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暖色与和谐
2012-04-29北乔
铁凝心蕴传统文化。又极具现代意识,在思考女性成长这一问题时,既拥戴女性的东方审美,又自觉接受女性主义的洗礼。她把这一切融入现实生活中的女性成长和自己的生命体验之中,在理性中思考。在感性中体验。而这些,又都被她实时地进入书写。
早在1992年的《孕妇和牛》中,她已在言说女性的温暖生活。这是一篇宁静祥和,一如春日阳光和煦的作品。但我们更多的被孕妇、牛和纯美的大自然所吸引,而忽视了孕妇背后的那个男人,孕妇与牛亲如家人。生活得滋润如意,是因为他有个好丈夫。这并没有引起众多研究者注意。因而,使得我们对这篇作品未能足够重视,当然也就无从认识到这一作品在铁凝女性成长意识叙事中的特殊意义。与铁凝往日作品最大的不同在于,一方面,这篇作品的叙述将男性彻底降到了最低限度,另一方面。我们又能从孕妇那满足的神情中感觉一个男性的真实存在。对于孕妇的丈夫,铁凝的语言很简洁,这是她作品中第一次出现最为正面的男性形象,虽然模糊,但很坚实。而孕妇在享受美满家庭生活的同时。心思集中在对肚中孩子未来的培养教育上。路边有一个石碑,上书“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怡贤神道碑”,这是一亲王的碑。在这里,铁凝借孕妇临摹石碑将这碑名两次呈现在我们面前。意在提示我们碑名上的字是传统文化的浓缩。她丈夫只有小学三年文化,对石碑上的字(其实是传统文化象征)不以为然,而她却将这碑实实地立在自己心里。“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最正常、最适宜的情况就是在这两个力量在一起和谐的生活的时候。”这样的情景,已经在孕妇的家里得到了体现。男人一心出门打工支撑家庭生活,女人守在家里,还肩负着文化传承,这暗示着在这个世界上,双性是可以互补的,是各有其价值的。丈夫在外挣钱养家,孕妇在家养育下一代,这是东方式的家庭模式和男女角色意识。在极端女性主义看来,这是要受到批判的,现代女性是要昂然走出这样的樊篱。但我们不能否认,孕妇的生活是甜美而充满希望的,她依靠男性提供的物质条件幸福生活着,但又有着自己对于人生的理解和不失远大的理想,
在上世纪90年代,极端的女性主义喧嚣,女性对男性十分绝望,对男性的讨伐相当猛烈:女性伦理叙事中,欲望化的写作横流一世。铁凝重点在聚焦困境中的女性,但内心已经点燃了两性和谐的希望之光,依稀感觉到,男女两性在文化完善中更加互补共存,两性的宽容、和谐、共同发展是女性文学发展和女性健康成长的必然选择和历史趋势。铁凝以这样的书写,开始了两性和谐、共走人生的是女性成长通达之路的诉求。她成熟的女性成长意识出现了一丝亮光,这也成为写作重大转变的起点,
在铁凝的作品中,《法人马婵娟》有着不同的趣味。马婵娟从小被父母遗弃,长大了。又奇丑无比。因为是丑女,男人们似乎忽视了她的性别,有的只是对弱者的同情怜悯。马婵娟可说是因丑得福,接连遇到几个男人都是无私无欲地帮助她,使她的事业越做越大。可以说,她生活在一个温暖的男性世界里。这在铁凝以前的作品中,是从没有过的。不管如何,男人们是不能忘记她是个女人,但因为她的长相,触动了男人们的柔软。这似乎在表明,男性并非都是邪恶蛮横的,给他们一个机会,给他们一个状态,他们也可以善意而真诚地帮助女人。在某一态势下,男性与女性是可以互为支撑、和睦相处的。铁凝以一种极端的形象叙事,谨慎地释放自己的女性意识,
