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节坊
2012-04-29朱东旭
旧时,皖南山区各县区都里甲村落均竖有数不清的贞节坊。节孝坊之类牌坊和牌楼。她的存在是那些个朝代的统治者体现德政、张扬以德治国特有的建筑物,是属于形而上(为道)精神层面最好的表现形式,而并非形而下(为器)最下层的物质的东西。
我猜想每座贞节坊和节孝坊背后都蕴藏着一个女人的故事。无论这故事真假与否。令人决不能以自己视角的浅薄无知,谴责她们的可悲、可叹、可恨、可笑、可恶……
但我明白,并非所有的“贞节坊”、“节孝坊”为女人接受。这里面肯定存在许多不为人知的本来面目。于是很多的“贞节坊”、“节孝坊”的故事就会惊心动魄,这属于人性中最为诡异的一面,我们还是无法以“对”和“错”二字,简单地套用“道德”字眼去评判,去解读。
存在就是合理的。“贞节坊”、“节孝坊”毕竟是我们古人始终追求人文道德精神的典范杰作,总比一个人一生仅为“活着”,没有任何精神层面的东西想要为后人留下,要好一百倍,一千倍。
——作者题记
皖南人建造宗祠和宅院上梁前,一定要放鞭炮、撤欢团、糖果、花生等吉祥如意的东西,这是风俗,图个吉祥。撤吉祥物前还必得有个程序,就是这个建筑的主人和族长一定要讲一番话的。
吴镇王氏宗祠上粱时,王氏宗族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必须到这里共庆盛事。王忠和由王氏宗族供奉读书的童子在秀才先生带领下列队也来这里,听族长训话。王氏宗祠上梁是王氏宗族最大的一桩事,族长还要设宴招待族里每户主人。族长70多岁了吧,已经很老了族长身着茜草红的长袍,原来个头就高,现在人显得瘦。下巴有一撮山羊胡,在风里微微颤抖,怪可笑的:族长站在一个石磉上,像栽在上面一棵竹子,风将长袍吹得左右摇曳,样子很有点弱不禁风;族长两只眼像小老鼠眼,小小的发出绿光,凶凶地吓人。阳光下族长头发是自的,眉毛也是白的,稀稀拉拉并没有多少根。
族长说话,喜欢不停地摸那他下巴山羊胡,胡子当然也是白的,并没有多少根,因此族长这一习惯动作显得滑稽。族长的瘦就像竹竿,说话的声音却很洪亮,扎耳根子,回荡着一股严威。族长说:我当族长30多年了,我曾经说过,任族长期间我要实现两个夙愿,一要在镇上建个王氏大宗祠,而且要比吴氏宗祠还要气派两块砖,今天我总算做到了。族人被族长带有自诩,而且富于煽动性的话弄得情绪高涨,一个个死劲鼓掌。王忠和童生也跟着鼓掌,巴掌都拍红了。
现在太阳蹲在西山顶,发出灿烂的晚霞,晚霞里族长的脸仿佛被众人的巴掌扇过似的,红彤彤的可爱。族长用他麻杆般的手臂向众人压了压,于是众人喧嚣停止了。接着族长大声说:我第二个愿望就是要在吴镇村口人行道上建个大牌坊。
说完这话,族长干咳了几声,变戏法般的瘦猴脸瞬息万变成了郁郁寡欢之色,还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叹气?因为第二个愿望我至今没有实现,惭愧啊!我们王氏家族自从宋朝从山东下江南来这里安家落户。已有几百年历史,繁衍到今天也算大家旺族了,早就应该在昊镇村口也有一座属于我王氏家族牌坊的,但一直没有…,一直没有……记得30年前,大家推我当族长,我就年年盼,月月想,日日思,想我们王家子孙谁有出息中进呀,中举呀,然后做翰林,做尚书,做大学士什么的,我就可以在镇口竖坊了。可就一年接一年过去了,至今连一个最末等的节孝烈女、寡妇寿星之类的牌坊也没有,每年州府县衙召开地方会议审议此事,我真是无颜见关东父老,实在有愧于祖宗。
族长后来还说了什么,王忠是听不进去的,因为这些事他不懂,也不理解族长说这些东西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没有这个必要硬着头皮听,他的思想正在开小差,想的东西乌七八糟。
王忠推门进家。母亲正在忙晚饭,灶间传来一阵阵饭菜味。刺激了王忠肚皮,咕嘟咕嘟地一阵叫。尽管很饿。回家第一件事王忠还是听先生要求抄写《千字文》一遍,才能吃饭。王忠抄到“女慕贞洁,男效才良”,想到族长说要在村口建节孝坊的事。王忠停下笔,不解其意便问母亲:嗯妈。什么叫贞洁?还有节孝坊什么的!
母亲说:贞洁就是一个妇人死了男人后,从此这个妇人自愿发誓不再嫁人,要为死人守一辈寡,守到一定岁数。至少在30年,族里就可以上报朝廷获得恩准后,族里就可以为这个守寡妇人竖个节孝牌坊了。母亲说话很清脆,像瓷碗碰撞,清亮而迷人。
王忠再问:守一辈子寡得个大牌坊,那是好事哇。
母亲喷王忠:你小把戏懂什么!女人嫁人是嫁给男人做老婆的,生儿育女,暖暖和和过小日子。就像男人离不开女人一样。谁稀罕那个冷石头做的坊?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睡觉……族长女儿死了男人,族长怎么不让他女儿守寡,给为他挣回个面子……口是心非,最歹毒的老东西。
王忠听不懂母亲的话外音。但王忠知道。族长女婿几年前就死了,听说是得痨病死的。
灶间饭香活像藏着一个肥嘟嘟的蛤蟆,一直在王忠肚子里咕咕叫唤,最终还是抵挡不住,放下笔窜进灶间。
可能要去庆贺祠堂上梁,母亲穿得特亮丽,上身是粉红牡丹对襟,下着天蓝色布裙,胸前还有一个如意吊挂,面色嫣红哼着曲儿。母亲天生丽质,瓜子脸,眼睛水灵,手臂浑圆,白嫩如藕。配上只翡翠手镯粘在手臂上,绿白相间真是好看。母亲还有一头乌黑的秀发,额头的刘海总是调皮、且不安分老想遮盖母亲明亮饱满的眼睛,这就不得不让母亲时不时用手撩开额头那撮刘海。母亲这个动作极其妩媚,像花旦甩水袖。只可惜了王忠年少,不懂得欣赏。王忠的眼睛盯在锅里,最想知道今天是什么菜,一见还是肉烧笋干。还有一碗青菜,就不高兴了,噘了嘴:嗯妈,怎么老吃这个?
这一说,原本高兴的母亲脸一下阴了,开始埋怨起来:谁叫你大到今天也没有寄银子回家……我哪有钱割肉?要是你大再不寄钱回家,就怕连这个也吃不上了。
父亲同镇里许多男人一样,在外经商已经好些年了,每年大约要回家两到三趟,不知为什么今年开春出门,到现在已经秋天了,不说人没回,连家书也没一封。母亲心里焦虑,曾多次向人打听,大家都说父亲现在不知到哪里发财去了,没见着人。母亲最后只剩下叨唠了。叨唠的原因是父亲没带钱回家,没钱是不能过日子的,父亲虽然也经商,不过是个朝奉,岁末回家不可能带很多钱,那些钱仅够娘儿俩过一年的日子。家里的积蓄也有限,这不能让母亲时时刻刻为生计发愁:这个该杀的。母亲小声骂着父亲一句。
母亲平常很少骂人,更不用骂父亲。现在一出口不仅骂了,而且这么恶毒,王忠内心腾然涌上不祥的预感。有时候人的嘴巴是很毒的。
果然不久,父亲就出事了。这是个秋风劲吹的日子,傍晚时分,王忠从学堂回家。远远的瞅见有三个男人。清一色长袍马褂,三人从家里那幢低矮潮湿的明代老宅子钻出来。走在最后的人很瘦很高,王忠猜想那人一定是族长。另外两人王忠猜不出来。母亲跟在后边。不停对三个男人躬身使女人之礼节。
这景况刻在王忠眼里可不是好事,有预感告诉王忠:家里出事了。因为平日里,族长一般不会光顾小家小户,父亲在杭州钱塘为一个徽州佬当朝奉,挣钱自然有
限,族里一旦有公益之事。号召族里捐助时,父亲很少主动捐款,就说族里修这个宗祠吧,大户人家一捐就是上千上万两银子,而父亲只是按族里规定数,每人二两银子,再没有多捐。平时父亲为人处世显得小气,一般不与族人多来往。父亲总是说:我要省下钱把家里这幢老宅翻一个新宅。是的,父亲很早就开始做准备了,自家院落里那间敞开的柴屋就堆了不少上等楠木,这的确是个理由。像父亲这样的小户。族长嘴上虽然不说,但内心却灌足不满。人都很势利。
现在族长屈尊光顾自家,不可能有喜事。王忠内心由不得打了一个寒颤。
寒颤一打,王忠脚步加快了。果然见母亲将三人送至家门前那座独孔桥,母亲则转身捂着脸飞奔回家。
王忠跑起来推开大门,就见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那个明代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淡灰蓝背包袱,那个包王忠认得是父亲的,母亲此刻就像抱着父亲一样,嚎天叫地地哭。悲泣恸切,涕泪沾襟,哀怨凄婉:
我的冤家哎!天公飞下无情剑,斩断了我们的恩爱情。我的冤家哎!我为你死,且泪水滔滔,你却自去望乡台独自逍遥。我的冤家哎!你害得我命苦,一张床笫空半边,凄凄惶惶竟孤栖,你守得我苦命,一张棉被半边温,一对枕头一只闲,一条板凳半边空。我的冤家哎!你哄我不少,你把我哄上了树,抽下了吊桥,我的冤家哎……
王忠不知所措站在一边昕母亲有板有眼的哭,呆若木鸡。哭泣中的母亲不再亮丽,原本好看的脸让泪水弄得面目不清,一种恍惚陌生人的情感油然而生。最后王忠感觉母亲气接不上气,王忠有点害怕挨近母亲,抓住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很寒,他将母亲的手放进自己怀里,不知不觉陪着母亲号啕大哭。不知为什么。王忠这么一哭,母亲的哭开始慢慢收敛,母亲将王忠的头搂进怀里。泪水滴在王忠头上,母亲悲痛地说:忠儿,你大死了,今后我们娘俩怎么活哇?
