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
2012-04-29李云
一
飞机起飞的前五分钟,张炎焰突然掏出手机打电话。坐在她身边的小汪,刚将一双腿并好,在这之前,她的腿是叉开的。张炎焰跟她说“终于可以走了”的话时,戴着红宝石戒指的右手,便顺势放在小汪的腿上敲击着。小汪全身癢得麻了一下,就听见张炎焰对着诺基亚手机说道:“嗨,知道吗?我现在要去拉萨——我跟小汪啊,小汪你认识的吧?”
张炎焰说到这里,还侧过头,对着小汪挤弄了一下眼睛。
张炎焰和小汪同住在一座城市里。只是一个住东门,一个住西门。俩人是因为一个沙龙认识的。那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沙龙呢?用小汪的话说,很杂。作家,画家,古玩收藏家,全都齐齐汇聚一堂。当然,这些都不是什么大名家,他们只是本土热爱着文学、画画、收藏的年轻男女,兴许年少那会儿做过成家的梦,具体为什么没有成为家,现在也没有人去追究。现在,他们三十出头,生活、事业都得以稳定,可是,这个稳定里掺杂了一些不甘的因子。因子毛茸茸地蛰伏在四周,让人分明感受到。于是回想起过去的梦想,不免心血来潮,便在空闲之余,开始舞文弄墨。不为名利,只求闲时抚弄风雅一回。总觉得这群人以艺术的名义聚在一起,吃茶,饮酒,交谈,很是欢畅。当然,其中也不免有几个出头的鸟,早已进了市作协、省作协,或是书法协会、收藏协会,比如张炎焰和小汪。张炎焰就已是省作协会员,而小汪的油画造诣在这个圈子里也是颇有些声望的,大家都很佩服她的奇思妙想。在小汪的画中,人们常常能感受到一种自己不敢想象的东西落实到眼前——十分刺激人的感官。但这两个人能够成为闺蜜,倒并不是因为相互爱慕才情所牵引的,而是张炎焰的那句“几时去喝几杯”的豪情将小汪感动了。这些话,小汪在场面上是无论如何不敢说出来的。便以为见到了《红楼梦》里的史湘云姑娘。好感油然而生。当其他文艺青年卖弄读过什么外国名著,画家画了哪个国度的裸女,古玩收藏家显摆了一通挂在身上的各种真假难辨的小玩意儿,张炎焰再次开口说到了酒。洋酒、红酒、黄酒,咱们几时喝几杯?我们作诗赏月,多好啊!不知怎地,小汪觉得张炎焰问的就是自己,赶紧回应:“好啊!我们去喝酒,去赏月!”
话说出去后,方知自己是不胜酒力的。到现在,也不知是否喝过一杯黄酒。却要信誓旦旦地去拼酒。所以,小汪那日喝得酩酊大醉。酒是在香雪海的梅林里喝的,小汪喝醉后就直接趴在石桌上睡觉了。在梅花飞舞的声音里,在张炎焰豪情喝酒的谈笑声中,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
小汪忍不住这种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全身攀爬的酥麻感觉,便捏住张炎焰放在腿上的手,放置眼前,仔细盯着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看。戒指黄金镶边的花纹里积累了很多污垢,小汪就想张炎焰一定有洗澡不摘戒指的习惯,这些花纹里累积着的都是香皂水,也许,还有其他——顿时,小汪仿若看见了张炎焰洗澡的光景,她裸露在热气腾腾里的身体热力四射,拥有旺盛的精力,身体被温水冲洗得全身发烫,她的手指从脸上慢慢下滑到乳房,再是小腹,她自慰了。待小汪反应到自己走神,便又想起自己有个亲戚在金店里上班,就想告诉张炎焰哪日带她去将戒指清洗一下,结果小汪说出口的却是:“谁说我们要去拉萨啊?我们这是要去拉萨吗?我们去拉萨干嘛啊?”
小汪被张炎焰的电话弄糊涂了,茫然四顾,心中莫名地恐慌和悸动着。总之,很有种上了贼船身不由己的感觉。又带着莫名的窃喜,拉萨毕竟令人神往啊!
“是啊,我告诉恩荣我们要去拉萨,我问他来不来?他居然动心了!问我现在在哪儿?还问开汽车追上来可不可以?——他真好玩,汽车追飞机,是不是?”
张炎焰将手抽回去,捋一下额前的乱发,也抬起手指,盯着戒指看了一眼,将戒指取下放进包里,道:“恩荣你认识的吧?我们一起在梅林里喝过酒,那天喝得很开心啊……你知道吗,他对你的印象不错的,说你的皮肤特别白皙,跟雪一样白。跟白梅的花瓣一样白。嘿嘿。”
“哦,是吗?”小汪随意应道,立即想到那日的醉态,脸上窘迫得泛起一层红晕。当然,她没有搜索起恩荣这个人的五官轮廓来。小汪有种提前晕机的感觉,思维迟钝,眼睛跟没有睡醒一样,视线模糊,真实难辨。眼珠子又落在张炎焰的手指上,惊道:“你手上的戒指呢?”
“在包里。花纹里都是泥,脏了。”
张炎焰丢在腿上的手机又响了。张炎焰看一眼屏幕,递给小汪,“你接吧,恩荣的。”
小汪紧张道:“要起飞了,你怎么还不关机?”小汪的这句话被手机里的恩荣听见,急得跳将起来:“哎呀,我现在就是变成一只大鹏也追不过来了啊,你们两个女人真要去拉萨啊?你们去拉萨干嘛呢?”
