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冰的格格
2012-04-29朱一卉
冷冰冰目前还是清醒的。
艺术研究院的金木已经喝得耳朵发红,舌头发蜷,眼睛发眯。美院版画系主任袁以教授只知道捧着空酒杯傻笑。
加上市委宣传部市文化局几个陪同的人,喝白酒的,也就是6个人,而兰花厅里的空茅台酒瓶,冷冰冰数了两遍,是四只。啤酒瓶。则数不清了。眼花,头昏,哪里数得清。也不想数。再说,数酒瓶是酒店服务员的事,食客如果要数,不是喝高了,就是买单的人很精明。
冷冰冰买单。或者说,江海市版画院买单。就是冷冰冰自己掏钱请客,他也不会眨一下眼,何况,这是公款。
但他今晚忍不住要知道到底喝了多少瓶啤酒。他嚷起来:“开了多少啤酒?多少?”服务小姐查验箱子里还有多少没开,而金木高一脚低一脚巡查……10、11、12……认真严谨地清点,和他研究美术史的风格差不多。
金木在数酒瓶的时候,宣传部文化局的陪客打招呼。撤。兰花厅里只剩下冷冰冰、袁以、金木。
服务小姐终于报出数据:“第三箱还有5瓶。”
冷冰冰满意地说:“哈,喝了31瓶啊。”金木不相信,还在颠三倒四地数。他数到了33、34、35……早数乱了。有些搞艺术的,数学就是烂。
袁以受不了金木这么笨,这么丢人现眼,往嘴里塞了块西瓜,嚼得汁水顺着嘴角流到了羊绒衫上,把立在椅后墙角的酒瓶踢得丁当乱响。有的酒瓶里还没倒完,酒水横流泡沫丰富。袁以说:“走走走,走走走……”
金木问:“上,上,上哪儿去?回北京吗?好好,我要到天上人间,我要找艾米,我喜欢艾米……”
袁以笑得浑身抽筋:“这里是江海市,哪里有天上人间啊?你小子真是狗尿猫尿喝多了……”
冷冰冰不糊涂,为了能够明年3月顺利在中国美术馆举办江海市版画展,他必须把这两位在首都美术圈呼风唤雨的人物伺候好。冷冰冰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不能赤膊上阵。亲自把金木袁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弄舒服熨帖了。冷冰冰哈哈一笑,拖住两位的手:“走,兄弟,这儿没有天上人间,但有江风海韵啊,那里也汇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佳丽,我敢保证,不会比你的艾米艾面什么的逊色。”
金木和袁以迷糊的眼睛陡然一亮,飘浮的脚步立马有了根基,三人勾肩搭背,下楼打的,直奔江风海韵娱乐城,
江风海韵娱乐城是东疆区规模最大也最豪华的休闲场所。冷冰冰并非这里的常客,但KTV的妈咪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风情万种热情万分地欢迎版画院冷院长的到来。
冷冰冰要了个中包。三人七歪八倒坐定,妈咪就赶鸭子似地吆喝来一队风姿绰约的公主。10来个公主一字排开,面朝客人,春暖花开。妈咪说:“各位先生,仔细看看我们这儿美丽的公主,看中哪个啦?别不好意思,来,冷老板你先选,要不你的朋友会不好意思的啦。”
冷冰冰摇头摆手:“不不不,金老板。袁老板,两位别客气,请——”
金木指着一个胸部高耸的女子,模特身材。长得挺像舒淇,说:“就,就她。”
看似随和的袁教授反倒很挑剔,一挥手:“妈咪,换。”
妈咪笑盈盈地动动下巴,公主们静悄悄地鱼贯而出,挥一挥薄如蝉翼的衣袖,没带走一分钱和一片云彩,只留下了性感的舒淇。妈咪朝对讲机说了句话,又一队衣着暴露波涛汹涌的公主拥进包厢。
袁教授虽然挑剔,胃口却小。他点了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坐在魁梧威猛的他身边,说好听点叫小鸟依人。说恐怖点叫羊入虎口。
逢场作戏,再美丽的女人也只能给你短暂的温柔,冷冰冰才不会在这些女人身上多花时间,连面目还没看清,就随手一指最后进来的女子:“你,过来。”
女人款款而来,其他人秩序井然地消失,宛若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又向其他战场开拔,于无声处,所向披靡。
金木称舒淇似的女子为“艾米”,这个艾米甜甜地应着,已经叫来价格昂贵品牌可疑产地不明的红酒,还有冰块、瓜子、水果拼盘、龙井茶……和金木对饮起来。袁以则搂着小女人,上下其手。
冷冰冰接过女人递来的茶,轻轻啜饮,说:“你唱个歌我听听。”
女人问:“先生喜欢听哪首?”
