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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

2012-04-29莫华杰

山花 2012年1期
关键词:甲胺磷毒死邻居们

1

事隔多年,从我心底跑出来的悲伤去面对那场早已过去的灾难时,仿佛进行了一场证据不足的控告,控告它给我家带来了支离破碎的命运。但到了最后,我却成了故事中的被告,岁月丢给我一大堆嘈杂的记忆,叫我给自己辩白。但要辩白什么,我并不知道,因为时间已经失去了所谓的真相,我只能还原自己的记忆。

记忆中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季节。老天似乎把所有的颜色都涂在了这个季节上,连狗尾草的叶尖上停留的一滴露水,在晨曦的透视下都能显示出一个季节的点点生机,更不用说那些挥着翅膀的云朵和落满阳光的树木了,风吹过来的时候,它们能唱出动听的歌声。然而,我的记忆却过滤了这些明媚的色彩,一场莫名的灾难染黑了我记忆的底片。许多年之后,阳光重新返照我的生活中,但它晒出来的往事画面,依然是黑色的基调。

我想起了那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我默默地站在后院。空气中传来了南瓜腐烂的味道。这味道很腥臭,跟着夜色的沉淀越来越浓烈,熏得我的鼻子酸酸的,忍不住打了很多喷嚏。喷嚏打得我全身发抖,我捂着疼痛的胸口,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短暂地停止了。然而,真正停止心跳的是我的弟弟,他被南瓜害死了。

父亲拿着铁锹,躲在后院的南瓜架下,沉默地掘着墓穴。泥土在黑暗中被铁锹狠狠地摔出去,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大地颤抖的声音。父亲掘的不是坟,而是将岁月挖开了一条隙缝,有些东西正在缓缓地坠落,缓缓地消失。许多年之后,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漫长的回忆之路,那个黑夜开始变得下落不明。

弟弟是被南瓜酒毒死的。弟弟不知道从哪里学了一套酿南瓜酒的偏方:用尖刀把刚长成型的青南瓜切开一个小孔,将酒糟塞入南瓜里面,然后加入一些水,再把小孔堵上。半个月后,随着南瓜的成长,天然的南瓜酒也就酿成了。南瓜酒酿成之后,弟弟就拿着一根竹管,顺着小孔插入南瓜的内部,吮吸着南瓜酒浆,像蜂鸟吮吸花蜜一样。在那个阳光充足的盛夏,弟弟喝得红光满面。

弟弟将家里的南瓜和邻居家的南瓜都糟蹋了。村里人喜欢将南瓜种在院子里面,邻居之间的院子都挨得近,下手容易。初夏季节,南瓜刚长起来,弟弟每天晚上都拿着一个布袋,假装去捉萤火虫,然后钻到邻居们的南瓜架下,将青南瓜切开口,塞入酒糟。这酒糟不是酿烈酒的趜药,而是民间用来酿糯米甜酒的醪糟,酿出来的南瓜酒很甜,酒味也淡。

九十年代初,乡下没有什么零食可吃,弟弟偷酿的南瓜酒,无疑是一种爽口过瘾的饮料。弟弟很坏,他将南瓜酒浆吸干后,有时还会掏出小鸡鸡插入南瓜的小孔,爽快地往里面撒一泡尿,再将小孔堵上。等南瓜长大后,人家把南瓜摘回家切开要做菜时,会闻到一股臭气熏天的尿骚味。因为南瓜酒里面还有残留的酒糟,会将尿水的气味发酵得十分浓烈,渗透到南瓜肉里,就像千年老尿盆的骚味。

弟弟对南瓜的破坏,激怒了我的父亲和邻居们。弟弟做得极是隐蔽,像一只狡猾的黄鼠狼。因为他做坏事,做坏事的人都是保密的。平日里,弟弟总是装出一副听话老实的样子,连父亲也被瞒住了。再说了,谁会想到是弟弟做的手脚呢,那时他才十五岁。人们都以为酿酒这种事情,应该是大人才能做的。

整个村子就只有我家和邻居们的南瓜被糟蹋,这几家大人聚在一起,愤怒地咒骂凶手,并商量着如何捉拿凶手。有人说在南瓜架下放老鼠夹,把凶手的脚夹伤;又有人说往南瓜里面下泻药,让凶手把肠子都拉出来;还有人说,干脆直接往南瓜里下农药,把凶手毒死算了。因为当时讨论过多,也不记得是谁说下农药了,大伙只道是开玩笑,没想到还真的有人往南瓜里下了农药,将弟弟毒得双眼翻白,一命呜呼。

弟弟是在早晨中毒的。他大清早去上茅坑,从茅坑出来,觉得口渴肚饿,就去偷喝南瓜酒。也不知道他跑到谁家的南瓜架去吸了南瓜酒,回来后肚子就疼得厉害。一不会儿,口吐白沫说不出话来。他空腹吃进了农药,农药的毒性蔓延快,再加上南瓜酒里有发酵的残糟,弟弟很快就昏迷。父亲把弟弟送去医院时,已经断气了。

