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希腊行(外一篇)
2012-04-29王家新
王家新
我的希腊行
2011年7月26日下午6点半,从伊斯坦布尔转机到达雅典机场。走出大厅,便是那刀斧一样砍来的阳光!我想,这就是希腊了——那深湛的空气、暴蓝的天空、到傍晚时分仍如此强烈、眩目的太阳……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知道了,这将是我生命中的一个永恒的夏天。这光,会像一声金钹一样,在我的生命中持久回响。
我是来参加希腊第二届提诺斯国际文学节的。坐上文学节的秘书费里普的车驶上高速路后,满山坡尽是银灰色的橄榄树——它结的是对中国人来说多少显得有些陌生、甚至神秘的果实!而在经过一道山脉的隘口时,费里普告诉我建造巴特农神庙的巨石就是从这里开采的。啊,那些伟大的石头!
不用说,来到希腊,我首先想看到的就是雅典卫城!因此当晚一用完餐,在雅典的中国朋友杨少波就带我去夜游。卫城处在雅典城边的一处高地上,从雅典的任何角度都可以看到它,或者说,它“就在那里”!无数个年代的雷火闪电都熄灭在其内了,那些不朽的巨石,在白天一派洁白,在夜里则发出金黄色的亮光,真是令人惊异。由于卫城晚上关闭,我想我第二天还要来的,就从山下攀援而上,向着那“高远之物”,向着那支撑起人类尊严的一切,去体会人类曾有的那种神秘、伟大的创造力,去体会那“伟大的荒凉”!
还需要再来吗?它在夜色中的屹立和闪耀,已给了我一种如庞德所说的“在伟大作品面前突然成长的感觉”!
而当我们攀上卫城下面当年圣保罗传道的小石山,迎面便拂来了爱琴海上的一阵阵海风。希腊,酷热的白昼,清凉的夜晚!当少波为我指点何处是古希腊露天剧场,何处是当年人们在那里论辩的“德谟克拉西山”(民主山)时,我则久久地坐在那里,任海风爱抚着脸、肩和小腿……啊,这些无形的看不见的丝绸!在那样的时刻,我体会着什么对我们人类来说是最珍贵的东西!我在这海风中深深呼吸,是的,让我呼吸希腊……
清晨,从雅典坐船到提诺斯(Tinos)。三个小时后,当它遥遥在望,迎向我们,我便有了这样一句:如果说爱琴海群岛是一部交响乐队,提诺斯岛就是它的第一小提琴手。
提诺斯国际文学节从去年开始举办,由雅典“deketa”文学中心和提诺斯文化基金会主办,每届邀请一、二十位来自世界各国的作家、诗人。在去年的册子上,我看到了我所喜爱的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的照片。今年呢?
但是,首先让我着迷的是这海,爱琴海!三小时的航程,犹如镜中,那铺满钻石一样的波光闪烁的海面,那些在远方不时出现、并与我们“相互凝视”的岛屿……的确,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海!因为那古老的神话,它还不禁让人遐想联翩,仿佛此时此刻维娜斯正在那里诞生,仿佛一阵风来,海面上就会掠过一阵阵竖琴的声音,并转瞬浮现出千万朵芬芳、清新的花瓣……
想到这里,我不禁要赞叹“爱琴海”这个中文译名。这是哪一位中国人译的呢?在这样的命名中,“Aegean Sea”特有的美,它所深蕴的文明和人性的内涵,都得到了更茂盛的“本质的绽放”!
而我们入住的提诺斯海滨饭店,正对着一片无比清澈、宜人的海湾。远处,一只洁白的大海轮在无声移动。近处,一只蓝色小船,也许它曾响起喜悦的划桨声,但现在它静静地泊着,像一个在母亲胸怀上熟睡的婴儿……
那就像孩子一样投向这海吧。在饭店里一住下,我看到来自以色列的诗人阿米尔(Amir Or)、克罗地亚的诗人托米柴(Tomica Bajsic)就下海去游了。而我则久久地站在通向阳台的门口,一任海风拂起窗帘,这也很美好啊。
三
文学节共有三场朗诵。第一场朗诵会兼开幕式在临靠海湾的提诺斯文化基金会的演讲厅里举行。那波光轻溅的金色黄昏。远处大海上醉人的朦胧。就在那个开幕式上,我还听到了头戴方巾的希腊东正教神父的神圣祝辞。
我和另外三位诗人、作家则被安排在第二场朗诵。在爱琴海群岛中,提诺斯岛中等大小,一道颇为雄浑、陡峭的山脊,将全岛分为两半。我们的朗诵就在山顶上的Volax村里进行。Volax,在希腊语中是“石头”的意思,这里处处是当年火山喷发形成的景观,那全岛最高处的菱形巨石群,就像是雄居山头的司芬克斯。
到了这个高山石头村,我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朗诵了。那满山的蝉鸣,散落在累累巨石间的童话般的乡舍,那古朴的民风民俗,到处盛开和攀援的花卉、藤萝,还有那登高望远的开阔视野,使这里成为一个旅游点。子日“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加缪也这样说“必须拥有未曾玷污的新鲜之感、清洌的幸福之泉”。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要从喧闹的海滨来到这山上,以获得一种高远和宁静。
让我欣喜的是,在这石头村的村头,居然还有一个可容纳二三百位听众的环形小剧场。露天环形剧场可谓希腊的一个伟大发明!我想,它的设计,很可能和古希腊城邦的民主传统也有关系。在这样的剧场,从任何角度面对的都是每一个单个的听众,而不是一大堆人。而希腊的听众也都有着他们特有的参与热情,在第一场朗诵中我就感到了这一点,比如一位听众直接打断台上的一位希腊诗人,问他能不能朗诵一首他所喜欢的诗(幸好这位诗人还带上了这首诗);还有,当托米柴用英文朗诵他作品的英译时,台下马上又有了反应,好几位听众要求这位克罗地亚诗人用他自己的母语来朗诵!这就是希腊传统,德谟克拉西啊。
我由此还想到了近来世界所关注的希腊的罢工和示威活动。我来雅典的那个傍晚,就在市中心宪政广场遇上了出租司机工会组织的示威。其实,那也正是“民主一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在乱糟糟的示威人群的边上,议会大楼前每小时一次的卫兵交接仪式照常进行,大群欢快的鸽子照样从孩子们的手中啄食面包屑。我不由得对陪着我的少波感叹“这真是一个无政府主义的国家啊”,但“无政府”就是它的秩序。希腊人民活得好好的,最起码,那里的猪肉不会一涨价就涨到让他们目瞪口呆的程度!