冷冰冰说:“随便。唱你拿手的。”
女人唱的是《月满西楼》: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冷冰冰知道这是李清照的词《一剪梅》。他喜欢那委婉忧伤回肠荡气的旋律。他这才开始仔细打量唱歌的女人。
冷冰冰发现,这是一个有着特别风韵的女人。怎么说呢,身材不错,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让冷冰冰想起《洛神赋》来。女人的嗓音也好,有点像蔡琴,又有点像林忆莲,气韵的转承起合间。听得冷冰冰心潮起伏,如痴如醉了。
冷冰冰的目光直了。包厢里腾空出现了条红光四射的直线似的,从他本来还迷蒙的眼睛里延伸出来,在女人玲珑有致的曲线弧线半球圆球上切、交、移、划,腾、挪、跳、跃,一时间,如果戴了红外线夜视仪的,估计能看到暧昧的空气中柔情的光芒。
冷冰冰看到了一个混合着忧郁、高贵、妩媚、孤傲、放荡、温柔等等气质的奇特女子。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她深情地唱着“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眼角眉梢的那一点魅惑,一点情波,一点爱意,一点娇嗔,断断续续。忽浓忽淡,却又源源不断地向冷冰冰涌来。勾心摄魄。蚀骨销魂,冷冰冰浑身的骨头都要酥了。
而那关键部位的一段软骨,却目光一样直了。
这让冷冰冰在欣喜不已中感到了一丝害羞。
冷冰冰痴迷版画艺术,木刻版画在全国极具影响力,主持的江海市版画院培养了一批优秀版画家,为江海市荣获文化部、中国文联颁发的“中国版画之乡”立下了汗马功劳。衍生出的版画产业已经成了江海市注重文化建设、实行产业转型的一张出色名片。
他也功成名就,著名版画家,拔尖人才,获得国务院特殊津贴,全国青联委员,省版画家协会副会长,市政协委员……
冷冰冰为此付出了很多。为了版画事业,一直没要孩子。到现在年近不惑的尴尬年龄,他想要。妻子江佳慧不想要了。江佳慧是江海大学附属医院的一个护士长,深知高龄产妇生子的种种风险,果断决定:两人世界,丁克家庭,也挺好。冷冰冰也没什么异议,但没有料到,带来的问胚是,他好像提前进人更年期了,按理该是如狼似虎的大好年华啊,他居然疲态毕现。有段时间,他把问题归咎为作画起来没日没夜,经常独自住在版画院宿舍的缘故。然而有意经常回江海市区的家,有意努力和江佳慧心无旁鹜地温存,但还是常常铩羽而下,弄得江佳慧心急火燎。又索然寡味,甚至怀疑他肥水流向外人田了。冷冰冰大呼冤枉:“自家责任田都旱着,哪里还有心灌溉野田荒地?我恐怕是未老先衰了,你替我开点什么药补补,再怎么着,我得把你伺候好。”江佳慧说:“是药三分毒,别瞎吃,我看你还是劳累过度了,别晨昏颠倒地玩命,休息好,就行。”冷冰冰嘴上应得好好的,但一到画室,提起笔,拿起刻刀,就忘记自己除了是个画家,还
是个丈夫,还是个男人。
今晚是怎么啦?冷冰冰凝望着这个妖冶又沉静、孤傲又妩媚的女人,心乱了。
冲动是魔鬼,现在,冷冰冰感到魔鬼已经控制了他的身心。他和金木、袁以一杯又一杯地灌着红酒,神经越来越麻痹,精神却越来抖擞,兴奋,甚至疯狂。
冷冰冰就用疯狂的目光盯着那个自称“格格”的女人。
格格在唱王菲的《但愿人长久》:“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嘲,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格格整个晚上都在唱充满了古典意味的流行歌曲,《别亦难》《枉凝眉》《床前明月光》《在水一方》……
在她委婉动听的歌声里,冷冰冰终于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醉了的冷冰冰不知道袁以和金木去了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睁大了眼睛环顾四周,不是KTU包厢,是温暖的房间,柔软的床,还有一个和他同样赤裸的女人,
冷冰冰还能想起这样的对话:你怎么称呼?
格格。
还珠格格的格格?
