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霖先生小说研究评述
2012-04-29李桂奎
李桂奎
多年来,黄霖先生在文艺理论体系建构、近代文学与文论、文学史学与文学研究史研究等各个领域均卓有建树,尤其在小说与小说理论研究中,黄先生更是善于抓取各种关键问题作连续性地追问与答问,同时践行学术多元,落实言之有物,足可引领当今学人。
一、善于抓取关键问题而破解之
在小说及小说理论研究中,黄霖先生特别善于以敏锐的眼光发现问题,然后或用新材料论之,或用新方法论证之,从而在学术史上多次“首先”提出各种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或论断。
单从黄先生所发表的论文题目看,“问题”二字就特别醒目,而这些带有“问题”二字的论文的确又都围绕问题探讨而展开。如早期有一篇名叫《有关毛本(三國演义>的若干问题》的论文,一口气提出了“毛本《三國演义》究竟成于谁之手”、“毛纶父子的基本情况怎样”、“通行的毛本《三國演义》卷首题为‘顺治岁次甲申嘉平朔日金人瑞圣叹氏题的序言如何”、“李卓吾评本乃是叶昼所伪托”、“毛本评点在艺术分析上有何价值”等五个重要问题,打破了以往人们通过冠以“正统说”而株连到对毛评本艺术评价的种种非议。而关于毛本的作者问题,修正了以往只提其子不提其父的疏漏,指出:“毛本《三國演义》当是出于毛纶、毛宗岗父子之手。”并推论毛纶的生年约在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毛宗岗当生于明崇祯十二年(1639)。此后,陈翔华先生通过发现新的材料,确证了毛宗岗的生年当在崇祯五年(1632),说明黄先生当初的推断十分接近。再如,《(金瓶梅>成书问题三考》一文就当时國内外学术界关心的“三个问题”,尤其是进一步论证了郑振铎、吴晗等前辈学人的“万历年间成书”说,指出了过去长期占主流的“嘉靖年间成书说”之误。再如,关于《金瓶梅》词话本与崇祯本的关系,学界向来聚讼纷纭,有的人认为是母子关系,有的人则认为是兄弟关系,到底孰是孰非?对此,黄先生的《关于<金瓶梅)崇祯本的若干问题》一文作了回答:“崇祯本当以已刊词话本(所谓‘原本)为底本,又参照了另一‘元本修改加评而成。”另如,《(金瓶梅)词话本与崇祯本刊印的几个问题》一文是针对学界很多人认为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并非是初刻,而是二刻、三刻,乃至是清初所刻等说法而发,尤其对梅节先生等力主“是兄弟关系或叔侄关系,并不是父子关系”,进行了分析辩驳。还有,从题目上看,《二十世纪中國几个问题》也是意在通过总结学术史,提出古代小说研究所存在的诸多“问题”,并指明了今后研究的方向。近年,黄先生转而对清末民初涌现出来的数量众多、色彩斑斓的“小说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除了搜集整理,还专门以《清末民初小说话中的几个理论热点》为题撰文,就当时小说话中较为集中讨论的有关古与今、中与西、“新派”与“旧派”之间关系等问题作了述评,揭示出当时不同观点的冲突与调和。
除了题目上显示或隐含“问题”二字,黄先生在各篇论文的行文中,也常较高频率地使用“问题”二字或相仿佛的设问句,从而引出自己的连环话题和逐层论述。如《再论(金瓶梅>崇祯本系统各本之间的关系》一文针对梅节先生认为崇祯本系统中的“正头香主”是内阁本的观点,从“有意简略”、“时见脱漏”、“特多错刻”三个角度实证了“内阁本不似原刻形态”,并同时谈及了其他一些有关问题。再说《近百年来的金圣叹研究——以(水浒)评点为中心》一文,黄先生在对关于金圣叹这一多年来争论不断的复杂怪杰的研究进行总结时,找到了产生矛盾与争论的三个症结,并以“论学与论人的问题”、“小说与八股的问题”、“客观的评价与主观的阐释问题”为题提出了相应的策略。通过诸如此类的行文,我们也可以看出黄先生所贯彻或持有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就事论事,实事求是”等鲜明的解决问题的原则。
