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马德里
2012-04-29
马德里有彩绘玻璃和刻在石头上的人鱼。
黑牛黑色的洪峰般冲击大街小巷,席卷久违的浪漫主义。西班牙人爱在生与死的边缘狂欢。
一块旋转的红布和一头凶悍的牛,对峙着,对峙着。
毕加索怪异的眼睛和裸女对峙。他用张大千赠送的中国毛笔勾勒人与兽。
不是伊巴涅斯的《血与沙》,我爱读他写西班牙乡土的哀愁,
还有巴罗哈,他的山民、烧炭夫的小黑玛丽……整整一个民族的歌谣:他们吟唱、生活、老去……
还有阿左林,他的衰颓的记忆像一缕麝香袅袅在加特力旧教的圣母像前,倾听一个黑衣黑纱的苦修女祈祷,爱欲的祭坛被圣水井的阴影浸淫。
而外面阳光似烈酒。黑眼睛的西班牙女郎鬓间戴一朵红罂粟。或许她是苦修女的明天。
呵,罂粟、玫瑰和笑靥。英雄与美人、爱和死,都在马德里!
在马德里的老街小巷,在莎拉曼卡古城,堡垒般的教堂顶上空,我见到希门涅斯的天使般飞翔的小毛驴,蹄声有节奏地在云彩似的石子路上敲击,如舞女手里的响板。小毛驴驮两大筐巴塞罗那的橙子。林阴道橙子树的果实腐烂在街头。酒吧里长裙扬起盅惑。小驴追逐蝴蝶。裸背的起伏,如蓝茫茫的平原和峰峦。痛饮杯中的吻,骑驴的山民来到莎拉曼卡。
洛尔迦弹着弗拉芒戈吉他,唱着绿色的歌谣——绿的风,绿的月亮,嘣的一声,吉他弦断,同时枪响。独裁者偏嗜诗人的血染红他们的幕日。
洛尔迦说另一位智利诗人——他:“离死亡比哲学近,离痛苦比智力近,离鲜血比墨水近。”却完全是夫子自道。
“热情之花”伊巴露丽夜夜枕上梦吧:重返马德里。
时间是把锐利精确的刀子,割去了她生命的38年,老死他乡也许是流亡者的命运。但她终于回来了,回来了!
耄耋老妇人不禁泪流满面,只有在马德里的小酒馆,她才真正懂得西班牙,那弗拉芒戈轻佻的吉他的弦索使岁月倒流。
如果仅仅为《爱的罗曼斯》一曲,这朵“热情之花,会再度盛绽:如果不是81而是倒过来18,她将选择一个挚爱“卡门”的斗牛士…
满头白发飘举,她被簇拥着,但步履踉跄。她想起那年在大街上激昂的演说……
此时,一支西班牙的民歌唱着:
我愿成为那埋葬你的坟墓,
我的臂膊可永远搂抱你。
苏黎世湖的天鹅
仙女般的城市苏黎世,因为有仙女般的湖。
在湛蓝湛蓝的湖面上,浮游着洁白洁白的天鹅。
正是法国诗人戈蒂耶(Theophile Gautier)的《白色大调交响乐》中赞美的天鹅仙女——他崇拜的“白美人”一样。
如同冰川上的月光,北极之夜的雪霜,大教堂祭坛上的蜡烛和舌尖上的圣饼,银河、百合、大海的泡沫以及闪烁虹光的雪花石……
当白蝴蝶展翅在象牙琴键上,披肩的白鼬毛因为心灵的颤栗而发抖。水妖洒在空中的泪晶,栖息城堡上的白鸽的羽,黑岩洞里的滴滴的钟乳石……
倘若严冬的手指雕塑的司芬克斯,被雪崩掩埋,冻结了一个深藏的白色秘密。
然而,白天鹅在湖边堤岸,并不和人世隔绝。我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掰着手里的面包喂食。天鹅微微弯着长颈,感激地频频鞠躬。老人自己忍着饥饿,脏黑枯槁的手和天鹅的白羽正成对比。
这被死神吻着的神秘又凄清的神鸟,可泳可嬉却不歌。无言之歌正是歌中歌。
闪光发亮——列支敦士登
列支敦士登是闪光发亮的意思。
犹如一颗最小的行星或是嘉年华节日里一炷热情的渔火。
首都瓦杜兹只有一条街、一爿小店和一家咖啡屋。
最热闹的街面坐着一位孤独的老人,他坐着,和执政的汉斯亚当大公同样骄傲和威严。
他的假牙是本地著名的出产——生产啃玉米的玉米般的假牙不生产玉米。
还有各色各样精美的邮票向全世界销售。
和平是简单的,简单如歌谣。一个和平的小国家也是简单的,假牙和邮票已经够了。
街中央还有平面的、装饰风的群马雕塑。马无法驰骋,米黄、茜红色的三层尖顶小楼框住了它们(在蒙古草原,一匹公马旁边必有一名骁勇的男子汉)。而这里,“大”,只有远方阿尔卑斯山上的天空。
鹰的影子在草原上移动。我见到了发光闪亮的云!