是。
呵呵,公主啊。
是。我就是公主,所以叫格格。
至于后来格格怎么就陪他到江风海韵大酒店32层开了房间,坦诚相对,有没有做了什么,冷冰冰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失忆了。
即便是失忆,但现实是不能否认的。现实是,灿烂的阳光已经穿过窗帘的缝隙照耀在格格的脸颊上,他看到格格肌肤上一抹金黄的茸毛在微微颤动,然后,他看到格格长长的睫毛一动,又一动。他的一只手,居然还停留在格格高耸的乳房上。在那雪白雪白的乳房上,有一个紫色的牙印——冷冰冰搞不清,这是不是自己留下的。但看上去,这个牙印,够新鲜的。
冷冰冰好奇地研究牙印。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想起刻刀、木板,流畅的线条。木屑花在手指间艳丽地开放,不可思议的作品就在轻重缓急的奏刀中诞生。他听见了格格的呻吟。格格的大眼睛睁开了。忽闪着纯净的娇媚。昨晚的疯狂画面在冷冰冰的脑海里瞬间恢复。一团烈焰也随之轰地爆燃。死灰复燃,比昨晚更为滚烫和坚硬了。冷冰冰想起这样的比喻:燃烧的石头,锋利的刻刀,饱蘸墨汁的画笔。
格格的手温柔地掌控着冷冰冰的石头刻刀画笔,格格笑了。格格的笑是火上浇油。冷冰冰翻身上马,跃马扬鞭。格格却不是马,化作一条鱼,滑了出去。她镇定自若地从搁在床头柜上的小包中,捏出一枚塑料制品。撕开,正确元误地把冷冰冰的燃烧、锋利和饱蘸的墨汁隔绝在了安全区。
作为一名职业妇女,格格严格按照工作流程为广大客户提供一流的服务。
冷冰冰很有风度地嘟囔了一句“抱歉”,就沉浸在了格格的温柔湿润中。他感觉自己一骑绝尘,沿路流水汤汤,花香鸟语,人面桃花,风光旖旎。他听见自己喃喃道:“我爱你,我爱你……”
格格像是合唱队一名优秀的和声,恰到好处地哼:“爱吧爱吧……”
就在这一瞬间,冷冰冰感动得泪流满面。
格格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体贴地拿了面纸替他拭泪,哄小孩似地说:“乖,不哭,乖。”
冷冰冰含泪道:“我爱你,我真的爱上你了,”
格格微笑道:“我也爱你,我也真的爱上你了。”
欢场哪来真感情?格格以为冷冰冰是逢场作戏,我爱你你爱我,说说而已,说过就忘记了。哪里想到,这个搞艺术的男人好像魔障了梦魇了似的,此后经常来找她,点她的钟,含情脉脉地告诉她:“我爱你。”这让格格想起小仲马的《茶花女》,苦命的玛格丽特遇到痴情的阿尔芒了,
但格格把冷冰冰当成众多回头客中的一个,比较特殊的一个。多一个固定客户,不是件坏事。所以,每次冷冰冰来,格格都热情接待。贴心服务。格格不会因为冷冰冰甜蜜蜜地说“我爱你”就对他另眼相看,厚此薄彼。格格的老主顾里,像冷冰冰一样说过“我爱你”的,不在少数,有些客人做爱的时候,就喜欢说“我爱你”,还有的喜欢叫她“老婆”呢。如果他们这样叫了,就真以为爱她,真以为自己是他们的老婆了,那自己的脑袋,不是被产门夹扁过,就是被防盗门夹扁过。格格的脑袋没被夹扁过,清醒得很。男人的花言巧语听多了,早就有抵抗力免疫力。
冷冰冰有一次提出来,要到格格租住的地方去玩,格格一口拒绝。她说:“我住的地方太寒酸太狭小,从来没带人去过。”冷冰冰说:“我也不行?”不行,呵,不要说男人。就是女人,也不行。”这是格格的原则,从来不带人回去,更不会带嫖客回去。要交易,行,按照江风海韵娱乐城的工作纪律,就在江风海韵大酒店开房作业。出了江风海韵的地盘,出了事,自己担着。格格闯荡江湖,漂泊四海,最终在江海市落脚,也是因为江风海韵属于这一行当里的楷模,后台硬,生意好,有保障。上路子。不像那些规模小的洗头房洗浴店娱乐中心,不过是草台班子,不但经营管理不规范,而且常常不是遇到警方打击,就是碰上黑道骚扰,想安安分分挣点辛苦钱也不容易,
冷冰冰便说:“要不这样,你反正下午才上班,上午到我们版画院参观参观。中午我请你吃饭。”
格格枕着冷冰冰的胳膊,蜷缩着身子,点点头:“好,我跟你去,看看大画家的工作室去。现在,我累啦,让我好好睡到天亮吧。”