由此看来,黄先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问题专家”。抓取一些关键问题而条分缕析,乃黄先生学术研究的一道风景。他的问题常是避前人之所熟,发前人所未发。既是前瞻的,又是独到的。
二、敢于在追问与答问中深化研究
黄先生注意系列、系统研究。对问题进行不懈探讨,以求得研究的不断深化,是黄先生为学的另一特色。
在对问题的探讨中,黄先生常常逐渐深化自己的观点,乃至有的题目总要来他个“一而再,再而三”。从黄先生的论文的题目,我们还发现其中就有不少以“再”为名目的论文。如《再论笑笑生是屠隆》一文在1983年发表的《(金瓶梅)作者屠隆考》首倡“屠隆”说的基础上,继而从探讨现存晚明署名“笑笑生”的两部书《金瓶梅词话》与《花营锦阵》,以及吕天成创作《绣榻野史》之间的关系人手,进一步论证了笑笑生就是屠隆。黄先生曾经多次表示:“文学研究,包括作者考证的意义并不在于论题是否得到彻底解决本身,重在话题延伸。由问题而引出问题,开拓了研究视野,就是意义。”在黄先生看来,问题愈辩愈明,得到彻底解决固然甚好,而追问或探讨学术问题的终极意义却未必全然要落实到破解问题的结论上,由某一问题而引起争鸣或更深入的探讨同样具有学术价值。如,《“笑学”可笑吗——关于(金瓶梅>作者研究问题的看法》针对刘世德等先生说研究《金瓶梅》作者问题是一种“非常可笑的”、“不科学的”“笑学”,是“伪科学”之类的论调,黄先生指出:“《金瓶梅》作者研究的意义不仅限于作者本身,还在于以此推动了一系列相关领域、相关问题研究的深入。”
除了自己发现前人未论及的问题,黄先生还不断地针对别人质疑的问题,进行回应和答复。上述《“笑学”可笑吗——关于《金瓶梅>作者研究问题的看法》一文即如此。他如,《<金瓶梅>成书问题三考》之一“刘承禧与(金瓶梅)成书”部分即为回答芝加哥大学马泰来先生的质疑而作的。又如,《再谈“刘金吾”与屠隆及冯梦龙》一文是针对胡小伟先生的《(金瓶梅)全本早期收藏者“刘金吾”考》对黄先生《(金瓶梅)作者屠隆考》提出的批评而写作的。黄先生通过屠隆《与刘金吾》这封信以及《午梦堂全集》的《伊人思》等材料来辨明来由,回应了质疑和批评。另如,《再论(金瓶梅)崇祯本系统各本之间的关系》则针对梅节先生《金瓶梅成书再探》之“谁保持崇祯本的原刻形态”一节,就黄先生《关于<金瓶梅>崇祯本的若干问题》所提出的四点“逆向思考”,以及其认为崇祯本中的“正头香主”非二字行眉批本,而是他用以校勘词话本的内阁本等论断,再次通过实证法,列举“内阁本”或有意简略,或无意脱漏及多有错刻的现象,并进而从序跋、图像、眉批等不同角度论证了它不可能是崇祯本系统中的“正头香主”,而是二字行眉批本的翻刻本。这样看来,黄先生的“问题”有的是自己“生”出来的,有的是被别人“赶”出来的。无论怎样,这都有利于问题探讨的深入与升华。
当然,黄先生咬定青山不放松者,当数《金瓶梅》研究。从1979年在《复旦学报》发表《(金瓶梅)原本无秽语说质疑》一文,到1983年首倡《金瓶梅》作者为“屠隆说”,并对《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评点予以初探;再到1986年于学林出版社出版《金瓶梅漫话》、1987年于中华书
局出版《金瓶梅资料汇编》、1989年于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金瓶梅考论》、1991年于巴蜀书社出版《金瓶梅大辞典》,黄先生的《金瓶梅》研究一发而不可收。近几年,黄先生先后隆重推出《黄霖说<金瓶梅>》(中华书局2005年)、《金瓶梅讲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2008年)两部口语化学术著作,分别提出关于小说主题的“暴露说”、“反腐败的经典”等学说,标志着黄先生已开始致力于把自己的研究成果转化为教学实践以及大众普及。与此同时,黄先生还通过访谈、笔谈、讲演以及知识介绍等多种灵活多样的形式推广自己的学说,如《(金瓶梅)是姓“金”》(《文汇读书周报)>2005年12月23日)等文提出了“姓金不姓黄”等很醒目的观点,从而进一步落实了其“有用于世”的治学理念。