话再回到这个高山石头村,我开始还怀疑有多少人来,没想到随着夜色的降临,竟来了一二百位听众,黑压压地,几乎把环形剧场坐满。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真是弄不懂。但不管怎么说,人一多就有了气氛。朗诵前,我用英文简单讲了几句,大意是我从遥远的中国来,我很高兴在希腊的这个高山上朗诵,因为我也曾是一个来自中国山区的孩子,我要朗诵的第一首诗《蝎子》即和我少年时代上山捉蝎子的经历有关——
翻遍满山的石头
不见一只蝎子:这是小时候
哪一年、哪一天的事?
如今我回到这座山上
早年的松林已经粗大,就在
岩石的裂缝和红褐色中
一只蝎子翘起尾巴
向我走来
与蝎子对视
顷刻间我成为它脚下的石沙
我照例是用中文朗诵,我的译者、希腊诗人安纳斯塔西斯随后读他的译文,没想到他一读完,圆形剧场上下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许多听众竟然都叫起来了!我在心里想:好!我的中国的蝎子在希腊语中翘起它的尾巴来了!
而接下来朗诵的多年前我在经过河西走廊时所
写的《风景》一诗,同样又“击中”了这些希腊听众:“旷野。散发着热气的石头/一棵树。马的鬃毛迎风拂起。/骑者孤单地躺到树下/夕阳在远山/仍无声地燃烧”、“一到夜里,满地的石头都将活动起来/比那树下的人厦具生命”。一读完,下面又是一阵狂热,并伴以“Wow”“Wow”的叫好声!杨少波因为给雅典的一家华文报纸做一个采访,也来到提诺斯并到那高山上去听了,事后他对我说:“你看看,你这首诗完全把他们弄疯了,这里也是满山的大石头啊,他们睡不着觉了!”
除了以上两首,我还读了《柚子》、《晚来的献诗:给艾米莉·狄金森》等诗,在读关于狄金森的诗之前,我讲到狄金森就是“美国的萨福”,但她可能比萨福更孤独也更痛苦,我这样一讲,听众席中马上又有了反应,待一读完,剧场上下又是热烈、持久的掌声!看得出,他们也被这样的诗打动了。我不得不在这掌声中站起来,从左到右,向这样的听众致谢!
是的,我要感谢这样的听众,他们或许是诗歌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听众!朗诵会后,许多听众尤其是女性听众,竟然围上来热情拥抱(这我可是第一次经历!),有些则询问在哪里可以读到我的更多的译成希腊语的诗。看着这些“理想国的居民”,我深受感动。是啊,或许正因为他们,就在那黑暗的高山上,我听到了远方爱琴海上那一阵阵伟大的涛声!
四
那么,中国人最初是怎样知道希腊的呢?我只知道,五四前后,很多中国人是通过拜伦的《哀希腊》一诗才知道希腊的。关于这首名诗,五四前后曾有很多译本,对它的翻译成了那一代人向往一个光辉的国度、哀叹本民族之没落并寄期望于文艺之复兴的方式:
“希腊群岛呵,美丽的希腊群岛!
火热的莎弗,在这里唱过恋歌;
在这里,战争与和平的艺术并兴,
狄洛斯崛起,阿波罗跃出海波!”
以上为穆旦的译文。我深感幸运,我不仅来到了希腊,而且居然来到了“阿波罗跃出海波”即希腊神话中阿波罗诞生的狄洛斯小岛!我是在文学节空闲期间去的,用希腊人的话来说,我也当了一次“跳岛者”!
