家,湖上有船,需要渡船到对岸即可向湖上吆喝一声,渡船的人便将船慢慢摇过来接你渡到对岸。我就在那么一个静寂的午后,坐在渡船上,在习习凉风的吹拂下,在湖面片片金粼的闪动中,在船桨划动水面的声音里,看着兀立在水中的破败的老屋离自己愈来愈远,看着天光慢慢地暗了下来。“暮色四合”,我脑中自然地跳出这个词语,在心里细细体味黄昏万物融入岑寂的苍茫。
9
“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你还有一个你自己。”
小时候我是一个孤僻的孩子,不仅仅隻是因为我的身体缘故,平常孩子能玩乐的活动我不能参加,更因为我性格里的那点害羞拘束。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我上了初中以后才有所改善。更多的时候,我一个人静静的夹在一堆人中,或跟在一群人的队伍后面,大家笑便跟着笑,也不多说话,自己心里自然是真正高兴的,却生怕自己笑过头了惹得大家注意了害臊,偶尔也胆怯地冒冒险,当然,这样“胆怯的冒险”自然是没有成功的。
记忆里最为清晰的是几个场景:一伙人在放学的中午顶着焦灼的烈日观察蜗牛的爬行。自然课上老师本来要求的是让大家喂养蜗牛,观察蜗牛的生活习性,大家却把它升格成为“蜗跑竞赛”。大家捉来蜗牛,把它们放到路边工厂的砖墙上,看它们缓缓地爬行,在墙上拖曳出一道道湿漉漉的痕迹。乐此不疲地一会儿将蜗牛放在砖墙这头,一会儿又放在那头,看谁的蜗牛爬得快,要是谁的蜗牛掉下墙去或偏离了大家规定的比赛路线,就被大家嚷着要求重来。蜗牛是出了名的“慢”的动物,看它们“赛跑”是需要有足够的耐心的,更何况头顶还悬着炎炎赤日。忘记我们最后是怎么散的了,好像我们都忘记了回家,把中午三小时的休息时间全花耗在了上面。后来竟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在玩这个“蜗跑竞赛”,那般的津津有味与忘我,如今我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在水量丰沛的雨季扔石头到河里的漩涡里,看着漩涡巨大的“水舌”,大家你争我吵地说漩涡下有什么,甚至编出些骇人听闻的水妖水怪的传说,谁的话大家信了谁就会得意洋洋好一阵子,大家的笑闹声顺着河流,在绿意葱笼的河道边缓缓消散。等到夏天河水干涸了的时候大家又围拢到一处看着河床里的几块石头干瞪眼,除了几根水草,谁也没有见到自己害怕却期望有的水妖水怪,很是失望却又庆幸。夏日时候的天空变脸很快,明明刚才还是阴阴的,转眼间雨点就急促地落了下来并且愈来愈密集,大家便比赛似的跟雨跑起来,我们是跑不过雨的,不多时,便成了落汤鸡,互相瞅着对方笑。冬天用一根草茎串起从路边田里小心翼翼敲划下来的冰块在路上奔跑,看谁的冰块最大,稍不注意,冰块就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大家嘴里吸着凉气,心里却快活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让路边的田野成为白茫茫的一片,有放养鸭子的人戴着蓑衣斗笠扬着长长的竹竿,鸭子伸长脖子将嘴伸进地里啄着草根,四围的山上都披挂上了白色的大衣,茫茫雪野上蓑衣斗笠的放鸭人和大片的如水墨点点的鸭子与之相映照,就成了一幅隽永的风景写意。在学校,语文老师是当地的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还记得他姓“牟”,喜欢用当地话拖长音调摇头晃脑地带着大家朗诵,大家不知不觉便学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拖长音调朗诵,现在想来当时的情景竟颇有一番旧时私塾的光景。对了,他也有条“戒尺”,用竹子
做的,什么时候他都带在身上,上课时候放在讲台上,下课了或是放学回家就被他紧紧握在他背在身后的手中,路上的哪个孩子调皮,远远地看见了他,就立马变得乖乖的了。冬天一节课下来大家都冻得木了,男生女生便哄地挤到门后,傻乎乎的快活地叫着:“挤油糟哦,好热和哦!”你挤我,我挤你,笑着闹着,待到上课铃声再次打响的十分钟后,就真的暖和了……那时候的乐趣,大抵隻有这些,就那么的简单。