张炎焰将手机夺过去笑道:“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去拉萨啊,两个女人去怎么啦,两个女人就不能私奔么?哈哈——你就变成大鸟追过来吧,你啊会觉得穿越红日、云层,追寻两个半老徐娘有劲啊?——你不是说过小汪的皮肤雪白吗?像雪一样白,还能掐得出水呢!”
张炎焰的手指便在小汪的腿上掐了一下,小汪痛得眼圈里涌起一层泪花来。慢慢将手掌摁在胸口,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她没有冷静下来,张炎焰跟恩荣告别的声音、顺带做的那一个甩头的动作,太过暧昧,仿佛一根针刺进小汪的心窝:你找了我来陪你出去,却跟一个男人暧昧不休,难舍难分,真是见色忘义,终究不是真性情,如此,不如你找这个男人去吧,我何必参与进来,浪费机票钱,丢下丈夫不管,与你出去逍遥……
就在飞机宣告起飞的刹那,小汪突然站起来,害得张炎焰赶紧拉住她问道:“你怎么啦?生气了?——好好,现在不打电话了,我跟你说话,我不能冷落我的女友!”
小汪听话地坐下,一脸惨白,幽然道:“到了拉萨,我们找一个梅林喝黄酒吧,就我们两个,我们多喝点!”
“好,好,我们都喝醉。不过,拉萨有梅林么?我们要么坐在五颜六色的经幡下喝——不过,我们这是真的要去拉萨吗?”
张炎焰将头慢慢地靠在小汪圆润的肩膀上,闭着眼睛仔细地感受着飞机起飞的腾空感,她的心也跟着飞了起来,嘴巴飘乎乎地抬起来,吹着小汪的脖子说:“啊,飞了!飞了!”
二
“如此大雨……”
从云端上刚飘落下来的张炎焰、小汪,就像两只鸟儿突然被一场大雨浇灌成了落汤鸡。从小鸟变成落汤鸡,张炎焰笑作一团,觉得太富有戏剧性。于是,将刚看来的某个小说“如此大雪……”的开头那句话修改好,念叨出来。如同刚坐在出租车上,看着挡风玻璃上落下的第一滴雨珠,她就兴致很高地拉住小汪指着问:“你看那像不像一滴眼泪?”住在苏州,雨水见得还不多?但小汪很喜欢张炎焰现在的这个样子,娇憨从她机警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减少了一份平日的英气逼人。小汪便将胳膊张开,一只手摊在座椅上,搂着张炎焰看着车窗上的水痕,无声地微笑了一下。在陌生的城市,在被雨雾笼罩着的出租车里,小汪感觉到自己与张炎焰依偎在一起的感觉真好。于是,她的手不禁用力地搂了搂张炎焰的胳膊,张炎焰咯咯地笑着,问:“啊是觉得很有趣,你看,我们一下
子就离开了丈夫,家庭,琐事。”
是临近黄昏的时候,俩人才到达桃花源的。绕过了无数的山山水水。从出租车里一下来,张炎焰便将行李放在路边,迎着脸在雨中奔跑着高呼:“没有人认识了,自由了。”
虽然全身湿透,略有狼狈,但很尽情。头发粘贴在脸颊上,衣服粘贴在胸口上,路边的花草羞答答地低垂着脑袋,湿了,重了整个桃花源,却将张炎焰油腻腻的发顶、奔走的风尘洗尽。张炎焰踩踏着水坑,轻松返回,拉着小汪笑道:“看,我们现在是公主,这些花草都低着头在欢迎我们。它们的姿态是多么虔诚啊,都恭候我们多时了吧?——这里一定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王国!”张炎焰顺便做了一个虔诚恭候的动作。
而小汪却将舌头伸出来,卷了一舌头雨水到嘴里咂吧着,有滋有味地说:“这里的雨水是甜的——怪不得这里的姑娘出落得那么好看!”恰好看到一位村姑走过,村姑清澈的眼睛和健康的皮肤一下子吸引了张炎焰,她对小汪说道:“这个村姑的眼睛我要写进小说,你看它多干净啊,在我们那儿是找不到的。啊,你看,她还对我们笑了。”小汪也跟村姑笑了一下,与张炎焰一前一后朝坐落在前方小桥边的桃花源旅馆走去。
挂在旅馆门口的灯笼突然被点亮,烟雨漾漾中,红光微弱、神秘、性感,毛茸茸的,却很倔犟、顽劣,轻佻地眨巴着眼睫毛。
“你也开心点啊,这儿真好!”张炎焰生怕小汪情绪不高,因为选择到桃花源来,纯属她个人的心思,那时候,小汪正在画一幅画,计划出游的事情都是张炎焰一个人安排的,就是到了飞机上,小汪还没有确定究竟要去哪里。但是,张炎焰也有判断错误的时候,她不知道小汪此时有多么高兴,只是小汪比她大一岁,又不善于表达自己,高兴这回事,在她这里就低调了,像溪流涓涓流淌而过,并不能让人聆听到激越的欢呼声。
欢呼声是属于张炎焰的。
在人们眼里,张炎焰的确不是一个沉默的、低调的、悲观的人。她的精力特别好,小而匀称的身体里似乎燃烧着一束束火焰,从而使得她工作做得十分出色,写作亦有成绩。除此,她还常常帮着丈夫打点雏鹰学校里的事情,每周定点到学校上三节作文课。另外,对于沙龙的活动,她也积极参加,落座期间,谈笑风生,喝酒必定喝一个爽快。小汪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张炎焰,看着她说话的手势,从而揣摩她的长相。在小汪眼里,张炎焰算不上一个美女,但绝对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女人。因为眉毛高挑,色泽又浓黑,加上爽朗的笑声,便显得她英姿飒爽。酒桌上,人们往往会忽视她的女儿身——“来,炎焰我们走一个!”