仿佛寒冬腊月,被人扔进冰窖一般,王忠浑身一阵彻骨的寒。王忠大致了解到父亲被人暗害的经过。
父亲在徽州那个商人铺里做朝奉,是尽心尽职的。父亲有个爱好,也是手艺,精到鉴赏古玩字画,还有玉器和杂件,最拿手的则是字画。父亲会书画,中国古人大多数都会琴棋书画,不然无法混世的。初秋一天,东家邀请父亲一道赴苏州古玩店要买一幅画,东家的书画之道也算称得上行家里手,带上父亲主要是多个人撑眼。画是宋画,东家一见这幅画心里就开始激动,一口认定画是真品,要买。东家几次问父亲,父亲只是看画一言不发。趁店主招待别的客户间,父亲压声说:东家,这画我吃不准,说不定是幅高仿品。东家不同意父亲的意见,反说父亲这回走眼了,坚持要买。东家主意已决,父亲再也没办法阻止这一笔生意了。但父亲最后还是提出一个建议,是否到杭州请两个鉴赏家再次鉴别赏一下真伪后,再买不迟。东家倒也同意。
很快父亲请来两位鉴赏家,经过鉴赏果然认定这画是真品。于是,东家笑呵呵地出了五千两银票买了下来。交易完毕,东家要带画去镇江朋友处献宝,让父亲独自回钱塘店铺。父亲走的是水路,没有料到父亲途中意外在船上遭到歹徒抢劫,并且杀死了父亲。抛尸江河……
父亲意外死亡,作为东家是要负责的。于是,东家赶紧派两人赴徽州找到母亲,通告了父亲死因,且将父亲留在店里那个淡灰蓝背包袱作为遗物交给母亲,同时给了母亲500两银票作为抚恤金,以了结此事。
父亲在王忠眼里一直是个模糊的印象。父亲个头不高。胖乎乎的,圆脸低鼻梁,一副忠厚老实相,笑起来很像庙里的和尚。父亲常年在外,在家日子不很多,每次回家也都是来去匆匆。父亲对王忠而言,有和没有对他其实并没多少关系。现在王忠的悲痛主要来自母亲。母亲抱着他这样不停地哭,他作为儿子自然也会被母亲的悲痛感染着身不由已地抱着母亲哭,哭得同样真情实意。
尽管在王忠内心深处,不相信父亲真的会在这个秋天里消失了。但曾经和父母在一起做事的朝奉都这样说,王忠还是不能信。族长和母亲相信,王忠也没有办法阻止不让母亲相信。于是作为父亲的儿子就必须戴孝,从上到下一年四季都要戴孝,三年里还不得穿新农。这是乡俗。更是道德的一种体现。如果不这样,会当面遭族人谩骂。节孝比天大,天王老子也不敢顶着一顶不孝的帽子。
几天之后,家中悲凉气数散尽完毕,接着开始了恢复往日的清凉和平实。
每天清晨,王忠平日一样照样上学,唯一区别的是头上要戴着白孝帽,穿着白孝鞋。这种装束弄得王忠很沮丧,因为他始终认为父亲没死,说不定在某个地方躲着,不想见人罢了。是母亲和族人逼他戴孝的。这说明母亲和族人一起在诅咒父亲,
第六天下午,因为先生有私事,学堂放学早了很多,王忠背书箱回到家。推开门的刹那间,见自家敞开的柴房前,突然站着一个陌生人。这天阳光很明媚。很柔和。滋润着一种温暖的气息。陌生人还是个男的,手捧着茶盏,目不转睛打量柴房里那一堆楠木。
不等王忠开口,倒是陌生人先开口说话:你是王少爷吧?认识我吗?
陌生人大约二三十岁,鼻梁很正,一双眼睛小小的,像老鼠眼,还有点鱼泡。虽然丑陋,但身高马大,魁梧结实。显得勃勃生机。
王忠睁大眼睛瞅着陌生人的脸。似乎在哪见过,又似乎一点儿也不认识。王忠没有回话,原地静静站着,开始对这个贸然来家的陌生人产生警惕,因为自家地处镇外,很是孤僻,父亲长年在外当朝奉,孤母独子,他作为家里唯一男人,对任何来家的人,特别是陌生男人,不仅警惕很高而且还带有很大的排斥性,
王忠后退着回屋,目光是淡漠的,挟带着责问并与陌生人对峙。进屋前,王忠停下来,冷冰冰的询问陌生人:我不认识你!你到我家干什么?
陌生人笑了一下,陌生人一笑,显露出两颗虎牙,蓦然间将陌生人的年岁拉小了许多。还显得天真活泼,陌生人说:我姓牛,北方佬,做雕匠,也做木工,我来镇上已经两年了。一直为王家祠堂做工。
王氏宗祠盖得很大。宏大气派。雕梁画栋,斗彩奢侈。族长从本地和外里请来的匠人很多,多得数不清。其中砖瓦匠,木匠和雕匠最多,王忠不可能认识这个自称姓牛的匠人,
王忠斩钉截铁回答:我不认识你。
陌生人鬼鬼祟祟盯着柴屋那堆圆木,手指也不闲着将茶杯盖轻轻叩击杯沿口。这声音让王忠刺耳,内心感到不舒服。王忠对着木匠大声喊:你不要敲,那碗是我大收藏的宋瓷,敲坏了你赔不起的。再敲你出去。
牛木匠对王忠下达的警告无动于衷,依旧敲了几下,最终还是停住了,嘴里哼起了小调。小调是这样的:我的小大姐呀,水灵的像根葱,脑后辫子溜溜转,怀里奶奶翘滴滴!两瓣屁股圆又圆,我的小大姐哎?恨不能上前叭叭嘴……
木匠就这么放肆地唱着,接着还一屁股落在八仙桌边的太师椅上。抓一把桌上的点心就向嘴里塞,且很响、很粗鄙的咀嚼起来,发出猪吃食般的吧嗒声,一点不斯文。一点不合礼数,这个粗鄙北方佬,让人恶心。
小少爷,你也来尝尝,皖南糕点就是细腻、可口,好吃,比我老家北方糕点不知好吃多少倍!
王忠这才看清那红木八仙桌面上,四个花蝶果盘摆
放的几样糕点,其中就有王忠最爱吃的吉仁糕和花生酥。听着木匠反客为主的腔调。瞅着木匠跷着二郎腿。心想这家伙简直可恶透顶。王忠喊了一下母亲。没有听到回音。王忠开始大着胆子,板下面孔,装着一副凶狠的样子吼叫:我家没有人,你出去。
木匠嬉皮笑脸:这就是说,你不是人了?又说:我是你妈请来的。也是族长派来的,你想赶我走?嘻嘻……
像个又臭又脏的抹布,将王忠嘴堵住。王忠想反击,一时又无以回话。只好拿眼睛瞪着木匠,目光里充满敌意。木匠则对王忠挤挤鼻子。表情一副得意忘形的神态,拍拍手指头的糕点屑末。嘴里嚼着食物返回了院落。走过门坎,木匠十分得意地说:王少爷。你妈在灶间还在为我弄好吃的。你信不信?
王忠将书箱放进书房,本想到灶间向母亲请安,突然听见院落里有木头滚落而下的闷响,王忠飞身跑到院落,就见披屋里木匠站在高高的木堆上,正将几根很粗圆的木料从上面滚下来,轰然而下的气势。吓得王忠猴子一样蹦出披屋外,惹得木匠放声讥笑。王忠被讥笑声激怒了:你想干什么?不准你动我家木料。这是我大准备将来盖大府第用的。
王忠的话成了耳边风,木匠继续向下滚料。还不怀好意地大声说:我就是被你妈请来专门为你家盖“大府第”的。
王忠怒目:你骗人,你出来!
木匠出来了,身上沾满旧日灰尘。木匠斜眼翻了翻小小的鼠眼,挖了王忠一下,不屑一顾地说:你这个小把戏,有点不懂事,懒得与你说,最好问你妈去。
木匠开始在阳光下拍打身上的尘土。尘土飞扬在阳光下跳舞,
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走来。秋风里母亲脚步显得轻盈,微微颤动,婷媲姿态像盛开的花,是的很像花,母亲一身素白孝服,那单薄飘逸的孝服裙边还镶着金边,在深秋季节的时光里,可谓楚楚动人。他想不出母亲从哪里弄来这种镶着金边,暗含缠枝花的索白孝裙,可能宽大一点儿。裙裾拖地,故母亲走一步裙裾边的摆会扫荡着地面,风还从母亲的身体里抽带来一股香气,使亭亭玉立的母亲身体变成柳叶,婀娜多姿,飘飘忽忽,宛如仙女。王忠发现母亲左额浓发问扎了个白丝绸结,同样镶着金边,无论远看还是近视,母亲整个人,都是一朵招人喜爱的花,对了。是一朵洁白的牡丹花。
王忠感受到母亲的美丽。母亲的美丽竟让王忠感觉到母亲的不真实,一种陌生而辽远的幻觉使王忠体味到出事的感觉。一瞬间他心里开始微微颤抖,感到莫名的害怕……这么说。父亲真不在人世了?从现在起母亲一天到晚穿着孝服,不就是每时每刻向王忠证明父亲已经死了的信息吗?新的生活就要在母亲身上开始了吗?