学校旁边即是河流,一条未名的小河,河岸上架着一座石桥,石块巨大,石头自身承载压力使之牢固,石缝间隙长满了刺梨花,我们常常掐“刺苔”(即刺梨花新发的嫩枝)来吃,清清甜甜的。水井多是在河边的,临着河,在一定程度上与河流相通,缺水时节水井里没水了人们常常挑着木桶转身就往河边去,挑来水倒在家里的大水缸里让水沉淀下,照常饮用。牛羊等牲畜早晨自是在附近的山上或是河边放养的,那时的太阳格外的鲜亮,地上的绿草带着露珠,还没睡醒的样子,就被牛们不疾不徐的大舌头一卷,滑到了肠胃里。我们早上要十点才上学的,因为在乡村,孩子上学不是唯一的头等重大的事情,自家牛羊是否吃饱也很重要,学校考虑到了各家的牲畜放养的活多是年幼的孩子在做。天刚蒙蒙亮,很多孩子便被家人叫醒赶着牛羊上山或到河边,他们得早早地赶在十点以前把家里的牲畜喂饱。那时的自己窝在松软的杯子里听见马路上陆陆续续的吆喝牛羊的声音以及牛羊嗒嗒的蹄声,听着外婆宠溺地说:“多睡会儿,还早着呢。”心里不自觉地有了幸福的优越感。大约九点半以后,陆陆续续便有了牛羊的归圈声,花花绿绿的各色的衣裳与笑闹声便充斥了通往学校的几条小路。
青山与绿水,水墨与淡彩,河水与游鱼,屋瓦与石桥,一片在阳光中轻轻摇动的树叶,路边田野边簇簇盛开的艳丽的花朵,就足以代表那时我们所经历的童年。
3
小时候的自己是一个身体极为赢弱的人。那时候我被寄养在一个叫南白的乡下的外婆家。那里的人家家门口都是大片大片的水田,早春时溢满水,便如一块块明镜镶往远处的山脚。雨点落下来,在其中泛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春天,油菜花出奇地灿烂,满目喜悦的金黄,明艳艳的,整个村子上空似乎漂浮了一层淡淡的甜馨的香气。烟雨一下来,弥漫起泥土特有的腥气,还有秧苗清透的谷香,淡淡的,在蒙蒙雨雾里若有若无……房檐下总有燕子出入,庭院里有高大的梧桐树、椿树,夏天有“吊死鬼”从上面懒懒地垂下来,拖着一条条长长的丝;还有花椒树,色泽黑暗巨大的魔芋,粉粉白白的大朵月季,鸭鹅在不大的池塘里梳理着胸脯上的羽毛,怡然自得……
我就住在那幢青瓦房的阁楼里,那里比较宽敞,有两个房间。除却我睡觉的那间外,另一个是用来堆放土豆等农物杂什的。阁楼其实就是用木板在房子中间隔开的。楼下做饭,楼上是闻得见香气的。烧柴火时还有一缕缕的烟,白蒙蒙地从木板之间的缝隙漫上去,辣辣地弄疼人的眼睛。我住的那个房间其实就是母亲和小姨少女时期的闺房。大木床是当时农村常见的笨拙的造型,原木的,没有着漆,却因年代久远有了温润的光泽,呈浅浅的褐色,给人温暖安全的感觉,可以睡得很踏实。上面考究地罩着一袭雪白的帐幔,丝绸背面上绣着大朵大朵艳丽的牡丹或是开屏的孔雀,大俗大艳的颜色,自有民俗跳脱的欢悦和喜庆在里面。摸上去手感极为舒服,丝质特有的凉滑,像珍藏多年的心事,并未随着岁月的老去而变老、粗糙,起了褶皱。
我住在其中就如童话中的小女孩,总喜欢在其中穿行,那些高高摞起的朱红色箱子有不少地方掉了色,露出被虫蛀的痕迹;朱漆斑驳的木柜子上层的一个小格子总是锁着,写字台上发黄的笔记簿上记着大串大串的我看不懂的数字,庞中华的钢笔字帖,外公的老花眼镜,不知何时的烫金喜帖,手电筒……总能激起我想要探索的兴趣,不厌其烦地翻看和猜想。记忆犹新的是自己总爱和外婆捉迷藏,一次,我躲在一个大衣柜里兀自睡去,醒后发现周围黑漆漆的,害怕得大声哭了起来,外婆从楼下闻得哭声叫我别怕匆匆赶上来将我抱了出来,抱着我“宝贝,宝贝”地哄。原来外面天已经黑了下来,外婆也已经找了我一下午,在村子周围找遍了也找不到,还去了附近镇子上找,害怕得以为我被人贩子带走了,又回来再找,正好听见我在楼上的哭声。