爱琴海上有二千多个岛屿。坐船出行就像其他国家的人乘坐长途大巴一样,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少波告诉我,希腊人称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旅行的人为“跳岛者”(Island hoper)。他们在溅起的光中跳跃,让海风带着他们走。不过,从深处看,这里面是不是也有一种“灵魂的乡愁”呢?古希腊先哲赫拉克利特就这么说:
“灵魂的边界你是找不出来的,就是你走尽了每一条大路也找不出;灵魂的根源是那么深。”
因而旅行,也就成了认识世界和自己的一种方式。当然,也可以说这是忘却或摆脱自己的方式——以忘却和摆脱自己的方式来认识!
我和少波首先从提诺斯坐半个小时船到米克诺斯岛,再从米岛改乘小船到附近的狄洛斯岛的。米岛有着雪雕般的白色教堂,布满曲折小巷、宛如迷宫的小镇,它还有着世界上著名的同性恋天体海滩。这真是一个充满了奇思异想的岛国。据说当年村上春树住在这里,写下了他的《人造卫星情人》(因此每年都有大批的“村粉”来此岛寻访)。但我们顾不上欣赏了,在临靠着海岸和古老风车群的“小威尼斯”喝了一杯,即再次匆匆上路。
从米岛到狄洛斯岛,是爱琴海上一条最凶险的路,据说当年正因为这里波涌浪急,而推迟了苏格拉底的刑期。幸好我们来的这天太阳当空(用诗人帕斯的一句诗来说“太阳在海面下着金蛋”!),小轮船正常行驶。不过,这也使我更充分地体会到太阳的威力,并明白了古希腊人为何对太阳神阿波罗顶礼膜拜了。在这里,太阳无所谓升起,也无所谓落下,它一直就明晃晃的悬在你的头顶!四下望去,除了少许幸存的树木是绿色的,满山坡的草丛一片枯黄!一天十多个小时的强烈日照,把夏天的草木都烧枯了(正因为如此,人们说在希腊冬天比夏天更绿)。希腊,希腊,我也被你灼伤!
震撼,还在于狄洛斯全岛的荒废遗址和神话本身。这里为公元前1000多年前爱奥尼亚人的宗教中心,人们每年在这里举办各种祭祀和艺术体育活动,以把这座岛献给太阳神阿波罗。在古希腊人的心目中,这是一座圣岛,岛上至今有九只无声吼叫的神秘石狮(虽然它们的“真身”已被移进博物馆)守护着阿波罗诞生的圣湖。如今,圣湖已经干枯,只有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为保护这片遗址和圣地,游客只能白天来这里,不可留下过夜。这真是一片神话中说的“无人诞生,无人死去”之地。穿行在这片石柱和祭坛林立、残破的古老陶罐随处可见的露天博物馆里,我们不禁连连感叹着文明的神秘兴衰。需要在这里“留个影”吗?不必了,一切都会过去(只有那神话的力量还在)。就这样,最后我们来到了那面朝大海的公元前300年修建的环形剧场的废墟上。少波掂着他的照相机兴奋地跑到剧场的最上一层,喊着让我在下面“来一段”。不过,朗诵给谁听呢?好吧,那就朗诵给海豚听!
在这里,如果我们开口,我们听到的将是自己的回声,那是自己的但又不是自己的回声——反过来说也司!
我想,我们与他者、与另一种文明的奇特关联就在这里。本雅明在谈翻译时就这样认为:译作被呼唤但并不进入“语言密林的中心”,“它寻找的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点,在那里,它能发出回声……”说得多好!又多么耐人寻味!的确,一切都在于怎样找到这样一个切入点。早年,一些中国作家向往古希腊文明,以使自己的作品成为一个“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沈从文语)。我们在今天呢?在吸纳了这些明亮的“希腊元素”后,一种诗和精神的语言如何展开与生长?
这些,也正是这趟希腊行萦绕着我的问题。拜伦是幸运的,在这里他找到了他自己,他找到了他要以生命来捍卫的自由和文明,找到了他的哀愁,也找到了他要赞美的一切,“所有爱琴海的风,都为你的头发吹”,他写给一位雅典少女的诗句是多么美啊!希腊的美女们,你们可要在雅典的拜伦塑像前多献些花啊。
五
现在,我该谈谈我的朋友和译者、希腊诗人安纳斯塔西斯(Anastassis Vistonitis)了。
我们是在两年前的青海国际诗歌节上认识的。那时他读了我的《变暗的镜子》、《田园诗》等诗的英译后非常赞赏,为此他与我的英译者、美国诗人乔直(George OConnell)和史春波也建立了联系。我想,正是一种相互的诗歌认同使我们走到了一起。就在这次去希腊前,他还给我寄来了他的刚出版的译成英文的诗集。
安纳斯塔西斯高大英俊(他在中国时有人称他为“多明戈”!),天生一副诗人的傲骨。像很多希腊人一样,他有着水手式的古铜色肤色(火焰就在那皮肤下静静燃烧)。同样,像很多希腊人一样,他很讲究饮食,讲究生活的品味,从他家中的布设和请客时他所点的美味菜肴,我就感到了这一点。让我佩服的还有他的善饮,只要坐在那里聊天,他就会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那种希腊特有的带茴香味的“乌佐酒”(Ouzo),我则不时地看着他手上的杯子,看那酒和冰水一混
合就变成了奇异的乳白色!