弟弟的死迅速击溃了母亲,母亲知晓残酷现实的那一瞬间,从一个打扮体面的女人,转眼就变成了披头散发的疯婆子,她嗷嗷大哭地匍匐倒地,在地上打滚,双手像鸡爪一样刨着土地,仿佛要刨出一个坑来,把这残酷的现实掩埋了。

父亲将弟弟的尸体背回来,已经是下午了。父亲弯着腰驼着背,背着弟弟的尸体沿着村子的大路,挨家挨户的走着,每走一家就捶胸顿足地嚎叫了一阵,把声音都叫哑了。天上的飞鸟,树上的鸣蝉,地上的蛹蟀,就连潜在池塘的青蛙,都被父亲的嚎哭声给吓住了,它们闭上了嘴巴,偷偷地隐藏起来,整个村子顿时变得死寂,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气息。

父亲把眼泪哭干之后,将弟弟背回来,放在后院的南瓜架下,悲愤地跑到派出所去报案,说有人故意下毒害死了他的儿子。派出所安排两个民警来调查。

午后的阳光透过南瓜架的缝隙,漏漏点点地涂在弟弟青紫色的脸上,他的脸上捂起了一块一块的斑点,像是生锈了。夏天气温闷热,他的内脏被农药腐蚀,渐渐溃烂,尸臭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吸引了很多苍蝇。那些苍蝇们聚集在弟弟裂开的嘴唇里,贪婪地吃着他嘴里残留下来的脏物以及白色的淫沫。这些脏物和淫沫都是有毒的,很多苍蝇吃了之后飞不起来,倒在弟弟的身边嗡嗡地挣扎着,仿佛是弟弟的灵魂在尸体前久久萦绕,悲泣,不忍离去。

这起“南瓜中毒事件”一共关系到四户人家,我家和隔壁三户邻居的南瓜都被弟弟酿过酒,也不知道弟弟早上是去吸了谁家的南瓜而中毒的,所以民警要从头开始调查整个案件。弟弟是受害者,我家被排除在外,民警对其余的三户邻居进行了审讯。三户邻居都矢口否认在南瓜里下毒了,他们甚至情绪激动地发誓,说根本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他们虽然恨糟蹋南瓜的坏蛋,但不至于做出这么恶毒的事情,简直是伤天害理啊!

审讯问不出名堂,后来民警没办法,就将邻居们的南瓜全部摘下来,用刀在南瓜上刻上了名字,拉了满满的两拖拉机到县城的刑侦化验室,将南瓜一个一个的剖开检测,看里面有没有农药。结果是,南瓜里面有酒精的成份,但没有农药的成份。

从检测结果看来,弟弟并非死于南瓜之毒。父亲不服,他愤怒地嚎啕大叫着:“我儿子一定是被南瓜酒毒死的,肯定是邻居们知道出事了,把下了农药的南瓜摘下来,毁灭证据,所以你们化验不到结果。我儿子就是他们害死的,你们要为我做主啊!”

民警冷静地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别人毁灭证据?你说的都只是个人的猜测,口说无凭,我们无法立案处理。再说了,我们已经把南瓜化验过了,南瓜里并没有毒,你的说法不成立,说不定,你儿子是吃别的东西中毒的。”

父亲确实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弟弟是农药害死的,民警已经把南瓜都化验过了,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已是尽职尽责了。再加上父亲空口无凭,派出所无法立案,于是弟弟的死最终被列入了“意外食物中毒”的事件中,后果由家属自行承担。

2

弟弟中毒身亡,母亲精神崩溃成为疯子,这两件

具有摧毁性的灾难毫无预兆地同时叠加在我家里,我家就像一艘小船在海中漂流,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风暴,转眼就要被残酷的现实所吞噬了。我感觉到连时间都开始摇晃起来,整个世界都在动荡不安。

灾难就像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弯了父亲的腰。我看到父亲走路时,连影子都是佝偻的。弟弟死去之后,父亲一夜之间连背都变驼了。

乡下风俗规定,未成年人死亡是不能举行葬礼的。加上天气热,尸体不能过夜,必须当晚处理掉。父亲用水杉木板钉了一口粗陋的白色棺材,将弟弟已经发臭的尸体放到棺材内。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父亲将弟弟的尸体掩埋在后院,坟墓竟然选在了南瓜架的下面。

死于南瓜毒的弟弟,最终也安眠于南瓜架下,不管是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弟弟都会忘不掉南瓜给他带来的伤害。那些南瓜藤张牙舞爪地攀爬在弟弟的坟墓上面,在清晨的淡雾中,在黄昏的霞光里,在夜晚的月色下,看起来像是一个恶魔出坟的图案,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显得极是狰狞,极是诡异。我想,要是在弟弟的坟墓上种一株南瓜,然后南瓜藤顺着坟墓攀爬到南瓜架上,坟墓与瓜架相连,那场景看起来肯定更是诡异。说不定,那南瓜是吸着弟弟的骨肉而长成的,有着人味呢,抱在怀里也能感觉到弟弟的体温。