母亲漂亮的孝服,让王忠品味着死亡和新生的气息,这不祥的气息已经开始在自家的庭院里弥漫游荡了。
母亲飘到王忠跟前站住了。王忠从母亲脸上读到了许多凄婉和悲痛,和表情上的郁郁寡欢,这就像根棍子杵进王忠嘴里,王忠不能张口要将他心思对母亲说。母亲弯腰挽起净白的手臂,扑打着王忠身上灰尘。母亲下意识亲呢的体贴,虽然传递着某种爱怜的行为,王忠却显得无动于衷。
母亲向王忠介绍说:忠儿,这是你的牛叔,你不认识?他是镇里最好木匠和雕匠。
最好的木匠和雕匠对王忠来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王忠摇摇头,接着还咬牙切齿告诉母亲:嗯妈。他是骗子,他说他来家要给我家盖一幢“大府第”的!话音未落,母亲的脸突然苍白如纸,黑黑的眼睛变戏法子似的灌满了泪,扭开脸抽噎起来,弄得王忠一时不知所措。
木匠将柴房里一堆楠木从上由下滚了不少料。接着一一搬出柴房,楠木很沉重,木匠喘息着粗气,浑身是汗,双手沾满了灰土,鼻子也被灰土渲染的黑不溜秋。木匠站在院落里一边数着木料,一边用袖子不停地抹着脸皮上的汗粒。
母亲发现了,慌忙说:牛师父,我去打水给你擦把脸,饿了吧,先洗一洗,然后吃饭。
母亲飘然而去。王忠站在原地,仍旧睁着大眼瞅着木匠一举一动。木匠搓着双手不时地也用目光瞅他一眼。看出来木匠的眼神里饱含了轻视。接下来木匠不断地对着地下冲鼻灰,不停地干咳,粗鄙的向地面连连吐了几泡口水,还有浓痰,散发出恶毒和流氓浊气,让人恶心。
好久,木匠突然主动对王忠说:小少爷,你妈没有对你说?你妈要是不想说,你就别想指望我说破了。木匠的傲慢,再次激怒了王忠自尊,愤慨中的王忠无法忍受,顺手摸根柴木,高举着上前,摆出一副打的架势,拦住木匠此刻进屋的企图,王忠说:你要是不说,我不准你进我家门,你也休想动我大买回家的料。你最好滚出去,不然我会对你不客气的。
母亲手捧木盆。热水在盆里升腾着热浪,母亲仿佛与这种热气飘逸而来。盆沿搭了块白巾。看样子还是新的,向下滴着热水。可能母亲发现王忠的行为,脸上惊恐万状的。母亲冲上去夺下王忠手中柴棍,严厉斥责王忠:你这个小把戏,一点也不懂事。这是大人们的事,你不要再惹妈伤心了。回屋吃饭去,饭后还要上学呢。
说着还用力推了王忠一下。王忠看见母亲的脸很冷。令人畏惧的冷脸。王忠心里一阵发虚,顺势乖乖放下柴棍,不服气地对木匠瞪了瞪眼睛。飞快跑开。背后传来木匠不怀好意的笑,笑声很像鸭子,十分刺骨。进家后,王忠很重地将门关上,然后藏在门后,闭上只眼。从门缝地瞅着院落里的一男一女。
母亲给王忠的身体一会儿是侧影。一会儿是正面。王忠发现母亲面部表情变化实在太快,刚才还是冷眼冷脸,现在似乎被秋风消融吹尽。蜕变水洗般的透明。母亲侧面与木匠说话时的身体姿势还呈现出别致的妩媚,还有母亲的笑,清脆里挟带着风情,还有母亲的体香……王忠想。母亲不应该对这个来路不清的陌生人那么客气。更不应该把灿烂的表情赠给木匠,母亲这种笑和妩媚应该是父亲独有的。现在母亲竟然慷慨无私的赠给了木匠,先生说过:男女不杂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栉,不亲授……
王忠内心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痛楚,为母亲灿烂的笑意,还有母亲不够检点的行为和身体的姿态……王忠转过身体,背靠着门板,心灵深处慢慢滋生出对木匠的恨意。
王忠十分沮丧重新坐回客厅八仙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丰富的菜肴,有鱼有肉。还有一壶陈年老酒,这些东西还是父亲去年带回来。目睹桌上两个酒盅,看来木匠不仅要在家里吃饭喝酒,母亲还要作陪的。
还有桌上已经盛好的一碗饭,还是小红米。米粒呈红色香味扑鼻,软绵可口,不用说这是母亲用心招待木匠特意备下的,还有母亲的意思让他吃完去学堂。王忠无可奈何端碗开始独自用餐。吃了几口。王忠心里还是不放心,边吃边走去拉开大门,他发现母亲将长长的素裙已经系在腰间,挽起袖口露出了白白的手臂,正和木匠一起将一根根楠木。移到院落中间开阔处。木匠用他带来的木尺量着木料,母亲跟木匠身后。母亲手臂很白,阳光下自得显眼。母亲的笑更是灿烂。母亲自暂丰满的手臂和母亲灿烂的笑,王忠不由自主地想起先生说过的话:贞洁的女人是不与陌生男子说话的,就是平常与人说话也要笑不露齿,体不露肤,母亲是否不太自重?
很快,王忠又被母亲与木匠两人的窃窃私语转移了
视线,因为声音很轻,王忠听不见母亲和木匠说了些什么,但王忠却捕捉到木匠抬头瞅着母亲的目光和木匠说话时的轻薄放肆。由于母亲侧面或背身向着大门,王忠看不见母亲的脸部表情,偶然间母亲不介意扭身掩嘴发出短暂的吃吃笑语,听出来分明是十分暖昧,由此推断这时的母亲是开心的。表情一定艳丽动人。在王忠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从母亲与木匠亲近上推测,母亲与这个姓牛的木匠已经认识很久了。
母亲为木匠打的一盆热水,放在青条石上,毛巾一半搭在盆沿外,水滴很响地落在鹅蛋石上,仿佛轰轰作响,王忠感到沉甸甸地痛。
这是王忠和这个陌生男人第一次接触后的感觉。接踵而至就要展开王忠与木匠还有母亲三人间发生的一系列的故事了。其实这个故事在王忠父亲未死之时,就已经开始。
王忠与木匠正面冲突发生在第二天,表现得尤其激烈。冲突的结果,迫使王忠要把木匠驱赶出家门的愿望。
傍晚时分,秋阳的光是艳红的。王忠从学堂回家,还没进门,就听到自家院落里有斧子砍木料的闷声。推门见木匠正用劈斧劈着一根架在三叉码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锯断的楠木。由于木匠用力之大,劈下的大小木屑四处奔逃,这让王忠感到疼痛,仿佛木匠的斧子不是在劈木,而是在劈自己,一下接一下很实很实地砍在自己身上。
一开始,王忠远远立在较远的地方,陷在这种情绪里,不知如何是好。当其中一块木片砸到自己手背上,因为真正的疼痛,王忠突然激奋起来,声嘶力竭大叫:姓牛的,不准你劈我家的料。你要是再劈。当心我先劈了你。
木匠根本不把王忠当回事,不过木匠还是放下手里活,撩开衣服抹抹汗,轻蔑地瞅了王忠一眼,装聋作哑,转身端碗喝水,然后坐在地上抽黄烟。抽第二袋黄烟时,木匠说话了:你想干什么?
王忠说:还是那句话,你要是还不说,我不让你糟蹋我大大的料。
木匠说:昨晚你妈没有告诉说?我是你妈请来的,你妈要是不知道的话,我就更不知道了。
王忠不想与木匠多话,一下子骑跳在那根楠木上,像骑牛,淘气,顽皮,还有乡间男童天生的无知泼辣和横蛮。
木匠先是一惊,接下坦然一笑。他现在需要休息,他不想与这个小把戏费口舌。等茶喝好了,烟抽足了,他开始要干活了。木匠这才不声不响走去。二话不说,上前抓住王忠衣领,像老鹰叨小鸡一样把王忠轻轻提起来,走了几步。放在地上。
由于颈部被自己的衣领扣得差点窒息,喘不过气。王忠是不甘心木匠这样粗野的伤害自己,当木匠手一松,王忠猴样从木匠的胳膊下钻出再次顽强地扑到木料上。这次王忠聪明了,他双手死死抱着木料,心想,我现在与木料连在一起。你木匠虽有气力也不可能将我和木料一起拎起来,就是拎起来了,也无计可施。
你这个小死鬼,老子真想一斧将你也砍死算了。
你砍,你要是有种就砍!
说到底木匠是不敢动东家小主人的。面对王忠的泼皮,木匠的虚张声势就像一只皮球被人放了气,一时无所适从。木匠突然大声喊了一声:秀芝。你出来看着,你出来看看……
秀芝是谁?不等王忠想明白,母亲飞快从屋奔跑出来,这么说母亲名字叫秀芝,是个好听的名字。这是王忠第一次听人呼叫母亲,而且出自一个陌生男人之口,这本身就意味不同寻常。当然,王忠当时并没有想的那么复杂。
由于敏捷而迅速,秋风将母亲素白的裙子飞扬掀起,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飘荡着由远至近。母亲站在王忠面前脸色很不好看,一脸冰霜,可能还因为愤激外露,母亲黑亮的眼瞳对他释放出怒火。母亲对王忠说:你这是干什么!你给我下来。
王忠说:我就不下来。
母亲顿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对着王忠屁股扇了两巴掌,巴掌很重,王忠的屁股顿时有种撕裂感,这是母亲第一次打他!
母亲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王忠固执说:我就是想耍弄个明白。
母亲怔了一下,狠狠咬着嘴唇,然后拉着王忠的手向屋里走去,到了客厅里,母亲叫王忠跪在父亲的灵牌下,几乎歇斯底里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我告诉你,是你一而再,再二三逼我说的。你大死了,牛师父来家就是为你大打棺材的,你大虽然死在外乡,也总要人土为安的!
母亲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掩面低声哭泣:我的命好苦啊!