我住楼上的原因据外婆说是我身子骨弱,要避凉气。可我常常还是会在深夜感到鼻子边、脸上冰凉凉、湿漉漉的,那一定是我又流鼻血了。滑腻、黏稠的液体沾上枕巾、床单、被套,滴在床沿、地板上,再洇开,留下红或褐色的痕迹。每次与流鼻血相伴的总是一些破碎而模糊的梦魇,我总被吓醒,嚎啕大哭,于是睡在另一头的外婆开灯,呼天抢地地下楼打来热水给我洗脸,喂我喝下热开水,哼着我听不懂的歌调哄我入睡。许多次以后,再流鼻血时我醒来就把头伸到床外任它静静地流,流完后用纸巾擦干净脸继续睡,不想惊醒外婆。可地板上的血迹是无法抹灭的,形迹是那么的突兀、狰狞与触目惊心,让我总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那时,外婆总心疼地把我搂在她松软宽阔的怀里,一边做饭一边哄着我,隻想病痛的我少哭闹一些。想想,那时的自己是一个多么让人不省心的孩子!她细细地为我炖鸡,熬有浓郁香气的小鲫鱼汤(尽管她从不吃鱼,尤其讨厌鱼腥气);在我吃下药时奖赏我几颗当时在农村并不多见的糖果;会在下雨天带上衣服和毛巾毯来学校接我,把我裹得如同一婴孩,背上我在湿滑泥泞的田间小径上行走,不小心滑倒后急急用手撑住地面,却隻顾问她背上的我:“我们英儿摔着没有?”再拄着伞柄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回去;戴老花眼镜用笋壳缝制厚厚的千层底,熬好浆糊粘好厚厚的几层布做鞋面,在屋檐下一针一线地为我纳制布鞋;带我去镇上小小的裁缝店定制衣裳,和裁衣师傅讨论她在电视上见到的某部电视剧里的女童衣服款式,比比画画,叫他依着做;时时看着我不准我摸凉的东西,用凉水刷牙也不许。那时的自己是没有“母亲”这个概念的。也许,母亲在我这么一个孩子眼睛里就隻是那么一个形象,每年的那么几天,穿高跟鞋披浓密时髦卷发拧着大袋小袋的东西来,四处串门,在院子里和大堆的姐们儿嗑瓜子聊天,笑声爽朗,却感觉不可亲近。那时,“隻有外婆是对我好的,是可亲近的,可依赖的。”一个孩子的心思,就是如此的单纯。
外婆常常在夜里摸我的额头、脚心,一晚上有好几次,厚实的长满老茧的手掌抚摸过我的身体,痒痒的,有时,我会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她总是用被子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在夏天也不例外。常常在深夜时候一感到我身体不对劲就背起我,拉上夜间在外面工作的外公(更多时候是她自己一个人),打起手电步履匆匆地奔向附近的诊所。那时乡下还是石子路,坑坑洼洼的,深夜路上几乎没有可搭乘的车,外婆的脚常常会被落进鞋子里的小石子咯得红肿起大大的水泡,可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声疼。到了后,使出最大的劲儿敲门,或可以说是“擂门”,扯大嗓门一声声地叫门,一边安慰我:“不要怕,医生看了我们英儿就会好,就不痛了。有时诊所医生不在她便立马调头转往更远处的医院,一次次的,有时候一个晚上不知道要奔赴多少个来回。我依稀记得幼年病得迷糊的自己趴在外婆的背上如何地随着她脚下的路的延伸而感到重心的起伏、路途的磕碰与风雨的气息,但安全、温暖。她坚实温暖的后背、手电并不明亮的黄色光晕让我安心。
让我记忆尤为深刻的是有一次自己站在楼梯口处突然头晕,眼前一黑,当着楼下正在做饭的外婆的面一头栽了下去,把一个泡着绿豆的陶缸砸了个正着,陶片、水、豆子在我身下纷飞。大概那时侯是冬天,我穿得很厚,摔下来时又被楼下高高摞着的簸箕挡了一下,隻在额头摔了一条小小的很浅的豁口。她当时吓得抱住我哭得死去活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求祖宗告菩萨,往我嘴里灌温热的米汤。见我醒来,一边擦泪一边欢喜地唤我宝贝,急急地问摔着了哪里疼不疼又问我想吃什么她这就去做,自是在屋当中双手作揖谢天谢地了一番。我额头上的伤痕现在还在,眉心上去一点的位置,浅浅的,在光下呈隐隐的银色,像某种印记,无法抹灭。每当我撩起额前的刘海看到这个童年赐予我的伤痕时,我总会想起外婆,她温暖的眉眼,永远端庄的发髻,感觉她宽厚的掌心覆上我的额头,暖暖的,一直未曾离去。
注释:
[1]“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你还有一个你自己。”出自沈从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