我虽然怀念死去的弟弟,但我对父亲所做出的决定表示不满意。人死了就死了吧,父亲怎么能将弟弟埋在后院呢!要是埋到荒岗野岭多好,过一段时间,夏天的雨露和干瘪的阳光会滋生出一堆杂草,疯狂的掩盖住坟头,就像时间掩盖真相一样,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岁月渐渐抚平,弟弟死去的伤痛最终也会随风而去。但父亲却执意要将弟弟的坟埋在后院,这意味着我们透过窗户,每天都能看到那座突兀的坟,它像时间的疤痕一样梗塞在我们眼前,想绕都绕不过去。最终,这个坟墓会让我们无法接受弟弟死去的现实,于是一切都会产生恶性循环的心理报应。

为什么要埋在院子呢?我对父亲的质疑,就像弟弟对南瓜的质疑一样,这样的质疑会让一个人的内心产生绝望与愤怒。我想,应该把弟弟的尸体埋葬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越远越好,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上一样。

父亲将弟弟埋葬之后,也将他自己埋葬了。从此,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再也不干任何农活,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去找三个邻居家的麻烦。他说邻居们害死了我的弟弟,他要讨回一个公道。对于一个农民来说,丢下了家庭农活,就是丢掉了生命。

弟弟没死之前,我们邻居之间相处得十分融洽。我们村子是解放后组建的村委,都是一些百家姓氏,人们之间没有什么亲缘,但平日里相处得好,感情深厚,邻居之间都以兄弟相称,就像同一个家族的人。平日里,父亲和邻居几个大人晚上会坐在一起抽烟吹牛,要是谁家杀猪了,都会互相邀请着一起去吃肉喝酒。我从小跟邻居们的孩子玩得很好,像兄妹一样亲密。然而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弟弟中毒身亡,父亲做出了悲愤的决裂,一下子将几家邻居多年积累下来的感情给毁灭了。

弟弟的中毒事件牵扯到的邻居,分别是左边的谭叔叔,右边的余三伯,以及后面的秦大伯。这三家邻居也在互相猜疑着,到底是谁家在南瓜里下了毒,连累了他们。因为互相猜疑,三家的关系也被搞得僵硬起来,一时间互不来往。空气被弟弟死亡的阴影压缩起来,邻居之间的眼中,弥漫着不友好的神色。

父亲每天拎着一瓶甲胺磷,佝偻着身子,像个讨债鬼一样,徘徊在三个邻居的门口:“你们最好自己坦白是谁在南瓜里下了毒药,害死了阿仔,否则我肯定不会放过你们的。我不能让阿仔白白死去,我一定要查到凶手是谁,如果你们不承认,我要报复你们,我要把你们全部毒死!”

阿仔就是我弟弟了,我叫阿落。“落仔”在我们家乡是一个俚词,就是生仔的意思,代表着家庭“人丁兴旺”。父亲希望家庭兴旺,却没想到沦落如此下场。

邻居们看到父亲手中的甲胺磷,都吓坏了。若是父亲将这瓶药水偷偷地撒在他们的青菜地里,他们把菜摘回来吃,肯定会引起食物中毒,说不定也会像我弟弟那样,口吐白沫一命呜呼。邻居们都劝导着父亲要看开点,对于阿仔的死,他们也感到心痛,但是人死不能复生,该放下的就放下吧。邻居们还一一的发誓,都说不是他们下的毒药,说不定阿仔是自己吃了别的什么东西中毒的呢!

父亲不依不饶,就像一个逼供犯人的警察,那瓶甲胺磷给了他巨大的底气。他说:“阿仔肯定是喝南瓜酒中毒死的,你们别想骗我了,凶手肯定就在你们当中,我一定要揪出来,我不会让阿仔白白死去的,如果你们都不说,如果你们互相包庇,我总有一天会把你们都毒死的。我一定要为阿仔报仇!”

父亲说得坚决如铁,并且扬起了他手中的农药。甲胺磷握在他的手中,真理就握在他的手中,他说的一切都让人不容置疑。他的气势显得十分壮烈,就像一个要豁出去战斗的战士。一时间没有人敢惹他。邻居们除了说好话安慰他,没人敢说一句反抗的话去激怒他。有个成语叫“穷寇莫追”,我父亲的表现和一个穷寇一样,谁敢顶他他就要跟谁同归于尽。再说了,我弟弟刚死,父亲的心还在流血,邻居们也不忍心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就这样,父亲每天都拿着一瓶甲胺磷在邻居们的家里转来转去,说着同样的话,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野鬼,让邻居们看得心惊胆战。邻居们甚至怀疑是不是我弟弟的冤魂上了父亲的身,要来报复他们。于是,有人在门口插上了桃枝和贴上护身符,还有挂上八卦镜。但是一点用都没有,父亲总会在他们吃饭的时候破门而入,扬言要把甲胺磷倒到他们的饭菜中,毒死他们。