当张炎焰端着酒杯站起来,小汪的眼睛就盯着酒杯,看酒杯里有多少酒。小汪远远地为张炎焰捏一把汗,生怕她喝醉。只有一次,张炎焰喝得有点激动,待人群散尽,她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走了好大一截,小汪才断定她并不是朝家走去,而是绕到另一条老街上,隔着门听了一段评弹,再摇摇晃晃地哼唱着,走到石桥上坐下。桥是有年代的老桥,很窄,雕刻着一些寓意吉祥如意的花纹,石头缝隙里茂盛着一些杂草,但在这座石桥上,居然像模像样地生长着一棵结着红果子的构树。张炎焰斜坐在桥墩上,从栏杆缝隙里抓住一枝伸上来的构树叶子拨弄着,突然就嘤嘤地啜泣了。她居然在哭构树,说它为什么一个人孤独地生长在此?苦苦地询问构树寂寞么?问它的同伴为什么要舍弃它?
月亮落在纹丝不动的水里,变得异常冷清。冷月笼罩着孤独的构树,再想起刚才那一段凄清的评弹唱腔,便令张炎焰无比的伤悲。小汪断定,每个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漫游着一个叫惆怅的东西,张炎焰酒后独自坐在冷月下哭泣,或许是在品味一种叫“疼”的东西吧。咖啡色的背影,抽搐着,似乎在等待拥抱。小汪忽然对张炎焰泛起一股爱怜之情。
从而,在有张炎焰出现的场合里,小汪的心思就多了一些。她会默默地跟着张炎焰,担心她喝多。这种感觉也是为了释放,小汪总感觉到张炎焰是把另一个自己点燃了,且强烈地发挥了出来。她从不拘泥于某一个烦琐的事件,从不被无形的约束羁绊,她来去自由、从容,个性突出,潇洒。她甚至都不用跟男人周旋什么,就算她跟哪一个男人出去喝半夜的酒,小汪都相信他们只是喝酒——张炎焰就那个性格啊,她是活在她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的。
当然,她机警、灵敏、聪慧,才华出众,也具有所有女人敏感的特质,但她不会堕落,她的性格造就了她的光明磊落,她的真性情。但那夜过后,小汪才开始反思,自己太把张炎焰当圣人了,凡是普通人,哪能没有伤心事?哪能不动情?
你看,她都一个人坐在冷月下的石桥上哭了半夜!
从欣赏,到怜爱,这种心理上的感受转变,渐渐地将张炎焰的影子投入到小汪的心田里,滋生了一段攻不破的友情。于是,小汪就总是在张炎焰渴望她出现的场合里及时出现,张炎焰也总是一脸笑靥地拉着小汪的手跟大家介绍:“我带女友一起来了啊!”
包括这次出游,也是张炎焰的主意。那天,张炎焰载着小汪去看了半天的太湖,坐在太湖边的芦苇荡里,张炎焰叼着一片芦苇叶子,望着天空,试探道:“小汪,我们去桃花源吧!”
小汪家境好,丈夫的生意做得很好,孩子在贵族学校读书,丈夫希望小汪有一片自己的天空,任由小汪去消遣。比如说小汪喜欢画画,他就特意在别墅里留了一个大房间做画室;比如说小汪跟张炎焰出去喝酒,他有时候是知道的,有时候是不知道的,意思是起初小汪会跟丈夫说说要出去了,连续几次还是她比丈夫先回,小汪就觉得说不说都是一回事。如此这样,就索性不说了。一个人坐在大圆桌上吃饭,看到的都是虚假的塑料花,那有啥意思?