哭是女人最拿手的,母亲也不例外,母亲哭得很压抑,王忠根本不在意母亲的哭,跪在地下的王忠,倒是被母亲刚才那番话弄得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十分恐怖。
木匠竟然是来给父亲打棺材的?说起棺材王忠并不害怕,棺材四四方方,长长腰腰,清一色染成紫红色,棺材头部一般要书奠字,寿字,福字。但也有很多的讲究的。活人棺材言寿材,人过六十岁,人生花甲,死者书寿,描银。七十古来稀书福,描金。下者只能书奠。镇上大多数人家,只要老人过了六十岁,人虽然活得好好的,都要先打一副棺材,以备不测。故镇里一般人家均备有棺材的,有的大户人家还备有三四口。棺材看太多了,自然不会觉得寒碜。人死了,死人就会装进棺材里,出殡那天十几个人抬着。镇上人喜欢抬死人镇头镇尾游街,张扬声势,生怕人家不知道。前面都是双双对对童男玉女扛五色灵旗。跟后双列队纸人竹马,送葬人群随后,男女者均戴着白帽,身着白孝,腰扎麻绳,不同的是女人边走边要不停地哭,有钱人专门请来的哭丧人以哭行孝,哭也有章法,得抑扬顿挫像一首首歌。走不了多远。前面抬棺材的人总要歇会儿,一是因为累了要歇,更多的时候,歇下也是多多展示丧家孝心和家族的兴旺,因为只要一歇,死者家族后代一个个都要下跪,以示孝敬和尊重。再后是喇叭唢呐。敲锣打鼓队。再后是撒纸钱人,再后是放冲天炮的队伍,热闹非常。
木匠来家为父亲打棺材,王忠不希望母亲就这样把父亲埋进土里,父亲一旦入土,是不是也会变成厉鬼?会在某一时刻飞出来吃人?最令王忠害怕和疑惑的是,棺材是装死人的,母亲和族长都说父亲死了,又有谁见过父亲的尸骨?王忠一直不相信父亲真的会死。再说族规有言,不明不白客死外乡的死人,是不准安葬到祖坟山的。
母亲还在哭哭啼啼。王忠下意识起身牵了牵母亲的袖子。王忠说:嗯妈,你不要哭了,我只是不想父亲被你埋进土里,我错了吗?
母亲将王忠搂在怀里。母亲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嫁到徽卅,
这么说母亲不是徽州人了。母亲又是哪里人呢?她为了什么远嫁徽州?其实这一切对王忠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母亲不哭了。王忠在母亲怀里,闻着母亲体香,王忠心里有些安实。
秀芝,再打点冷水来。
木匠又在叫喊母亲了。母亲打了一个激灵,敏捷起身,然后从袖筒里掏出手绢,抹去泪痕,对着客厅那个洗脸用的圆镜子四下瞅瞅,向脸上扑了一点面粉,接着又进了房间,出来时母亲两片嘴唇显得红艳艳的,母亲肯定用红纸抿过嘴唇。这样母亲脸色就很亮丽了,王忠很惊奇母亲的变化,母亲绯红了脸,极不自然地说:忠儿,你写字去吧?
于是王忠捕捉到一种信息。母亲一连串行动,就是因为术匠那句低沉厚实的声音喊掉了魂似的,像一只花蝴蝶飞快飘进灶间,打来冷水,再飞到院落里。母亲白
蝴蝶一样倩影实在撩人心坎。
王忠在厢房里抄写“千字文”。天井里阳光很亮。王忠一边磨墨,他的耳朵不由自主伸得长长的,隐隐约约传来母亲与木匠在院落里说话声,不过声音很小,但仍旧听到母亲咯咯地笑,感受到母亲的笑是愉悦的,开心的,王忠很嫉妒,原先一开始那种出事的感觉,再次让王忠感到胆战心惊,
赶走木匠是最好的选择。事实上。王忠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主要是没有理由。虽然先生说过,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王忠年少,这个家还是母亲说了算,甚至无法阻碍木匠在家里肆无忌惮的吃喝拉撒,且把母亲支配得忙忙碌碌服服帖帖,而且还心甘情愿,心花怒放。比方木匠每餐都要喝一点酒,嗜好抽镇里的黄烟;木匠爱吃臭桂鱼和麻辣花生鸡汤糊。母亲每天要在木匠到家干活前,一定先在桌上摆好吉仁糕和生姜,然后再去镇里买回早点,比方油条,糍粑,春卷,再沏壶好茶,上袋黄烟招待木匠。王忠记得这些就是过年过节回家的父亲,也很少有这样的礼遇和这样的破费。每当木匠祖宗似的坐在客厅,像个饿死鬼一样吃喝,母亲就已经开始在灶间为木匠准备中矮了。
王忠觉得自己在母亲心里位置,正逐渐被木匠那粗壮的身体所代替。自己正在遭受冷落,王忠受不了这种冷漠。为表示抗议,曾经有一次王忠起个特早,当母亲去镇上买早点没归,趁还没从建祠堂工地里睡觉的木匠来家干活,悄悄在木匠经常坐的板凳面缝里扎牢了一根很尖的铁刺。王忠发觉木匠是个粗人。吃饭前也不洗手,双手在屁股上擦擦,然后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八仙桌边的板凳上,这样尖利木刺自然会给木匠一个痛处。结果呢,那天王忠有意晚了很久回家时,木匠已经离家了,母亲像平常一样为他弄吃的,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因为王忠没有听到母亲任何反映。王忠很失望。
王忠一边吃饭一边还在想这事,那根木刺极有可能被木匠发现了。后来木匠见到他,也像没事一样,还对他笑了笑,只是笑得有点不怀好意。王忠觉得自己这个小伎俩不高明,后来他暗中在木匠喝水的碗里放过烟灰、泥巴、鸡粪,只差没放他的屎了,但总是没有效果。最后王忠开始回避木匠,不论吃早点,还是晚餐,王忠坚持不上桌,他不想与木匠共坐一起,看到母亲亲呢地为木匠夹菜,王忠十分不满和忌妒。总要对着地下吐口水,端着碗跑到门外,三两口将碗里饭倒进肚里,然后再进自己书房且很重的关上房门。接着门缝里王忠总能听到母亲尴尬地对木匠解释,小把戏越来越不懂事,你不用在意他!木匠说:七痴头,八呆子,小把戏就是小把戏。随他去,日后你我注意点就行了。
有一天,母亲小声地压低嗓子对木匠说:牛师父。明天我想把这套孝服脱下好吗?天天穿这个劳什子,难看死了。
木匠说:还是穿着吧!哪有死了男人的寡妇不穿孝的!至少也要三个月吧!省得人家说三道四。再说女要俏,穿白孝。你一身白孝才好看呢!
当时,王忠正蹲在门槛上吃中饭。听了这话,好比嘴里嚼满砂子。他呆呆地捧着碗,坐在门坎上,尽管肚皮没饱。现在却一点味觉也没有了。他不想再吃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木匠已经吃完,架着二郎腿,正用细竹丝挑牙,然后还将竹丝挑牙出来的脏东西放在手心把玩,王忠特恶心。
现在,王忠将目光点点滴滴散落在院落里旮旮旯旯。几天不注意。父亲的棺材已经差不多完工了,只差棺材盖板。剩下来不少楠木横七竖八躺在院落里。杂乱无章。已经中午了,阳光灿烂。很是温存,十月小阳春啊!
木匠走到院落里。王忠依旧蹲在原地。阳光下。木匠一脸的满足和惬意,踱着碎步围绕着自己的杰作,不时地用脚踢踢这个,踢踢那个。木匠右手拿着竹丝,继续在牙里捣来捣去,打着饱嗝,
木匠开始干活了。
王忠渐渐走近木匠。拣起一片很宽的刨花。背身用指头戳了两外小洞,然后将刨花戴在眼睛上,王忠这样做目的,就是想让刨花罩住自己的面孔改变模样,有意要将自己变得怪模怪样,不能让木匠看清真实面目。
斧头和磨石在木匠力的作用下,发出相互摩擦的沙沙声,音质低沉,那是力的喘息。木匠确实有力,胳膊很粗,胸脯很厚,两条粗腿生长满了黑毛。目睹木匠这一副猪样魁梧的身子。想到自己短小微胖的父亲,心情有点不好受。
王忠问木匠:谁叫你来为我父亲打棺材的。
木匠无语,以铁与石相互间的摩擦回应王忠。
王忠站在木匠跟前,认真地对木匠说:木匠,我大根本就没死,你打好了棺材,是没有人睡的,除非你睡。
可能这句话有点分量和作用。木匠直了直腰,对王忠挤挤眼,用手试试斧锋,横放在阳光之下,细细打量锋口。斧锋在阳光下闪着白银色的寒光。接着木匠有意将斧子对着王忠的脸扬了扬,一股冷飕飕地凶险逼得王忠止不住后退了两步。
木匠说:我就是想睡也睡不了的。但是我打的棺材不可能没有人睡。人总是要死的,棺材最终都是一个个大活人永久的床,每个都逃脱不掉睡棺材的命。
王忠实然想到一件事,觉得有必要在这里揭发木匠的老底:昨天下午,你为什么不睡棺材,而是睡在我妈的床上?
木匠突然窘迫起来,张口结舌。王忠很得意。
昨天下午,先生拉肚子,一个时辰不到跑了三四趟茅坑,最后先生实在忍不住提前放假。蒙生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回家。王忠回家奇怪发现家里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王忠叫了一声母亲,没有听见母亲平常清亮而亲切的应答。隔着门缝也没看见木匠。王忠心里不由自主的打出一个激战,接着王忠以诡秘方式悄无声息地绕到后门,爬上院落后墙那棵樟树,再从树上越过院墙跳进家里。
王忠先在屋里四处搜寻,一切都很静,静处有某种预感支配他要向母亲的厢房摸去。母亲的房门同样关得严实,王忠侧眼透过门缝里蒙蒙胧胧意外瞅见母亲床上有个人,光着身背对门正手忙脚乱穿着裤衩。母亲卧室里光线很暗,加上厚厚的蓝色窗帘将原先从窗口透进的丝丝光亮吸收了许多,使室内更加阴暗很有可能让人看错什么,但有一点王忠是不会看错的,床上那人决不是母亲,母亲的后背不可能那么宽厚,母亲的肤色总是白皙如玉,像瓷,就是在黑暗里也能释放白炽的铀色。而家里这个时候除了木匠和母亲不会再有外人,王忠想,这个人一定是木匠。
王忠堵在门口,像一个老猫死耗着老鼠,警惕地等待着这个人从母亲卧室里出来见阳光。但这个人死活不下床,也不转身,一直背对房门,一直在床上磨蹭着。王忠进不去,他人也不出来,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突然王忠听到母亲在客厅里叫他:忠儿,你放学啦!,到灶间来,嗯妈做了许多好吃的东西。你来呀!你在房门口耗着干什么?