父亲的表现让邻居们精神恍惚,他们真的怕父亲在他们的菜地里偷偷的撒上农药。甚至,他们怀疑父亲已经做出这样的事情了。在那段时间里,邻居们做饭的时候,总是把青菜放在水里泡很久,把青菜的原有味道都泡淡了,才敢捞出来炒着吃。甚至吃饭时,还将青菜先喂鸡狗吃,看到鸡狗吃了没事了,他们才敢放心地吃。

这样长期下去也不是办法,邻居们去村长那里,求村长帮忙。村长也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要是村里搞出几条人命,村长的乌纱帽也保不住了。

村长出面协调,好心劝告父亲。父亲竟然威胁村长,说要是你敢插手,我连你也一起毒死。村长大怒,就去派出所告状了。民警开车进村,将父亲抓走,并缴获了父亲那瓶形影不离的甲胺磷,就像缴获凶器一样。

父亲被押到派出所拘留了半个月,拘留罪名是威胁他人的生命安全。

3

我比弟弟大三岁。弟弟死的时候,我已满十八岁,迈入了成年。

我没有像父亲那样失去理智,我曾经找过父亲谈话,说人死了不能复生,不要纠缠在弟弟的死因上面了,要以家庭为主,赶快把家庭重新振兴起来。但父亲一点也不听我的,他用那句“我不会让阿仔白死的”来搪塞我。这让我很想不明白,父亲心里为什么一直怀揣着这个想法。我怀疑父亲是不是受了打击,精神出现问题了。不过,我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理会父亲了,因为我要照顾疯了的母亲,还要做很多农活和家务。

盛夏是一个美好的季节,花生落叶,玉米脱衣,

压弯腰的水稻随着风儿摇晃,等着人们去收割。收割完粮食,还要插晚稻,种蕃薯,以及种反季节的花生。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手了,别说地里的庄稼了,就是照顾疯疯颠颠的母亲,我都忙不过来。

幸好有亲戚们相助。我的小姨帮我带母亲到县城的医院治病,医生说我母亲受了严重打击,猝然引发精神分裂症,需要住院治疗。母亲住了十多天院,打了针吃了药,病情稳定了不少,不像刚疯颠时又是打滚又是刨土的。不过也没有恢复以前那个贤惠的模样,她会突然拍手傻笑,要么就傻呆呆地站着,一言不发,沉默得像个木偶。

母亲出院时,医生开了一些药方,让我按时给母亲服用,定期带她到医院检查,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医生说,我母亲的病情也不是很严重,只要慢慢调理,会好起来的,但千万不能再让她受任何的打击了。

我的舅舅和姑父们都知道我家发生的事情,他们自行约定了时间,义不容辞地跑来帮我收割庄稼。我家的事情在方圆十里内成了争议最多的新闻,甚至还流传了几个故事版本,尤其是我父亲拿着甲胺磷威胁邻居的事情,更是轰动一时,被人们夸大其辞了,说得跟民间流传的《封神榜》一样传奇,仿佛我父亲手中拿的不是甲胺磷,而是李天王手中的托塔。不过,我没有闲情去关注这些谣言,家里忙得鸡飞狗跳,顾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思去管别人怎么说呢!

忙了几天,粮食收割回来了,亲戚们都要回去忙自家的田地,余下的事情,例如插晚稻和种蕃薯之类的,就要我自己动手了。母亲从医院回来,精神稳定了,能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我可以放心的去田地里干活。

父亲获释那天,我没有去接他。我甚至有个邪恶的念头,应该把父亲关久一点,让他清醒过来了再释放。为了防止父亲故伎重演,我事先将家里的农药都收藏起来,锁到柜子里,并交待村里的农业连锁店,让他们不要卖任何农药给我父亲,以免惹出事端。

父亲从派出所出来,像个叫花子一样,蓬头垢脸,黑白混杂的头发盖到了脖子,满脸的胡须长得也像墙边的杂草。父亲回来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却不收拾头发和胡须,任凭长发和胡须蓬乱地堆满他的脑袋,像个野人一样。他走在村里,很多不懂事的小孩都吓得哭起来,好像看到了怪物。

很快,父亲的手中又拿了一瓶甲胺磷,像炸药一样紧紧地握在他手中,像以前那样在邻居的门外徘徊。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搞来的甲胺磷,我看到锁在柜子里的农药一瓶不少,也去问了村里的农业连锁店,他们也不曾卖过农药给我父亲。难道这瓶农药是父亲从别人家里偷的?还是有人想看把戏,故意给我父亲的?(后来才知道,这瓶甲胺磷是假的,父亲从田间捡了个甲胺磷的空瓶,往里面装了井水。)