小汪便期待着张炎焰的电话响起。一百个情愿跟她出去喝几杯。
只是,这个世界上真有桃花源吗?小汪疑惑地看着张炎焰不敢确定。
三
所谓的桃花源,应该是人可以躲在这里将一切爱恨情仇抛弃的好地方。
正如张炎焰所表述的:“这里是安静的,连空气都是静谧的。这里的水是纯净的,山是清秀的;天上的云是柔软的,如轻纱;那天空啊,高远,清澈、明朗,跟婴儿的眼睛一样,连小秘密都是透明的;而摆在餐桌上的食物都是从芬芳的泥土里新挖出来的,享受美食的时候,也陶醉在旧时候的光阴里,如同回到儿时,祖母坐在老屋门口怀里抱着一只猫晒太阳,眨眼间,仿佛就到了秋天,几朵绽开的野棉花骨朵儿蓬松、洁白,脉脉的温情从每一个摇曳的姿势里拥抱而来……”
张炎焰每次这么描述的时候,那一脸的淡定、娴静是叫人着迷的。眼睛会变得特别明亮,带着些许的童真,嘴角微微上翘,英气逼人的豪情被一腔柔情替代。一切棱角被淘洗完毕,她温顺、可爱、性感又迷人。
当然,张炎焰早说了,这次不是来采风的,就是来走走,散散心。走走,散散心,这似乎就牵扯到一个人的心事。她的心情不好吗?小汪换好衣服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默默地思忖着。关于要出来走走的话题,可不是说走就走的,而是一说就说了三年。俩人从坐在酒桌上随意说起,再到躺在太湖边的芦苇荡里下定决心,似乎这是一个很早的预谋。预谋着自己如何
逃离出来。以前之所以没有实现,也许是没有想好去处,也许本就没有将这事当真。一个有工作,有家庭,身为妻子、母亲、女儿的中年女子哪能说走就走呢?当中的羁绊分明不用多说,不是这里有一条绳子,就是那里冒出一条绳子拴住你。突然间,一丝歉疚之心忽然涌上小汪的心头。小汪想起丈夫最喜欢吃自己烧的红烧肉,可是一晃好多年他都没有吃到了,一是他没有时间在家吃,二是外面好吃的东西多了,难得在家吃一顿饭,他总是要求小汪做得清淡一点再清淡一点,随意一点再随意一点。身体发福的丈夫,健康状况令人堪忧,三高不说,还有痛风,心脏也不大好。于是难得在家吃饭,小汪便会去郊区老家,采摘一些诸如南瓜藤、山芋藤,或者掰几个新鲜玉米,剥下玉米籽熬玉米粥给丈夫喝。小汪和丈夫也有两三年没有好好亲热了。丈夫忙碌,精力不够,是原因,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小汪就猜忌过丈夫是否有了外遇。丈夫看不上自己了。焦虑、猜忌、自卑,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好是折磨了她一阵子。也做出了许多令人情何以堪的事情来,比如去盯梢,嗅内裤上的气味,仔细检查衬衫领子上有无口红印子,半夜偷偷起来检查手机短信,扒在门缝里偷听丈夫的电话,等等。如此苦苦折磨一番,没有获得什么凭证,这个话呢,只有小汪自己清楚,其实是有一些蛛丝马迹的,只是小汪自圆其说掉了,她不再想被折腾得夜不能寐,食之也无味。能够让小汪如此大气,张炎焰功不可没,是张炎焰那股什么都不在乎的豪情让小汪明白了要拿得起放得下。很快就在沙龙活动中品尝到了心境已经超越现实的快乐。小汪打内心里感谢张炎焰,一个人常常在背后发誓,一旦张炎焰遇到困难,她一定要挺身而出。
问题是,现在,小汪看着外面的青山绿水,居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地方?这里没有一个熟人,来干什么呢?寻找什么吗?还是来遗忘的?这里有爱么?这些人都不认识,他们会欺骗吗?既然不认识,他们又为什么要爱你呢?不欺骗你呢?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对你好呢?现在还有这么淳朴的人么?他们今天淳朴了,明天呢?这里终究还是会被外界带走的是不是?好比自己生活着的地方,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叫大款,千万富翁对不对?
被张炎焰叫做桃花源的地方,其实是叫牛头湾。偏远的小山村,仅靠一条盘山公路歪歪扭扭地与外界联系着,村民饮的是山泉,住的是石板屋,还有大黄牛在梯田里耕耘劳作,草色青青的山坡上牛羊分布如星点……这,无疑是美好的。返璞归真。安谧的心田里荡漾着爱的因子。小汪分明感觉到丈夫曾经搂抱自己的体温正从遥远的地带游弋而来,昔日的温情居然在自己用胳膊环抱着肩膀取暖的一个姿势里如潮水般涌来……
爱如潮水。小汪渐渐地将眼睛闭上,且有点情不自禁。子宫都被某种说不出的热流感动了。小汪就这样想念起了丈夫。一股热气从后颈吹拂过来,柔软的身体像一张网白背后张开,同时,一只温热的、却像蛇一样光滑的物体落在脸颊上滑动着,拨弄了一下小汪的嘴唇,低语声传来:“这样好吗?”接着是一股极具挑逗成分的茉莉味的沐浴露清香飘散而来,张炎焰搂抱着小汪娇笑不止。
“你个死妮子。”小汪骤然睁开眼睛,看到张炎焰裹着浴巾、摇晃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在捉弄自己。虽然表面装得深情款款,笑容里却充满了她本性的顽劣。
小汪扭过身体,生气道:“你为何要这般戏弄人啊?”
“哎哟,又生气啦!小姐妹闹闹么!”
张炎焰依旧是一头从晨雾里冲过来的小鹿一般的神态晃悠到小汪面前,双手如藤蔓环抱在小汪的脖子上:“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不是成心的,我喜欢你。”
小汪因多年的闲适生活,身材也略有发福,白皙,丰腴,已然是形容她的标志。在小汪面前,娇小、结实的张炎焰便充分具有撒娇的机会,只见她将头朝小汪胸怀里一钻,“靠在你这儿真舒服!”
也许是懂了张炎焰,小汪知道这时候的张炎焰不是真正的张炎焰,那个坐在冷月里抽泣的咖啡色背影再次出现,小汪便伸手拍了拍张炎焰裸露在外的光洁的肩头,继而手指一滑,伸到张炎焰胳肢窝里挠癢癢。张炎焰也立刻反击,俩人滚倒在床上笑作一团。
张炎焰说:“你好坏!”