回家后。王忠就没有发现母亲,当时母亲去了哪里,现在又怎么知道我站在她的房门口!王忠百思不得其解,想想这些日子里,母亲特像小偷。行为诡异,诡异得让人莫名其妙。其实家里只有他和母亲,母亲现在的反常,唯一解释就是因为木匠,搅乱了母亲原有的平静如水的生活状态,
依旧僵持,母亲可能待不住了,也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母亲头发很紊乱,惊恐万状。母亲来到王忠跟前,一句话不说,拖着王忠就走。母亲的手很有力。力量之大
容不得王忠有丝毫的反抗。母亲的手特凉,像冰样扎骨,且手微微颤抖,这让王忠读到母亲身体里的寒噤。王忠一边走一边不甘心直截了当问母亲:嗯妈,那个人是不是木匠?他怎敢睡你和大大的床?母亲脸蓦然绯红,双颊红得像三月桃花,母亲偷眼瞅他的目光,像一个馋嘴的猫偷吃了主人鱼翅,蕴藏很多的愧色。母亲迫不得已回答王忠的问话,更像馋嘴的猫咪咪在叫,结结巴巴为自己辩解:是木匠,木匠说他头痛,是我让他睡在床上的,我一直在灶间为你弄晚饭。这事,你不要对外人瞎说。
听得出母亲是在撒谎,王忠早已捕捉到母亲的心虚。母亲说完这话,匆忙离开王忠去院落抱刨花。母亲离去的背景,同样像只馋嘴的猫,现在躲开了主人在一个不为人所见的地方,正用爪子撩脸想抹掉嘴边的鱼味,
因为王忠亲眼目睹木匠睡在母亲床上的事实,就一直残留在脑海里。现在木匠说他打的棺材是世上最好的床,王忠自然而然脱口将此事掀开,这是木匠的软处,王忠是不会放过的。
王忠没料到木匠会厚颜无耻的这样说:我那天原本就想睡这副棺材的,我要亲身量一量是否很够装下一个大活人,可是你妈非要我睡在她的床上,你不能怪我,再说睡你妈的床也是很累的,不如睡这口棺材舒服,不信我马上睡给你看看。木匠丢开斧子就躺进棺材里,
木匠说,王忠,我现在躺在棺材里真的很舒坦,我早就告诉你,我们每个人都是要死的,都有一口棺材会等我们去睡的,只不过有的人睡得早,有的人睡得迟一点而已,但结果都是一样。
木匠尖声怪语,像一根根针扎进王忠耳里,王忠感到头痛发麻。紧跟着王忠突然昕到一声怪叫,怪叫声后棺材里突然伸出两只手,像魔鬼的爪子在空中飞舞,面对这一恐怖场景,王忠心蹦了起来,一屁股落在地上,浑身瘫软。这说明棺材里的木匠现在已经变成僵尸鬼了,而且是一具活的僵尸鬼,眼看就要从棺材里飞出来,要挖他的心肝。
毕竟年岁太小,王忠瘫软在地上不停颤抖,本能地大叫起来:嗯妈,僵尸鬼活了——
王忠想爬起跑进灶门要躲进母亲的怀里,躲过充满恐怖的地方,但双脚总不听使唤,其实等不到王忠逃跑,木匠突然从棺材里跳出来,一个箭步,真像僵尸般鬼闪电般伸出利爪一把就将王忠攥在手心里。
王忠吓得哇哇大叫,脸色苍白如纸。木匠手很大很有力气,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轻轻巧巧地将王忠拎起,一边走向棺材,一边恶狠狠地骂:你最好也要睡睡棺材,小杂种,免得让人厌恶。
王忠杀猪般地大吼大叫:我不睡棺材,我不睡棺材。接着又叫:嗯妈。快来救救我——
没有再叫,王忠的嘴被木匠另只手心捂严实了。王忠一边在木匠的掌心里挣扎,一边用想嘴想咬木匠的手,木匠手心大咬不上。最后王忠绝望了,乖乖地被木匠塞进棺材里。此刻,王忠脑海里一片空白,活像一只猪被人捅进一刀。浑身掠过一阵寒嗖嗖的冷气,虚脱成一缕青烟…,
王忠醒来的时候,天早已黑了。窗口里那淡淡的月光悄悄潜入屋内,还有窗外一声声鸟语,溶解在月光里显得清脆而凄婉。
忠儿,你醒啦!可把嗯妈吓死了!
是母亲的声音。王忠在头脑清醒后的刹那间。依旧陷入睡棺材后的恐慌和恶梦里不能自拔。王忠双手紧紧地抱着母亲:嗯妈,我怕,我害怕睡棺材,
母亲将王忠搂进怀里。有水滴滴到王忠的头上,王忠感觉这是母亲的泪水,母亲用泪水在慰藉他受到的伤害。母亲说:忠儿,你别怕,木匠是在逗你玩,你也别多想。只不过是木匠这个玩笑太过分了,我狠狠骂了他一顿,今后木匠再不敢了,
王忠不这样想:嗯妈,你最好把木匠从家里赶走,不然家里是不会安稳的。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说:棺材一打好,木匠自然会走的。说到这里母亲竟哭起来:忠儿,你大那个死鬼,害得嗯妈好苦啊!听出来母亲的哭显得干巴沙哑,还有点做作,甚至是恶毒的。
这天夜里,王忠一直被噩梦缠绕着。半夜里王忠的惊叫相当刺耳。但母亲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只要夜里有一点动静,母亲就会及时赶来,然后母亲坐在他的床边,抚摸他头拍着他的背,嘴里哼着一首歌谣,让他重新进入梦乡,母亲才会放心离开,
今天王忠在等待中感到意外,应该说他的一声尖叫,在这宁静的夜晚,一直很警觉的母亲一定会听见的,母亲就是没来。于是,近些日子,许多古怪的现象走灯火似的在眼前飞翔。是的,自从木匠来家后,母亲的行径越来越显得古怪而神秘,白天王忠很早就去学堂,中午一般不回家,晚上回家吃过晚饭,母亲不再像从前那样,做完活计,然后铁一样坐在他的书房兼睡房里做着针线活,听他背书,瞅他抄书,时不时为他添油,续茶,一坐就是半夜。现在呢,人虽来了,心不在焉,坐下敷衍几句,叫他好好读书,说声累了,要睡了,还催他也早点儿熄灯:过去,母亲卧室房门总是虚掩着,现在母亲只要一进她的房间,总是神秘地将门关上,再用白布将雕花窗帘挡住,
王忠不想睡了,轻手轻脚爬起来大着胆子摸到母亲的房门口,一只耳朵贴进门缝里。现在王忠隐隐约约听到母亲房里老是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王忠想:是不是母亲也在做梦?如果做梦一定是个好梦,一个非常快乐的梦。每个人都喜欢作快活的梦。王忠不想打扰母亲的好梦,就让母亲把好梦做下去吧!
重新钻进被窝里,王忠依旧用被子捂着脑袋,眼睛睁得很大,却不敢闭眼。因为害怕,王忠没细想母亲的呻吟,想象自己力大无穷,手里还有一把桃木柄的宝剑,他要挥舞着将僵尸鬼赶尽杀绝。当然也包括木匠。
想到木匠。王忠又很无奈,指望母亲赶走木匠是不可能的,唯一希望就是快把棺材打好走人!事实上,王忠也不知道木匠什么时候才能将棺材彻底完工。凭感觉现在木匠干活的速度实在不尽人意,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木匠打棺材的速度越来越慢,仿佛就是要这么一直慢下去,慢到没有尽头似的,而母亲对这却视而不见,脸上笑意反渐渐增加,直到后来再无掩饰,红艳艳的,像盛开的两片桃花,尽情挥霍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的妩媚和对木匠的关爱。母亲这种行为很直白地告诉王忠,母亲非常喜欢木匠。至少不讨厌。
王忠一点睡意没有了,他要绞尽脑汁想出妙计将木匠赶走,或者置于木匠的死地。天快亮时,王忠被镇上第一声鸡呜激灵了,就是这一声鸡鸣,总算把王忠的心敲开了,一个突如其来的计谋像天空中一个炸雷,久久在心里轰鸣,并为计谋的实施感到胆战心惊。
其实,王忠这个计谋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白天在学堂里听生员们悄悄说镇头吴家老二的媳妇吃老鼠药死了,死因是因为偷了人。什么叫偷人?只听说小偷偷东西卖钱,偷人王忠倒是第一次听说。晚上回家王忠问母亲,什么叫偷人?母亲一听,脸上很不自然,接着不耐烦地说:你听谁说的!小把戏不好好读书尽问这些干什么?你长大就知道了。无端受母亲指责,王忠便不吱声。再说吴家媳妇偷人死了,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死了也就死了,大家依旧活得好好的。但王忠却因此知道老鼠药除了能毒死老鼠,还能毒死人!这倒是个意外。
王忠这个计谋就是要用老鼠药药死木匠。
王忠有自己的私房钱。一共四块,还是去年三十晚
上父亲酒后给他的,父亲给他压岁钱是有条件的。父亲胖乎乎的手摸着他的脑袋瓜子说:先生说你读书很用功,每次发榜总在前三,这就好。这钱就是大大奖励你的。要好好读书,将来家里就指望你金榜题名,你若中了进士,族里人是要给你竖牌坊的,族里如果不竖,我竖,我要给你竖个进士坊。你要知道在中国,做官是最好的事,将来你的大大要是做朝奉做出了头,我们父子俩官商合一,那我们就会发大财。徽州人发家就是这样来的。有钱了,我第一个就要把这个破家撤了,盖一幢让镇上看了都会吃惊的大宅院,再一个就是竖牌坊,光宗耀祖。大大的话,王忠听得稀里糊涂,是不太明白的,但大洋是真品货,王忠一直留着不舍得用,看来现在到了该用的时候了。
第二天中午,王忠趁学堂集中吃饭休息时间,飞跑到镇上一家药店铺,用一个银角买了十包老鼠药。王忠想十包够了吧!