父亲这次学乖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嚣张地说要毒死邻居,他知道那样做是犯法的,会留下坐牢的证据。他只是拿着甲胺磷,在邻居们的家门口不停地徘徊,像旧时候的地主巡逻自己的院子一样。有时,他会突然闯入邻居的家里,将手中的甲胺磷放到地上,然后打个哈欠,仿佛寻找睡觉的地方。更多时候,他就一直坐在邻居的门槛上,长期缄默,任凭邻居怎么赶他都不走,也不吭气,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长头发和胡须盖住了父亲的脸,人们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看到他的眼中,闪烁出一缕寒光。

父亲打的是暗战,他拎着甲胺磷的身影,一度成了邻居们的梦魇。很长的一段时间,邻居们不停地诅咒我父亲。但是他们不敢当面诅咒,只是在私下里暗骂,泄恨而已。

三家邻居中,余三伯家里父亲不敢乱去,因为余三伯家里养了条大黄狗。以前,父亲没长发和胡须,这狗和父亲稔熟,还舔父亲的手。现在父亲身上有一股陌生的气息,像野人一样,这狗一看到他就会狂吠起来,要扑上去咬他。后来,这条大黄狗被毒死了。村里人都说,肯定是我父亲毒死的,但是没有证据,就算猜到了,也不能拿我父亲怎么样。

余三伯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拿着甲胺磷徘徊在他的屋前,他只能忍气吞气。他不敢和父亲这样的烂人斗气,在村里人的眼中,我的父亲已经是亡命狂徒,就像神经病,谁敢跟他叫板?邻居们为了保住家宅平安,只能一味的退让。

邻居们一天到晚都把大门紧闭,以此拒绝我父亲登门。邻居们的孩子也不敢跑出去玩,害怕遭到我父亲的暗杀。尽管如此,父亲还是能见缝插针。他会守在邻居家的大门前,一直等他们家从地里干活回来,然后跟着进门,一言不发的蹲在邻居的天井或厨房门口,像一尊恶煞。

有一次,父亲蹲在秦大伯的天井前,秦大伯真怕我父亲往井里下毒,就拿了个板凳给父亲坐,又递烟给父亲抽,还问父亲吃饭没有,说要是没吃,就在他家里吃。秦大伯还说,家里有一只母鸡长得太肥了,一直没有下蛋,干脆剁了下酒。

秦大伯完全是一种讨好的口气说话。父亲却只顾抽着烟,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秦大伯无奈,就转变了语气说:“我求你以后别来我家了,阿仔的死真的与我无关。我们也相处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我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呢。如果你真想查出阿仔的死因,我可以配合你。我敢说,毒死阿仔的不是我,而是他们。”

秦大伯指的他们,自然是谭叔叔和余三伯了。父亲冷冷地看着秦大伯,嘴里吐出的烟雾在父亲的胡须和长发上停留一会儿才散开,使他的面相看起来若隐若现,显得极是诡异。父亲依旧不说话,他的眼神透出来的,是不屑的神色。秦大伯忍不住了,他撕下了脸说:“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吧。要是你想要钱,我可以给你钱!要是你想要我的命,你只管说,我把命给你,你别这样折腾人。我坦白地告诉你,阿仔的死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你别当我是冤大头,我可不是傻瓜!”

父亲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沉重地吐出一口烟,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拧踩着。他说:“我不会让阿仔白死的。”说完,他站起身,拎着手中的甲胺磷,佝偻着身影走了。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将手中那瓶甲胺磷撞在门边的铁框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这一声脆响,像钉子一样打入了秦大伯的心里。

秦大伯冲着父亲的背影大叫道:“以后你再敢到我家里来,我就和你拼命了!”说完这话,秦大伯觉得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他以为自己这番话可以抵一阵子。没想到,第二天秦大伯家里喂养的两只公鸡被人毒死了。父亲依旧拎着一瓶药水,在他的屋前门后晃荡着。紧接着,谭叔叔家里养的三只下蛋的水鸭,也被毒药害死了。

看来,父亲真的着魔了,他真的是要疯了。毒狗毒鸡再毒鸭,说不定下次就要毒到猪和牛了,再说不定要毒到人了。邻居们开始陷入了恐惧之中,他们认为我父亲开始实施报复手段,先从家禽开始下毒,发出了警告的信号,下一步很有可能会随时往人身上下手。邻居家都有小孩呢,要是父亲哪天丧尽天良,将毒药使到孩子们的身上,那还得了!