小汪说:“你才坏!”
张炎焰说:“你欺负人!”
小汪说:“你才欺负人!”
张炎焰说:“挠死你!”
小汪说:“癢死你!”
是突然响起的手机叫声停止了这场疯狂行动。张炎焰辨别出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愣一下,跳起来一边接一边去了洗手间。待她从洗手间出来,就催着小汪赶紧梳头整理,准备出去用餐了。用餐的地方在楼顶。上去了,才发现雨已经停止,月亮亮汪汪的。空气清新怡人。小汪在楼顶转悠着,发现这是一幢最为简单的楼房,直线式的一排,楼梯开在左侧,一楼餐厅,二楼住房。楼顶角落里用塑料纸遮盖着一堆红薯。到楼顶吃饭,是张炎焰临时决定的,她说我们去楼顶吃,气氛会好点。长有一对葫芦奶的老板娘就赶紧上去拾掇,并告知楼顶偶尔也会用用,都是一些爱浪漫的艺术家们会选择来楼顶吃饭。他们真奇怪,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看的月亮。
“我们也是艺术家么!我们也喜欢看月亮啊!”张炎焰主动帮助老板娘摆放酒桌。小汪面对着四把椅子,四只酒杯不明其意,正要吩咐老板娘告知撤掉两套,张炎焰开口道:“是四个人,还有两个人马上就来。”
四
明月高悬。夜色撩人。吃饭间,小汪总是忍不住要去看月亮,她将头仰着,短发像一块黑色幕布分散开来。满眼的忧伤。怎么都想不到,涉足千里,坐着飞机腾云驾雾一番,到达理想的桃花源了,结果怎么依旧叫人快乐不起来呢?
是人不对了。小汪看着面前酒意酣畅的三个人,眉头皱得紧紧的。新添加进来的这两个男人,像突兀在花丛中的松树,极不和谐。且又陌生,他们的到来,无形中扰乱了什么,真不知道张炎焰跟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虽然听他们聊天,小汪对这两个侃侃而谈的男人也说不上反感,相对来说,还能从中获得一些知识。他们是这样的,要处事经验有,要丰富阅历有,要渊博知识有,谈古论今,一点也不马虎,魅力十足。靠近张炎焰坐着的,应该是某杂志社编辑,张炎焰一见他就欢喜地叫了一声刘老师。此人约四十五六岁,脸相敦厚,肤色红润,谈吐儒雅。但喝起酒来,却又有东北人的风范,从不含糊,一口就是半杯。反倒是靠近小汪坐着的男人,小汪对他的外貌还很模糊,只听他偶尔插过几句话,判断出他跟刘老师不是同行,却是好友。他们一来,小汪就缩进椅子里,拿眼盯着面前盛菜的粗陶瓷罐感上了兴趣。小汪想,是否要在罐子上画一点东西才好。
而有关两个人出行的计划为什么就变成了四个人?自始至终,张炎焰都没有就此事做解释,小汪暗暗猜测着:他们本身就约好一起来的吗?既然约好了为什么不说明一下呢?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呢?小汪仔细观察过,这两个人也住在桃花源旅馆里,他们也是临近黄昏才到的。意思很明白,来的这两个男人,也是从各自的家中逃离出来的。四个人坐在一起喝点酒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又总叫人忍不住要朝坏的
方面想,比如,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的呢?为什么就是两男两女呢?要是张炎焰早就与他们约好的,那自己算什么呢?
小汪深觉张炎焰有秘密隐瞒着自己。
小汪越想越气,恨不能当场问个明白。可当着这两个人的面,小汪却无法问出口。只能木讷地坐着,玩弄自己的手指和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眼瞅着刘老师在给张炎焰看手相。两人说好了,刘老师说对一条,张炎焰就喝一杯酒,配合得极妙,俩人都兴致盎然。刘老师仿佛生怕这个偏僻的地方没有好酒喝,硬是朝行李箱里塞了几瓶卡斯特红酒带来。俩人此时都在兴头上,很是有些不管不顾的样子。所谓在酒桌上男人给女人看手相,都是拉近关系的手段。看手相不可能不拉着你的纤纤玉指吧?手都给人拉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呢?这是不是就是男人在对你一试深浅?一个关节一个关节抚弄,一个关节一个关节进攻,任他的手在女人的手掌上卖力地写写画画、指指点点着。
小汪就这么手托下巴,看着张炎焰一脸绯红地与刘老师靠在一起看手相。一只酒杯从身旁伸过来,“汪小姐,我们喝一口……”小汪什么也没有说,闷声不响地端起酒杯喝掉了杯中酒。这次,她没有习惯性地去抚胸口,也没有咳嗽,眼睛里倒是呛起一层水汽。但它绝对不是因为酒,而是伤感、恐惧、难过,小汪恍惚觉得前面挨在一起看手相的男女就是自己的丈夫,丈夫正细致入微地拉着一个陌生女人的手指,满口胡言乱语。他连生命线和事业线都搞不清楚,只见两个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情趣盎然。小汪从没有见过丈夫会这般调节情趣,将女人逗得乱笑不止,都花枝乱颤了!他太伟大了,自然,也太龌龊,他在家呢,怎么就是一个浑身不舒服、营养过剩的病人!