但这次来,我不仅感到了他的亲切,开朗和优雅,也感到了他的忧郁——那种希腊式的忧郁。生命如此美好,又为何忧郁呢?然而这就是生命。也许,正是那种希腊式的明亮使他写出了《黑暗的夏天》,那在诗中反复出现的乐句是:“在向西的门槛我们建造了城镇——/盲目的窗户,黑暗的鱼池”。
这种“希腊式的忧郁”,使我不由得想起了海神波塞冬。我们住的提诺斯海滨饭店附近,就有一座祭祀波塞冬的古老神殿的废墟。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被它所吸引。在希腊神话中,波塞冬为宙斯之兄。当初三兄弟抓阄划分天下,宙斯获得了天空,哈得斯屈尊地下,波塞冬只好潜行于大海。波塞冬虽然不得不尊重宙斯的主神地位,但是心里却很不平,据说地震和海啸都是他内心愤愤不平的表现。
不知怎的,我对这个海神波塞冬不仅有一种敬畏,也充满了“理解之同情”,仿佛他手持的三叉戟——他那著名的标志,比任何事物都更能搅动我的血液。大海风平浪静了吗?不。
但这也只是联想而已。实际上,在安纳斯塔西斯的诗中不仅有忧郁、愤怒,也有着一种超越性的诗性观照和想象力。它那明亮中的深重阴影,不仅触及到忧郁的根源所在,也产生了一种令人惊异的美:
你的头发生长
像后发星座那样。
海从你的嘴中流过。
你的嘴是
一座风的宫殿。
以风的弯曲
你挥舞着你的宽松外衣
现在我可以用它
擦拭灰烬
泥污
尘埃
和自大。
这同样是《黑暗的夏天》中的诗句。读着这样的诗,我竟然也产生了一种乡愁,是的,乡愁!记得米兰·昆德拉曾定义欧洲人是那种总是对“欧洲”怀有一种乡愁的人。这用来描述安纳斯塔西斯这样的诗人更合适!是的,他们总是怀有一种乡愁,但又不知走向何处。他们所能做的,是以语言为家,以诗为生命,是把历史变为个人的高贵而忧郁的神话……
这也就是为什么临别时安纳斯塔西斯会和我重重地拥抱。是的,诗人都属于同一个精神家族!
也正因为如此,这样一位诗人的目光和寻求会远远超越国界和语言的限制。他在美国生活过多年。他甚至翻译过李贺的诗。就在他家的露台上,他边喝着乌佐酒,边告诉我们他翻译李贺的“故事”:多年前他买回一本中国诗的英译本,他以为是李白的诗,回家仔细一看,哦,原来不是李白,而是他从不知道的“李贺”!不过,这位“鬼才”的诗也深深地吸引了他,于是他从中转译了五十首,出版了以《镜中之魔》为书名的译诗集。不过,书出版后,他发现他们竞把“李贺”两个汉字印倒了。说着,他回到屋子里找出了这本书,我一看,笑着说:没错啊,你的书不是叫“镜中之魔”吗?镜中映出的“李贺”,或许就是这个样子!
我真的很难想象李贺的诗在希腊文中是个什么样子!也许这是“误读的误读”吧。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它的译文是一首好诗!
正因此,我完全信任安纳斯塔西斯的翻译,因为他首先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从朗诵现场的反应来看,他的译文也有一种直接的紧紧抓住听众的力量。通晓希腊文的少波也连说他译得好:“他完全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的语调也正好传达了你诗中的那种调子”!
我不仅信任,也深深感谢安纳斯塔西斯这样的译者。正因为他们出色的翻译,使我的这些诗获得了另一片扎根、开花之地。而这是一般译者做不到的。文学节开幕之前,雅典“deketa”文学中心暨文学节主任、诗人狄诺斯(Dinos Siotis)已定下要把我的已译成希腊语的五首诗在他主办的杂志上发表,朗诵会后,因为听众的热情反应,他当场请安纳斯塔西斯再多译五首一并发表。过了两天,他索性请安纳斯塔西斯译出我的一本诗集,2013年在希腊出版!
出版一本希腊文版的诗集,这可是我想都没有想到过的,虽然我已出过和将出数种外文版的诗集。我想,这不单是一个个人被认识和接受的问题,这关涉到对诗歌包括对中国当代诗歌的认知。多年来,在海外被张扬的大多是那些很表面化的东西。那就让他们去“忽悠”吧。就在提诺斯岛上,一位移居雅典的伊朗诗人对我做了一个访谈,他问“你的诗中是不是有一些很深的中国哲学的东西?”我回答:“我不专门写哲学诗,就像我不专门写政治诗一样。我的写作,首先立足于个人的存在”。我还需要讲更多吗?
我想,这也正是我和安纳斯塔西斯这样的诗人能够达成深深默契的所在。不仅和他是如此,还有他的妻子玛丽亚。玛丽亚本来很少谈诗,但有一次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对我讲:“家新,我很喜欢你的《转变》那首诗,真好!”