冷冰冰心满意足,搂着猫一样的格格,也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到大天亮。两人在江风海韵大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吃了早餐,驱车来到位于东疆人民公园里的江海市版画院。
经过大片的草地和树林,格格看到了一幢明清建筑风格的三层小楼,挂着“江海市版画院”的匾额,冷冰冰介绍说,这是书画大师范曾的墨宝。他正想好好介绍下范曾。谁知格格说:“范曾啊。很牛的啊,擅长画钟馗吧?现在好像是法兰西院士,我记得他在汶川地震和玉树地震的时候,都捐了1000万元呢。大手笔就是大手笔,我服的。我只捐了100元,表表心意。”
冷冰冰惊讶地望着格格,张大了嘴,说不出话。心想,你还知道范曾啊?你还给灾区捐款啊?你你你,不过是个风月场上的公主啊……
真是爱国不分先后,献爱心不分贵贱。冷冰冰对格格的敬意油然而生。格格吸引他的,已不仅仅是肉体。从副驾驶位置上跳下车的格格,原本的披肩长发盘成一高高的发髻,遮住了半个脸的茶色眼镜后,大眼睛忽隐忽现,迷离幽深。黑色的羊绒大衣,及膝长靴,灰色淡金流苏的丝巾,把她装扮得气质高雅,卓尔不凡。
冷冰冰带着她走进楼去。
一楼是展览大厅。正在展出的是一名连环画家的作品,格格一边听冷冰冰的介绍,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时,版画院的办公室主任走了过来:“冷院长。这是环保杯书画展的方案,你看下。”看到院长身边站着个美女,笑问:“这位是……”
冷冰冰还不知道格格的真名,只好说:“哦。是我朋友。这位是版画院办公室的李主任。”
格格优雅地朝办公室主任伸出手:“你好李主任,叶雯雪,歌手,诗人。”
“啊,叶小姐,幸会幸会。你们看,你们看,不打
扰。我走了。”李主任一下子消失无踪。
冷冰冰笑着,上上下下打量格格,念叨:“叶雯雪,歌手,诗人。”
格格笑起来:“怎么?不信?还是。不像?”
冷冰冰抓住她的手:“信。我信。不是像,而是,就是!”
院长室在三楼最东头。既是办公室,也是画室,而且,还是冷冰冰的休息室。平时工作忙的时候。冷冰冰不回市区。就住在里间的卧室。
宽大的工作台上,摆放刻刀、颜料、草图和尚未完成的木刻作品。冷冰冰说,刻的是《渔民号子》。靠墙的书橱里,书、奖杯、证书,放得满满当当。叶雯雪抽了几本翻翻,基本都是画册。“哈。你居然有智利女诗人德拉哈拉的诗集。”叶雯雪突然惊喜地叫起来,抽出诗集。
冷冰冰笑:“读大学的时候。我也是个狂热的诗歌爱好者,现在偶然也读读,找点作画的灵感。”
叶雯雪点着头:“借给我好不好?我喜欢她的诗,简短,奇特,画面感好,有唐诗的味道。”
冷冰冰对叶雯雪刮目相看:“嗯,你的评介很到位啊,我也有同感。”
打开空调,泡了一杯茶,冷冰冰在办公椅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倚在沙发上捧杯啜饮的女人。格格。叶雯雪。歌手。诗人。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造物主,你为什么会把这样一个女人送到我的身边?天将降大任于我,必先苦我心志,劳我筋骨,行拂乱我所为啊。可我还有什么大任啊?冷冰冰摇摇头。不管从哪个标准来衡量,他都是功成名就,年届不惑,就可安享晚年了。在木板上整天刻来刻去,又能怎么样?还能成为麦绥莱勒、珂勒惠支?还能成为梵高、毕加索?还能像齐白石、范曾一样?画种的差异,已经决定了冷冰冰可能抵达的高度。现在,当他还在木板上绞尽脑汁的时候,心头常常涌上一种没有目标的虚无,一种当年在国画油画版画之间选择的茫然……
冷冰冰再一次摇摇了头,把思绪收回到当下。
眼前是叶雯雪。冷冰冰怀疑她是从画中走来的。是从古代穿越而来的。是上帝特意安排给他的一个天使或者魔女。那么,冷冰冰要研究的是,她是从哪幅画中走来的?她是从哪个朝代穿越来的?她到底是天使还是魔女
冷冰冰和叶雯雪的交流便有了查户口的味道。性别倒是不要查了,但民族、籍贯、年龄、政治面貌、兴趣爱好、学习和工作简历、奖惩事项等等,冷冰冰就是想弄个明白。就好像,叶雯雪是来应聘版画院专职画师的。
叶雯雪一口回绝:“我没有回答客人这些问题的义务和习惯,”
冷冰冰愣了:“我,难道仅仅是客人?我们,不可以是朋友吗?”