“天哪!怎么会这样!”小汪突然发出这声呼叫的时候,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刘老师跟张炎焰看手相的过程已经完毕,俩人又兴致勃勃地挽着胳膊喝交杯酒了。坐在小汪身边的男人也走了过去,站在边上拍手鼓劲,渲染气氛。这些中年男人,忽然间,变为顽童。乐此不疲地做着屡屡在酒桌上上演的拙劣游戏。
小汪轻轻起身,米色麻布裤子没有带走一丝儿风声,捏着手机站到楼顶另一边的栏杆上准备打电话给丈夫。电话没有打通。小汪想起来了,从早上出门到月挂中天,丈夫都没有给一个电话过来。他为什么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呢?是忙吗?来到桃花源的小汪,都想可能倒是自己留给了有心计的丈夫一个大桃花源享受,说不定,此刻,他正带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在家里尽享桃花源之乐!
天啊,他们真会这样做吗?想什么怕什么。小汪又拨打家里的电话,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电话就这么叫嚣着,无人接听。是故意不接,还是人没有回家?小汪为此烦躁不安,焦虑,惶恐。心口堵得慌。继而再次转拨手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如需留言……”小汪的手再也无力举起电话,小小的三星手机顿时变成生铁一块。压得胳膊肘都疼。停顿一会儿,小汪将眼睛从月亮的脸庞上收回来,对着手机留言:“智华,离吧,等我回来办手续……”
三言两语交代完毕,小汪耸耸肩,在清风中苦笑一下。是的,该放手时就放手。回头看一眼张炎焰,见她此时正赖在刘老师怀里唱歌,她唱的是王菲演唱的《传奇》,“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
刘老师赶紧跟着唱了下旬:“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极其逍遥,歌声由清风明月相伴。郎才女貌,相亲相爱,不为红尘老。
小汪歌唱得也好,正要跟过去唱两句,却在转身的时候撞在了迎面走来的男人怀抱里。男人棉质衬衫上的温暖、舒适的感觉,如针尖扎着小汪的肌肤,一阵尖利的疼,小汪感动了,眼圈再次湿润。转身靠在栏杆上,舒出一口气,接过男人递上来的酒杯,呷一口,道:“嗨,不好意思啊,我可以再问一遍你贵姓么?”
“没关系,叫我老陈吧!”男人重新将酒杯伸过来,“来,算是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晚上,我们都认识两回了,真有趣!”
叮当一声响,清脆、明了,像是月亮落在水中央,清洌洌地碎了。
“是啊,都认识两回了。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小汪居然又忘记了。
突然,小汪又咯咯地笑了,笑得异常风情万种,像咬掉一口黄瓜,脆嘣嘣的,“老陈,没关系的吧,名字不就是一个符号么,我记得你人的!”
小汪又靠在栏杆上,扭着脖子踢了一下右脚。脚上那双红颜色的绣花鞋,在月光下,红艳得令人生寒。又因为有金色绣花的原因,还有几分鬼魅。瞟一眼老陈,小汪想现在如果有一面镜子,就可以看见自己很骚的样子。就是电视里出现的那种下贱女人勾引男人的样子,邪乎着呢,魅惑着呢,妖娆着呢。小汪还发觉这个叫老陈的男人其实一点也不显老,他大概有一米八五,脸部线条刚毅,嘴唇正紧紧地抿着,中坚却又温和,柔情却又冷酷,很是值得品味。
小汪渐渐地又笑开了,道:“你很像一个人哪。”
“像谁?”男人的嘴唇打开了,居然还有一口洁白的牙齿。将酒杯放在栏杆上,他的嘴巴上很快就叼上了一根烟。
在那一团烟雾缭绕中,小汪轻轻说道:“你好像我第一个男朋友……”
“那就是初恋喽?”男人别过脑袋,吐掉一口青烟。
“算是啦,不过,我现在很想去画画。”小汪抢过老陈放在栏杆上的酒杯,喝掉杯中酒,对着老陈神秘一笑,道:“知道我想画什么吗?”