忐忑不安的邻居们百般无奈地又去找村长。村长找父亲说事,苦口婆心的,但父亲无动于衷,像个哑巴一样麻木地站着,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总之他一言不发,缄默得让人无计可施。

村长真拿他没有办法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

村长一时间治不了我父亲的罪。于是,村长找到了我,让我想办法管住我的父亲,如果他真的搞出人命了,到时候会连累我们全家的。

4

母亲的病情相当稳定,但是却没有康复的进展,她依然傻呆呆的,不言不语,只是偶尔会傻笑。不过,她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简单小事了,例如掰玉米,摘花生,但是复杂一点的事情她就做不了,以前母亲做的饭菜喷香,现在她连洗碗都不利索了,更不用说烧火做饭。不过也不用我操心,至少她可以安静地呆在家里,不像我父亲一样,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

我曾经狠狠地骂过父亲,希望他能振作起来,但父亲就像一团烂泥,扶不上墙了,怎么说都没有用。也许,弟弟的死就像一个漩涡,把父亲卷进去,搅得他全身发软,失去了方向。父亲活着的目的,大概就是去折腾邻居们。我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我担心父亲会把事情越搞越大,心里寻思着怎么摆平他。我很想做个牢房,或者拿个手铐之类的把父亲囚禁起来,不要让他闯祸了。但是父亲对我不讲任何感情了,他的眼里寒光四射,一眼能看出我的意图,他扬着手中的甲胺磷,说要是我敢对他怎么样,他连我一起毒死。父亲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冷血动物了,这让我很愤怒,也很无奈,但却夹缠着不少嫉妒。我嫉妒弟弟,他死了之后能让父亲跟着死去,这种父爱让我的心刺痛。我想,如果我中毒身亡,我父亲会不会也像这样垮掉?

父亲的事从村里流传出去,又开始被人们编撰成民间故事了。有人甚至编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版本,说我父亲的灵魂已经死了,他现在身上的灵魂是我弟弟的。弟弟是被毒死的,他的灵魂有毒,所以不用下药,就能害死邻居家的鸡鸭狗。正所谓“阴间四十九,阳间恨难休”,等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弟弟就要正式复仇了,不杀死仇人决不罢休。

屈指一算,弟弟已经死了一个多月,离四十九天不是很远。这个传闻一传出来,村里就蒙上了一层灰色。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相信这个传闻。大概,这和我父亲的形象也有点关系,他蓬乱的长发和满脸的胡须看起来确实不像人,像一个野鬼,一个孤魂野鬼,他和这个人世间,和我的家庭,似乎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5

立秋过后,秋风徐徐吹来。

秋风吹过的某个下午,我在地里锄草,将老牯牛绑在树林里,让它自行吃草。没想到牛挣断了绳子,跑得不见踪影了。我奔波了一个下午,终于在邻村才找到了牛。为了找牛,我把双腿都快走断了,又渴又累,又做不成事。我气愤不已,把牛绑在一棵柳树上,折了几根粗的柳枝,狠狠地抽了牛一顿,把厚厚的牛皮都抽起了一条条的纹路疙瘩。牛被我抽得围着柳树转圈,疼得它口吐白沫,眼睛流下了泪水。

这是一头可怜的老牛,在我们家干了五六年的活,现在家里缺少人手,没有人去放养它,我只能将它拴在树林里,让它嚼着干枯的草根,让它受蚊子和苍蝇的侵扰。它肯定是想吃新鲜的草,所以才挣脱了绳索,独自跑去觅食了。我心里好像也有一条鞭子在抽打着。我丢下了抽断的柳枝,抱住老牛的脖子,和它一起流泪。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把遍体鳞伤的老牛牵回家时,已经是夜幕降临。

父亲又去折腾邻居了,家里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寄居的地方。

母亲坐在黑暗中掰着玉米,玉米粒从她的手中掉到箩筐里,发出沙沙的响声,好像是时间在黑暗中悄悄溜走的声音。这种声音让我感到惶惑和害怕,因为我不知道时间要溜到哪去。曾几何时,我天天祈祷着时间赶快过去,让家里赶快走出这个困境,但是此刻,我突然听到时间溜走的声音,它是那么的无情,我却莫名地害怕起来。

也许,失去时间,就会失去一切。

我打开电灯,看到母亲双眼无神地坐在箩筐前,她的双手因为掰了一天的玉米而红肿起来,像要流血。我的心好像被母亲掰掉了一块皮,正在缓缓地流血。我冲上前,一把夺过母亲手中的玉米,狠狠地从门口丢出去。玉米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时间从此摔断。母亲惊愕地看着我,脸色茫然。我曲扭着脸,像魔鬼一样站在她的面前。母亲吓得蜷缩在箩筐后面,像一个犯错的孩子。

我心中充满了仇恨,跑到了鸡窝里,掀一只母鸡出来,挥起菜刀,一刀将它的头剁下来,然后开始做晚餐。父亲一般都是半夜才回来吃饭的,我和母亲每天吃完饭之后,都会将饭菜放在灶头上,给他留着,供养他没有灵魂的身躯。但这个晚上,我发誓决不给他留一粒米饭。我要把吃剩的饭菜,全部锁到柜子里,哪怕是烂掉,我也不给他吃!