一声“真好”,而且点到的是那样一首在国外很少被人认识到的诗,这使我一下子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是的,就凭这一句话,我们可以“同呼吸共命运”了。
六
再见了,提诺斯!当回雅典的海轮启程,我们都迎风站在甲板上,久久地看着那徐徐离去的岛,看船尾搅起巨大的雪白的泡沫,漂流,消失在远方……
而这一次,我们乘坐的船居然为“依萨卡号”!依萨卡,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的家乡。奥德修斯在外飘泊多年最后回到依萨卡的故事,在西方已被解读为一种向外寻找、最后回归自我的“天路历程”。希腊诗人卡瓦菲斯就曾写过一首《依萨卡》,诗一开始就是祝愿,“但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诗的最后也很耐人寻味:当你们历经一切,变得智慧,才知道“这些伊萨卡意味着什么”!
是啊,这是一个永恒的谜底。不过,我已不去猜它。当我在我自己的人生中经历了那么多,我也不再指望我们会有一个荷马史诗那样的结尾。我只是愈来愈相信了这一点,那就是:“当你归来你将成为陌生人”。
那么,“依萨卡”究竟还存在不存在?存在——它就在这条以它命名的船上。它就是人类灵魂那艰辛的、永无休止的漫游和寻找本身!
就在那船上,当我同少波谈到这些时,他有些沉默了。这位我早就认识的、对诗极其敏感的朋友,原是国内一家大报的编辑,后来他抛开一切,来雅典大学读古希腊艺术博士学位。现在,他已在雅典生活了五年,并且和他的妻子在这里有了一个女儿。这又是一个“却把他乡当故乡”的故事。以后呢?
以后呢,“走着看吧”。是的,重要的是“走”本身。我们的生活如此,我们的创作也如此。就在那船上,我和少波感叹地谈到中国现在的诗歌已很不错了,也许它离真正的伟大“只差一步”。但这却是至关重要的、决定性的、同时也是很难跨出去的一步。跨出了这一步,才能听到那召唤……
而那是一种什么召唤?为了承担那召唤,我们需要迈出怎样的一步?
我们都沉默了。船在静静地行驶。我们临近的舷窗像一个巨大的宽银幕,在上演着永恒的“爱琴海”。短促而又漫长的航程啊。我打了个盹,醒来时见少波仍埋头读我送他的那本诗集《未完成的诗》。见我醒来,他这样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你的读者还没有到来”。
是吗?我愣了一下。然后,我们再次沉默了。
又是金色的傍晚时分。再见,希腊,再见,希腊的
朋友们!我从雅典机场起飞,前往伊斯坦布尔,再从那里转机。机翼下,那宝石一样发蓝、带着点点白帆的海湾,那有着各种不同奇异形状的大小岛屿,那在飞机大幅度盘旋时看到的梦幻般的海岸线……
就在那向下俯瞰的一刻,我不由得再次想起了柏拉图的话:“爱琴海是个大池塘,我们都是围着这个池塘的青蛙”。那些伟大、智慧的古希腊人,就这样把我们带入宇宙的无穷。
再见。
读蓝蓝诗歌
我认识蓝蓝已有很多年了,但真正进入她的诗歌还是近些年的事。
同一些诗人朋友一样,以前我印象中的蓝蓝,是那个爱在诗人们聚会时唱“蓝花花”、“三十里堡”等陕北民歌的蓝蓝。她唱得是那样真切、动情,唱得差一点使我们泪流满面。我猜,那时我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包括我自己,很可能都曾希望蓝蓝自己的诗也能一直如此。
但是,读了她写于2003年的《我知道》,在惊讶之余,我对她有了新的、不同于以往的期待了:
我知道树叶如何瑟瑟发抖。
知道小麦如何拔节。我知道
种子在泥土下挣破厚壳就像
从女人的双腿间生出。
我看到过炊烟袅袅升起,在二郎庙的山脚
树林和庄稼迅速变换着颜色。
山谷的溪水从石滩上流走
淙淙潺潺,水声比夜更辽远。
这一切把我引向对你的无知的痛苦。
我知道。
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动物般的对痛苦的敏锐感知。诗一开始的“我知道”,为全诗确定了音质,接下来小麦、种子和女人生育的类比,令人惊异而又再好不过(仅仅由于这个新奇、大胆的隐喻,我想,在艺术上她就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了)。第三节又回到了“日常”,但也日常得有些异样,以至于“二郎庙”这个土里土气的地名也别有了一种意味;就在这样一个日常起居之地,炊烟升起,树林和庄稼“迅速变换着颜色”,水声远去,这里面似乎有一种令人猜不透的魅惑力,这一切也在诱引着诗人迈出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一步:“这一切把我引向对你的无知的痛苦”。