寻找下手的机会对王忠来说十分容易。木匠每天早上准时来家吃早点,木匠来之前,母亲一壶清绿透明泡茶搁在院里那由青石搭成的茶几上,下面有块木头垫着,上面有块毛巾盖着防止变凉。壶是宜兴紫砂,壶边有个青花瓷茶杯,杯下有盘托,那是斯文徽州人品茶的雅儒。木匠是个粗人,没一点斯文,弃茶杯不用,经常去灶间摸个大碗,他对母亲说。茶杯不来劲。用这个好。木匠干活累了,有时直接将壶嘴对着嘴里灌下去。木匠吃茶粗鲁的方式,王忠决定就从这里下手。
第三天,王忠瞅见母亲向壶里放完茶叶,趁母亲去院落搂柴之机,王忠按住心口,迅速将藏在床下十包鼠药,从中取出五包倒进壶里,接着抱着壶晃了晃。然后倒吸口冷气,好让自己内心平静。从桌上拿了两块糍粑,边走边吃边喊:嗯妈,我上学了。
一出门,王忠意外撞见了木匠。惊愕中王忠仿佛见鬼似的后退几步,禁不住有点儿惊慌失措。木匠皮笑肉不笑瞅着王忠那副失魂落魄姿态,似乎又看穿了他的鬼把戏,拍拍王忠的头说:你怕什么!我又不是鬼?听说,你书读得不错嘛!是啊!读书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日后高中了,别忘了请我吃喜酒啊!
王忠甩掉木匠手,撒腿就跑,心里说:待会儿我请你吃老鼠药。
尽管王忠表面在木匠面前显得镇静。但内心的确像有个小鬼正拿着两把刀子在他心里左右开弓,已经将他的五脏六腑砍得七零八落。
进了学堂,先生叫大家唱“千字文”。王忠是小鬼念经有嘴无心。唱到“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八个字,王忠想,我毒死了木匠是祸还是福?
“千字文”在众蒙生唱念下总算把先生糊弄过去了。接着开始抄写“千字文”。一旦抄书,首先定是要研墨,这是写字前必须课程。研墨时,他的内心就是不能平静,乱得一塌糊涂,心里总在想象木匠喝完老鼠药的茶水前后情景应该是这样的:木匠走到院落里,看看昨天的活计,然后先朝手心吐泡口水,然后开始用锯子锯木头,然后用斧子砍木料,后来因他出力过多汗流浃背,开始脱掉身上衣裳,露出古铜色的肉,然后木匠嘴巴干了,自然要喝茶。木匠将壶里的茶倒进碗里,一口气倒进肚子里,然后木匠继续干活,然后木匠倒在地上叫肚子痛,接着痛得在地上打滚滚,脸色渐渐发青发紫。倒在地上……死了。后来又想,现在木匠没有大木砍了,开始一天到晚为棺材雕琢花纹,这样木匠进门可能会进客厅坐在桌上,自顾自吃茶,用点心,且小声与在灶间忙碌母亲说话,吃完喝完,接下来木匠突然觉得肚子痛,这痛接着渐渐厉害,然后不知不觉倒在地上……等母亲发觉出来一看,跟着也吓晕了。母亲醒来后,苍白着脸外惊恐万状出门叫人,母亲回来后木匠口吐白沫,早已经死了……于是,家里来了很多人,纷纷议论是谁毒死了木匠……虽然木匠是外乡人,如果属于意外死亡,一个外乡人的死对徽州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如果有人故意所为。毕竟人命关天。祠堂里执事人还是要过问的。现在家里只有母亲,人死在家里,不是母亲所为还是谁?一个全大活人不明不白被人毒死,祠堂还是要报官府……
王忠就这样稀里糊涂,翻来覆去乱想一气,只到头上狠狠挨了一板子教训,王忠这才醒来。老先生站在王忠面前,铁青了脸斥责:你看你写得什么字,简直鬼画符,你的心呢?
王忠头很痛,但不敢摸。细致瞅瞅笔下千字文,确实鬼画符,难怪老先生要拿板子。先生秀才生气是有理由的,教不好童生,三年后县考,学堂里如果没有一名童生中秀才,那么先生饭碗肯定会被打碎的。先生要保饭碗,打了不够还揪王忠的耳朵,一边揪一边恶声恶气说:罚抄十遍,中午不准吃饭。接着将王忠的鬼画符撕得七零八落。
一听抄十遍,王忠头皮一炸。他并不是害怕抄书,抄书是很重要的,一是加深记忆。二可加深对文章的理解,三可以习练书法,可谓三得。但由于心绪杂乱如跑马,马蹄已经将心践踏得乱七八糟。王忠实在无法让自己的心思静下,心思不定,毛笔字那能写得好。先生从外面转了一圈重新回到坐讲台再次领大家唱书,王忠的心绪在童生们摇头摆尾的唱书中,开始慢慢平实下来,蓦然涌上因祸得福的感慨。这样倒好,他反而有理由不回家了。他要在学堂里抄书,名正言顺不回家,
时间飞快。中午来了,蒙生们陆续去学堂餐屋吃饭,王忠趴在桌上抄“千字文”。抄着抄着王忠的心又开始走野,想到木匠吃了老鼠药按说现在已经死了,怎么好像一点动静没有……不行,我一定出去打探一下,我不能总让自己七上八下生满了乱草,搅得浑身难受,
先生娘子是个心地善良的少妇人,一年到头,师娘身上总有一股刺鼻的味儿,年长的蒙生说,师娘身上的味是麝香味,师娘不想再生小把戏。于是,一天到晚在肚皮上贴麝香膏药。师娘能写一手好书法,平时里师娘也很喜欢王忠的书法,还喜欢王忠的小调皮。这会儿她偷偷端碗饭,饭下面一定还有菜送给王忠。见师娘过来,王忠突然捂着肚子蹲下来,哎哟哎哟叫起来。师娘吓坏了,问王忠哪里疼?王忠狡黠地将脸挤兑的五官不清,继续小声悲号:师娘,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想回家讨药吃,那个药我一吃就好,
师娘当然十分着急:那你赶陕回家吧,我向先生请假,
等的就是这话。王忠虽然离开学堂,内心并无如释重负之感后的轻快和愉悦,他反倒显得六神无主。因为他不知道家里现在会发生什么……我怎么办?
王忠还是有办法的。他悄悄摸到镇后祠堂一片茂盛松树林里,爬上一棵很高的松树上,对着家的方向仔细搜索,实然感觉家里似乎很平静,没有人来人往的热闹,难道木匠没有死,五包老鼠药难道毒不死木匠……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
松树林铺满了金黄的松叶。王忠从树上滑下,躺在松针上百无聊赖,双手捧着脑瓜子,心乱如麻。几只松鼠在他身边跳来跳去,他无心理会,脑子里把木匠死和不死的结果反反复复想了不止百遍千遍,最终王忠还是得不到一个圆满的结果。这令王忠十分沮丧。
不知过去多少时辰,肚子咕咕叫起来。王忠将裤带紧了紧。感觉日头开始偏西,家家户户屋顶开始冒烟,那一缕缕很温暖的青烟是不会抚慰王忠饥饿的。这是一个无风的傍晚,夕阳火红,眼下正慢腾腾从古塔顶上一点
点附落,于是青烟就在血红般辉煌里徐徐升腾,这种平静态势似乎要向王忠证明,镇里现在真的很安静,真的平安无事。
我总不能老待在这里。是祸是福总要回家的。
王忠百无聊赖向山下走去。在村口突然与族长相遇。王忠不知道族长从哪里冒出来的。族长瘦瘦高高的个头挡住了王忠的路。王忠很敬畏族长,面对族长一对老鼠眼死地盯着自己看。王忠像个小偷,用沾满墨汁的双手去擦眼睛,以掩饰内心的恐怖。族长盯了一会儿,突然说:你不在学堂好好读书,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天快黑了,你妈正在到处找你,日后不准贪玩。
没听到木匠死讯。不知为什么王忠突然舒了一口气,心里好生轻松。回家路上,王忠与族长同行。族长知道他学习用功,夸奖王忠一番,接着问王忠:木匠为你大大打的平安屋,打好吗?
王忠明白平安屋就是棺材。王忠说快了。
族长说:木匠除了干活,还干了什么?
王忠说:没干什么,除了干活,还是干活。
真没有别的事发生?比方木匠每天在你家干活,一天三顿你妈都陪着木匠吃,是不是!比方睡觉……
一说睡觉,王忠想起那天的事,讨好地说:有天中午,我看见木匠睡在我妈床上。王忠无意说了此事,族长停顿一下,突然给了王忠一个耳光,黑下脸对王忠警告:今后,对任何人都不要说木匠睡了你妈,懂吗?
族长巴掌很重,王忠眼冒金星,半边脸马上火辣辣的痛。心里却在嘀咕:我不懂,我并没有说木匠睡了我妈!干吗打人!但王忠却丝毫不敢表现对族长反抗情绪,自认倒霉,还一个劲地点头。
王忠心里装有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慢慢向家里走,还没进门,母亲从对边小路哭着飞奔而来。见到王忠,惊喜交集抱着王忠就哭:忠儿,你跑到那里去了,你让妈急死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当妈的我就不想活了,
妈在身边,王忠胆子大起来。一进家院,王忠立刻闻到一股很浓的鼠药味。四周看看,院落里很安静,没有木匠的院落反倒奇怪地感受到清冷。但木匠那个装工具的蓝布兜依旧像平时那样搁在青石条上,斧柄有半截露在外面。棺材已经雕好图案,停在院落一处。夕阳下显得惨白,有些吓人。棺材边还有个大碗,是木匠平常喝茶的碗,仿佛被人狠狠地摔在地上,残片飞溅得到处都是,
王忠小声地问:嗯妈,木匠没有死吧?
母亲表情不悦:好好地干嘛咒人家死。
听出来母亲护着木匠。同时也透露出木匠真的没死,王忠内心十分绝望:这个木匠太狡猾,命大。
狡猾的木匠真的没死。他现在活得好好的,很快活很滋润,正儿八经地坐在客厅八仙桌上。独自饮酒,就像是这个家里的新主人,一只脚放肆搭在另条太师椅凳沿上,一点规矩没有。见了母亲和王忠仿佛没看见一般那条腿也没拿下。母亲瞅了木匠一眼对王忠说:忠儿,饿了吧,我为你盛饭去。
母亲去了灶间。王忠脸色生硬,站在一边不想与木匠同桌。木匠死瞅着王忠,突然皮笑肉不笑地说:回家看见了吧,我为你大大打的棺材,好不好?