叶雯雪淡淡一笑:“对,仅仅是客人……”
冷冰冰有点恼怒,刷地拉开包,拍出一叠人民币:“那我买这些问题的答案。可以吗?”
叶雯雪点点头:“你是第一个真的想知道这些答案的客人,行,我满足你的好奇心。”
——叶雯雪,满洲正蓝旗,吉林省四平市梨树县人,28岁,曾加入过少年先锋队、共青团,目前没加入任何合法和非法组织。喜欢唱歌写诗,最高学历高中,偏科,没考上大学,就走南闯北,自甘堕落,被拘留过,被罚过款……她不过是一个靠陪男人唱歌喝酒睡觉挣钱的女人。这样的女人,配有你这样的朋友吗?你怎么可能把这样的女人当朋友?刚才你们办公室那个李主任问你的时候,你能真实介绍她的身份?她能真实告知自己的身份?她呀,是生活在暗夜里的,见不得光明……
叶雯雪淡淡地笑着,侃侃而谈,轻描淡写的口吻,她啊她的,完全是在说一个和己毫不相干的人。
冷冰冰沉默。眉头渐渐锁起来。他望着叶雯雪,目光里是悲天悯人,怜香惜玉,救苦救难。叶雯雪迎着他的目光,想从他心灵的窗户里跳进去,触摸他最隐秘的想法。然而,冷冰冰把通道关闭,他扭头看窗外,彤云低飞,今年的第一场雪眼看就要降临。
叶雯雪笑了。冷冰冰如果看到的话,就会发现,这是轻蔑的笑。叶雯雪暗道:胆小鬼,胆子倒不小哇,不但要进入我的肉体,还想要进入我的灵魂,哼,我可早就盔甲护身,刀枪不入。
叶雯雪从冷冰冰刚才拍出的一叠人民币中捏了一张,说:“我只收一百。”她把那张红艳艳的纸币对折,再对折,小心地收进米色的小坤包中,优雅的动作,又一次把冷冰冰迷死了。
冷冰冰想,自已是真的爱上她了,格格,叶雯雪,我的小妖精。
冷冰冰对叶雯雪的身世很感兴趣。翻过叶雯雪收藏的《叶赫纳兰氏八旗族谱》和《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叶赫纳喇地方人氏》,他开始相信叶雯雪确实是格格了。叶雯雪祖上是咸丰、同治时曾官至礼部尚书、户部尚书、两广总督、文渊闺大学士的叶赫那拉瑞麟。这个瑞麟率兵跟随僧格林沁剿灭过来自广东的匪徒,修筑过大沽炮台,和英法联军交过手,当然,败了,和山东捻军也交手,当然,还是败了,败也无所谓,后来照样在两广总督任上干了9年。顺便提一句,瑞麟按辈分是慈禧的族叔。
瑞麟的第三子叶诗梦是赫赫有名的古琴演奏家,著有《诗梦斋琴谱》《诗梦斋日记》《医药杂录》等等。冷冰冰翻看过叶雯雪收藏的这些蝇头小楷写成的著作,大为吃惊。而当他得知有一部《诗梦斋诗文集》居然是叶雯雪亲手抄写的,更是惊讶得眼珠都要掉下来。冷冰冰不得不承认,叶雯雪的小楷,比他的要好得多。叶雯雪自豪地告诉他,叶诗梦是她的曾祖父,我是最后一个格格。说这话的时候,她目光炯炯。冷冰冰想起她自己写的诗句:
高贵的血液
卑贱的身体
火在浊水之上
燃烧了多少年。
这些娟秀的小楷和诗句打动了冷冰冰。他是文学杂志《江海》的特约编委,就向执行主编推荐了几首。这一天下午,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最新一期《江海》到了,上面刊发了叶雯雪的两首诗,冷冰冰比发表了自己的作品还激动,连忙拿了杂志到江风海韵报喜。
叶雯雪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在大家都用钢笔、圆珠笔的时候,她用毛笔写小楷;在手机已经基本普及的今天,她从来不用手机。所以,冷冰冰要和她联系,就只能跑去找她。
妈眯告诉兴冲冲而来的冷冰冰:格格刚刚出台。
坐在大厅沙发上的冷冰冰心头泛起从未有过的醋意,还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他感觉到有一团火在身体里燃烧。他想要破坏点什么,然而,最终,只把一根抽了两口的香烟捏得粉碎。