诗不仅显示了知与无知之间的微妙张力,也最终显出了它谜一样的性质。这里的“你”,或许就是诗人所要面对的生活的总称。
正是这样的诗使我有些惊异。有了这首诗,我知道,蓝蓝就会不同于过去的那个蓝蓝了。实际上也正如此。此后她的写作,正如人们看到的那样,不仅进入了一个新的境地,也愈来愈令人欣喜和敬重了。
而在我看来,这还不单是一个她个人愈写愈好的问题。她这近十年的写作,不仅展现了她的创作潜力,体现了她作为一个诗人“经验的成长”,她所发出的声音,所体现的艺术勇气、品格和感受力,还有她在诗艺上艰辛卓越的努力,对整个中国当代诗歌都有了某种意义。对此,我们来看她于2004年间写下的《矿工》一诗:
一切过于耀眼的,都源于黑暗。
井口边你羞涩的笑洁净、克制
你礼貌,手躲开我从都市带来的寒冷。
藏满煤屑的指甲,额头上的灰尘
你的黑减弱了黑的幽暗;
作为剩余,你却发出真正的光芒
在命运升降不停的罐笼和潮湿的掌子面
钢索嗡嗡地绷紧了。我猜测
你匍匐的身体像地下水正流过黑暗的河床……
此时,是我悲哀于从没有扑进你的视线
在词语的废墟和熄灭矿灯的纸页间,是我
既没有触碰到麦穗的绿色火焰
也无法把一座矸石山安置在沉沉笔尖。
这首书写矿工的诗篇(请记住蓝蓝家乡河南这些年来所不断“涌现”的矿难),让我受到一种真正的震动,因为那不是一般的对社会底层的同情,是诗歌的良知在词语问颤抖!而且它也不单是一首哀歌,在它的语言中有一种错综的、逼人的光芒!在它那极富张力的诗行之间穿行,我们读者的心,也如同那钢索“嗡嗡地绷紧了”……
正是这首诗,让我对蓝蓝进一步“刮目相看”。我不仅从中感到了一种难得的社会关怀,一种真实感人的内省的姿态,也为她在这首诗中所显现的语言功力而惊异(比如“作为剩余”所显现的那种抽象隐喻能力)。我想,正是这种从诗歌本身出发的“担当”,使我们可以对她有更大、更为深远的期待了。
不用说,此后我对蓝蓝的创作有了更多的关注。我不断从她那里读到一些让我深受感动和惊异的诗篇或句子,如“呼吸,靠近有风的瓶口”(《我说不出道理》),如“有时候我忽然不懂我的馒头/我的米和书架上的灰尘。//我跪下。我的自大弯曲”(《几粒沙子》)。在写作的一些根本问题上,我感到我们彼此之间也有了更深的认同。可以说,在一个如此混乱,混乱得让许多人愈来愈“离谱”的年代,她的写作,却愈来愈值得信赖了。
从这个意义上,蓝蓝并没有变,她仍忠实于她最初的那一阵“瑟瑟发抖”,或者借用策兰的一句话说,她就一直处在她“自身存在的倾斜度、自身生物存在的倾斜度”下言说和讲述。但她变得更敏锐,也更有勇气和力量了。作为一个诗人,她早年的诗带有一种令很多读者喜爱的乡村气息和朴素之美,但她知道,出于本能地知道“野葵花到了秋天就要被/砍下头颅”(《野葵花》)。随着步入这人生之秋,她也更多地知道了,她的诗神为她准备的并不是一个甜美的童话(虽然她自己曾为孩子们写过不少童话),而是苦涩的、矛盾的、不断超出了她的理解的“生活本身”。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她诗中会多次出现“居然”这个词。一次是在《活着的夜》(2005)的开头:“居然,居然依旧美丽……这/眼前的夜……”,另一次是出现在一首诗的最后,这首诗的诗题就叫《震惊》:
仇恨是酸的,腐蚀自己的独腿
恶是地狱,装着恶的身躯。
眼珠在黑白中转动
犹如人在善恶里运行:
——我用它看见枝头的白霜
美在低处慢慢结冰
居然。
这一次“居然”的出现更强烈,也更恰到好处(它对全诗所起的作用,正如“压舱石”一样)。它令人震动,并产生了远远超出这个词本身的效果。我想,这里面有技艺,比如它在各种不同意象之间的奇妙“转动”和“运行”,但并不仅仅是技巧的产物。这是诗人在爱与恨、善与恶、美与严酷之间全部矛盾经验的一个结果。这是终于涌到她嘴边的一个词。
而这个词之所以不同寻常,是因为诗人不仅通过它说出了她的“震惊”,也使我们感到了命运在一个诗人背后“猛击一掌”的那种力量!
的确,要想了解在一个诗人那里发生了什么,就得留意到这样的词。可以说,正是这样的词伴随着蓝蓝后来的创作中某种“去童话化”、甚至“去诗意化”(那种浪漫的、老套的“诗意”)的过程。这里,我们不妨借用诗人布莱克的说法来表述,正是经由这样的词,蓝蓝从她的“天真之歌”进入到她的“经验之歌”。
那种“蓝花花”般的诗意当然是美好的。蓝蓝作为一个诗人的良知和勇气,却在于她对真实的诉求。而要“活在真实中”,那就必得对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有更深刻、更彻底的洞察:“死人知道我们的谎言。在清晨/林间的鸟知道风”“喉咙间的石头意味着亡灵在场/喝下它!猛兽的车轮需要它的润滑——”(《真实》,2007)。这样的诗句,真是令人惊异和颤栗!