王忠说:反正我家没人睡,你喜欢睡,你睡好了。
木匠笑了一下:小兔崽子,说话蛮呛人的。那有木匠打棺材自己睡的道理,
王忠转身要去灶间,他实在饿了,刚一转身。木匠伸手抓住他说:明天我要走了,怎么样!你是这家唯一的男人,你真不想陪我喝一杯?
王忠说:我从不喝酒。
你会喝?好哇,我今天一定让你陪我喝,
王忠突然发现木匠的脸色变得十分恐怖,目光充满杀气,不等王忠想惊魂夺路而逃,他整个身体就被木匠擒住按在八仙桌上,满满一杯酒端在另只手上,对王忠低声吼叫:小兔崽子,这酒是你妈专门打来的好酒,也是我一生喝的最好的酒,你应该陪我喝一杯。
我不会喝酒。王忠在木匠手掌里挣扎,企图摆脱木匠的控制。木匠的手分明是铁夹子,王忠动不得,稀里糊涂被木匠强行灌下满满一杯。可能有些酒灌进气管里,顿时王忠呛得七窍生烟、不停地咳嗽,脸孔通红,双目流泪,最后蹲在地咳出丝丝血迹。
乐得木匠一边呵呵开心大笑:小兔崽子,要晓得你不能喝酒!老子还是请你喝老鼠药好了!
吃过晚饭,母亲和木匠两人还在院落里坐着吃茶说话,秋风里母亲素白的倩影在接近夜色的曙光里更显得风姿绰约,亭亭玉立。母亲和木匠坐得很近,双手慢腾腾地折叠几件衣裳,衣裳自然是木匠的。母亲手里忙着不时地抬头瞅木匠一眼,说话声音很细,几乎私语。王忠躲在门后很难听清他俩说些什么。但王忠却能感觉到母亲说话的手势和身体的姿态,捕捉和分辨出母亲目光和行为处处充满了柔情,十分暖昧,体会出母亲怅然若失的无奈和恋恋不舍的情愫。
直到天色很晚,木匠才起身背着来时的工具走了。夜深人静,秋凉如水,母亲开门送木匠。老实说,王忠看不起母亲以这样亲密无间的方式与木匠道别,几次想阻止母亲,但一想到木匠没有把他放老鼠药一事对母亲泄露,竟让王忠感到一丝的内疚。于是,王忠不想干涉母亲和木匠道别了。
木匠终于走了,按说家里应该恢复原来的宁静平和。谁知第二天清晨,一个惊心动魄的事件又在家里发生了。早上,王忠还在睡梦里,突然被母亲一声凄惨的尖叫声惊醒。王忠爬起来,光着屁股,赤着脚出门一看,院落里,母亲跪在地上,双手掩面,神情凄婉,带着许多的压抑轻轻独自暗泣。母亲身边的地上有一堆零散的东西,最醒目就是木匠用来装工具的蓝色布袋兜,没有见到斧子、锯子,只有一把尺和一个刨子,另外还有几件母亲多次洗过的粗布衣服。
木匠不是走了吗?木匠的东西怎么飞到家里来了?王忠不想惊动哭泣中的母亲,重新钻进被窝里苦思冥想,并为这一蹊跷离奇的事弄得心思不宁。难道昨夜里木匠又悄悄地回来了?总不会是再打棺材吧?
不对,木匠要是半夜潜进家,一定事先要与母亲商量,母亲一定会出来开门,王忠鬼精得很,应该能听到门响。从母亲哭的表情和姿态上分析,也是不能的。
因为今天休学,这是十分难得的。一个月只有这么一天,王忠睡了回笼觉。王忠在梦里再次听到有许多女人的大呼小叫,说镇里有个外乡人在镇前新建祠堂前那口塘里淹死了,尸首已经被人打捞上来。搁在塘边那棵橡树下。王忠努力睁开眼睛看看这人是不是木匠,但眼睛总是张不开,正在迷惑。王忠突然被母亲摇醒了。母亲脸色苍白,像一张宣纸。母亲说,你快去看看那个在塘边淹死的人是谁……
王忠这才觉得刚才不是梦。
王忠没有洗脸,就被母亲赶出家门。新建祠堂门前那棵橡树四周围了很多人,王忠努力从大人们的胳膊肘儿里钻了进去,一股酒气从里面冲人鼻腔,冲得王忠想吐,但王忠顾不了许多,挤进去一瞅吓得惊恐万状。死人果然是木匠,再近细看,木匠浑身湿漉漉的,死样特别丑陋,脸色青紫,洞开的嘴巴边角的血,且有泥巴。两只小小的老鼠眼,现在睁得很大,茫然若失地张望着天空。木匠这副惨相,王忠看着看着止不住打了一连串个寒噤,浑身竖起了毛骨悚然的冷。
人群里有人发现王忠,不真不假地问:王忠,木匠是不是昨晚在你家喝酒喝醉,走到这里想喝水,才淹死的?
王忠,木匠在你家喝酒后回到这里淹死了,你家是
要负责的!
在一连串的笑声中,王忠不假思索骂起来:你们在放。屁!钻出人群。兔子一样向家狂奔。王忠一边跑一边在奔跑的过程中,恐惧渐渐也就消失了,心想,这个木匠早就该死了,王忠从心里感到高兴。
王忠回家将这个喜讯告诉母亲,且绘声绘色把木匠死后丑陋样细致对母亲还没有说完,却无端被母亲挨了一巴掌。母亲黑着脸,凶悍地瞪着眼珠子对王忠说:现在你满足了吧!
母亲捂着脸跑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门,接着从里面传来母亲十分伤感的哭泣。王忠突然遭受母亲的巴掌,和母亲对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伤心,感到不可理解。正在愁眉苦脸,母亲从房里出来了,一脸平静将王忠拉进怀里,用手摸了摸王忠的脸:打痛了吧!母亲说:忠儿,你是晓得的,昨天木匠并没有喝多少酒,一定是有人想害死他。
王忠为自己辩护:嗯妈,我没有害他。
母亲默默地走开了。王忠回到自己厢房要写先生布置的两篇八股文。但王忠内心无法平静如水。是的,木匠离家前,虽然喝了几杯,同样由母亲陪他喝,不过三五杯而已,不可能醉。木匠走前神智很清对母亲说:秀芝,你别送我,我没有醉。等棺木干爽了,我会陪漆匠一道来看你。
木匠死后第三天,在接近傍晚时刻,母亲在后院菜地挖了个土坑,将木匠蓝布包和几样工具埋进土里。烧了一刀纸钱。纸钱在黑暗里的阴风中翩翩起舞,一片,一片像黑蝴蝶。母亲对着纸钱跪着。喃喃自语。王忠知道这纸是母亲专门为木匠烧的,是母亲为木匠做最后一次的祭典。火光中,母亲清秀的脸庞热泪盈眶,好生悲伤。
这天晚上。一贯独睡的母亲突然对王忠说:忠儿,晚上你陪嗯妈睡好不好!
王忠说:嗯妈,你晚上怕吗?
母亲笑了笑,有点苦涩:嗯妈不怕。嗯妈不会怕的。
其实,王忠一直喜欢与母亲睡在一起。写完了先生布置的文章,睡觉前王忠在母亲的安抚下,听着母亲细细的呼吸,闻着来自母亲的体香,王忠感到安稳而踏实,很快睡着了。
季节总像一个人的心情,一天到晚悄无声息地变化着。徽州的山先由深绿继而紫黄,秋霜一打瞬间摇身一变就红了。王忠家的日子跟随着季节的走向同样也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着。
第一个变化是,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漆匠。漆匠年岁很大,皱纹在脸上额头上横纵交错,像一条条蚯蚓。漆匠腰驼得很深,差不多接近地下。他进门大声对母亲招呼:是族长叫我来的。以后,老漆匠每隔七八天就来给棺材上一道新漆,
第二个变化是母亲。母亲开始变得有些散漫,麻木,不再像过去那样精明和敏捷,做事老是丢三落四,魂不附体。王忠就多次发现母亲向炒菜的锅里倒上香油,香油冒烟了,却不向锅里倒青菜。反而将刚刚淘尽的米一脑儿倒进锅里,弄得手忙脚乱:母亲经常呆坐在客厅八仙桌上,目光滞重,瞪着某个地方心事苍茫,神情恍惚,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泪水慢慢由失去光泽的眼睛里溢出来,也懒得擦。袖口和裙摆脏了。腰围沾满了斑斑点点的油腻和污点,也不脱下洗换。不像木匠在家的日子,身上白色素裙一天到晚总是洁白如玉,每天向外散发出清香。
第三个变化是。有天晚上,王忠意外从母亲的身上闻到一种刺鼻的味道,就像师娘身上的味道。王忠问母亲这是什么味……怎么这么冲人……是不是麝香味
母亲支支吾吾:小把戏问这个干什么?
王忠摸母亲的肚皮,感觉母亲的肚皮贴满了麝香膏。王忠说:嗯妈,你贴那么多干什么,难闻死了。
母亲说:最近肚子不好,贴后肚子就不痛了。
王忠告诉母亲,说师娘一天到晚也贴麝香膏,师娘从没说她的肚子痛,有人说师娘是怕怀小把戏,才贴的……
母亲心情烦躁,打断王忠火气很冲地说:问什么呀,你嗯妈要死了。听出来母亲声音里蕴涵着悲观和恐怖。
后来,母亲真的死了。母亲到底为什么死的,王忠因为年岁小,真正意义上懂得不多。但王忠明白,母亲的死与母亲肚皮贴有麝香膏肯定有联系,与木匠也有关系,还有一个人就是族长了。
记得木匠死后两个多月。老漆匠终于将棺材漆好,一共九重红漆。完工那天清晨,老族长再次来到家里。族长一人来,来得很意外也很突然。仿佛从天而降。此刻,王忠正在院落里唱《神童诗》。族长身着一袭黑长马褂,戴着护脑袋瓜子的狐狸帽、整洁、文雅,对王忠无声地笑笑,也不言语,悄声无息屋里去。
不知为什么,只要族长在家里出现,王忠就有出事的感觉。出于本能王忠喊了一声嗯妈,告诉母亲家里来客人了。母亲是否听见了。王忠不知道。门虚掩着,王忠跟在族长后脚进屋,却见母亲扶着天井墙。背对大门,弓着身子一副百般难受的姿态对着天井干呕。
王忠还想喊。族长眼神阻止了他,伸手将王忠拉到身后,不声不响看着母亲继续对着天井呕,一句话不说,就那么不怀好意盯着母亲。在这样一个雾气蒙蒙的早上,母亲似乎十分愚蠢的在呕吐,族长在她身后她一点也没察觉。还是族长很重的咳了一声,母亲回头一看,母亲的脸刷地一白,接着身体向后晃了晃,再就是母亲抱着身边的柱子,扭脸,捂嘴,慢慢歪倒在柱下。
族长轻轻笑了,转过身对王忠说:忠官儿,快去学堂,迟了先生是要打板子的。王忠很听话。跑进书房,没有吃早饭,背着书箱离开了族长的视线,转过屏风,一声不吭躲在一侧偷听,
族长与母亲在天井里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族长说: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做一个节妇,你会流芳百世的。我答应你,我为你竖一个贞节坊。母亲说:我不要。族长说:你不要……这由不得你。说到底,我这样做也是逼不得已的,我真的是在为你好,要不。你总比做一个千刀万剐杀人妇要强吧!