饭菜做好了,我和母亲坐在厅里,安静地吃着晚餐。昏暗的灯光,有几只飞蛾寻光扑来,将灯泡撞得摇晃起来。母亲一边扒着饭,一边抬头看着掠动灯光的飞蛾,怔怔地发呆。有一只飞蛾被灯泡的热度烫伤了,摔倒在地,拍着翅膀垂死挣扎着。我一脚踩过去,将它踩得粉身碎骨。母亲脸上掠过一丝惊恐,不敢再抬头看灯光,只顾着埋头吃饭。

这时,一个人急匆匆地跑来,是秦大伯家的女儿双凤。双凤火烧眉毛地说:“阿落,你才吃饭啊!你爹和我爸吵起来了,吵得很凶,说不定要出事了,你快去看看!”

我搁下饭碗,和双凤一起跑出去。

秦大伯的家门口围了好多人看热闹,他们都兴致勃勃地看着父亲和秦大伯吵架。晚上的时候,父亲携带着甲胺磷,一言不发地坐在了秦大伯的门槛上。秦大伯一家人正在吃饭,秦大伯的小儿子看到我父亲那鬼样子,吓得哭闹起来,吃饭吃不安宁。秦大伯忍不住了,就叫谭叔和余伯他们一起过来对抗我父亲。这三家邻居因为父亲的折腾,关系僵硬了一段时间,后来他们都想通了,决定一起齐心协力,压制我父亲。

导火线终于点燃了,一发不可收拾。父亲平时的所作所为,早就和邻居们积了怨,邻居们一怒之下,全都豁出去了,纷纷攻击我的父亲。秦大伯一时气愤,脑子打了个激灵,更是指着我父亲大骂道:“他娘的,你凭什么说是我们害死了阿仔,说不定是你自己在南瓜里下了毒,毒死了阿仔。你不敢面对现实,企图掩盖你的罪行,所以就故意嫁祸给我们。你以为这样做就可以逃脱罪孽了吗,你的心也太狠了吧!”

这个话题一被抛出来,是绝对有杀伤力的。邻居们突然醒悟过来,是啊,说不定事情真是这样呢——要把一个大男人彻头彻脑的变成一个恶魔,那需要多大的力量呢?阿仔的死虽然沉重,但也不至于让我父亲一蹶不振啊!说不定真是我父亲自己害死了阿仔,他心里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所以将自己变成一个恶魔。他这么做,也许不是惩罚别人,而是惩罚他自己。

尽管这只是一些猜测,但邻居们再也忍不住了,积了多时的怨,含了多时的冤,在这一刻都爆发了,他们忍不住拍着大腿叫屈着:“凭什么说阿仔是我们毒死的,说不定是你自己毒死的!你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父亲像被雷劈一样,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他撕心裂肺地吼叫:“你们胡说,明明是你们害死了阿仔,却不敢承认,现在还要合伙欺负我,故意反过来害我,你们会遭天打雷劈的。你们想洗脱罪孽,我可不吃你们这套,我要毒死你们,我要为阿仔报仇!”他一边说,一边扬着手中的甲胺磷。

父亲的动作吓得众人一时不敢乱说了,都纷纷倒退。要是父亲把盖子打开,将甲胺磷泼出来,那是不得了的。甲胺磷是剧毒啊!撒在眼里会瞎,撒在嘴里就没命了,就算撒在身上,毒性透过毛孔,人也会中毒的。

我和双凤跑过去的时候,父亲正拿甲胺磷做着要拧开盖子的动作,那动作就像战士拿着炸弹准备拉保险一样,准备着壮烈地同归于尽。我再也忍不住了,如果我今天再不发泄,也许我会崩溃的。

我怒不可遏地冲过去,跳起来,狠狠地一脚踹在父亲的胸口。父亲轰然倒下,摔了个四脚朝天。我趁机一把夺下他手中那瓶甲胺磷,扔到了一边去。甲胺磷摔到地上碰到了石头,碎开了,里面流出来的液体一点气味都没有。我才知道,原来父亲手中的甲胺磷是水货。

父亲被我踢倒之后,全身摔得散架了,他一边吃力的爬起来一边骂道:“你他娘的,竟然敢打老子,不怕雷劈啊!”

我一脚又将他踹倒在地,然后不停地用脚踢他,一边踢一边骂:“被雷劈死总比被你折腾死好。我今天就要打死你,你活着反正也是累赘,还不如去死吧!他娘的,上辈子我欠你的吗?我们家都这么惨了,你还想怎么样!”

怒火在心中焚烧,我用尽了力气去踢父亲。父亲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嗷嗷大叫,他被我踢伤了,无力反抗。秦大伯他们看到我打得狠,怕闹出人命,都过来硬拉着我,让我息怒。

父亲蜷缩在地上,抱着胸口,一时嗷嗷叫痛,一时又呜呜抽噎着。他的额头和脸部都被擦伤了,衣服也被磨坏了,露出了肉,看样子他伤得不轻。我心中的火气息了一点,指着他骂道:“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谁都不许再提起阿仔。阿仔不管是谁毒死的,他已经死了,一点意义都没有了,要是你再提起他,我非杀了你不可!反正现在都家破人亡了,要死大家一起死吧!”