语言在这里已触及到我们生活中最灼热的秘密。多少年来,我们不是一直在满怀颤栗地等待着这样的语言对我们讲话吗?因而,蓝蓝的写作,不仅写出了一种至深疼感,写出了涌到她喉头的那一阵哽咽,也不仅给我们带来一阵来自良知之火的鞭打和嘲讽,它还是一种如诗人西穆斯·希尼所说的“诗歌的纠正”,对我们其他人的写作都有了意义。这里,我尤其要提到蓝蓝于2007年前后写下的《火车,火车》一诗:
黄昏把白昼运走。窗口从首都
摇落到华北的沉沉暮色中
……从这里,到这里。
道路击穿大地的白杨林
闪电,会跟随着雷
但我们的嘴已装上安全的消声器。
火车越过田野,这页删掉粗重脚印的纸。
我们晃动。我们也不再用言词
帮助低头的羊群,砖窑的滚滚浓烟……
这是该诗的前半部分。蓝蓝因为她生活的变化,近些年来经常在北京与郑州之间奔波。而我自己因为回湖北老家探亲,也经常乘坐这条线的火车从北京南下,一路穿过北中国的原野,在时而河北梆子时而河南豫剧的伴奏下,回到我们的“乡土中国”……
但这样讲仍过于“浪漫”了一点,实际上呢?那却是一次次艰辛的、也往往让人心酸的行旅!尤其是在早些年,我们有许多次都是一路站着回家的(根本就买不到坐票!),当火车拉着满车超载的人们,当你和那些扛着大包小包、与其说是回家过年、不如说像是逃难的人们挤在一起时,当你目睹着这个社会的巨大差异和种种问题时,那从车窗外闪过的,就不可能是什么“风景”了——很可能,蓝蓝写过的那些坟头上经幡飞扬的艾滋病村就掩映在远方的绿树那边!
这样的行旅在给我们“上课”。而蓝蓝的这首诗,不仅把我们再次带到那列火车上,而且它更能给我们带来一种诗的现场感:“我们晃动。我们也不再用言词/帮助低头的羊群,砖窑的滚滚浓烟”,这真是使我异常悲哀。这样的诗,不仅写出了一种无言的悲哀,不仅深入到我们“内在的绞痛”,还有一种对谎言的愤慨和尖锐嘲讽。它不仅把火车运行时车厢内那种物理的寂静转化为一种生存的隐喻(“我们的嘴已装上安全的消声器”),诗的最后一节,还出现了一种在中国当下男女诗人们的诗中都难得一现的犀利:
火车。火车。离开报纸的新闻版
驶进乡村木然的冷噤:
一个倒悬在夜空中
垂死之人的看。
读到这里我们不禁也打了一个冷噤,并惊讶于诗人的“厉害”!这个“倒悬在夜空中”的“垂死之人的看”是一种怎样的看呢,我们一时说不清楚,我们甚至不敢去正视它,但从此它就倒悬在我们一路行驶的“车窗”外了。
还需要注意的,是这首诗的写作对于蓝蓝整个写作的重要意义。如果我们这样来看,它所叙述的,就不仅是大地上的一段旅程了,这还是一种从语言到现实永不终结、循环往复的艰难行旅。对此,蓝蓝本人其实有着高度的诗性自觉,去年她新出的一本诗集就叫《从这里,到这里》(河南文艺出版社),显然,这个集名就出自《火车,火车》这首诗。当诗人穿越这片她所生活的土地(“头顶不灭的星星/一直跟随”),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它在该诗中出现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更深刻地体现了她对自己作为一个诗人的命运的认知。的确,这种“从这里,到这里”,已远远不同于那种曾在我们这里常见的“从这里,到远方”式的青春写作或乌托邦写作了。诗人已完全知道了她作为一个诗人的责任,她要“从这里”出发,经由诗的创造,经由痛苦颤栗的词语,再回到“这里”,回到一种如哲人阿甘本所说的“我们未曾在场的当下”,回到一种诗的现场。
我认为,蓝蓝近些年的诗学努力就体现在这里,写作的真正“难度”也体现在这里。这些年来,一些人不断出来指责当代诗歌“脱离现实”,然而,什么是“现实”呢?仅仅是指那些“重大的”社会题材?或是指那些生活的表象?这里,我想起了诗人策兰的一句话:“现实并不是简单地摆在那里,它需要被寻求和赢回”,还想起了崔卫平在谈论一位东欧作家时所说的:“那些文章不是‘理论,是深深扎根于捷克民族社会生活经验之中,是他所处社会中人人每天吸进与排出的污浊空气,是外人看不出来,里面人说不出来的那些”。
我们所看到的蓝蓝,也正扎根于她作为一个中国诗人那些难言的“经验”之中。在她的写作中,很少有语言的空转。她也有力地与当下那些时尚性、炫技性的写作拉开了距离。她坚持从一个中国人艰难求生的基本感受出发(这也就是朋友们在一起时所说的,她没有“忘本”!),坚持从她“自身存在的特定角度”出发,坚持从对一切生命的关爱出发,通过艰辛而又富有创造性的语言劳作(如“我们晃动。我们也不再用言词/帮助低头的羊群……”,一个“帮助”,还有一个“低头”,词语的运用是多么卓越!)来确立一种诗的现实感。她的语言,真正深入到我们现实经验的血肉之中了。