冷冰冰嗅着手指上的烟丝味,按撩着烦躁的情绪,翻看《江海》。翻着翻着,映入眼帘的。又是叶雯雪的诗——
用一首诗,和
一壶茶,一支烟
点燃这刻被雨淋湿的,萎靡
这个飘着
轻愁的,白天
于是,有狐的哭声
在那棵被雷电击伤的焦黑的树下重生
雨帘中,有飞鸟
凄然飘过……
就这样静静坐着,看风
轻抚园中这棵长满岁月触须的,老树
虬枝
悄然绽出几片嫩绿
还是沉寂下来吧,让心在蒲团上
安静打坐
缘来缘去,日出日落,谁都扯不住
从容一切
将往事,反刍
打磨
读着这些美丽而忧伤的诗句,冷冰冰感觉就是在读叶雯雪这个人,他有点茫然,他真的读不懂这个女人。叶雯雪也像是一幅画面暖昧的印象派作品,冷冰冰琢磨不透,理解不了。她不是冷冰冰
能够完全掌控的版画作品,所有的线条和颜色都毫无逻辑,毫无章法。
现在,她微笑着走到冷冰冰面前,身上还散发着别的男人的味道,云鬓微乱,楚楚动人,她轻声道:“冷大哥找我啊。”
冷冰冰的怒气转瞬消失了。
他把杂志递过去:“上面有你的两首诗。”
叶雯雪接过,道谢:“冷大哥没什么事的话,我工作去了,失陪。”
冷冰冰拉住她的手:“我要你陪我。”
叶雯雪笑起来:“呵,行啊,点我钟就陪你。”
冷冰冰说:“我,我,我不要你陪其他男人!”
“怎么?你想包我?”叶雯雪调皮地笑着,“还是想娶我?”
冷冰冰松开了她的手,无言。是啊。你吃的哪门子醋啊?她不是你的女人,她是大家的女人。要成为你的唯一,她得成为你的妻子。你有勇气娶这样一个女人吗?冷冰冰扪心自问,答案是,没有。他可以爱一个风尘女子,但他不会娶一个风尘女子。如果说,叶雯雪敢于当杜十娘的话,那么,冷冰冰连李甲都不如。
在叶雯雪嘲讽的眼光中,冷冰冰灰溜溜地离开了。
可到了晚上,冷冰冰又来了,他点了叶雯雪的钟。
在叶雯雪眼里,冷冰冰只是她的一个客户,亲密的客户,喜欢的客户,有教养的客户,有脸面的客户,如此而已。她从来没有过高的奢望。
叶雯雪现在只知道努力工作,努力挣钱。她的关于爱情、家庭、事业的理想早就深埋在心底,还是一粒种子,还没有发芽。所以,冷冰冰根本不知道。
可冷冰冰很想知道答案。因为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我爱上她了。
爱情,或许也是一种心理暗示和不断的自我认定。爱情,是成功人士冷冰冰新时期的执著追求。
在叶雯雪那里,冷冰冰体验到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和刺激。和江佳慧生活了10多年,从开始到现在,都是按部就班,平淡如水。严格地说,江佳慧是冷冰冰的母亲送给他的礼物。在男女感情问题上,冷冰冰不像个搞艺术的,觉悟得晚,直到二十七八了,还像个懵懂少年。母亲是江海大学附属医院外科医生,给情窦迟开的冷冰冰推荐了端庄娴静的护士江佳慧,两个月后,两人就在母亲的催促和一手操办下,迈入了婚姻的殿堂。
冷冰冰的母亲对江佳慧非常满意,唯一的不满,就是在她离开这个世界和英年早逝的丈夫相会的时候,还没抱上孙子。
江佳慧对冷冰冰也是非常满意,唯一的不满,就是人到中年的冷冰冰,在性上面,似乎步入老态。而最近几个月,冷冰冰居然很少回家。即便回家,也没和他亲热。这让江佳慧不得不警惕起来。
这天晚上,难以入眠的江佳慧驱车来到版画院楼下,拨通了冷冰冰的电话:“冰冰你在干什么啊?睡了吗?我在医院值夜班,无聊得很,打个电话给你。”
听得出,冷冰冰不是从梦中惊醒,他说:“我还没睡呢,在画室,赶一个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
江佳慧沉默了5秒,说:“早点休息吧,经常熬夜不好,”
她望着黑洞洞的画室,挂断了电话,男人对女人说谎,一般都是因为有另一个女人,
第二天,江佳慧找到了江运涛:“兄弟。替我查清楚,冷冰冰在和哪个女人来往密切?”