老陈憨憨地一笑,摇头。
小汪转头看着张炎焰,道:“今晚我想给她画一幅半裸的画。你不觉得吗,她一定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女神,你看她的笑,你看她看刘老师的眼睛,她的身体里有燃烧不尽的火焰啊……”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似乎是娇羞,小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再说话,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老陈说这些。貌似一只蚊蝇的东西,在耳边嗡嗡地叫着,永不停息。
五
“今晚你就像一位多情的少女……”
是鸟叫声唤醒了小汪。
小汪眯着眼睛,盯着被朝阳染红的大花窗帘看着。制作窗帘的布跟小汪与丈夫当年结婚那晚睡的被面是一样的。在他乡巧遇,也算一种缘。小汪很喜欢这种富有民族风的花布,大朵盛开着的牡丹花,成双成对的鸳鸯,喜庆、温暖。小汪曾经网购过如此花样的围巾一条,衣裳一件。每次参加沙龙聚会,就将其披挂上身。像昨天那身打扮:红色绣花鞋,米色麻布大脚裤,棉质大花斜襟布衫。脖子里挂一块黑玉。左手手腕上戴一只翡翠镯子。
小汪将手放置胸口,找到黑玉把玩着。眼睛慢慢转向他处,便看到了一只老式洗脸盆架子,架子里放着一只木盆,上挂一条毛巾。在朝里的角落里,搁置着两口钉着铜环的箱子,几床折叠到四四方方的铺盖摞在上面。再过去,是一只高低柜,橱门镶着一块镜子,台面上放着用一只稻香村的酒瓶改作的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支硬朗的塑料花。旁边是一台古老的电视机,电视机没有动过,搭在上面的纱巾纹丝不动。房间的摆设全都是熟悉的,过去式的,好像是用民居改装的。为此,小汪在这样的情景下想起丈夫就没有什么不对了。虚幻难辨啊。
当然,在这样的情景里,小汪就是做了什么也是可以原谅的啊是不?在那盏用红纸包着灯罩的台灯下,谁是谁,有几分是清醒的呢?真情假意,孰是孰非。好似沉迷在幻觉里。
小汪慢慢挪动身体,平躺好,丢下手心里的玉,将手朝下试探了去,证明自己的确是一丝不挂的。昨晚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的确是发生了被老陈脱掉衣裳,又被老陈抛弃的过程……
小汪慢慢地回想着,记起醉意朦胧中,自己被搀进了房间,丢在了床上的花被窝里。牡丹花的花瓣挠着她的脸蛋,鸳鸯交颈的喃喃细语摩挲着她的耳垂,小汪就想,喝高也有喝高的好处,难不成自己早就在臆想着这样的情景?借着醉意装疯卖傻卖弄一回风情?小汪浅笑盈盈地扭动着腰肢,斜乜着眼前的男人,继而侧过身子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轻叹:“我醉了……”
就是这个侧身的动作表现了小汪的主动性。因为小汪穿的是一件对襟衣裳,盘扣正好设在右边胳膊的腋下。像一粒粒可爱的豆子的盘扣,于是就向老陈传送了暗示的信息。老陈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只茶杯,手指在茶杯上弹了弹,便将手伸出去,落在小汪身上的盘扣上抚弄着。这些盘扣啊,像长了脚的豆子在跳,在跑,老陈醉眼朦胧地,捉不住,逮不着,便急了,丢下茶杯,两只手全都落在盘扣上,狠命地扯。就是这样了似乎还不够,老陈很急迫,仿佛打开盘扣就打开了一个玄机,只有把这些“豆子”都取下来,捏在手心里,吃进肚子里才会舒服。
“嘻嘻……嘻嘻……,别闹了,癢……”
“嘻嘻,癢死了……”
当老陈捉住一粒盘扣狠命地扯的时候,小汪抱着枕头在床上大笑不止,飞快地翻滚着身体。问老陈:“炎焰呢?”
在这之前,他们四个人的确是一同从楼顶上下来的。张炎焰一脸兴奋,精力充沛,提议要跟刘老师去小树林散步。要和刘老师谈一谈她手中的稿子。小汪望着张炎焰与刘老师手拉手离开的背影,禁不住将手举在胸口,念叨着:“阿弥陀佛。”强烈感觉到张炎焰都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头也不回地跟着刘老师走了。
月光打在空旷的小路上,惨白、悠长,没有尽头。小汪正要跟过去,却被一只手捉住。小汪一时没有站稳,倒在老陈的怀里——又是那一阵棉质衬衫的温暖感动了小汪。小汪顾不得张炎焰了,就将手搂上老陈的脖子,幻想着自己是月下美人,痴迷地看着老陈紧抿着的薄嘴唇叹息:“你说,我们这是不是在私奔?”
“算是吧,我——多情的少女……”
少女,多情,就这么两个词汇,轻易地打开了小汪的心扉。小汪将脸颊贴在老陈的胸膛上,深深地呼吸着。迷惑、沉醉,不知今夕是何年,自然,还有沉沦,恍惚,各种感觉交织而来。如坠梦中。
有关这样的场景,小汪平常一个人的时候就模拟过无数回。年过三十有五的小汪,内心里还是具有很多幻想的。通俗说,她私下里就很骚。喜欢一边幻想着一个男人的影子在四处游走,一边充满幻想与激情地作画。在某一种美好的情景下,小汪是很渴望邂逅一段佳话的,说艳遇也可以。这些想法,只是隐藏在小汪平淡白皙的面容下。到现在还没有成功,就跟天时地利人和有关了。小汪只好将这些想象幻化为油画释放出来。所以,她画里的物象都很怪异、奇特。是超越现实的。看她的画,你会觉得她绝对是一个幻想者。但每一幅画又都不是完整的,你总会发现哪一个地方缺少了一点什么,至于究竟少了些啥,你却又说不出来。而且,每一幅画的破坏性极强。是硬生生斩断的感觉,画笔像一把尖锐的刀子,它将女人的肚子破开,一只山羊的头伸了出来……或者,那个光身子的女人的腋下,绝对是另一种隐秘的存在。从不将肉体的真实面目裸露。虚晃一枪之后,便是长长的空寂。只有树叶子上生长着的一对丰硕的乳房,像琥珀透明而英勇,挺立在天地间不明所以。
小汪拉住老陈一起躺在床上。并搂住老陈的脖子流泪,泪水像溪流缓缓而落,落进唇边,小汪用舌头卷着吃掉,再送到老陈的耳边上舔舐,湿漉漉的嘴唇连连发出呓语:“私奔吧,我们去拉萨!——我们这是要去拉萨了是吧?”