庭院深深深几许?通过连续性地追问和答问等经营布置,黄先生小说研究的庭院愈显幽深。
三、长于践行大气包容与多元研究
黄先生为人大气包容,为学境界大开。他不仅学术视野非常广阔而高远,而且学术姿态也特别沉稳而开放。一方面,他与人探讨问题,总是心平气和;另一方面,他注重学术多元,主张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建议人们去积极尝试各种研究路数。
前些年,由于黄先生提出了许多振聋发聩的学术新见,故而常常受到来自不同方面的质疑和诘难,特别是在关于《金瓶梅》的作者和版本问题的探讨中,别人的指责和批评常常带有火药味。黄先生一向讨厌那些一不对自己口味就持“否定主义”的人,更看不惯那些口诛笔伐、纠纠缠缠、咄咄逼人的学风。他曾承认自己是“肯定在先,是点头派,而不是摇头派”。在谈到“20世纪的中國小说史编纂”问题时,黄先生曾表示:“总之,编写小说史与编写任何历史都一样,胸襟要阔大,心态要平正,功夫要坚实,自然会出成绩。”这种学术理念既是期待,也是实施方案。写学术史,自然免不了要对以往的研究成果进行褒贬。至于如何操作,黄先生也给人们提供了一套可借鉴的经验。他在《中國小说研究史》的《后记》中说:“心里摆得正,既不去故意贬低人,也不去存心吹捧谁,知道什么就写什么,认识什么就评什么,所见有疏漏,评论有失当,这只是识见有限,而无关乎主观上的亲疏好恶。”看来,黄先生在对别人的学术评价中,力求“客观公正”。因此,他的“小说研究史”研究获得了广泛的好评。
黄先生不仅身体力行,而且也期许弟子们要“大气”。如他在为陈维昭《红学通史》所作的“序”中指出:“一部红学史,就应当把有关红学的方方面面都纳入编史者的视野。假如将有关《红楼梦》的文献研究视之为繁琐无用之学而摒之于门外,固然不妥;但反过来惟将文献研究认作是正宗的学问,也明显不通。本来,学问之道,各不相同。有的走考订、训诂之路,也有的行批评、欣赏之道;有的是为了探索思想的真谛、艺术的奥秘、社会的功用,有的是为了求实字句的原义、故事的来源、作者的面目、版本的真伪;很难说哪一种是真学问,哪一种是假学问。只有将所谓‘内学与‘外学、‘硬学与‘软学(我将实证类的姑称为‘硬学,评释类的称之为‘软学)都当作‘学,才能建构起一部完整的学术通史。”黄先生提醒人们做学问不能采取狭隘主义,而应该大气包容,尤其是撰写学术史,更不能根据自己好恶而意气用事。反观当前,有的学者霸气十足,自己占山为王,只允许别人云集响应,不容许他人唱反调,导致学术争鸣不能正常进行。由是,黄先生富有包容性的学术姿态也为当今学界如何开展健康的学术批评树立了楷模。再说,黄先生在治学方法与治学路数上,也提倡不偏不倚,扬长避短,各显神通。《中國古代文学研究百年反思》这篇长文在反思近百年来中國古代文学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当前学界认识颇有分歧而又特别重要的九大问题。他不断地以小说研究为例,指出各种研究路子自然各有利弊,应相辅相成、对立统一,本着刘勰所谓“惟务折衷”的态度,以真正实现文学研究的“通变”。这种兼收并蓄各种各有千秋的路数的观点,不能简单地视为“中庸”。只有这样,才能将学问做大,正所谓“有容乃大”。
说到研究方法,黄先生一方面以谈作者、论版本的考证功夫见长,另一方面又以古今中外融通的理论分析取胜。黄先生曾经结合自己的治学体会教导我们说:“我搞小说批评,就是从系统整理材料入手的,在有关的作者、版本等问题方面做了一些实证性的工作。我很强调古代文学的博士生在做毕业论文时在实证方面作一些锻炼。我希望在学习的时候,把十八般武艺都学学,各方面的研究方法都尝试尝试,不成功不要紧,作一些学术锻炼是需要的,将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用到。”的确,最好的学问之道就在于考证与理论兼顾。针对小说研究,台湾学者马幼垣也说过:“考证也好,批评也好,各有长短,应该互为发明,不必相诋。……其实考证和批评只是研究角度的不同,如何做考证而不致附会牵强,不致支离破碎,如何做批评而不致理论重于一切,不致作无根之言,才是正确的治学方法。”(马幼垣《小说研究的点点滴滴》,见《中國小说史集稿》,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0年版)由此可见,黄霖先生所言乃关于成就学术通途的共识。