江运涛是山东人,在江海市一家担保公司从事追债工作。去年,他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突然脑出血,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浑身抽搐。开刀,抢救,康复治疗……巨额医疗费用压得江运涛喘不过气来。是热心的江佳慧联系了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呼吁大家伸出援助之手,还发动医务人员捐款,后来,就是靠着教育局、学校、医院……社会各界的帮助,他的儿子才脱离了生命危险,康复出院。江运涛全家把江佳慧当成救命恩人,江运涛更是口口声声叫“江大姐”,一听江佳慧要他调查姐夫冷冰冰,立即胸脯一拍,说:“包我身上。”
很快,叶雯雪浮出水面。冷冰冰居然迷上了这么一个下贱的女人,江佳慧的肺都快气炸了。
江佳慧不能容忍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但面对冷冰冰,她不动声色。权当什么都不知道。她请江运涛私下教训叶雯雪,想办法逼她自动滚出江海市。她说:“把她吓唬走就行,分寸你要把握好。”“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江运涛说。
冷冰冰在北京为江海市版画展忙碌的时候,江运涛找到了叶雯雪的住所——东疆区怡桥花苑6幢101室。他发挥了在担保公司追人讨债雷厉风行坚忍不拔的作风,在楼梯口守候到子夜时分,终于等到了叶雯雪。
他开门见山道:“有人让我来转告你,请你离开江海市,要混,到其他地方去。如果不识相,出了事,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叶雯雪并不惊慌,问:“是谁让你来的?我可没得罪谁,”
江运涛自然不是傻子:“这个你就别问了,你要做的,就是赶紧从江海市消失!否则。有你好看!”
叶雯雪可不是个随随便便就被吓走的人,她把江运涛的恐吓置之脑后,依然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这下就把江运涛害惨了。只好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恶心叶雯雪。什么往锁眼里灌强力胶啦,弄个死猫死老鼠放在门口啦,把金黄的排泄物涂在门把手上啦……这些玩艺,把江运涛都恶心得要吐,果然,功夫不负恶心人,有一天,当黔驴技穷的江运涛计划赤手空拳把叶雯雪暴揍一顿的时候,发现进入怡桥花苑6幢101室的是一对中年夫妻。
江运涛窃喜:看来叶雯雪还是识相的,
事实证明,江运涛高兴得太早了。叶雯雪还在江风海韵娱乐城兢兢业业工作,她只是搬了个住的地方。江运涛对江佳慧说:“要不,在叶雯雪卖淫的时候,我偷偷报警,让警方把她抓起来?”江佳慧摇摇头:“据说江风海韵的后台很硬,即便你报警,恐怕也摆不平,再说,如果抓了叶雯雪,把你姐夫也绕进去,那就麻烦了。”
“妈的,她如果再不离开,我就做了她!”江运涛发狠。
“兄弟,可别乱来。要不这样,哪天你带我去会会这个女人,我想当面和她谈谈。”江佳慧说。
这天下午,江佳慧调了班,和江运涛来到江风海韵娱乐中心。两人要了个小包厢。江运涛和妈咪说,请格格来陪唱。
叶雯雪刚进包厢,就认出了江运涛:“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运涛挡在包厢门口,说:“有人要找你好好聊聊,请吧!”他说完,就出了包厢,当门卫了。
江佳慧冷冷地盯着叶雯雪,拍拍沙发,说:“坐。”
叶雯雪坐得远远的。
江佳慧说:“我是冷冰冰的妻子。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和冷冰冰来往。要是再让我发现你和他来往,我就不客气!”