怎么也没有想到,小汪会抱着老陈赤条条的身体说出这三个字:“爱你,陈!”
更想不到的是,就是这几个字,又将老陈送进了地狱,感到万般沉重。老陈的下体就再也没有坚挺起来。老陈苦笑着亲吻了小汪的额头一下,便轻轻地离开了。小汪翻身趴在床上,看着另一张空空的单人床,寂寥地等张炎焰回来。但等了很久,张炎焰都没有回来,鸡叫二遍,小汪便含着一眼眶泪水睡去了。
小汪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穿着一身洁白的睡裙,赤脚奔跑在树林里,前面有一个背影若隐若现,像丈夫的,又像老陈的。而身边的草丛里,却是成团成团扭在一起的蛇群。一条条粗大的蛇,极具进攻性。铺天盖地地围攻而来。小汪害怕地抱紧胳膊,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着如何摆脱掉这些蛇的办法。
小汪惊恐地醒来,耳朵里首先撞进来两声清脆的鸟鸣声。
甚感,好一个荒唐的夜晚啊。
小汪坐起身穿衣裳的时候,冷笑了一下。看到张炎焰已经回来,正在花被窝里酣睡。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她还是回来了啊!只见她睡得很沉,像一只温柔的小羊蜷缩着,被子滑在肩膀下。可是,她是孤独的,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她只占用了一个小边角容纳她的肉体。
小汪套上睡裙,爬进张炎焰的被窝。摇着张炎焰的胳膊想说话。
“炎焰,炎焰。”
一开口,小汪就想流泪,忽然发觉自己是那么脆弱,以前那个坐在角落里安静地欣赏张炎焰的女人不见了。她去哪儿了呢?张炎焰哼哼两声,并没有睁开眼睛。继而,她转过身来,搂住小汪的脖子,道:“我们都是好女人是不是,假暧昧一下可以的是不是?老陈昨晚没有对你怎样吧?——我看他很喜欢你……”
张炎焰没有等小汪回答,就将头抵在小汪的胸脯上又睡着了。小汪回想着张炎焰的话语,泪流不止,暗自谴责自己终究是太老实了,你说刚见面的人怎么能爱你呢?还是张炎焰说得对:“我们都是好女人啊,我们是坏不了的!”
小汪搂抱着张炎焰默默地哭泣了一会儿,起来梳洗完毕,又帮张炎焰拉好被子,便拎着行李轻轻地走了出去。小汪在旅馆门口遇见一个男人从外面回来,男人高高瘦瘦的,整个人深陷在晨雾里。旅馆的大门很窄,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对望一眼,便擦肩而过。刚走出大门,小汪又回想起这个人认识,便回头找寻。可她只看到一个背影一闪而过,人就消失在亮着灯笼的门口里。他是谁呢?这个情景,好似某个小说里的情节,虚幻、迷离、遥远,不明所以。
“还是走了好,这么多人走进来,带来一身的尘埃,将来这里也不是桃花源了!如此,留在这里做什么呢?”小汪最后看一眼黑乎乎的门口。奇怪的是,跟昨天来时一样,她又在昨天下车的地方遇见了那位眼睛清澈的村姑,她此时正身穿红衣,大辫子上扎着红头绳,喜洋洋地站在一堆系着红绸的嫁妆前。
“你要嫁人了啊!”小汪停下来问道。
新娘子的身旁没有新郎,却站着两位大婶。一个像媒婆,嘴巴上长着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一个像她的母亲,满脸悲伤。
“是的,要嫁人了。嫁给他!”村姑冲着小汪一笑,指着远远走过来的一个年轻人。小汪又看了一眼村姑的眼睛,它还是那么清澈动人,这才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到了那个穿着红绸的年轻人。
小汪对着村姑笑道:“不对,他不是你男人!他不爱你!你也不爱他!”
村姑嘻嘻一笑,“你眼力真好,一眼就看穿我们是假的!我们这儿要开发旅游,我和他在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模拟嫁娶的程序,到时候要演给你们看呢!”
“嘻嘻,我们是假夫妻!”村姑一脸的坦诚,眼珠子里站着满脸忧伤的小汪。小汪又听见村姑望向走过来的年轻人嗔道:“哼,谁要嫁给他啊!”挑衅的口吻,无不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欢喜、俏皮。
路旁的香椿树上,一只喜鹊站在枝桠上欢叫。听听丈夫声音的冲动令小汪不能自制,掏出手机就拨响了丈夫的手机,手机里传来一女音,迷迷糊糊地问小汪是谁?
“我是谁?”小汪被问糊涂了。呆呆地看了手机半晌,将其扔下了山谷。从此,人们拨打小汪的手机,传来的便是:“你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小汪也从桃花源消失了。但她的丈夫没有报案寻找,据说是小汪给她发了一封信。这封信里写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不久,人们就看见她的丈夫娶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年轻女孩。女孩还是一名在读大学生。而张炎焰回家很快也与丈夫办了离婚手续,一年后,她结婚,新郎居然是老陈。传说,老陈的妻子死于半年前,她患了胃癌。张炎焰在后来创作的一篇小说里写到了小汪,她给了人们两个交代:一是小汪留在了桃花源;二是小汪去了另一个桃花源。有关真正的桃花源在哪里,是什么样子的,她却没有交代。
作者简介:李云,生于1976年,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