说完这话,我扭头走了。

我像疯子一样跑回家,从家里拿了尖镐,跑到后院去刨弟弟的坟墓。

弟弟的坟墓已经长出了杂草,嫩嫩的,有几只萤火虫停在上面。这又是一个黑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萤火虫的微光格外惹眼,像冥火一样忽闪忽现。我一镐挖过去,坟墓的泥土松软,蹋盖下来,将萤火虫活埋住了。我的眼前顿时感到一片漆黑。

我在黑暗中一镐一镐的掘下去,仿佛要把地狱挖开,将弟弟的冤魂找出来。很快,弟弟的木棺被我刨出来了。木棺打了很多钉子,我懒得撬开了。弟弟的尸体还在腐烂,上面爬满了肉蛆,臭气熏天。隔着木棺,我已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气味。我想那也许不是臭气,而是怨气。然而此刻,我也充满了怨气。

我将木棺刨出来,推滚到一边。接着,我开始用尖镐挖断南瓜架的四根支柱,不一会儿,南瓜架轰然倒下。架子上面还有几个枯死的南瓜,自从弟弟中毒之后,南瓜在我们家里已经成了禁食品,这些南瓜有些是被弟弟酿过酒的,里面已经全部腐烂掉,架子倒蹋的时候,南瓜全部都摔碎了,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我想,这股臭味和尸体的腐烂味应该是一样的,都带着怨气。

我将南瓜架上面的树枝和木块堆到一起,到后院的柴房里搬了木柴,做成了一个柴堆。我吃力地将木棺推到木堆上面,再从家里拿了一瓶煤油出来,泼在上面。

我点亮了火柴,木棺和柴火开始燃烧起来,发出了哔哔剥剥的响声,仿佛是弟弟在棺材里发出的痛苦呻吟。黑夜一瞬间被火光照亮了,狼烟和火星沸腾起来,奔向天空。但愿那是弟弟的灵魂在升天。

我默默地看着这堆火,它火光鲜艳,涂在人的身上,像血一样的颜色。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泪。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其实我并不悲伤,也不难过,那一刻我的心情是极度的平静,平静得让我想哭。

我抹了抹眼泪,感觉背后有动静,转头,看到母亲站在我的身后,她和我一样,静静地看着火堆,眼中盈满了泪水。我忍不住地叫了一声“妈”,母亲点头“嗯”地回应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但却有着温度,有着感情。原本看起来傻傻的母亲,在这火光照耀下,她的脸色随着火光的闪烁不停地跳跃着,像刚活过来一样,显得格外真实。

也许,我刨开的不是一座土坟,而是一座心坟。

6

母亲的病很快就好了。仿佛她从来没有生过病,只是做了一场噩梦而已。

从噩梦中醒来的母亲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依然会干农活做家务,但是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甚至有时候一天也不会说一句话,也不会笑一笑。以前母亲是很健谈的,笑起来也很好看。不过,有时候不说话也是件好事,沉默的世界更能显示出人类的真实。

父亲被我打伤之后,他也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人,像个哑巴一样,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找过任何人的麻烦。他有两根肋骨被我踢断了,走起路来弯着腰,捂着小腹,还需要拄着一根木棍。本来,父亲的背就有点驼,他这样走路,就像一只驼鸟,一只断了翅膀的驼鸟。我并不内疚,我想,但愿我这一顿暴打,能把父亲打清醒过来。

没过几天,父亲离家出走了。

那天,我一大早就去镇上赶集卖玉米了,没有看到父亲出走。母亲治病时,家里借了不少债,我要卖玉米还债,一步一步地建立新的家庭。听母亲说,父亲起来很晚,很客气地叫她做了一顿早餐。母亲意识到有事情发生,但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眼皮不停地跳动。母亲煎了荷包蛋,炒了一盘蒜苗小鱼干,还给父亲倒上了酒。父亲吃完早餐后,他使劲地抹了抹脸,也不知道是抹汗水还是泪水,因为他的头发和胡须把整个脸都掩盖住了,就算流泪,也没有人看得到。

父亲吃饱之后,拄着木棍,蹒跚地走出了家门。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也没有留下任何话,像是出去散步。母亲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父亲,父亲却一直没有回头。那天的秋风突然上涨起来,好像藏在岁月的风,在这一刻全部都跑出来了。秋风吹起来一阵又一阵的灰土,扑在父亲的身上,父亲身上很快就落满了尘埃。温暖的阳光涂在父亲佝偻的身躯上,他的背影在地上蠕动着,留下来一串无形的痕迹。

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作者简介:莫华杰,生于1984年,现居广东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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