我想,正是在这个艰巨而又复杂的过程中,在词语与心灵之间,在美学与伦理之间,蓝蓝形成了她的富有张力的诗学。她达到了她的坚定。她在众声喧哗中发出了她那不可混淆的声音。
说到这里,我不能不提到当代诗歌批评中那些简单化的、而且不负责任的做法。在最近的一个研讨会上,就有人对当代诗歌写作做了“知识分子道德:‘良知一批判叙事”与“自我之歌:‘认知—潜能”这样的划分。这种划分也许出于梳理的方便,但我要问的是,是否有一种可以脱离自身真实存在的“‘良知一批判叙事”?而在中国这样一种语境下,从不体现一个诗人良知的自我之歌又会是一种怎样的“自我之歌”?也许人们已习惯于贴标签了,但像蓝蓝以下的这首《抑郁症》又该怎样划分呢——
疾病是不想死去的良知的消毒室,失眠是
长夜被簇簇摇曳着的苏醒。呼吸
在你麻木的肩胛骨砸进
长长的钢钉。
而你有一个带着高压电的悲伤脖子。
没有比伤痛更完整的人,你被
田野和诗行的抽搐找到。哭喊用它最后弯曲的微笑
献给了窗外未被祝福的夏天。
只有寒冷在后背抓紧了你的滚烫。
这片大地的沉默
几乎装不下那样的生命。
诗本身就是更有份量的回答。如果我们的写作不能在“麻木的肩胛骨砸进/长长的钢钉”,如果我们空谈自我而不是去深入那内在的“伤痛”,也就很难找到那个“更完整的人”。我们既不会有“批判”,也不会有对“自我”的真正发掘,同样,我们也不可能抓住词语的那一阵真实的滚烫。
而蓝蓝的写作之所以值得信赖,就在于它是一种真实而“完整”的写作,是一种立足于自身的存在而又向诗歌的所有精神维度和艺术可能性敞开的写作。正像诗人自己在谈诗时所说,它充满“语言的意外”,而又“不超出心灵”!同样,这也是一种不可简化的写作。正如耿占春指出的那样,即使她的“批判”,也是一种“从爱出发的批判”。因而她会超越那种二元对立式的叙事,在她的写作中把批判与反讽、哀歌与赞歌、崇高与卑微等等,融铸为一个相互作用、不可分割的艺术整体。也正因为如此,她会写下像《永
远里有……》(2006)这样的既无限悲苦而又具有诗的超越性的诗作:
永远里有几场雨。一阵阵微风;
永远里有无助的悲苦,黄昏落日时
茫然的愣神;
有苹果花在死者的墓地纷纷飘落;
有歌声,有万家灯火的凄凉;
有两株麦穗,一朵云
将它们放进你的蔚蓝。
诗最后的一个词“蔚蓝”,不禁让我们联想到诗人给自己起的“蓝蓝”这个笔名。的确,诗中不无感伤,但它却和自伤自恋无关。它和一个诗人的永恒仰望有关。可以说,这里的“蔚蓝”是一个元词,是一切的总汇和提升。它指向一种永恒的谜、永恒的纯净和“永远”的美。而写这首诗的诗人已知道她不可能从纯净中获得纯净,正如她不可能从美中获得美,她要做的,就是把那几场雨、一阵阵微风、无助的悲苦、黄昏时的愣神、死者墓地飘落的苹果花、万家灯火的凄凉……等等,一并带入这种“蔚蓝”,她要赋予她心目中的美以真实的内涵、以真实的伤痕和质地,不然它就不可能“永远”!
诗人对得起她所付出的这种努力,如用《抑郁症》中的诗句来表述,她已被语言的真切抽搐所找到。她不仅发出了她勇敢、真实的声音,也使她的写作获得了一种坚实、深刻的质地和超越性的力量。
的确,她已来到了“这里”,她穿越了艰辛的岁月而又带着它对一个诗人的滋养和丰厚馈赠。前年夏末,我和蓝蓝等中国诗人到瑞典朗诵,我们来到了位于波罗的海的哥特兰岛上,那里的黄昏美得让人绝望,也美得让一个中国人难以置信。我想我们都要写诗了,果然,后来我读到蓝蓝的《哥特兰岛的黄昏》:
“啊!一切都完美无缺!”
我在草地坐下,辛酸如脚下的潮水
涌进眼眶。
远处是年迈的波浪,近处是年轻的波浪。
海鸥站在礁石上就像
脚下是教堂的尖顶。
当它们在暮色里消失,星星便出现在
我们的头顶。
读到这首诗,我首先是感动,是一下子被击中的感觉:诗一开始,无需描写,一句“在草地坐下”,辛酸便如潮水一样涌来。为什么一个中国诗人会忍不住她的辛酸和眼中的苦涩?这里已用不着解释了。接着读,然后就是惊讶了,是的,我再一次惊讶了,“远处是年迈的波浪,近处是年轻的波浪”,写得多好!而且这绝不同于一般的好,我要毫不犹豫地说,仅仅这一句,一个像阿赫玛托娃那样的阅尽人间沧桑的诗人便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我想,正因为这种穿越而又超越了时间的视野,在这首诗的字里行间,才容纳进了人们所说的“宇宙深沉的无名”。
还需要再说些什么吗?在一首《从你——我祝福我自己》的最后,诗人给我们留下了这句谜一样的诗句:“时间迎接我”。
是的,时间就这样迎接着它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