在另一条街,我见到流浪卖艺的印第安人。
男性。朱古力肤色,乌涧的长发披肩。
换了彩衣到小广场,像毕加索笔下的《卖艺人一家》。
第一个青年吹一支鹰笛。
第二个敲奏一种打击乐器,
第三个是舞者、随音乐蹦跳。
敲打乐器的,一面敲一面唱歌。
关于神的还是关于人的?一支祭祀之歌、酋长之歌、婚葬之歌?
关于人的还是关于兽的?一曲鹰之舞、马之舞、狮王之舞?
马上的呼啸。箭射向谜一样的石柱。羽毛和生殖。胜者摹拟着呼啦串旺的火……巫师在树根下寻找。锐利的刀锋精确地划掉太阳下灵魂的投影…
阴云密布,忽然洒落大滴泪水似的冷雨。
观众散去。但离印第安人最近的地方,蹲着一个白种孩子,双手托着下巴,全神贯注地不忍离去。他的童真的眸子里,仿佛看到一个连童话的想象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鹰笛犯了潮。鼓声发了闷。舞的节奏渐渐缓慢。从喜乐到哀挽,转换在瞬间。
在翻转的帽子里,已经收纳了硬币、雨滴和孩子的幢憬——都在“闪光和发光”,
伤心贡多拉
贡多拉缓慢地划行,驶过拱桥,向水巷深处。
有一些故事,属于浸泡在水里无数年的石阶,腐朽的橡木门和雕花的,临水的窗户:当洋槐花盛开的时候。
月夜,一个披黑斗篷的男人划着旧漆的贡多拉,悄悄地向窗口靠拢。
他是去赴一个和死亡决绝的幽会,
囚犯行经叹息桥,忽听得飘来古老的船歌。
一声叹息又一声叹息,
继而饮泣,不禁涕泪滂沱……
我乘坐最华丽的GON—DOLE,用8种不同的木料和280块部件组成,
我在玻璃工场见伟大的工匠在“火中取栗”,随心所欲地吹出一个桔色的梦,
我坐在马可广场的佛罗里安咖啡馆,喝一杯真正的卡布其诺,
看广场上的鸽子,梳理被亚德里亚海风濡湿的羽毛,啄食一寸一寸的阳光……
向洪荒世纪说一声“不”,
美的记忆不应该沉没,
罗马与皑撒
诗歌与历史,是罗马母狼哺育的孪生姊妹。
台伯河泛着红赭的波浪,城郊的山冈,那剥落的岩石断裂层里。辨识拉丁故土的历史粉末文物典章,
古罗马废墟和巴拉丁拱门下,幻听罗马军团的雄壮号角。银灰的橄榄树林里,粉红的蔷薇自开自落;杏仁的白花散发淡淡的清香:紫罗兰的花的溪涧奔泻似瀑。
古园的喷泉哑了,兽面鼻孔里,挤不出一滴泪。只有亚平宁山脉那端,海风吹来柠檬、佛手、橙子的各种果香,
乡下牧人赶着羊群,腿上襄着兽毛皮,一路往世纪的尘土。比牧人更贫穷的是裸足的行吟诗人,像荷马而不盲瞽,一架自制的弦琴代表了鞭子:他希望不成调的歌谣能换取一杯加斯丹利酒,
穿行罗马的大街小巷,那小方石铺就被磨得乌黑发亮的路面。花岗石奠基路两旁的古老建筑。马车悠闲地穿过黑木门栏栅,
我仿佛看见当年摇着羽扇的矜持的美人:孔武健硕的勇士,敛眉歌舞的女奴以及诚实守信的百姓。
豪华的宴饮正酣。而哲人其萎,割腕自尽,汩汩的鲜血像醇酒一样腻稠,用一连串花束般的语言向死神取媚。
我仿佛看见公元前44年的一个春天,在罗马元老院的议事大厅,恺撒要背叛“恺撒”:背叛恺撒的元老贵族谋杀团买通坎斯加,从恺撒背后一剑刺中他的肩胛,他急转身拔剑相向,见到逼向他的谋杀团伙中竟有他的儿子布鲁图——是他和心爱的塞维莉亚生的,心爱的儿子布鲁图!
“孩子,你也来杀我!”
他把剑插回剑鞘,
他拉过被血染红的长袍遮掩住自己的面孔,
他僵立似石,一任对手的剑捅向他的心脏,
致命的并非利剑,而是永远胜利者的最后的失败。
布鲁图对着小山般倒下的父亲的尸体说!
“我爱恺撒,但更爱罗马!”
玻泊
抽掉时间,百年或千年。
还原一个小镇。名叫“玻泊”。
意大利数学家加伐丽丽的直线,导致极限与无穷小的概念。
小镇小,并不“无穷小”。小镇美,罗丹说:“美,永远胜利!永远凯旋!”