叶雯雪恍然,原来是冷冰冰妻子捣的鬼。她冷笑:“你来找我干什么?你找错人了。我只是个女人,对,只是个卖身的女人,我可管不住你男人的脚。”
江佳慧跳起来,一杯水泼上了叶雯雪的脸:“不要脸的贱货!万人操的贱货!”
叶雯雪站起来,抹着脸上的水:“是啊,我不要脸,我万人操,你有本事管好你男人。让他只操你啊!”
江佳慧气得浑身发抖,扑上来就要和如此嚣张的叶雯雪肉搏。这时,门开了,江运涛、妈咪、保安拥了进来。
最后进来的居然是冷冰冰。
叶雯雪冲着江佳慧骂了声“神经病”就溜了出去。
冷冰冰尴尬地看着江佳慧,说:“你来干什么?
有什么话回去说。”
江佳慧冷笑:“我还没问你,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冷冰冰哑,口无言,愣住。
回到家,冷冰冰缓过神来。和江佳慧大吵一场,指责妻子疑神疑鬼。他一口咬定。只是去唱唱歌,和叶雯雪没什么见不得人关系。他还振振有词:“坐台女也是人,也有尊严,凭什么就看不起她们?我和她们有点来往就一定是嫖客吗?跟你说实话,我就同情她们,就和她们交朋友,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专家学者官僚政客,她们不知要高尚多少倍!”
江佳慧气得直哆嗦,说:“你要是和她没什么不清不白的关系,你干吗这么激动?我告诉你,你要是继续和她有猫腻,我就敢让人砸断她的腿毁了她的容!”
江佳慧歇斯底里道:“冷冰冰,你给我听着,狗急了还跳墙!冷冰冰,你有胆量,就娶这个臭婊子当老婆,我成全你!”
望着脸庞扭曲的江佳慧,娶叶雯雪当老婆的念头在冷冰冰一闪而过。他的脑海里浮现起这样的场面:画展,名流云集,高朋满座,有人这样介绍道——叶雯雪。冷冰冰院长的夫人,曾是一名深受广大客户喜爱的坐台女!
冷冰冰一身冷汗。
泡她叫风流逸事,娶她叫头脑发昏。
江佳慧指示江运涛:找机会教训叶雯雪一顿,直到把她揍怕打跑。
银根紧缩,中小企业日子不好过,担保公司业务兴旺,追债的任务也很重,直到有一天,江运涛恰好在东疆区单枪匹马顺利完成了一笔业务,猛然想起江大姐的嘱托,便在“江风海韵”附近潜伏下来,跟踪叶雯雪。
夜深了,娱乐城门口渐渐冷清,只剩下少量的出租车和三轮车还在等客。叶雯雪终于下班了,她上了辆三轮车。江运涛随后也上了辆三轮车,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跟到文汇新村的一个车库,叶雯雪才要关门,江运涛尾随而进。
叶雯雪见是气势汹汹的江运涛。刚想叫喊,江运涛上去就捂住她的嘴巴,掐住她的脖子。江运涛没想到的是,这个女人太不禁掐,看看她不挣扎不出声,就赶紧松开手,女人却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抱到床上,一试鼻子,没气了。江运涛吓得浑身发抖。
他心狂跳,失魂落魄跑到马路上,拨通了江佳慧的电话。
江佳慧愣住了,盘算良久,说:“你立即报警自首,我马上赶来。”
一个月后,江运涛因过失杀人被起诉,江佳慧和冷冰冰离婚,
又过了一个月,冷冰冰版画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隆重开幕,名流荟萃。冷冰冰身旁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子满面春风,笑盈盈地和人握手、点头,优雅大方,
冷冰冰向艺术研究院的金木和美院版画系主任袁以教授这样介绍:“我女朋友,苗苗,江海大学艺术学院的研究生,专攻油画。”
金木和袁以看着苗苗,突然发现,她和那个格格长得好像啊。
而冷冰冰,已经把格格遗忘了。也把江佳慧遗忘了。
苗苗,是用来遗忘的良药,
作者简介:
朱一卉,原名朱益辉,现为南通市《江海晚报》副刊部主任,主任编辑,江苏省作协会员。1990年起在《小说月报原创版》《人民文学》《雨花》《山花》《青年作家》《芳草小说月刊》《西南军事文学》等及印尼、香港、台湾等地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万字,多部作品获得全国、华东、江苏报纸文学奖和政府文学奖、新闻奖,多篇作品收入选本,多篇小说为多家报纸连载。长篇小说《红肥绿瘦》发表在2009年《小说月报原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