相信铁凝在写《秀色》时,《大浴女》已经在胸中成形,或者已经铺开了阵势。或许这可以说明,铁凝善于以中短篇小说的形式作为思考的先行者,对现实与心灵进行双重叩问。与《孕妇和牛》相比,《秀色》中男性形象开始饱满起来。在秀色这个小山村,缺水困扰着一代代人的生存。李技术带着一千人来帮着打井,张品这个女孩试图以纯洁的身体为代价,让李技术为秀色打出水。张品把身体作为交换的筹码,但交换的对象已经不再是权力、金钱,而是生命。她的肉体不再是肉体,而是某种信念和使命的化身,有着水一样的清澈与圣洁,面对张品大胆而心甘情愿的奉献,李技术没有欣然接受,而是生出羞愧,继而进发出更大的力量去打水,直至为秀色打出了一口旺井。李技术是水利局的副局长,有打水的技术,又是男性,三者相加是完整的父权制的象征。他被张品的纯真奉献所感动,其实也就是认识到女性所特有的力量。他最终为秀色、为张品打出了水。是他对于女性尊严和地位的最好认可。在这里,铁凝完成了对男性形象的第一次正面书写,也认同了男性文化之于女性生存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寂寞嫦娥》中的嫦娥,先是佟先生家的保姆,后来成了佟太太。她在努力适应新的角色和有别于往日的家庭生活,可总还是有诸多的不如意。这时候,她没有一味地埋怨佟先生,也就是说她没有把心灵的寂寞归罪于男性,而是觉得佟先生不适合她。这是女性开始以自信而平等的眼光在注祯男性,真正的自省意识在女性心中活泛,并自觉当代进入了生活。嫦娥发觉锅炉老孔才是自己需要的男人,就离开佟先生与老孔生活在一起。这以后,嫦娥生活得相当滋润充实,寂寞悄然离她而去。嫦娥完成了一次人生的重大转变,而她的这种选择是建立对自己和男性正确认知的基础之上,
《永远有多远》中的白大省,她“永远空怀着一腔过时的热情,迷恋她喜欢的男性,却总是失恋”,“事情一开始她给自己制定的就是低标准,一个忘我的、为他人付出的、让人有点心酸的低标准。她仿佛早就有一种预感,这世上的男人对她的爱意永远也赶不上她对他们的痴情”。但她的仁义、好心和善良,在前后几个恋人身上都付诸东流了,最后跪到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当年利用和抛弃了她,现在离婚了抱着一个孩子回来的郭宏,她原本想拒绝他,可郭宏遗落在她沙发缝里的一小块小孩用的散发着馊奶味儿的脏手绢唤起了她的“母性”。她终于还是和郭宏结婚了。虽然满腔真情,曾经被几个男人抛弃,可白大省并没有生出仇视男性的心理,这得益于她的善良与宽容,也表明她意识到与男性为敌并不能改变生活,更不能因为男性的无情而使自己失去人性,失去女性应有的品质。铁凝曾在这篇小说的“创作谈”中说:“唯有她不变,才能使人类更像人类,生活更像生活,城市的肌理更加清明,城市的情态更加平安。”这是在称赞白大省,也是在告诉姐妹们作为女性对这个世界的巨大价值所在。铁凝欣赏白大省,是因为她看到了白大省身上那种真诚与男性亲和相处的执著与温情,而这正是女性真正获得新生所必须的。小说最后,我和我丈夫王永相亲相爱的场景,是给了白大省一份希望,也是给了所有女性一份希望。而在这份希望之中,铁凝心中的女性成长意识也如雨后春苗生长着,
到了《逃跑》,铁凝更是从女性的角度塑造了一个高大仁爱的父亲形象。从乡村来的老宋,凭着老实厚道在灵腔剧团谋了个看门的事儿。他是一个勤劳、善良的好人,在灵腔剧团兢兢业业干了十多年,灵腔剧团的人都曾得到过他的帮助,以他的
勤快、忠厚广获人缘。得知他的一条腿需要动手术,全团的人给他捐了1万5千块钱。老宋在得了钱后却逃之夭夭。原来他逃到乡下医院花了2千元干脆把腿锯断,拿一万多块钱给无业的外孙做小生意的本钱。当团里老夏到乡下来看他时,这位被锯掉了一条腿的小老头儿,不敢再见到为他捐款的老夏,发现了老夏后,他“佝偻的身子在游人当中冲撞,如同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老宋的这一动作像刺一样扎得我们的心生疼,可我们却不会认为老宋渺小委琐。铁凝笔下的这一细节,会长久地定格在我们心里。这一力量很可能会远远超过作品本身,当某一天我们忘记这一作品其他所有时,我们也无法忘记这一细节。当然,我们提及铁凝作品时,是不可能忘记《逃跑》这一作品的。《逃跑》是铁凝第一次倾情书写“父亲形象”。文中的老宋在逃跑,可“父亲形象”真正走进了铁凝的作品世界。