清爽,安静,沐浴在阳光里。
红瓦斜坡屋顶,赭黑的墙,白框窗户和沿街家家小平台上的盆花;园子里低矮的石榴树、黄杨木,延伸攀墙的长春藤;花圃有月季、绣球和风吕堇…
请进,流浪客!打开百叶窗,打开酒窖:餐桌上有涂银的烛台,盘子里有新鲜的配菜:桃木的写字台上面,挂着蒙罩灰尘的祖先油画像,那美人儿,是主人奶奶的姨姨……
一只公鸡冲破了沉默,在中午打鸣——全世界的鸡啼都相似——喔!喔!喔!打了个嗝,如休止符。
镇上现代礼品店的报时钟响应鸡鸣,忽然钻出一只羽色美丽的咕咕鸟:咕咕!咕咕!
于是到处布满时间流逝的印痕。
随着咕咕鸟的嘹亮的催促,橡树叶子瞬间变成古铜色:榉树也罩上黄金的面罩:醋栗树林里栖着宝蓝色的鸽子;街中心的喷泉。放射雹霰似的甘霖。
一支拉马丁的《秋歌》,如教堂里的圣歌,反反复复从穹窿落下两句:
大地、太阳、山谷,大自然的柔媚,
我即将逝去。还欠你一滴眼泪。
夜晚的小镇特别静。蝇蚋嗡嗡地绕着花丛如同一架童话里的小纺车。
纺织女的鬓间密缀最后的萤火虫。
罗累莱兮
莱茵,被女妖罗累莱魔化的莱茵:
童年贝多芬打捞乐曲的莱茵:
疯狂自沉的海顿升华生命的莱茵:
莱茵是时间的进行。无数有限的偶在联结成恒常的永在,这就是历史。
西岸的葡萄园无数次地变色,由浓碧而赭黄,又转嫩绿:紫色的果实,圆熟、饱满、香蜜、多汁。榨成酒浆,窖藏犹如杜基尔多夫的小子——海涅的浪漫诗句,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启封时,那醇香飘向遥远的中国。
那便是莱茵。从科隆到曼海姆,波荡的不是流水,而是歌谣。
钟声与钟声的尾音连接。如同乡间青年男女手拉手地舞蹈。如同舟子闻歌又见迷人的幻影。触礁而沉,仅仅拥抱爱的瞬间。
歌日:
罗累莱兮水之魅,
裸其身兮鱼其尾,
撷新月作梳兮,理彼黄金之长发,
登礁石而歌兮,诱舟子入迷而奔趋,
罗累莱兮罗累莱!
聆此一曲死亦甘!
当没顶的船夫再次浮出水面,双目仍不离监色的诱惑,谁解这爱与死之密码?随即生存的阀门被轻轻地封闭。
无情的莱茵深情地亲吻着船夫,岸边的枞树、栎树和每一根战果的水草,毫不犹豫地拥抱山冈,古堡(罗曼式的古堡,有着关于老鼠、灵猫以及女王的传说)、葡萄园和牧场。
罗累莱的歌声早已沉寂。游艇驶过菜菌,甲板上一群快乐的健硕的肥佬,痛饮啤酒,唱着粗俗的歌。
巴黎地铁
拐弯处有足够的空间。
他仍在拉琴。
他,不是他。略瘦,琴音也清瘦而锐利。
回音共鸣甚佳,琴声穿过流水的人群,邂逅茜红的相思,在旋律的颠簸起伏中,解索物质的贫困。
更换了无数个“他”。更换了时代,在上落的流声中凝固。
他,不是他。
陈旧而良好的衣料质地,脏兮兮地歪扣着褪色的领结。他酗酒。
他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但在摇晃中手指却依然灵动,弓弦沉稳有力地阐述帕克尼尼。酒精烧坏了大脑。却使灵魂如火上狂舞的精灵,从躯壳蜕蝶而飞。拉错的音符成为一连串创造的变调。
又一个“他”。是抵抗运动的小伙子,贝雷帽皱皱巴巴,琴弓吱吱呀呀。人们在战栗的弦上听见爆炸声。知道法兰西绝不会死亡。
以后的“他”。曾出现过未来的大师。只是今天的过客无人识得。因此他的脸和琴,有漂泊者的乡愁和颓废,
今天地铁拐角的卖艺者是个华裔,是她,不是他。
车来车往。世界匆匆赶路。
她是休止符,
静美在时间深处。
弓法和指法都无可挑剔。当候车大厅的回旋,转换成舞台中心。
她觉得内心的伤痛并没有痊愈。
她仅仅是一个休止符,是上帝的手指没有按到弦上的瞬间。
作者简介:
1937年出生于上海市。早年学画于苏州美专,后师从沪上大师学画(见文《我与绘画》)。1956年“支边”到内蒙古包头市工作至今。在内蒙古主要从事文学创作,半个多世纪以来,发表和出版了散文诗集、散文随笔集、短篇小说集等300余万字,为我国著名散文诗人。被评选为中国90年散文诗重大贡献者:任中国散文诗学会副会长。他一生献身艺术,写作与绘画并进,从油画创作开始,继而上溯传统中国画,追摹青藤、八大,于宣纸上泼墨重彩,创“东方表现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