剩下的仅仅是母亲最后的哭泣,
族长是踏着母亲的哭声走出王忠家门的。族长离开的步子一点不显得苍老,跨步很健壮,简直是神采飞扬,像年轻了20岁,
这时候。淡淡殷红色的晨光已经释放出了一道道温和的光斑,但东山脚下仍早被晨雾弥漫,族长的身影最后隐在山色朦胧的晨曦里,显得很阴沉。
王忠从屏风后面出来。由于年龄的原因,他听不懂族长与母亲之间那几句简短对话的背后隐藏了什么样的杀机!母亲的哭又是为了什么!王忠无法安慰母亲,也不知怎么安慰,
王忠上学堂去了,
母亲就是在这个上午死的。
有关母亲死亡细节,王忠是知道的。那时他正在学堂听先生教授《昔时贤文》。等有人风风火火跑来叫王忠回家,母亲已经让族人打扮得像个新娘,身着龙袄花衣,凤冠锦帐,脸上涂满很厚的彩妆,王忠在见了母亲刹那间,面对仿佛与自己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一样,陌生而不真实。但王忠明白这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实实在在又是自己的母亲,
王忠扑上去,一边的族长将他搂在怀里。族长说:忠官儿,你不能哭,不能让泪水沾湿你嗯妈的衣裳。你嗯妈自愿随你大殉葬,死的贞洁,有骨气。
王忠还是从族长胳膊里挣扎出来,奋勇向前,在许多人阻止下还是扑进母亲身边,慢慢跪下来。王忠抓住了母亲的手,母亲的手依旧软绵绵的,带着最后的亲情,像一股温馨的暖流钻进五脏六腑。王忠忍不住号啕大哭,就在他最后想抱抱母亲的同时,实然闻到一股怪味,
这味很像老鼠药味。王忠神经质地弹跳起来,推开众人,奔进自己的书房,伸手去摸原先藏匿在床下剩下的那五包老鼠药,一摸,鼠药不见了。
嗯妈,——王忠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母亲是与父亲的遗物一起合葬的。王忠没有送母亲。因为王忠一连几天高烧不退,呓语连篇,浑身发软,神志不清。
母亲的死对王忠打击太大了,前前后后长达半个多月,王忠才渐渐缓过来,身子骨却一直处在极端虚脱中,总是暗泣。独自忏悔:嗯妈,是忠儿害死了你。
生病期间,族长专门请了一位白发奶奶伺候王忠。奶奶信佛,安慰王忠:阿弥陀佛。忠官儿,你嗯妈是自愿随你大去的,是个节妇。她现在成了名人了,是我们王家第一个贞洁妇,了不得啊!族长已经呈报县府,县府呈报府台,府台呈报皇上。都是快马。很快族里要为你嗯妈竖一个贞节坊了。你嗯妈值得,比我们活的人不知好多少倍。你看,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了,已经都快死了,可我至今却没能为后人留下一点什么东西。算是白活了,日后一死都不如一只狗啊!俗话说:雁过留声,人死留名。嗯妈年纪轻轻随你大而去,虽然让活人受不了,但人总是要死的,她这一死却得到一座牌坊,可以流芳百世了。族长还说了,他为你嗯妈要竖就竖全镇最大的石坊,多好的事啊!也为我们王家争回很大的脸面,你日后也会在你嗯妈的庇荫下,中举得进的。一个人来到世上,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一根稻草。一粒灰尘。一个泡沫嘛!
当时,王忠听不懂,也不明白老眼昏花的奶奶这番混账话。王忠只是想:我要嗯妈,我嗯妈也不要牌坊。
奶奶说:阿弥陀佛。这是天意,由不得你妈了。
天意!什么是天意?王忠混沌。
一个月后,王忠终于感到自己有了气力,也似乎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从某种意思上分析,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简直不堪回首,真像一场恶梦。明天他要进学堂了,今后王忠一切生活和进学费用均由祠堂出,吃住也由族长安排在先生家,这样王忠不会像母亲在世的日子,每天下午回家,吃母亲烧的饭菜,与母亲说话。对母亲撒娇。再说没有母亲的家,原先的家还是家吗?
这天上午。白发奶奶正在灶间忙碌。王忠洗刷完毕,对奶奶说他要去拜看母亲。奶奶流泪:应该尽尽孝了。去吧,向你嗯妈多磕几个头,嗯妈会保佑你的。
天气很阴冷,山里的清晨,总是灰蒙蒙的,东山头的太阳酷似个冰冷的光球处在遥远的空中挂着,一点不像平日的灿烂。更谈不上耀眼夺目了,于是整个世界被太阳渲染的昏暗、阴霾、毫无生气,像王忠此刻心情。
离镇口老远,王忠就瞅见了母亲那座高大的牌坊,心里一热,小跑着风一样向母亲身边飞去。他在奔跑中,想到母亲牌坊在这么一个很短暂的时间里,竖得这么快,快得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令人咋舌。好像母亲未死之时,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母亲吃老鼠药了。
母亲的贞节坊立在镇口大道牌坊群里属第八个,咋看母亲的坊同其他石坊区别并不大,四柱三层,雕刻精致;顶镶嵌着皇恩准牌,踱金的,烨烨生辉;中层两头是龙跳鱼。中间一块玉石刻有“旌表王梓夫之妻王刘氏秀芝殉夫守贞洁,节孝坊”的字样,玉石两边有汉白玉双狮盘火球浮雕。但母亲坊用料特别讲究。全部采用是汉白玉石,其造价特高。
王忠跪在母亲的坊脚下,磕了很多头,等到抬头再看母亲。却突然发现母亲的身影罩在牌坊群阴霾里吃力地挺着,不觉泪流满面。恍惚问母亲从牌坊中显现出来。母亲依旧一身白衣素裙,黑白分明的眼睛写满了无奈和不甘,秀长美丽的脸显得苍白,在灰蒙蒙的天空里踌躇、徘徊、飘零,像传说中失去家园的孤魂野鬼。母亲在空中飘浮着,长袖挥泪:忠儿,嗯妈死的苦啊!
母亲死后,王忠就成了孤儿。王忠开始由宗祠供养继续读书。第四年,王忠得中秀才,再三年高中了举人,接着连续三次赴京,寒暑九年却未能中进。第十个年头的春三月王忠再次赴京赶考,被皇上钦准为恩科进士。
由于母亲是节妇,王忠被朝廷外放浙江任官前,赴老家祀奉拜母。如果没有母亲庇荫,他是否享受恩泽,这就很难说了。
原先的族长已经过世,王忠由新族长陪着,在族里众多德高望重的人群拥簇下,来到母亲的牌坊下。
经历过30多年的风雨摔打,母亲的贞节坊仍旧壮观,如同新竖的差不多。王忠跪在坊下,净手焚香,一步三叩……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在王忠伏地叩拜中起起伏伏地飘浮……想到当年母亲的死,和母亲的不甘,王忠情不自禁号啕大哭……
祀奉完毕,王忠走出很远的地方,再次回首目睹母亲的牌坊,突然间原先的悲伤情怀已经开始慢慢释放和飘散。人最容易怀旧。想起当年伺服自己的那个白发奶奶曾经说过的那番混账话,至今想来,突然觉得十分亲切。是啊!古人贵朝闻夕死,雁过留声,人死留名。一个人来到世上,生活了许多年,总要为这个世界、哪怕一点点能让后人值得留恋的东西吧!要不然真的白自来这世上走了一遭,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比方现在的母亲,人虽然死了,却以一死得到了这座千古传世的牌坊,后人才有机会认知母亲。母亲才不会像村里那些众多的、无数的、默默如草芥的女子一样,死了也就死了,像一棵草,一粒尘土,早被风尘掩埋的千干净净……唯独母亲,始终以这样的形式活着。让后人凭吊。让后人铭心刻骨。
回想20多年前,母亲当年火一样的欲望激情和与世抗争的悲歌。早被渐远渐近的蹉跎岁月洗脱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则是母亲生前冰肌玉骨的真实面目和母亲节孝、圣洁虚像……
重要的是正因为母亲的节孝,他才有可能被皇上恩泽为进士。新族长许愿不久,他要集资在镇口一定要为他竖个进士坊,就在他母亲身边,光宗耀祖才是大孝啊!想到这里,王忠心里释然开花,像天空般明净。他对自己叮嘱,现在他要将母亲的死卷起来,收藏在心里。
作者简介!
朱东旭,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书协会员,中国美协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徽商妇》《徽州女》《新四军女兵》《最后的王朝》等4部;中篇小说《左撇子》《徽州女人》《沉浮》《二月春风似剪刀》《走出乡村》等13部:2010年出版30万字长篇传记文学《刘奎传》。24集电视剧《徽州女人》(原创主笔);22集电视连续剧《新四军女兵》(编剧);电影文学剧本《啊,千鹤》《私奔》。书画作品发表在《书与画》《美术报》等杂志上,并为多家博物馆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