可以说。《孕妇与牛》《法人马婵娟》《寂寞嫦娥》《永远有多远》和《逃跑》等作品,是铁凝的热身性写作,她的女性成长意识已经日趋成熟,到了丰收的时刻。
《笨花》,是铁凝女性成长意识成熟的鲜明标志,也是她对女性文学的重大贡献。《笨花》的雏形是铁凝1988年著名的“三垛”之一《棉花垛》其中的许多细节和主要人物。几乎没有改动。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笨花》是《棉花垛》这一粒种子长成的。叙事从历史的深处开始,寓示着某些东西无论岁月沧海桑田,都会植根于我们的生命和精神之中。对于铁凝的创作,则意味着她之于女性成长的思考由来已久,乡村始终是她的思想场域和精神家园,铁凝在题记中写道:笨花、洋花都是棉花。笨花产自本土,洋花由域外传来。或许铁凝是在暗示,自己的女性成长意识是建立在本土文化之上的。《笨花》中出现了高大、伟岸,正义、智慧、勇敢的男子汉形象,铁凝第一次让男性成为真正意义的作品和人生主角,并大张旗鼓地宣扬男性特有的雄性气质和文化精神。同样,众多的女性也来到了阳光地带放声歌唱。三组不同的女性命运,揭示了现代女性的性别本质和健康的成长之路。女性需要争取得到应有的话语权,寻找和构建与男性与世界平等对话的可能。在这一过程中,女性不是占有男性的高地,而当是登上自有的高地。共享一个世界,男性与女性并非要争谁高谁低,或赢得某种地位,核心在于“关系”。在同一片蓝天下,男性与女性究竟以何种关系相处,才是最精要的。铁凝集理性伦理叙事和女性叙事伦理于一体,对女性社会身份和女性身份实现了双重认同。女性与男性一同建设世界、分享人生,铁凝以《笨花》弹奏出两性和谐的交响曲。正如有论者所言:“《笨花》体现了女性意识在僭越后的回归。但这种回归不是简单的回归传统,而是从极端的女性意识回归到新的时代精神和宏大话语。铁凝对女性身份的寻找、反省和张扬,是站在一个更高更成熟的历史起点和理性层面上,即对男权文化的触痛进行了有效的去魅,又对具有传统的‘东方之美的女性身份的承认和修复,更重要的是她把女性与男性、社会、历史、文化、民族等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体现出在现实生活中进一步确定女性主体地位的努力。铁凝为女性文学建筑了理性的闸门,她既没加入世纪末女性对男性绝望的大合唱,更拒绝走向欲望化写作的深渊,她抱着对人类的体贴、善意和温暖,对女性和人类的未来充满希望,热情而执著的寻求女性自由、平等、幸福之路,完成了现代女性之于女性的本质目标:在女性求解放过程中,既依存于既定的文化现实,重新凸现性别的文化意义,又不断在新旧文化、东西方文明冲突的挑战和考验中建构女性主体身份。”可以说,铁凝的女性成长意识已经比较成熟,对于女性的书写进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
在2010年,铁凝以《春风夜》,为我们描绘了两性和谐的温暖。《春风夜》是典型的细节丰实、以小见大的作品,叙述的是一对普通夫妻的一次普通见面。铁凝以其细腻的体察和淡定的叙述,有力地开拓了作品的容量。俞小荷这样一位已近46岁的乡村妇女,远离家乡到北京当保姆,其一半的原因是为了上大学的女儿,这是一个存在于都市中普遍的陪读现象。在乡村时,这位平常的农村妇女,怀着儿子也一天没偷过懒地操持着七十亩地的苹果园。虽是笔墨轻轻划过,但已透出了俞小荷的勤劳、质朴与艰辛。同为保姆的刘姐,起初想方设法要气走俞小荷,后来又时不时地为难她,连同赵女士家的种种规矩,俞小荷的生活处在夹击与无奈之中。在外跑长途的丈夫王大学有机会路过北京,俞小荷做足了准备,可夫妻的相会最后沦落为旅馆外窗下的言语交流。那束从房间里照出的灯光与其说是照明,还不如说是一种威慑。在这里,“春风旅馆”其实就是一种象征,象征着森严的城市文明秩序,呆板有余,温情不足。