有容乃大,多元兼容则更大,这也是黄先生做学问的非凡气度和另一路数,同样对我们有引领意义。
四、惯于信守为文尚实之道
如上所述,学问之“大”乃指大气、学高,而非好大喜功,虚浮不实。在黄先生眼里,大到一个宏观问题,小到一字一句,黄先生都特别追求“尚实”。根据我们的理解,他所谓的“实”至少应该有三重内涵:材料搜集之“实”,考据论证之“实”,遣词造句之“实”。
在小说理论资料的汇辑上,黄先生颇用心力,踏踏实实。先是于上世纪80年代推出《中國历代小说论著选》上、下册,不仅荟萃了210种历代有关小说理论的专论、序跋、笔记、回评乃至诗歌,而且作了考源性的“注释”和见解性的“说明”,被誉为富有“选家眼力、注家功夫、史家胆识”,成为古代小说和小说理论研究不可多得的工具书。随后的《金瓶梅资料汇编》辑录了自明代万历至“五四”时期约三百多年间有关《金瓶梅》的主要资料,同样花费了不少心血和功力。由于这部“资料汇编”精致而细密,故而在人们的《金瓶梅》研究中不可替代。近年完成的《小说话丛编》更是收集了从明代万历间刊印的胡应麟的《少室山房笔丛》,至20世纪20年代的小说话作品,工程也特别浩大,其辛苦程度自然也非同寻常,充分显示了黄先生注重文献资料搜辑的实绩。除了在國内图书馆发掘,黄先生还注意到海外搜集。
关于中國小说理论研究的路数和方向,黄先生曾在《中國古代小说理论研究刍议》一文中提出:“挖掘整理材料,作些必要的考证,注意比较研究,努力前后贯通。”若将此四句一言以蔽之,不妨归结为一个“实”字。此前,黄先生负责撰写了复旦三卷本《中國文学批评史》中小说理论部分,第一次较为系统地梳理了中國小说批评发展的历史进程,并运用大量实实在在的资料,严密地考实了罗烨、吴承恩、谢肇涮、李贽、叶昼、冯梦龙、金圣叹、毛宗岗、张道深、曹雪芹、脂砚斋、闲斋老人、梁启超、吴沃尧、徐念慈、王國维、王钟麒、黄人、林纾、管达如、吕思勉等人的小说理论,初步练就了“尚实”本领。1986年出版的《古小说论概观》既第一次纵向地对小说理论批评作了史的描述,又第一次横向地勾勒了古代小说理论的基本内容。虽然部头不大,但已经做得很实。黄先生的其他研究自然也长此一贯地注意用材料说话,推理严密,都遵循了“尚实”原则,此不一一列举。
与此同时,在理论运用和方法论的选择上,黄先生非常反感那种生搬硬套、生吞活剥國外理论方法的做法。当年社会学批评理论火热时,黄先生不苟同于苏式“典型”;而今形式主义走红时,他也不服膺于“叙事学”。他反复强调学术研究的本土性和自主性,力避替他人做嫁衣。如,上世纪80年代撰述的《中國古代小说批评中的人物典型论》,通过总结中國古代关于人物典型理论的研究,提出了中國古代写人论的三个重心,即“坚持绘形传神”、“强调性格对比”、“主张从实到虚”,显然不是拿外来的“典型”去硬套,而是借鉴外来观念和思路,去立足于阐发中國本土的“典型”。前几年,黄先生曾花大力气以“原人论”为核心建构起一套全新的古代文学理论的体系,这番尝试获得了成功。近年,我们在共同撰写《中國古代小说叙事三维论》时,黄先生也提出了“追求理论原创”、“追求方法新颖”、“追求论证扎实”、追求“面向当代”等撰写原则,并严格把关,不断修正。黄先生虽然注意吸取新的理论,但特别反感华而不实地“掉洋书袋”,即生吞活剥或搬弄外國文学理论。
黄先生为人朴实,他“求新异”的治学追求,自然也落脚于这一个“实”字。回味黄先生以往所说的“为人尚朴实,治学求新异”那句话,理应也隐含着“为文尚实”的意味。
总之,如果笼而统之地概括,黄霖先生为学之道,尤其小说与小说理论研究始终在追求“新”、“深”、“大”、“实”四字。质而言之,其路数又可归纳为“抓取各种关键问题”、“不断地地追问与答问”、“践行学术包容和多元”、“落实言之有物”等方面。这些有迹可寻的路数值得踵武践行。