这其实是一个平常的故事,指射着当下众多生活在社会底层人们的生存境况。弱小无力、无处可安身,是他们生活的常态。然而,铁凝的智慧在于体察到他们内心的温暖和对于生活的善意,这一切是以一串看似随意的细节连缀而成的。俞小荷明明快到了,却故意逗丈夫说还得三个小时才能到,在门口又假装服务员叫门。这是玩笑,更显现他们对于生活的热爱,心中有爱,再苦的日子也能泛出快乐。见面后,俞小荷知道王大学有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最怕久坐。王大学拿被子盖上她的两条腿,他知道她的腿有关节炎。两个“知道”,温情无限,真正体现了细节的力量。俞小荷花钱为王大学按摩、多给他100块钱,王大学给俞小荷买斑马纹的雪纺衫……这对夫妻硬是在困境之中,彼此淡然而用心地传递着温暖。这样的温暖,是我们最容易忽视的,却是生活最本真的展现,是两性间纯美的相互依偎。这对夫妻的真情冲淡了相会的苦涩甚至是辛酸,让我们有一份挥之不去的感动。
一个春风夜,以春风旅馆为轴心,这对平常的夫妻,以最为自然的方式和朴素的心灵,诉说着亲情和爱情。温暖了他们平凡的生活,也温暖了我们。人生有苦难,可只要两性真心相拥,那么温暖总会有的。这是两性相依的温暖,也是人间的温暖。
铁凝是位极富探索精神的作家,在不断追问中前行。就其创作规律而言,她善于以短篇小说这一形式先行思考,打开前瞻性的思想通道。近几年来,她诸多的短篇小说直面当下生活现场,从普通百姓的平常生活,透视平常的情感,捕捉处于进行时的人性轨迹和精神悸动。这在她的最新短篇小说《海姆立克急救》(《江南》2011年第3期)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妻子艾理是位居家的全职太太,通情达理,热爱生活,对丈夫郭砚真心实意,是当下贤妻良母的新形象。在发现丈夫有外遇后。她表现出了超强的理性,竭力反思自己的情感与行为,并以自己的方式试图去拯救婚姻,拯救现有的美好生活。她吃鸡块时不慎卡喉致死后,郭砚生出重重的负疚感,开始练习海姆立克急救,一种异物卡住气管后的腹部冲击急救法,在他看来,如果自己早些掌握了海姆立克急救,妻子就不会意外丧生。如此一来,与其说是他是在假想中反复练习海姆立克急救,还不如说是他在以这样的方式在反省在忏悔。与此同时,他的情人马端端也在被动中参与了海姆立克急救的练习之中,并重新思考她情感生活的现实与理想。
这是一个有关婚外情的书写,但指向的却是对男女情感和婚姻生活的考量。海姆立克急救是对于生命的拯救,而内在的主题却是对于情感的拯救。在这里,铁凝没有道德在场地指责婚外情,而是回到人性深处,回到情感深处,点明两性幸福共处,既是情感的流动,又是人性光芒的凝聚。当两性相处出现裂痕,横生枝节时,不是去唾弃去暴力去毁坏,而是用情去反思,用心去拯救,多站在他人的角度去理解。这当是一种建设性的思索和预示,更接近于生活本身,也是两性相处重要的可能途径。而这一切,表明铁凝对于女性的成长意识与生存方向,又在一个新的层面思考着、追寻着。
作者简介:
北乔,1968年4月生,江苏东台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参加第二届中国文联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中国作家协会、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中国小说学会和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评论专著《刘庆邦的女儿国》和文学评论集《103后花园》。曾获中宣部等11部委举办的“我最喜爱的一本书”全国读书征文一等奖等,著有长篇小说《当兵》、长篇散文《天下兵们》等6部。曾获第十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